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绫里衣的襟口已松开，露出一抹鲜亮的葱绿缎子抹胸，上横着一条沉艳绞绣墨绿镶边，衬着丰盈雪白，平添几分迤逦情色。
“夫人还没扎羽毛扇呢。”男人撑手侧卧在枕边，嘴角含情，眉目舒展。其实明兰早累得不行，不过输人不输阵，趴到他胸前，嗲声嗲气：“就怕扎了，你也摇不动。”顾廷烨没想到明兰她还敢挑衅，猛地一个翻身把她制住，低笑着：“那就摇摇看。”
亏得这大床是宫廷御匠的手艺，小叶紫檀，四柱四栏。一阵昏天黑地，浑不知外头几更几漏，明兰累极了，迷迷糊糊中还想着，这男人现在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第180回 善恶道
次日一早，打发两个女孩上学出门后，明兰才吩咐开早饭。年轻母亲的清晨是很忙碌的，小肉团子等了半天，发觉无人来理睬自己，鼓着小肚皮生了气，和乳母闹了大半夜还不肯睡，是以这会儿反而睡得熟。
乍然早晨空闲，明兰百无聊赖，咬着羹匙，拿筷子把面前的酥炸软糕戳成了蜂窝，面前的粥碗都微微发凉了，她还没吃完。此时外头报来客了，明兰这才醒神，赶紧起身。
“真是稀客，五姐姐，可盼着你来了。快来坐下，大姐姐常来的，就别客气了。”
明兰讶然望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如兰，甫是初冬时分，寒意尚不显，她却已穿上大红百蝶穿花的银鼠缎袄，繁复的双翅凤髻上压着一支大大的嵌红宝累丝赤金钗，耳畔是咣当叮咚的醉绿翡翠珰，腕子上挂着一对重重的嵌珠大金镯，一时间，满室俱是她的珠光在晃动。
晃过神来，明兰赶紧吩咐丫鬟们去取贡茶来待客。
如兰轻嘟着嘴：“你是金贵的侯夫人，不敢叫你上我那草窝，只好自己来了。”明兰一挑眉，含笑道：“上回不是你叫我少上你那儿吗？说是省得和你婆婆妯娌打麻烦。”如兰反应迅速不减当年：“人家客气几句，你倒当真了，在这儿拿话堵我呢。”明兰毫不客气：“你拉倒吧，你那会儿可赌着咒说是当真的。”姐妹俩过招，十分熟稔。
华兰赶紧出来制止：“都给我打住，这还没坐下呢，就斗上嘴了！你们多大了，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跟丫头时似的。”她转头向如兰身后的一个年轻媳妇子道，“喜鹊，赶紧的，把贵姐儿抱来叫她六姨母瞧瞧……那边的，丹橘也别愣着了，赶紧叫人把团哥儿抱来。哦哟，可怜见的，这小表姐弟俩还没见过呢。”
如兰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下，指着喜鹊把孩子抱过来，明兰笑笑也坐下了。
比起华兰，如兰几乎不曾登过顾府的门，上她家做客吧，她嫌自家宅子简陋，就怕被比较，不愿明兰多去；可邀她来澄园吧，看着侯府堂皇的气派，富贵的摆设，她又心头不适，嗓子眼冒酸气——很微妙纠结的心态呢。
喜鹊从身后的婆子怀里接过孩子，那小女孩颇有几分脾气，大声道：“我自己走。”喜鹊笑吟吟地扶着她走过来，只见她晃晃悠悠地挪着，跟小鸭子似的，走得虽有些歪斜，但步子还稳当，难得的是乍见许多生人，也不怕不羞，落落大方。
今日如兰携女上门，明兰本无准备，一边笑着，一边朝丹橘打眼色。丹橘会意，去屋里寻了个簇新的明红荷包，往里头装了枚温润名贵的白玉蟾，想了想，又拿了串小小的金锞子，拿个海棠堆云的填漆小盘子捧着，去了外头。
此时，明兰已抱着小女孩坐到小杌子上，正温和地问话：“你长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呀？”小女孩生得眉清目秀，小脸白皙粉嫩，眉心点着红豆大小的朱砂记，端正地坐在小凳子上，便如泥娃娃般可爱，只听她口齿清楚道：“我叫贵姐儿。”
明兰摸摸她吹弹可破的小脸，接过丹橘捧上来的东西，和蔼道：“这是给你玩的。”小女孩乖巧地转头，歪着脑袋去看她母亲，见如兰点点头，才伸出一对白玉般的小手接过，憨憨道：“谢谢六姨母。”声音童稚可爱，明兰心里喜欢，叫人拿点心给她吃，又问她平日和谁玩，爱吃什么，爱做什么，贵姐儿还组织不好长句子，但咬字却十分清楚。
“到底是表姐妹，这孩子倒有几分庄姐儿的模子，又乖巧又懂事。”明兰转头感慨。
