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胡秀才就不是一个善于退缩和妥协的人。
“你至少要告诉我，李婉卿是怎么一回事。然后我才能去考虑，是不是要同情你，去答应你的请求。你要注意，这不是交易，这是你在求我，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态度。也不要说什么我等性命操之于你手之类的，也许你略处于强势，但我要跟你说，此时便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怕你自己都信不过吧？”
胡宗宪能把其中来去理到这个程度。
他从自己十来人一起同行时，而李大善人很反常没有反对时，就察觉到不对了，那他会一点准备也没有？这就是胡宗宪说的，别说其他人信不信，就李大善人自己都不信。
“你想知道？可以，那老夫就告诉你。”
李婉卿的身世说起来很简单，那是一句话就可以说完的：“她和老夫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那么为什么李大善人会事事都纵容她，甚至李大善人的手下，会因为李婉卿在场的原因，而往往不得不中断正在执行的计划呢？
这个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而到了这个时候，李大善人却也不准备把这秘密藏着匿着了。
“老夫当年，是在月港起水。”
起水，大约就是上岸吧，李大善人明显陷入了回忆之中，连说话之间，都不经意带起一些方言，跟绩溪完全没有关系的方言。
而在月港上岸之后呢，他是一文不名的。
“除了一把肋差，我连太刀都质押给了船主，要不然，在海上，我就得饿死了。”
说着说着，他甚至也不自称“老夫”了。
“我连鞋子都没有，起水之后，走了十来步，就瘫倒在栈桥上，因为阻了他人下货，所以被人打了一顿，又爬开了，从栈桥上爬开的，我压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他的眼神里，有着少见的愤概，可见这么多年，他仍然没有放下那当年的一幕。
“她的母亲那时怀着婉卿，她给了我半碗粥。”
李大善人说到这里，眼神总算恢复了正常，他回过头望着胡宗宪：“她的父亲更是一位好人，不单给了我一碗酒，还带我去看了医生，然后给了我一份活计。”
“过了三个月左右，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而婉卿也出生了。”
“在她满月的时候，她的父母都死了，所以我用了她父亲的路引，我想报答她，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我也愿意为了她，去做任何事，你明白吗？她是我所有的善良。”
“把她带走吧。如果你不愿意娶她，那么就给你做妾好了，总比跟着我强。”李大善人说到这个，很有些意气阑珊，挥了挥手，这么对胡宗宪说道。
但是他所释出的善意，并没有得到在胡宗宪的认可。
胡宗宪明显不吃他这一套：“收了你这脸嘴吧，太恶心了，我恶心得想吐了。”
“什么善不善的？你就是想让我相信，你还有善良的一部分，对吗？可是你我都知道，不，你并没有。”
这话李大善人就不认同了：“我敢发誓，方才所言，句句是实，如有一句不实，愿受天打五雷劈！”
“呵呵。”胡宗宪笑了起来，不住地摇头。
“天打五雷劈？那么我们来聊聊，李婉卿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李大善人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路上遇着强人，被强人所害。”
“这强人，你大约是认识的吧？或者我更直接一点，这强人，就是养好伤的你！”
李大善人的脸色，一下就变得苍白了，不敢置信地望着胡宗宪：“你、你、你……”
但胡宗宪并没有打算就这样作罢：“至于李婉卿，你其实当时也想斩草除根的吧？但我想想，应该是你想对她动手，想害了她性命，马上就出了不好的事，然后你籍着她，才渡过了难关，甚至这样的事，不止发生了一次，所以你认为，她是你的福星，她能佑护你！这是你一直纵容她，并且不敢让她知道你真面目的根本原因。”
“这不可能！”李大善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望着胡宗宪的双眼都是通红的血丝。
之所以会让他这么失态，就算是霍长觉在这里，大抵都可以猜到，那就是因为胡宗宪所说出来的东西，和事实，已发生的事实极度的接近，或者说完全没有差别。所以李大善人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因为对于他来说，他知道这个世上，除了自己和当时在襁褓之中的李婉卿，不可能有第二个活人知道这件事的。
甚至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东西，都让他付之一炬了。
所以胡宗宪是不可能知道这一切的。
但偏偏胡宗宪就这么当着他的面说了出来，如同是亲见的一般，这如何不让他感觉到后颈发寒呢？
世上的人，越是经过生死，越是知道生命的无常，例如上过沙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卒，往往都会说一些“该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之类的粗话，无他，就是见识过了生命的无常，身边的袍泽兄弟同乡，说没就没了。
所以，往往这样的人，会更相信冥冥之中，有神鬼之说。
对于从倭国一路逃亡，又经历了海上风浪的李大善人来讲，他也不例外。
此刻他望着胡宗宪，便觉得后颈发寒，心头发冷。
是不是当年那李婉卿父母的魂魄，不甘心这么死去，而留下了什么后手？
胡宗宪是不是受了什么神鬼的托付，来寻他索命的？
但他总归是从倭国一路逃亡至此的滚刀肉，只用了三四息，他就回过神来，狞笑道：“汝贞，你也不用诓我，他们活着时，我尚且不怕，何况死了？便是要找我算账，死后阴司路上，他们也排不到前头！”
胡宗宪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头，只是缓缓说道：“所以，你就不敢下手杀害李婉卿，反正你本来的目的，就是夺取一个可以在大明行走的身份，有一个在襁褓之中的女儿，更显得你遇了山匪，其他人等都被杀害的说法，更加的可信了。”
“至于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如此纵容李婉卿？想来就是你认定了她是你的福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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