甚至连带人灭了火过来的陈典吏,本想商量一下这边如何善后,也被胡宗宪阻止了:“典吏,民以食为天,这么厮杀到半夜,无论如何,得让兄弟们先有些吃食下肚啊!”
那几个老卒无不挑起大拇指:“秀才知兵!”
打过仗的老卒才知道,肚子里有食,兵员才会拼命,要是饿着肚子,指望别人奋勇杀敌,那是万万不能的。
霍长觉望着他也暗暗点头,而陈典吏、包典吏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马上就让人着手去张罗吃食。
但是当其他人都去安抚那些青壮,看押俘虏时,王大头却就凑了过来:“秀才,你就是自己嘴馋了吧?”
“对。” 胡宗宪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倒让王大头一腔子话都接不上趟了。
张家在院的库房里,腊肉和米面那是真不缺,除了大半夜的,青菜着实整治不出来,饭、肉都是绝对管缺的。
这年头,谁稀罕吃青菜?至少那两个村子里出来的青壮,都是馋肉的,特别是重盐的肉,盐,是个贵重物件,一般寻常百姓家里做菜都不敢敞开了放。
所以饭肉管够,又是重盐,轮流去吃饭的青壮,都非常高兴。
甚至连那些负了伤的青壮,也没有太悲伤。
胡宗宪吃完了饭,却就有些沉默了,因为他到底不过是个少年,死了四个人,又有两个看着怕是没治,不知道怎么办。
“秀才,从这张家抄查出来的银钱,除了交到衙门里的,这三千贯银钱之中,先搞两百贯出来,给那些死伤的青壮作个抚恤,你看行不?”包典吏却就跑过来跟他合计了。
这一次,胡宗宪就没有说什么,一切都是已知了。
他有些沉默地点了点头,张了张嘴,本想问两百贯够不够?但又闭上了嘴,点了点头,包典吏自是笑嘻嘻去办事不提。
因为胡宗宪很聪明,聪明到他想得明白,那三千贯是要分的,如果他提出拿多些钱,给死伤者,其他人就要跟着拿钱出来,要不然,传出去如何自处?贪钱?瞒上不瞒下,早就是几千年官场惯例了。掏好处没有什么,但如果胡秀才拿钱出来,他包典吏和陈典吏不拿,那传出去没有人会在意他们贪了这作恶多端的苏某人的钱,而是会觉得他们两个典吏,不够秀才仗义。
“唉!”胡宗宪莫名就有了些忧伤。
甚至到了审问苏巡检时,都有些魂不守舍。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苏明哲倒也是光棍,有问必答。
为什么会有一具所谓苏巡检的尸体出现?
就是因为苏明哲要对张家屯的海商下手,引开官府的人手和注意力。
为什么要杀掉同村的商人?
因为苏巡检这个身份不能再出现,那么苏明哲就要独霸南直隶的海上商路。
包括陆府,就是他指使柳卫动的手。
而王大户本来也是他要铲除的目标!
都是商人,都是将要跟他为敌的对手。
苏明哲很痛快的认了下来。
但他却提出一个问题:“愿赌服输,秀才,我只求死个明白。”
胡宗宪终于抬起眼看了看他,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
“我自问做得周全,你为何会杀这个回马枪?”苏明哲真的是想不这其中的逻辑。
胡宗宪听着这话,眼里却就渐渐有了些神采,从那几位青壮牺牲的事里挣脱出来:“我也有一件事问你。你若告诉我,我便告诉你。”
苏明哲也没有什么选择,当场点头道:“一言为定。你问,我先说。”
“我所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搞这么多事?特别是在长生子被我破获之后,你就不打算消停一下么?”胡宗宪取出折扇,抖开之后,轻轻晃动。
这才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苏明哲听着,愣了一下,却就放声大笑,但不知道为了什么,到了最后,却笑得泪流满面:“因为我丧心病狂啊!”
“这就是你的答案?”胡宗宪一下子站了起来,颇为震惊地合上了折扇。
“这就我的答案。这就是我诛心之言!”苏明哲针锋相对。
而边上王大头看着火起:“秀才,他娘的这是什么狗屁答案,别告诉他,就不告诉他,就要让他死得不明白!”
但出乎所有人,不单是王大头,还包括边上的陈典吏和霍长觉,都没有想到的,是胡宗宪居然缓缓坐了下去:“好,那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会杀这个回马枪。”
“因为,没有人这么清理亲属的遗体。”
张家大宅院里,在退贼之后,收拾残局,经家下人是拖着那些身着仆人衣服死尸的腿和头发走的,这绝对不是清理家人或亲属的手法。所以,张家大宅院里,死的是同村的商人。
胡宗宪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会决定杀这么一个回马枪的。
随后的事,就没有什么变动了。
天亮之后,两个重伤的青壮,有一个熬不过去走了,临死想见一见胡宗宪:“秀才,秀才,你是有本事的人,你说,你说……”
然后他后面的话,似乎就没有气力说出来了。
“你不站出来,今天他们在张家屯杀人,明天就会到你们村里杀人。他们是巡检司的土兵,你不站出来,这整个绩溪,就没有一个平安的夜。”胡宗宪没有等他说完,就紧握着对方的手,缓慢而沉重地这么对他说道。
那位青壮终于闭上了眼,其实在胡宗宪说了一半时,他就闭上眼去了,胡宗宪能感觉到,对方的手,渐渐失去了力量,但他仍然紧握着,仍然说完了自己的话。
“慈不掌兵。”霍长觉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几个伤残老卒,也走过来,对着胡宗宪行礼:“秀才,兵刀之下,死伤难免,敢跟典吏出来,自然是要卖命的了。”
“县里我们去说说,看看把他们村的税或役,免一些去。”陈典吏看出了胡宗宪心情的沉重,也低声安慰着他。
胡宗宪用力点了点头,看着开始发白的天际,他站了起来,冲着四周做了一揖,然后抬手拭去泪水,向外而去。
“秀才、秀才,你去哪?”王大头匆匆赶了上去。
胡宗宪很担心多呆一会,他会讲出不该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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