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会不要你,永远不会!
不要怕,我不会离开你!有我在,别怕!
头昏沉沉的,仿似有一块巨大沉石,坚然压在心口上,耳边回荡的声音仿佛自天外遥遥传来,又如自心底穿透至脑海中,似根根尖利的针刺入心脉,在血液中流动,每动一下,都是刺骨的疼痛!
我永远不会不要你、永远不会离开你!
分外清晰的一声一声,无比刺心的一句一句。
纤纭眼睫沉沉,却被满溢的泪水冲破黑暗!
她猛然起身,眼前是丝帘纱绣,凤舞云端,一展蝶玉双飞镂刻屏风静立眼前,旁边金丝香炉淡烟袅袅,缭绕整殿静谧的气息。
这是自己的寝殿,“关雎宫”中最是闲适淡雅的一处,纤纭气息急促,心犹未定,额上亦有泠泠细汗,涔涔渗出,被烛光映得晶莹。
“你醒了!”
突地一声,惊破宁静,纤纭蓦的回首,帘帏重重,光烛昏黄,一个人身影卓然,端坐在案桌边,一双眼在纱幔帘后迷离不清,只是那一点漆黑,看得人心中一凛。
是赵昂!
纤纭连忙收敛心神,缓缓起身,只觉身子绵软如悬浮云中,双膝触地,青砖的冷,便随着渗入进肌骨:“参见皇上。”
她声音虚浮柔软,全没有一丝曾柔韧的冰冷,赵昂眉心一蹙,望着地上跪着的女子,墨发翩然流泻,犹似一匹精细黑绸落落垂下,一身月白色抽丝织裙,染了遍地哀凉。
她低垂着头,从来高傲不惧的冰雪双眸,再没有一丝神采!
赵昂眉心拧得更紧,却并不令她起身,只道:“今天,你又去了南荣家?”
他的声音冷冷的,毫无关切可寻。
纤纭唇际一动,神色凄然:“不错,多谢皇上关心。”
“关心……”赵昂刻意拖动了声调,紫衣龙袍轻摆,缓步走到纤纭身前,他低了身子,遮去了眼前唯余的光明:“沐婕妤近来出入南荣家不嫌太频繁了吗?”
他的嗓音沉冷,目光陡生怀疑,纤纭举首,雪眸凝视,只见他英俊脸孔泛着浓郁怒意和深深探寻的责问!
本便破碎的心,更如飞屑,几乎被他的目光驱散至各个角落,飘飞不见。
“皇上可是在怀疑我吗?”声音冷却细弱,凉且微虚,女子淡漠的眼神,苍白的面容,仿似适才一梦,已将心魄俱都夺去,失魂落魄的样貌,哪里还是那一舞惊鸿,诗词歌赋的绝色美人?!
赵昂不禁眼神一滞,挑唇冷哼:“朕,不该怀疑吗?”
纤纭扬眸看他,目光中仍旧不见一丝动容,他,韬光养晦,五年不动声色的雄心帝王,隐忍之术恐已登峰造极,可是,自从自己看透了他五年来的心思,他的本性显然不再遮掩,与许多帝王一般,他是高傲的、敏感的、睿智的,更是……多疑的!
若是平日,纤纭定会想出无数句理由而将他驳倒,将他所有的怀疑与质问层层击破,可是今天,脑中一片空白,心,更已化成了灰烬!
心成灰,活着又有何意义?
纤纭心一冷,木然说道:“皇上既然如此怀疑,便请杀了纤纭,以绝后患!”
“又是这句话!”赵昂倏的将她拉起,强而有力的手指,握痛女子细肩:“真道朕不敢杀你,不舍得杀你吗?哼!每次都用同样的一句话来搪塞朕,以为这样,朕就真真相信你与南荣家毫无瓜葛,甚至……”
一语未完,却觉眼前突地银光闪烁,刺目的寒光,划破灯烛昏暗的幽芒,赵昂眼一滞,只见一柄匕首便向着女子喉间狠狠刺去,大惊之下,伸手隔开,匕首啷当坠地,赵昂腕上微微生麻!
赵昂凝目看她,却见一滴泪滑过女子脸颊,冰雪双眸,暗淡中是万分痛苦的绝望!
赵昂轻轻放开她,动了动手腕,疑惑地看着她,适才,她果真是用了十足力道的,她是带武之人,那一刺之下,然若成功,便绝无活路!可是……为什么呢?从前,她亦与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但,她的目光中尽是挑衅与坚决,今天,却除了泪水便是伤心绝望!
她,与南荣家究竟是何关系?为什么……她是南荣家世女,却满眼都是仇恨?又为何,她满眼都是仇恨,却来往于南荣家如此频繁?
