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兰所料非差,她越是愁眉苦脸坐立难安,侯府的女眷便如看到了希望,变本加厉地哭诉责问,纠缠不休。但当她摆出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她们倒无法了。
大约五六天后,世界又清净了。
明兰自觉十分高明,便把自己所畏惧地“不怕开水烫”见解跟顾廷烨炫耀了一番。
一空出工夫来,明兰就想起一事急着要办,这日她特意步行至蔻香苑。
自打上回明兰罚了个嚼舌头的婆子二十大板后,立刻撵出去,蔻香苑上下再不敢小觑蓉姐儿,衣食住行无有不尽心的,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个把月下来,蓉姐儿脸蛋儿圆润了,身子也抽高了,畏缩之气也少了许多。
明兰好似一位尽职的饲养员,把蓉姐儿上下左右看了个遍,才满意地冲巩、秋二人笑了笑:“蓉姐儿气色可瞧着好多了,你们也费心。”
秋娘木木地笑了笑,目含清愁。巩红绡则活泛多了,立刻道:“瞧夫人说的,姐儿是老爷头个闺女,咱们府里上下能不用心么?”
明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用碗盖拨动茶叶:“第几个闺女不要紧,你们只消记得,无论将来如何,蓉姐儿总是这府里的大小姐,是实打实的主子就是了。”
蓉姐儿飞快地瞥了眼明兰,又低下头去。巩红绡愣了一拍,平日里夫人都是很好说话的,今儿怎么忽然尖锐起来了?她尴尬地笑了笑,老实地站到一旁。
明兰温和地微笑,叫她们俩都坐下,又问了几句蓉姐儿的起居,便提出要问蓉姐儿的功课。巩、秋二人同时呆了呆,互看一眼,蓉姐儿有些局促地挪了挪小脚。
秋娘面有不安,但还是很快从里屋取出一个小小的针线篓子,拿出几块布头给明兰瞧,声音中难掩惶恐:“这……日子还不长,姐儿只学了这些……”
明兰拿过几块布头细细看了,微微点头。要知道蓉姐儿刚来澄园时,女红水平止步于刚能缝合几道小裂口子,如今已能绣几片歪歪斜斜的叶子了,缝纫和刺绣其实是差别很大的两个概念,虽说进步不大,但好歹算是上手了。
“你不用这么束手束脚的,我瞧着这不错了,万事起头难。蓉姐儿不是个愚钝的,但凡你肯用心,总有进益。”明兰微笑着安抚秋娘,又语重心长道,“我瞧过你给老爷做的衣裳,的确是好手艺,蓉姐儿若能学得你一半,于将来的前程也有助益。”
秋娘柔柔地应了声,脸色看着好多了。
然后轮到巩红绡了。
蓉姐儿刚来时,明兰曾仔细问过,知道她识字不过二三十许,其中三分之一认识但不会写,三分之一凑在一起能认出来,分开就不保险了,诗只会背《静夜思》的前两句和《咏鹅》的头一句(明兰腹诽:颇有乃父之风)。从教育理论来说,这种情况下,文化教育的开展应该有很大的发挥余地,所以明兰一脸期待地望着巩老师。
巩红绡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的丫头金喜慢吞吞地把一沓“薄薄”的纸张递上来,明兰接过一看,顿时脸上不好看了——字还是那些熟面孔,笔画还是那么烂,连错别字都还错在老地方。明兰不死心,又细细点了一遍字数,终于忍不住有气了。
“都一个月了,才新识了十一二个字,嗯?”最后一个字,尾音高高吊起,声音发冷,“是你没多教,还是姐儿没能学进去呀?”
要三天才能认一个字?顾廷烨的基因没这么差吧?
巩姨娘强笑着,想和稀泥过去:“姐儿是个聪明机灵的,但似是对书袋子没兴致,是以……”蓉姐儿忽然抬起头来,满脸倔强,似是不服。巩红绡看见了,尴尬地顿了顿,“也是我的不是,没心思教,这阵子府里不是忙嘛……”
她也很为难,她原本就跟蓉姐儿感情一般,又做不来秋娘那般软语轻劝的,整个蔻香苑又都是明兰的耳目,只消动了蓉姐儿一指头,明兰立刻就会知道。
打不得,哄不了,劝不进,她嫌麻烦,就偷了下懒,谁知明兰会突然来检查。
明兰淡淡道:“哦,忙什么?”
巩红绡俏目闪烁,似是为难措辞,咬着嘴唇道:“虽说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但到底是顾家的事,如今各位太太奶奶急的急,慌的慌,镇日的进进出出,我这心呀,怎么也放不下……”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明兰目光冷漠。
明兰先不说话,只示意丹橘领着蓉姐儿先出去。她慢慢地放下茶碗,清脆的底盏在瓷盘里敲出声响,才道:“巩姨娘果然耳聪目明,这件事儿连我都插不上手,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放心不下’了?”