华兰正吹着茶，忍不住叹气道：“庄丫头这般大时，我日子且不好过，她祖母又不待见，她是生生学出来的机灵，哪及得上这孩子，爹娘当心肝肉般疼着，满府里都端着供着，祖母婶婶更不敢小瞧，却还这么懂礼大方。”说着连连摇头。
那边，如兰正抱着团哥儿不住地亲他小脸，闻言抬头，嗔道：“瞧大姐说的，我那婆婆哪里是好打发的，今日抠一些，明日搓一点，恨不能从我处多刮些过去。若不是我提防得紧，还不知剩下多少呢……哎哟，这小子，还睡呀，这么着都不醒。”
她自己生的是女儿，便十分稀罕男孩，只觉得团哥儿虎头虎脑，哪儿都和精致细巧的女孩不一样，抱在手里沉甸甸的，活似个软绵绵的秤砣，又压心又踏实。
明兰笑道：“昨夜闹得厉害，半宿没睡，这不，瞌睡上了。”
团哥儿睡品好，不论怎么抱来抱去，都歪着脑袋睡大觉。华兰抻脖子看了几眼，见那红艳艳的襁褓里，白胖娃娃睡得昏天暗地，东倒西歪，不禁好笑：“这孩子倒是个踏实的。我那两个小子是一动就醒，妈妈们都说，这样的哥儿不好养，得时时当心。”
大凡已婚女子聚会，就那么几个话题，明兰也不免落俗，待乳母把团哥儿抱下去后，又叫小桃把贵姐儿领下去玩，三姐妹关起门来，絮絮叨叨了半天育儿经和家长里短。边说着话，明兰不住地打量过去，只见如兰衣饰华贵，气色红润，想来过得甚好。
不过，却还比不过华兰。
这位已年近三旬的仨孩子妈，却愈见滋润，但见她皮色莹莹，唇畔含春，眉目间化不开的娇态几欲盈出。都说三十多岁是女人的分水岭，倘若这个坎没过好，之后便会迅速凋零，往衰老干枯发展，但若此时调适好了，却会如长春花卉般，此后愈见香气深浓。
一件简单的白底绣靛蓝花团的褙子，素色的挑线裙，也不见佩戴什么首饰，衬得华兰整个儿风采光华，莹然若灿，远比满身珠光宝气的如兰高贵典雅。
“不单鼻子眼睛，这丫头哪儿都像她爹，识字背歌，两遍教过就会了。唉，人倒是聪明了，却没半分随我，叫人好生气闷。”该说的都说完了，聊得差不多时，听到如兰再次得意地卖弄，华兰插嘴道：“好了吧，还不说正事。”
如兰被打断，却也不生气，反是脸上得意之色更盛，对着明兰道：“你姐夫，怕是要外放了。”明兰一怔，不曾多想，脱口而出：“可是放往福建？”这次轮到如兰怔了：“你怎么知道？”明兰反应极快，摆手笑道：“我听侯爷说起过，福建近来出了件不大不小的弊案，皇上免了不少官儿，想来空出好多缺吧。”
华兰颇意外地看了明兰一眼：“妹夫倒是什么都跟你说。”明兰嗔笑着：“哟，姐夫又有什么事会瞒着大姐姐？”华兰笑着横了她一眼：“淘气！”
如今两淮官场的矛盾已达白热化，两派人马拉起了场子，直斗得日月无光。大凡战斗惯例是，当主战场暂时僵持不下时，通常旁处就会产生炮灰。最近刚被摘了乌纱帽的福建布政使，便是如此，偏他在福建为官多年，亲故门生牵连甚广，大炮灰带出许多小炮灰，簌簌纷纷，闽南官场一时尘土飞扬。
能离开婆母，自己自在地当家主事，如兰掩饰不住满心的欣喜雀跃：“说约是福建那块，还不能落下，不过也罢，大哥大嫂在那荒僻地界儿也过来了，咬咬牙，我也能挨过去。”
明兰真诚地贺喜：“能去外头走走，见见天南地北的风光，这是大好事，五姐姐，妹妹这儿先恭喜了。”
如兰心里高兴，也大大方方地受了，笑道：“也是托了大家的福，回头我给你带些闽南的土仪。”说着又俏皮地皱起鼻子，哼道，“亏得你姐夫主意定，不然那老虔……”见华兰一眼瞪过来，她连忙改口，“我那婆婆还想留我下来伺候呢！”
明兰轻咬唇，坏坏地笑道：“还是姐夫思虑得周到，这儿子还没生呢，怎能和五姐姐分开？”如兰面红，一阵娇羞，笑着去捶打明兰。华兰笑着打趣：“这回觉着生闺女好了吧？倘若是个哥儿，不是婆母非留下长媳，就是做祖母的要留下大孙子！”
如兰娇声道：“我何时觉着贵姐儿不好来着？姐姐真是的！”
“可不许把这事说出去了。”笑闹了一会儿，如兰揪着明兰的领子反复叮嘱，“还不知成不成呢。若不成，回头反叫人笑话！”明兰直把头点成了啄木鸟，如兰才肯放过她，她又转头去瞪长姐，“大姐姐也不许说！你妹夫说的，凡事要慎行。”
华兰故意不答话，反逗笑道：“啧啧啧，妹夫好本事呀，把个孙猴子压在五行山下，我家刁蛮的五妹妹，如今也这般听话了。”