纤纭一身绸罗更显得身量怜弱纤细,她转眸望着他,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看到了他的思量!
她冷冷一笑,转身而去,躺回到烟罗纱帐之中,心内一片萧索!
似是已用尽了平生的心力,虚弱地闭上双眼。
“皇上,杨辰妃遣人来说,婕妤不舒服,今儿个便要皇上陪着婕妤,不必去‘紫芳宫’了。”
突地一句,声音娇柔而温润,带了适度的暖意,纤纭豁然睁眼,那是……芊雪的声音!
一切平息的恨意再如春笋雨后滋长,双手不自觉握紧,薄绸被面被握得微微作响!
赵昂叹了声气,自嘲一笑:“朕想,还是不打扰婕妤休息了,你好生伺候着,若叫婕妤有所不适,朕可要问罪!”
芊雪忙应了,恭送赵昂走出殿去。
脚步渐远,纤纭方才侧身坐起,墨发垂帘,犹若水雾山蒙。
芊雪回到殿中,便见纤纭端然坐在床榻边,发如山瀑,眼若寒星,虽不过几个时辰,人似已消瘦下许多!
回想起今日南荣家种种,芊雪心内多少郁郁,只是她于纤纭亦有多少的了解,只道她心意不顺,方才会将说过的话收回。
她缓缓走近她,纤纭的目光却愈发尖利刻骨,似一刀刀利刃割在芊雪的脸上,芊雪步子一顿,迎着那样的目光,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婕妤,芊雪伺候您休息。”芊雪温声道。
纤纭不语,只是冷冷的看着她,如刀眼神,在将她的清美与恬淡层层剥离后,终于换作了平时的目光,冷而深邃:“为我更衣,拿了我的玉箫来。”
芊雪望一望天色,略一犹豫,但见她目色如霜,紧紧盯着她,忙是去了!
雪白的纱绸,一挽绫丝嵌边柔丝纱,裙裾逶迤迤逦,绣密密匝匝的隐花夜合开,平展的裙,有点点凹凸不明的花瓣纷飞,是夏季的宁淡,抑或是冬日的萧寒,在这一身雪白之下,无从辨析!
纤纭对镜一望,适才苍白的人,已然翠黛含烟,唇点朱丹,一双雪眸更如珠玉晶莹,灵动之光,璀璨生华。
她这才发觉,一时间的万念俱灰,竟可令人如此失了心智!
芊雪将玉箫递在她手上,纤纭一眼望来,箫的寒,和那入骨恨意,便只化作唇际的一抹冷笑——
她望着芊雪,犹似望着一只娇小的小白兔!
刚才,她真是疯了!她为什么要死?她干吗要死?
她死了,这个女人岂不是便可名正言顺的出宫,与欧阳夙双宿双栖、鸳鸯同去?
哼!她不能死,她要活着,要好好的活着,她不相信,十二年来的深浓情意,三年的刻骨相思,会敌不过一个青涩少女的几年而已!
纤纭举步向殿外而去,手中玉箫紧紧握住——
欧阳夙,若你还是我十二年前认识的欧阳夙,你今晚就一定会来,是不是?
月影斑驳,阑珊如玉,高树苍苍林立,落英缤纷如雨,星色被树影筛落,凉辉几许似水,于“碧云亭”静谧的夜色下,流光碎影洒落琴弦,那始终放置在“碧云亭”琴台上的古琴便被星色月光晃得迷离。
纤纭裙裾流风,一步步踏上白玉阶台,“碧云亭”被拥在“关雎宫”浓郁的树荫之中,菱花飞舞,被夜风散作落香无数。
芊雪跟在身后,却未敢踏上亭去,站在亭台之下,只见纤纭素手抚过琴弦,白皙的手,凉透的琴,夜色亭台,女子静立,白衣翩然,皎然如月!
芊雪望着,一时恍惚。
纤纭眸一侧,冷道:“你先去吧,等下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不然……这辈子都别想出宫一事了。”
芊雪一怔,身子不觉一动,低身道:“是,奴婢遵命。”
转身回去,纤纭望着,今日方仔细打量了芊雪,果也是秀丽端美,纤柔姣好的女子,可是……
手一紧,玉箫纹路便深入掌心,痛入心骨。
“纤纭……”
夜风飘忽,心也无度,纤纭身子一抖,搭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一动,便有琴音轻响,微弱却似动在了心弦上。
他来了,是他来了!