“你操心的可真不少呀!”明兰冷冷地注视着她。
巩红绡惶恐地站起来,一旁的秋娘瞧着,也跟着站起来。
明兰轻轻收回目光,在巩、秋二人的面上溜了一圈,语气放缓:“我年纪轻,也没养过孩子,原本没想这么多。几日前我去了趟忠勤伯府,却见我那小外甥女,不过六岁多点儿,写出来的字,说出来的话,已是很能见人了。”
想到庄姐儿小小年纪,瓷娃娃一般精致的小人儿,说话朗朗清楚,态度落落大方,有问有答,不怯不骄。再看看已快九岁的蓉姐儿,明兰就一阵头痛。
按照华兰的培养计划,大家闺秀五岁前后应该做好启蒙教育了,十岁上就可以拿出手被相看了(女红、谈吐、姿态、文化程度),到了十五岁上下,亲事就该定下了。
明兰听了,当时就一阵心虚内疚,觉得蓉姐儿到底不是自己生的,自己根本没想这么多这么长远,觉得相当于才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再多快活两年也不打紧,完全没有预估到形势的严峻。
明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我也不指着你给我教出个诗词歌赋的才女来,可你也不能一味疏忽,咱们这样的人家,总不好姑娘家连本《女诫》和《闺训》都看不懂吧!说出去平白被人笑话了!”
她顿了顿,放重了语气:“太夫人把蓉姐儿交到你手里,你也当多用些心才是!蓉姐儿的学业如今这样,你还有工夫管旁的闲事么?”
话说这段日子,侯府那头出了事,秋娘倒还算老实(也许是情场失意,心灰意冷),红绡却里外奔走,热闹得很,想想也正该敲打一下了。
巩红绡面色如土,额头沁出冷汗来。这次她被训得真是一句话也还不出嘴,双膝一软,就跪下了,一个劲儿地认错,直承认是自己疏忽了。
明兰说得有几分痛快了,略略出了些这段日子的窝囊气。最后吩咐了几句,便起身回自己院子了,临到蔻香苑门口,却见花妈妈正领着蓉姐儿站在那儿。
蓉姐儿小小地侧抬脸看了下明兰,咬着小嘴唇。明兰等着她,她终究没说出话来,一扭头又跑了,花妈妈瞧着蓉姐儿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对着明兰福了一福。
“夫人,您别往心里去,姐儿……”花妈妈也不知如何说才好,“我是瞧着她进府的,这些年来……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可她不糊涂,她知道您待她是真好。”
明兰苦笑了下——其实她对那女孩并不算很好,不过是怕担责任,所以责权下放,自己只尽到时时监察的义务罢了。有时候她甚至很庆幸蓉姐儿一直疏远戒备着自己,若蓉姐儿真的来亲近自己,自己又该如何待这孩子呢?
这年代的孩子早熟,八九岁的女孩,其实大多已都知道了,何况人家亲妈还活得好好的呢,明兰要是上赶着表现温煦抚慰的母爱,还当明兰对取代她母亲位置很有兴趣呢。
明兰无奈地长呼了口气。
她的母爱本就不充沛,这些年早已预支给华兰和海氏的孩子了。那几个胖嘟嘟的可爱娃娃,会甜甜地叫她,软软地来搂她脖子,还满身奶香地扑腾着来亲她脸颊。明兰一想起他们来,就一阵窝心的柔软,喜欢得要命。至于满身棱角的蓉姐儿,明兰觉得自己无能相处,想她的生活已经充满刺激的挑战性了,不需要再自找难题,但求好好照顾蓉姐儿,问心无愧就是了。
对这个孩子喜欢不起来,她也没办法,感情又不是自来水,想开就开,说有就有。
好吧,她的确是个自私的人。
反省完毕,训好小妾,关心完老公的非婚生女,生活还要继续。侯府那边虽不怎么再来纠缠,但事态却越来越严重了。
来发问的使者越来越不客气,频率也越来越密集。到了五月底时,大理寺索性把人提去有司衙门审问,顾廷炀和顾廷狄兄弟俩被问完后放回来,脸色青白。
六月初二,刘正杰亲自带了一队禁卫,把四老太爷和顾廷炳父子俩带走了。四老太太和煊大太太、炳二太太就去质问五房的兄弟俩当初在里头都说了什么,是不是把罪责都推四房头上了。女人们越说越激动,当下就骂了出来,最后口角引发拳脚,闹得甚是厉害。
据说混乱中,顾廷炀的脸被不知谁的指甲划破了,鲜血直淌,一段日子没法见人了,如今正躲在家里养伤,五老太爷的胡须也被拽掉了半丛。
听到这个消息时,顾廷烨只弯曲了唇角,讥讽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两日后,顾廷炜也被带走了。
隔了一日,侯府使人来请顾廷烨夫妇过去一趟,来的是邵夫人身边的妈妈。
第145回 顾家分产
往宁远侯府去的路上,明兰心下惴惴。这就好比不肯借给人家钱应急,还要上门去看戏,那边都被逮进去三个了,他们夫妻俩还这么大摇大摆地去,保不齐会被暴揍一顿。明兰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再微掀一缝帘子去看轿前行马的顾廷烨,身形高大,鹤势螂形。
