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仔细地磨着一把倭刀，刀有重叠锻打的花纹，看上去，是把好刀，“沙沙沙沙”但鲁三好很仔细地打磨着刃口，打磨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他拔下一根头发，搭在刀刃上，用力一吹，头发便断成了两截。这是一把好刀，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他开始换了一块更细的沙石，接着打磨。
这是一种仪式。
一种能让他沉静下来，去对抗恐怖的仪式。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怖的事了。
而当他派去祁门县的手下，搜集到了藤原长庆手下的二十三颗人头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要去面对这件事了，这件事就是死。
他搞砸了。
主上的意思，是藤原长庆如果没有能力解决源真卿，那他就没有什么用。
但现在不单没有解决源真卿，去祁门县的杀手，也几乎全军覆灭，据说只有那个带队的杀手首级没有找到。那就不是藤原长庆没用了，是他鲁三好，没将藤原长庆用好。
不但没有从藤原长庆那里，问出字验；
也没有借着藤原长庆的力量，把源家客栈的核心人物源真卿和二阶堂翔太干掉；
甚至连以藤原长庆派出杀手为表面力量，去威迫胡宗宪的目标，都没能达成。
他在主上的手下，没有起到一点，哪怕一丁点作用。
除了切腹谢罪，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为了这最后的谢罪，他仔细地磨着刀，他其实愿意，这把刀永远也磨不好，那么他就不用去面对切腹这件事了。
可刀总会磨好的。
刀不单开了锋刃，吹毛立断，又用细油石仔细打磨，使得纹路也一致，着实到了，要面对这件事的时候。鲁三好拭去眼角不由自主滴下的泪，他问自己，难道飘洋过海，难道历尽艰难，就是为了在这明国的咸鱼铺后院，完成切腹么？
这就是自己的人生？
“这个贵了！”这时外面传了女孩子的声音，听上去颇有些泼辣。
至少在她连续的攻击下，伙伴无力抵抗：“我们可不是没有来过府城的人家。”
“我们上次来，这个要少七枚铜钱的。”
“那次来时，你们这边过去三家的对门的车马铺，还没开呢。”
“对了，那时这店里似乎不是你吧。你到底是不是这店的伙伴啊？哪有你这么赶客人走的？”
“你这就不是做生意的道理，买东西，哪有不让人讲价的？你当是卖传家之宝么？你卖的是咸鱼和海货好不好？凭什么不让还价？你看着真不是个伙伴，麻烦你请老板出来，要不我觉得你怕是个歹人，我喊人来捉你去衙门！”
到了这当口，鲁三好只能收起刀来，不然这女孩子要真的去告官，然后发现后院掌柜切腹死在这里，衙门不可能不管，一查将起来，那这个据点就无所遁形了，而且还有不少文书物品，只怕会让主上的计划，过早的暴露出来。、
当他右手把刀柄做了一个盘旋，从正握变成反握，左手扶着鞘口，纳刀入鞘的时候，似乎所有的痛苦，都随着这柄倭刀，被收入了刀鞘之中。他叹了一口气，这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有着他之前从没有发现的美好，鲁三好随手把刀放在井边，那把他仔细打磨了许久的刀。
然后他走了出去，便看见两个女孩和两名护卫，就在铺子里头。
那名对着伙计连接发难的女孩，看起来是丫环的模样，但显然和那位小姐关系极好，看得出来，那位小姐在纵容着丫环发作伙计。
“诸位、诸位，诸位光临，真的是什么壁都生辉了。”鲁三好打着哈哈走了上前来。
他从倭国来到大明，做生意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学不会的事。
很快他就弄清了，这是从绩溪过来府城游玩的李家大小姐，而那位嘴巴很刁钻的丫环，唤作小桃红，另外两个随从，却就是护院保镖了。
“李大小姐来府城，是来游玩，还是来访友的？怎么会突然起了兴致，来小店呢？”鲁三好笑得比阳光还明媚。
是的，他觉得自己在这最后的一天，一定要开心起来，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了。
而其实他本来就是个很会聊天的人，所以他跟这位李大小姐李婉卿聊得很开心。
他得知了李婉卿是来府城的铺子查账的，然后想等一个朋友，就多住了几日，为了给家里的二娘，还是绩溪的友人带些小礼物，才来这咸鱼的。
于是鲁三好热情的介绍起海货和咸鱼，又给李婉卿推介了府城不少好玩的去处，当小桃红在边上准备开口时，鲁三好又向小桃红介绍了两家不错的铺子，专门卖胭脂水粉的，并且说报他的名字，是有便宜一些的：“姑娘你先不要报我的名字，你先货比三家，然后你看看，是不是这两家实惠些？要是没错，你再进去选好了，问他多少钱银，等他报出了价钱，再告诉他，是小人再三乞求姑娘去帮衬他生意的，他总要便宜上一些的！”
他讲话得体，又能小意奉承，连脾气最不好的小桃红，也和他聊得很开心，结果李婉卿足足在这咸鱼铺买了十多贯的东西才离开。
“今天是个好天气，便不要跟客人争执了。”鲁三好站在店铺里，望向外头的长街，他挣扎了一会，终于没有走到街上去，只是给伙计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袖手回到后院，有些事，总是要面对的。
但当他回到井边时，却发现那把刀，他再也找不到了。
这让鲁三好有些慌了。
他明明记得放在井边的，也没有人出入，怎么可能就这样突然就没有了？
“你在找它么？”这时个就听着厅堂里有个声音响起。
鲁三好十分熟悉的声音，主上的声音。
主上依然坐在阴影里，但他的手在阳光下，他手上就握着鲁三好的那把刀。
“命先留着，亡羊补牢吧。”
直到主上离去，鲁三好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活下来。
他所知道不能完成任务的人，都从来没有第二次机会，主上从来不会给人第二次机会。
但无论如何，他抬头望向天际，这是一个很好的天气，好得不能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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