这个声音,这个梦中萦绕、三年刻骨的声音,纵是天地剧变、山崩海啸亦不能忘却的声音,她无需回头,也可以辩得。
三年了,他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清爽的,又略带深沉的。
“我就知道你会来。”纤纭指尖儿冰凉,幽幽回身,泪水滴滴落下,簌簌有如珠玉凌乱碧盘。
欧阳夙微微一怔,三年之后,再度相对,却不想那一眼,竟是望穿了三年相思、三年苦楚、三年风月的凄凉,眸水如澜,破碎在彼此对望间,往事如风,吹散在眼中心里。
“纤纭,你瘦了,也长大了。”欧阳夙声音幽幽,略染风霜的眉眼,却不着岁月半分痕迹,散发青衣,俊毅脸廓,如刃薄唇抿着月的清华,挺直的身姿,若青松孑立夜幕,风度翩翩犹似当年。
纤纭望着,目光恍惚,怅然若失:“你是来找我的?还是芊雪?”
凉凉的声音,沁在夜风里,更如冰水,欧阳夙淡淡垂眸,道:“纤纭,你何必故意这样说呢?”
“何必?”纤纭紧紧咬唇,强忍之下的泪意,竟更如风暴,涌出眼眶:“我何必?哼!难道事到如今,我还能自作多情的以为,你只是为我而来的吗?若是如此,三年前你就不会走!”
纤纭吸一口气,冷风便灌入心里:“三年前,你不辞而别,又可知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你可以背弃你的承诺,可以忘记你曾说过的每一句话,可是我不能,我忘不了你,我恨我自己!”
一身雪白犹似飘零的孤雪,在夜色中犹为突兀。
欧阳夙望着她,墨色夜眸中,尽是萧索,他轻轻叹息,低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纤纭,我说过的话,我不会忘记,只是……”
“那么你为什么要走?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不要我,可是……你一走三年,杳无音讯!这三年来,你可曾还记得有一个我?”纤纭撑住琴台,泪水落下眼睫,绝色容颜被沁得光影斑驳。
欧阳夙凝眉,深深的望她,欲言又止。
他薄唇微动,却终究无语。
夜风凉如霜水,夜色冷如凝辉,还是那一双青白身影,青的依旧飘逸,白的依旧翩然,可却为何,那青色中多了犹豫,那白色里见了凄凉?将浓浓夜雾渲染上一层淡淡凄楚。
许久,欧阳夙方叹息一声,道:“纤纭,你这又是何必,当年我便说过,我定会照顾你、保护你、怜惜你,可是,我只能是你的欧阳叔叔,只能是你的长辈,我们之间……不可能!你又何必这样执着?”
“三年前,你为何要走?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会眼看着我沦落为舞女歌姬,还能不辞而别,那不是你,不管你是欧阳夙,还是欧阳叔叔!”纤纭并不理会他老套的劝说,积压在心内三年的疑问,她定要问个清楚!
欧阳夙一惊,眼神幽然一暗,仿佛三年前的流光往事,历历在目。他缓缓低下头,目光闪躲:“纤纭,三年已去,追究往事,又有何意义?纤纭,其实,你身边并不止我一人会怜惜你,保护你,我知道,这三年来……”
“你说南荣子修吗?”纤纭凝着他,唇际冷牵:“莫说我于他有无感情,就只说我们之间的恩怨,欧阳夙你该最是明白的,你想,我们……可能吗?”
“可是纤纭,他却肯为你付出一切,他是爱你的!”欧阳夙放低了声音,眼神微怅:“纤纭,在这世上,若得此一人,如何难寻,为何不去珍惜?”
“珍惜?哼!他若真的爱我,就不会连同你一起骗我!”纤纭冷冷一笑,泪已凝霜:“欧阳夙,你只会说别人,不会说自己吗?我也肯为你付出一切,此生此世、此情不渝!可是你呢?有珍惜我吗?会……爱我吗?”
欧阳夙豁然怔忪,望着女子嘲讽的冰冷目光,终究微微垂首,默然长叹:“纤纭,相信你终有一天你会懂的,又何必为了仇恨而入宫来,如此糟蹋自己?”
纤纭摇头,泪已落尽:“没有你,生命如死!我又何必珍惜自己?”
转眸望他,撕痛的心更如刀绞:“欧阳夙,是你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阳光,是你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爱,可是当你将那缕阳光收回的时候,沐纤纭就已经死了,她,只会因你,才珍惜自己!”
欧阳夙心内大恸,这样的纤纭,绝不是他想要见到的!
三年了,原以为三年过后,彼时年少的她,定会淡薄了,却不知重逢之时,目光交会,她的爱,非但未因时光的流逝而去,反而更加深刻浓郁。
他亦听子修所言,她曾唱了整整三年的《盼相逢》,每每听到,俱是催人泪下的音律。
欧阳夙缓缓闭目,耳畔箫声响起,心中顿时一刺!
那婉转悲凄的箫音,缥缈入心。
《上邪》!三年来,再未曾有人吹奏出的天音韵味,今日忽闻,却徒增伤感。
欧阳夙睁开眼睛,望纤纭一身雪白,背向自己,流风荡起裙裾翩飞,雪白绫绸舞动落花旋旋,香便满怀,沁人心脾!