明兰安心地放下车帘,这哥们看着巨有安全感。
萱宁堂里一片愁云惨雾,顾府中人齐坐一堂。
脸色苍白的顾廷煜高坐上首,忧心忡忡的邵夫人正端着一碗东西站在他身旁;次下就坐着满面愁容的太夫人。男女分坐两旁,众人肃穆以待,倒有几分黑社会开堂口的意思。
四老太太低调地端着一碗茶,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炳二太太的样子十分骇人,双眼红肿,咬腮怒目,神情满是怨毒,狠狠地瞪着侧边的五房婆媳三人。
炀大太太是做小伏低惯了倒没觉着什么,只消把头低下,别人说什么她都能忍下。可五老太太和狄二太太却被这刀砍针扎一般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煊大太太和朱氏坐在一起,正半扶着朱氏轻声抚慰,朱氏神色哀凄,一直轻轻抽泣着依在她身边。
对面便坐着顾府的男人们,四房只有顾廷煊一人,五房父子三人俱在,都是面色发沉,神情凝重。
偌大的厅堂,这许多人,竟没什么声响,只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衬着外头一路而来的寥落庭院,这往日车水马龙衣香鬓影的宁远侯府愈发显得冷清,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轻轻渗入肌骨。直到顾廷烨和明兰坐定了,厅堂里依旧没什么人说话。
众人都瞧着上首的顾廷煜,似在等他说话,可偏偏这会儿顾廷煜有些气竭,不住地低声咳嗽,邵夫人心痛如绞,服侍他慢慢喝着汤药。旁人不说话,顾廷烨自也不会先开口,只淡淡看着手中一盏三月陶柳的粉彩茶碗,碗盖翻覆在盏沿,清脆作响。
明兰坐下后,瞧着身旁的朱氏形容憔悴,皮色蜡黄,两边的颧骨微耸起来,面颊却有些浮肿。明兰犹记得朱氏当初的俏丽芳华,不由得大吃一惊,她定力不够,做不到装作没看见,便忍不住道:“你……你也别太焦心了,这般不当心身子,回头三爷回来了,可怎么好?”
朱氏泪往上涌,哽咽道:“也不知他还能不能回来!”
说着,便扑在煊大太太身上低声哭了起来,煊大太太一边拍着她,一边对着明兰低声道:“你不知道,就在前日,大夫刚诊出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子了。”
明兰一阵尴尬,此情此景,她不知该不该说“恭喜恭喜”,含糊地嗫嚅了几句“回头给你送些补养的药材来”之类的。
还没等她说完,朱氏已从煊大太太怀里猛地抬身,挣扎着起来,泪眼婆娑地要下跪:“我求求二哥了,不论以前如何,他,他……到底是二哥的嫡亲兄弟呀!您怎么能眼睁睁地瞧着不管,也不知这两日,他在那阎王地界里……到底如何了?”说着,哭得愈发厉害起来。
顾廷烨似早料到会有这一问,微微倾了下身子,道:“弟妹不必着急,前日我一知道这事,便立刻去大理寺打探消息了。”
“怎么说?”太夫人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头了,焦急地问道。
顾廷烨颔首以示恭敬,道:“也不是极要紧的,不过是从别处搜出几封信,上头有御敕钦诰的宁远侯印鉴盖戳。”
这句话把全神贯注给丈夫服药的邵夫人也惊着了,颤道:“印鉴?不不,这几年你大哥一直缠绵病榻,寻常连园子里走一走都是不易的,如何会……”她止住话语了,眼神已转向太夫人了,嘴唇不住颤抖。
顾廷煜强忍着气喘,抬起头来,恰好和顾廷烨的目光对上,那样镇定有力,充满生命力,他心头一阵恼怒,更咳嗽得厉害了。
顾廷烨收回目光,继续道:“大理寺的几位大人细细盘问一番之后,才知道大哥这几年一直在养病,一应庶务都是三弟在管,这才把三弟叫了去问话的。”
朱氏听得发怔,急急道:“那……你三弟他……”
“有几个人犯对不拢口供,还有几个为着能轻脱些罪责,正在七扯八扯地拖旁人下水。不过我已去招呼了,几位大人都是做了一辈子的老刑名,目光如炬,待查清了便无事了。”
顾廷烨缓缓道:“弟妹放心,只要三弟不曾深涉其事,不过是‘不慎’或‘攀附’罢了,还算不上结朋党营私利。这样的罪名,大碍是没有的。”
朱氏止住了眼泪,神情茫然,太夫人却听出话里的意思,紧张地追着问道:“那落罪呢?会不会流放?充军?”
顾廷烨轻轻皱眉:“这……就要看查下去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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