如兰羞恼得不行，眼看又要扑过去，明兰赶紧抱住她的胳膊，连声哄劝道：“别理大姐姐，她最可恨了，近来仗着和大姐夫好得蜜里调油，便来笑话妹妹们！”丹橘这个实心眼的，这回端上来待客的茶具，可是松溪御窑刚出的顶级珍瓷，满府里统共就这么一套，叫如兰鲁莽地摔上几个，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华兰见妹子真恼了，才笑着来哄：“好了好了，别气姐姐了，昨日你姐夫弄到些口外的鲜蘑，熬汤入菜，都是味儿极好的。回头给你们尝尝。”
如兰见长姐服软，这才悻悻然松了劲道，明兰却想起一事，疑道：“咦，前几日大姐夫不是才跟着太仆寺主簿，替五城兵马司挑马去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堪堪三日前，华兰还一脸思春少妇状，跑来哀叹“夫妻分离之苦”。
“也没什么，昨夜你姐夫回了一趟。”华兰极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这次懵懂如如兰也听出不对劲来了：“那太仆寺的牧场离京城很近吗？”
华兰嫣然一笑，白皙的面庞便如染上了一层胭脂，轻声道：“有几个口外的贩户在那儿做买卖，你大姐夫瞧那些口蘑极是上乘，便购置了些送回来。”
明兰心里明白，故意怪声怪气：“叫个小厮押送回来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我也这么说，可你姐夫……”华兰又是羞涩又是得意，但她生就磊落性子，什么话都说得大大方方的，“他一夜驱马赶了来。也没说上几句话，又得赶紧奔驰回去，就怕误了差事。”说着，她自己也笑了。
“马上赶路几个时辰，就为了见你一面？”如兰匪夷所思，“姐夫没见过你呀？”
华兰的声音宛若飘在云中，轻得几不可闻：“他说，突然，就想见我一面……”
作为已经听过不少的明兰，此刻很镇定地捧茶杯看屋顶——华兰果然是王氏的女儿，炫耀的天性磨灭不去。中年人谈恋爱，确如老房子失火，一发不可收拾，这对婚龄已近十年的夫妻，忽然双双坠入汹涌爱河，属于比较罕见的偶发性大型火灾。
如兰却是头一次见识，当即瞠目结舌，前几次王氏跟小女儿抱怨大女儿的种种不肖时，她还觉着王氏无理取闹，这下她算是明白了。话说，眼下华兰夫妇这副爱得旁若无人，天上地下，难分难舍的模样，的确叫人醋酸。
“我和你妹夫也是恩恩爱爱的好夫妻，也没姐姐这样的，羞死人了！”如兰想了想，又疑道，“那你还给姐夫纳小？”
华兰横过去一眼：“你姐夫常要往口外跑，天寒地冻的，没个人烧热饭端热水，成吗？挑个老实本分的跟着路上伺候，我才放心。当人人都似你一般醋性大？一听妹夫要收通房，挺着肚子就跑去雨中哭，亏得你身子骨硬，才没出事！”
“哦，还有这事！”明兰精神大振，八卦来了！
如兰恼羞成怒：“别听她胡扯！”
三姊妹连说带操，推推拉拉，笑闹了好一会儿，明兰又请出了邵氏，整治一桌席面，烫上些好酒，四个女子一道吃吃笑笑，直到未时半，华兰和如兰才起身告辞，贵姐儿已困得不行，伏在喜鹊的背上，不住拿小拳头揉着眼睛。
姐妹一上了车，华兰便赶紧靠到垫子上，这几日她心里高兴，便是喝了不少，这会儿酒劲上来，絮絮叨叨起来：“妹子呀，听姐姐一句话。回头跟妹夫到了外头任上，一定要谨守本分，别在公事上指手画脚呀。那会儿你还小，不知道，娘在这上头吃了大亏，听了人家的好话，拿了人家好处，逼着爹办这办那……”
如兰靠着车壁，随着轱辘摇晃的节奏，轻轻晃动，似是已睡着了：“姐姐放心，我不会走娘的老路的。”这句话很轻很轻，也不知华兰听见了没。
邵氏孤寡清冷了许久，忽然热闹，华兰如兰又是开朗爱说的性子，这顿酒吃得十分如意，她嘴里不住念叨着“你们盛家的姑娘真是好人儿，常邀来坐坐”云云。
明兰笑着陪半醉的邵氏一路散酒气走回去，才回了自己屋，却见团哥儿在炕上睁着大大的眼睛仰躺着，十分清醒的样子。明兰很想装作没看见，赶紧转身去午睡，可小肉团子眼尖得很，一见了母亲，立刻咿咿呀呀的，张开小手臂要抱。
明兰抱着儿子一道躺到床上，满身的酒气，居然也熏不退小肉团子，她只好边拍边逗他：“叫你睡时你不睡，不该你睡时倒睡得沉。难得你五姨母来了，你眼都没睁，现下娘累了，你倒活泛了……小表姐好看不好看呀，人家多乖呀，就你个小家伙不听话……”
想起适才姐妹间的私房话，她思绪慢慢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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