若不是那一双凝泪的眼,若不是那一曲恸心的歌,这夜,原是那般美好的景致!
欧阳夙举步向前,修长手指搭上凉冷琴弦,指尖拨动,皓音倏然入云,碧透霄汉,琴声杳然,忽近忽远,如歌如泣,厚重中亦有忧伤淙淙。
泪水再度滴落,纤纭握住玉箫的手,冷冷颤抖,那音便更添一分悲凉。
泪,滑下箫管,沾湿裙裳。
竟忘了身在何处?仿似回到了那些相依相伴的日子,那些琴箫和鸣,没有恨,只有爱和温暖的日子!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相思,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1)”
箫声既落,女子幽幽沉吟,尽是她这三年来的心境,回眼望去,冰雪目光唯余干涩的苦楚!
欧阳夙缓缓起身,往事的悲伤亦在心内匆匆流淌——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
这……又怎不是他这三年来的心境?当年的远离,纵有着情势的无可奈何,可是……
缓步走近纤纭身边,那一双泪眼,早如胭脂凄红一片,他何曾令她这般伤心过?何曾令她这样痛?
除了……三年前的那一天!
却不知,这一痛,便令她痛了整整三年!
许久,只有凝望,陷落在彼此的目光中!
“大哥……”
突地,身后一个声音,娇脆而惊喜,惊碎了夜雾凝殇,往事的甜蜜与酸涩亦被这一声惊断!
欧阳夙回身,只见芊雪面露喜色,气喘吁吁的立在亭台下,殷殷地望着他!
纤纭目光骤冷,握住玉箫的手,紧紧收住!
芊雪望一眼纤纭,微笑的脸,瞬间化作惊恐,连忙跪下身去:“参见婕妤,婕妤恕罪。”
恕罪!纤纭冷冷地看着她,唇际轻挑:“可记得我说过什么?”
芊雪一惊,眼神瞬间慌乱,纤纭望着她,再望望神情复杂的欧阳夙,目光最终定凝在欧阳夙身上:“我说过,不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否则……”
眼神一肃,冷如霜淋:“否则这辈子,都不要再奢望出宫!”
“婕妤!”
芊雪大惊,欧阳夙亦是一惊,凝视间,只见纤纭冰冷凌厉的眼神,再不复适才的柔情脉脉、悲伤欲绝!
有的,只是满满恨意!
“婕妤恕罪,只是适才,奴婢听到大哥的琴声,才……”
“退下!”并不容芊雪说完,纤纭便厉声打断她。
“婕妤……”
“退下!”还欲再言,却被纤纭冷冽的呵斥声惊断,她幽幽望向欧阳夙,怜弱凄然的神情,楚楚动人。
她凭什么可以用那样的目光望着他,她凭什么可以!
愈发尖利的眼神,令芊雪不敢再逗留片刻,她犹疑地望了望二人,大哥,定是来找她的,可是为何却与婕妤在亭子中弹起琴来?
大哥这样进来,没有危险吗?若是皇上突然回来,又该如何?
目光中,多了一丝忧虑,流连不前。
纤纭冷冷一哼,方才令芊雪回神,终于转身,匆匆而去,纤纭走上两步,望着她跑远的身影,确认那身影已转过了石径,方才回身,望着欧阳夙纠结的眉,淡淡一笑:“怎么?心疼吗?”
“纤纭……”欧阳夙眉峰肃然,终有一丝严厉:“不要这样,你本不是这样的!你……”
“你爱她吗?”突地打断他企图的说教,纤纭幽幽望着他,星眸中月色凄然,欧阳夙一怔,眼帘缓缓垂下:“我受恩人之托,要照顾她!”
“只是照顾?”纤纭追问:“只是照顾,她便可以怀着少女的思慕,留在你的身边,而我……就不可以!”
“纤纭……”
“你说我还小,可是芊雪今年不过十七,尚小我两岁,曾亲口承认她爱着她心心念念的大哥,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叫你大哥?我却只能叫你叔叔才能留在你的身边?不然你便会不辞而别,一走三年,音讯全无!”
纤纭一掌拍在琴台之上,一声入天,惊破浓幕,一把古琴,刹那间,身裂弦断!
欧阳夙怔在当地,一时错愕,一别三年,她还是那般性子,偏执的爱着自己!
若说三年前,他尚觉这爱不过是少女朦胧的情怀,是不经人事的懵懂,可是三年后的今天,他却不可否认,这份爱与执着,真真震撼到了他!
可是……
他们终还是他们,她还是沐纤纭,那个自己自七岁起便看着长大的小女孩,他也还是欧阳夙,一个居无定所、步进中年的男人!
“纤纭,别任性,芊雪是我恩人之女,我必须带她走!”欧阳夙转身,不欲面对纤纭质询的眼神,纤纭却冷冷一笑,幽声道:“芊雪是我难得满意,侍候周到的宫女,我必须留下她,若你要将她带走,可以,我说过,除非……我死!”
“纤纭!”
“不要再说了。”纤纭打断欲要言语的欧阳夙,雪白绫绸拂身而过,只余淡淡冷香:“你走吧。”
“纤纭!”
“若不想叫我迁怒于谁的话,就马上走!”纤纭玉箫紧握,墨发荡然风中,夜色已浓,月更无光,冰雪女子,裙裾荡漾,如春水柔软的裙裳,却看得人眼里一片凄凉!
她走下亭去,留下身后碎琴满地!
欧阳夙犹自立在当地,深深叹息——
月已成霜,琴也不复,这一地碎片,要如何收拾?
与纤纭一面,徒增心里许多伤感,这三年来她所受的苦,他自能体会,可是……纤纭的性子比着自己走时更加冷漠、更加孤僻、更加不易近人。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离开,会令纤纭承受了这么许多,更不曾想纤纭当年一别,再见时,竟是恨满心肠!
南荣家景致绝美的后园,欧阳夙酒落愁肠,修眉紧锁。
“欧阳先生好雅兴。”身后,传来一男子声音,欧阳夙回头看去,只见南通子修缓步走来,欧阳夙唇角微牵,斟一杯清酒,碧透流光,映着南荣府别致的莹玉镂纹杯,分外清澈。
“南荣公子有事吗?”欧阳夙饮下一杯,甘冽入喉。
南荣子修坐下身来,阳光映在欧阳夙豪毅清隽的脸廓上,他从容的眼神,不露心内一点纠缠,该是多年来的江湖历练,方成就了这般淡定的性子与喜怒不形的神情。
“没事,只是来问问菡烟的病,昨天先生似乎有话要说,却因为沐婕妤而没有出口。”子修迎着欧阳夙的眼神望过去,他的眼里仍没有半点波动,只轻轻放下了手中杯盏,顿了下方道:“南荣小姐之疾,我已多少有数,小姐的病涉及全身,发病时会发热、乏力、食欲减退、关节肿痛、体重减轻、脱发、面部出现红斑、指端红疹,手足遇凉后亦会变白或变紫,头痛以致幻觉幻听,顽固性腹泻、呕吐、心悸气短,故而不可平卧,可是吗?”
南荣子修点头:“确是,我听家人言,经了一年诊治,已见好了,只是一直不可痊愈,家父甚是忧心,方才叫我务必请来先生。”
欧阳夙道:“之前的药我看过,大概因了南荣家的权势,为小姐诊治的御医们并不敢大胆用药,只用了适量的苍术、白鲜皮、大黄炭、玫瑰花、凌霄花丹参、水蛭、黄芪和青蒿调治,这……显然不够,然若再这样治下去,只恐小姐的皮肤、肌肉、骨骼、心、肺、肝、脾、肾、脑、眼、鼻、耳,甚至牙齿、头发,均会出现病症,到时候便是神仙也难治了。”
“哦?”子修忧虑蹙眉,道:“那么以先生之言,现在还来得及了?”
欧阳夙点头:“不错,只不过……不知公子以及南荣将军是否敢于尝试?”
子修心中一颤,望欧阳夙一眼,却从他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怎么?可是……有何危险?”
晚秋骄阳,烈也刺目,欧阳夙微眯双眼,映着日光望过去:“是!我欧阳夙乃称‘毒圣’,于医术更擅以毒攻毒!小姐之疾,以在下来看,当用雷公藤一试!”
雷公藤!
子修微微一怔,于药材他并不甚懂,只疑惑的望着欧阳夙,欧阳夙继续道:“雷公藤药效强劲,毒性猛烈,但是却对小姐之病有奇效,只要用量适当,小姐自当无碍,然若不适……”
子修见他犹豫,忙追问:“怎样?先生但说无妨。”
“若不当,也许……会对小姐今后生育有碍!”欧阳夙再饮下一杯,目光抵在杯沿上,日光流透,微微晃眼。
他说得轻易,子修却颇为震撼,想妹妹菡烟年轻貌美,没来由的患了怪病,若依欧阳夙所言,菡烟乃尚未出阁的女子,万一药量控制不甚,又当如何是好?
正自思量,欧阳夙又道:“南荣公子若信我,便令在下放手去做,在下自当尽力!”
南荣子修望着他,眼中的权衡与思索一览无余,欧阳夙只在他的注视下,淡淡饮酒,好似此事全不关自己半分。
许久,南荣子修缓缓起身,走近欧阳夙身边,欧阳夙仰头望他,子修凝眉,忽的,向欧阳夙深深一揖:“一切便全凭了先生了!”
菡烟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况且欧阳夙最擅用毒,手上定是有分寸的,如今,只望妹妹的病可快些好转,别无他想。
欧阳夙亦起身,扶好南荣子修,目色终究有一丝转变:“南荣公子莫要多礼,若在下可治愈小姐之疾,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哦?”子修忙问:“先生且说,子修自当尽力而为。”
欧阳夙转身,背影青衣随风荡然:“若在下可将小姐治愈,想劳公子引荐,入宫为医,在下虽非世医,却自认绝不比宫内御医逊色,不知可行?”
子修身子一震,欧阳夙话语清淡,语调平和,全然不泄露半点心思,然子修心中却有什么倏然涌上,紧凝的眉,更加纠缠如结:“你要入宫为医?”
他不能不疑惑,不能不怀疑,欧阳夙生性闲野,不流于世,怎可能愿意过那种诸多束缚与捆绑的生活?
除非……
“为了……沐婕妤吗?”子修音色沉沉,眼神更多了分销黯:“还是……为了芊雪姑娘?”
欧阳夙身子一滞,眸光微微侧后,不语!
子修望着他,望着他高挺峻拔的背影,望着他青衣肃然,飘逸潇洒的身姿,心内突地被冷冷秋风吹得冰凉!
他豁然忆起,纤纭曾对他说——
以后,不要再着青衣!
那时,她的眼神怅惘,有浓郁的忧伤!
昨日,她见了欧阳夙,冰雪双眸便盈满了怨恨的泪水,难道……
他不想去确信心中的猜想,更不想联系这三年来的种种种种,他不能相信,不可相信,欧阳夙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年少成名,风云江湖十几年的侠者,他号称“毒圣”,而纤纭亦擅用毒,犹记得那日第一次见她,她杀了人,欧阳夙便随即赶来,难道……
难道……他是她的师傅吗?是他……叫她杀人,走上一条不归路吗?
所以她恨他!是吗……
莫名之火匆遽,上前一步,语声便变了冰冷:“你与纤纭究竟是何关系?你号‘毒圣’,纤纭亦擅于用毒,难道……你竟是她的师傅吗?可是又为什么?你这三年来都不在她的身边?是你叫她杀人的吗?是你要她这么糟蹋自己的吗?你跟我说,你要见她一面,却不愿让她知道,她恨你对吗?她亦恨你毁了她的一生,所以你不敢见她是不是?可是如今,你又要入宫去,还想要操控她吗?你到底是何目的?纤纭……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握在你的手里,才令她不得不这样做践自己!”
闻他激动,欧阳夙回过身,一双俊眸,漆黑深邃,望不见尽头:“对,你说的对,是我毁了她,是我……没有颜面见她!”
想到纤纭一字一句的诘问,一声声的彻骨思情!
想来如何不是?自己满口满心认为是为了她好,却令她更加痛苦,最终走上了这条再也不能回头的路!
“为什么?为什么?”子修追问,神色纠结。
欧阳夙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无比强烈的热火,燃烧着他的心。是啊,为什么?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把事情弄到这样的地步!
别过头去,声音沉了下来:“公子只需答应或是拒绝,其他的……恕在下不想说!”
他在威胁他吗?在故作清高吗?
子修眸色一凛,往事如刀,豁然划过眼眸!
曾几何时,纤纭亦是这般要挟过自己!以一种傲人的姿态,用一种淡薄的眼神,恍惚间,竟感到眼前之人有几分熟悉!
看来,他果真是她的师傅,两个人才会有这般相近的秉性!
“哼!果然是师徒,便连要挟的眼神、口吻都这样相似!”子修冷了脸,声音更如沁了冰水:“好!我答应!”
他必须答应,他必须救他的妹妹,必须这么做!亦如当初在“胭脂楼”,他别无选择!
转身而去,却又猛地停住,幽幽侧眸,望欧阳夙一身青衣飘逸风中,眼神凉风几许:“不过欧阳夙,纵是你进宫,我……亦不会再令你再轻易的摆布于她!”
话音未落,人影已去,欧阳夙望着,南荣子修修长的背影,被秋阳染了一层绚烂金迷!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纤纭的至心关切,每一个神情都有情真意浓,纤纭,为了我,你可知你错过了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人,才是值得你托付终身,情意相许之人!
而我……
欧阳夙苦笑,望满天秋阳萧瑟——
纤纭,我,只是这秋日的末路阳光,已几近了寒冬,不值得正当春华的你,如此付出!
与欧阳夙一面,令纤纭心中许多不畅,尤其望见芊雪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容,心内便涌起许多不平!
这三年来,都是她在他的身边吗?都是她陪着他吗?是她,听着他的琴,和着他的曲,冷了为他添衣、热了为他摇扇,她愁容满面,强装笑颜,却都是为了讨自己欢心,出宫去与他重聚吗?!
芊雪小心挽起纤纭如墨青丝,纤纭望着镜中的绾发女子,目光冰冷!
你想出宫,是吗?你想与他双宿双栖,是吗?
想着,身子不禁微微一抖,芊雪手上一失,牵连了手中发丝,纤纭一痛,回眸望她,本便冷如霜雪的眸子,更似裂开的深冰,芊雪连忙跪下身去,神色惶惶:“奴婢该死!”
“该死?”纤纭望着她,未挽好的一头墨发垂散如幕,丝丝纠缠:“你是该死!”
芊雪一惊,抬起头来,正对上那双冰冷眸子,身子不禁颤抖。为什么,沐婕妤望着自己的眼神,除了清冷,还有一些隐约的仇恨与敌视?
芊雪迷惑的望着她,纤纭缓缓踱步,目光低垂在芊雪娇楚的身上:“那么,你想怎么死?我成全你便是!”
芊雪心头大颤,惊悚望她:“婕妤……”
“哼!”纤纭突地甩袖,转身喝道:“早知道你不想死,你死了,如何还能去与你的大哥相聚?是不是?”
“婕妤……”
“说了该死,却又不敢去死!以后,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随便说,这样的口是心非,是谁教你的?”纤纭神情凝冰,冷冷一哼:“你的……大哥吗?”
一语双关,却怕是只有自己会懂。
芊雪茫然摇首:“回婕妤,奴婢知错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纤纭柔唇抿笑,却仿似将眼前女子刺穿一般。她眸底生寒,幽幽如芒:“昨夜,你大哥探入皇宫,企图不轨,还捣毁了我最是珍爱的琴!”
纤纭缓缓踱步,将散落的青丝一捋,绸裙荡漾生风:“你该明白,我未有追究于他已是天大的恩赐,我限你三日将那展琴亲手修好,以为你大哥恕罪,若是假手于人,便不要……叫我知道!”
说着,略略欠下身子,凝望芊雪惊恐脸色,唇角微勾:“琴修好前,就不要吃饭了。”
芊雪身子一动,眸光惊凝:“婕妤……”
“还不快去?是要我请你去?还是……要我请皇上缉捕那夜探皇宫之人啊?”
一句肃厉如针,根根刺进芊雪心里,纤纭望着她,亦惊讶于自己的冷酷与无情。
她字字句句戳进芊雪心里,却又怎不是扎在自己心中?
她越是望着她,越是心有芒刺,索性回身,转入内殿之中!
芊雪向后倒去,撑住冰凉的青石地面,望着纤纭走去的背影,眼中迷茫几乎令视线不明。
她不懂,为什么她一个几乎拥有了一切的女人,要如此为难她一个小小女子,为什么?说过的话,可以不算?难道……果真是她看错了她吗?那吹奏着《上邪》的愁楚女子,那怅然若失的清冷女子!
她原本以为,她不过是外表冷漠,实则心思柔软之人。
可是……
青砖石地映出殿外树蔓摇晃,摇乱女子静美容颜。
大哥,如此一来,与你相见又在何期?
芊雪缓缓站起身,泪眼婆娑。
秋夜,寒气深重。
关雎宫碧云亭上,丛树摇晃星月冷光,透过夜隙泼洒在女子翠色宫装上,便更有一分孤漠的寒意。
芊雪一个人,在这亭上整整一天,用喜顺找来的仅有的工具摆弄着那断裂的琴。
大哥最爱抚琴,可是自己却未曾习得半点,琴断如残,要他怎样下手?
夜气冰冷,如若冰霜,砖石琴台更似凝了霜般,触肤冰凉,芊雪只着一身单薄的宫装,夜浓晨冷,不知何时竟靠在琴台边睡着了。
皇上来过又去,并未在意那亭上倚着的少女,一夜便于殿内熏暖的灯火与浓香中过去。
“芊雪,大哥泡‘青龙香’给你喝。”
“大哥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玫瑰糕,还热着,你快吃。”
一声声呵爱与关切,将心内温暖一点点凝聚,然而冷风灌入衣领,身子一抖,适才不过一忽的热气尽皆散去,冷的发颤,便豁然睁开眼睛,明辉天色,映日朝霞,一抹抹滑入眼底的绮丽,散漫作一片汪洋火海。
本该是暖意融融的清晨,却徒令人身子瑟缩。
原来是梦!
芊雪鼻端一酸,眼眶微涩,几欲滴下泪来。
仰望初晨天幕,一缕秋阳淡漠,犹似这关雎宫从来的冷清。
正欲起身,方感到周身酸疼,她微微凝眉,再一抬眼只见沐婕妤一身庄贵的绫绸丝绣百花裙,上有紫凤翔飞、云雀争鸣,高挽的乌发腻云如丝,流穗婵丝杏枝簪摇曳生姿,目光望向自己,眼风顿生讥诮的快意!
芊雪一怔,连忙跪好,恭送纤纭一行出宫,许久,她的眼神都只凝在那转角的回廊,思量重重——
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如此风华绝好的傲世佳人,如何会与自己一介小小平民过不去呢?
腹内已觉饥饿,一天一夜未进水米,再经了整夜寒气,身子已然虚软无力。
她勉强起身,脚下却是一软,几欲倒去,只感到臂上一紧,已被一只手稳稳扶住。
一惊回眸,只见一女子,发挽丝绢,目若寒杏,一身不同于自己的云红色宫装,绣了金丝抹边,彰显了她的与众不同,芊雪更感讶然,连忙恭敬垂首:“乐巧姐。”
乐巧,皇后身边贴身侍女,陪嫁入宫,虽为宫女,却颇显得高人一等,便连有些个位份低的妃嫔亦要给她几分薄面。
她怎么会来?
芊雪低着眼,不敢看她。
晨风凉,乐巧的声音便似这秋风一般:“你是芊雪?”
芊雪小声应着:“是。”
乐巧上下打量一番,只觉她黛眉杏目,面容姣好,却是个有姿色的宫女,随即笑道:“不必多礼了,只是皇后听说了‘关雎宫’诸多荒唐,沐婕妤竟对下人施虐,甚是关心,叫我过来看看。”
芊雪凝眉,眼光扫向四周,但见四下无人,本便清冷的“关雎宫”更如死一般静谧无声。
似只有风过耳际,余留一丝低吟。
乐巧见状,忙道:“你不必慌张,皇后已将‘关雎宫’所有人叫去问话,而你……”
乐巧一顿,走近两步:“今夜,会有人来传,皇后……有请!”
芊雪豁然一惊,不可思议的望着乐巧,乐巧眉眼带笑,唇边却含着严肃的冷意。
“乐巧姐……”
她仍自惊慌,乐巧却转了身,淡淡道:“今夜,太后宴请,沐婕妤不会在,而皇后自有吩咐,明白吗?”
芊雪不语,只是惊悚地望着她,乐巧挑唇一笑,挪步而去,裙裳拂过碧云亭白玉阶台,转而不见的背影,被晨风树影掠去!
皇后有请!为什么?
芊雪凝眉跌坐在石椅上,犹自不可回神!
临近夜晚,纤纭回过一次,只换了件华贵的锦丝菱纱百褶裙,便去了。
芊雪望着,却总感到心内慌乱,乐巧的一番话耳边萦绕,终究难以平静。
夜深,凝露霜寒,翠叶如抹了浓重的夜色,暗淡无光。
芊雪已两天未进水米,此时已虚弱得不可堪力。
望着仍旧断裂在地的残琴,无力感便充斥四肢百骸。
“关雎宫”的西侧,却是另一种景象,耀亮的火光铺漫天际,绚烂华丽的辉煌烟火,浓彩抹成夜幕星月一色,月的白便失了几分凉薄,星的寒便淡了几许清冷。
烟花大朵大朵绽放在浓墨般的天幕上,舞乐笙歌,丝竹漫天,娇美的女子,举袖为云,舞动水月星天一脉!
那是昔太后所居“凌华殿”,今夜,太后宴请楚诏国四公主漠芙,自五年前,先皇去世,楚诏与大瀛便行修好,昔太后以公主漠芙为义女,又将女儿平溪公主嫁与楚诏王漠南为妃。去年,漠南病逝,未有子嗣,传位于其弟漠川,漠川为人野心勃勃,登位两年,侵扰边关、蠢蠢欲动,愈发不安分了,因沐天、林保风等人相继死去,兵权只掌握在南荣家手中,若要与楚诏一战,势必增加了南荣家气焰,故赵昂决定,以太后名义宴请漠芙公主,怀柔战术便是首选之策,虽遭遇南荣景须极力反对,但宴会仍旧如期举行。
后宫妃嫔,朝中重臣尽皆在列,皇帝亦着一身绛紫色蟠龙云纹袍,琉冠华丽、眉目深沉,端然坐于昔太后左侧,右边依次是皇后与杨辰妃、杜贵妃、丽贤妃,之后方才是婕妤沐氏。
许多人的眼光似都凝聚在纤纭身上,这个入宫不过月余,便宠冠群芳,艳压贵华的南荣家世女。
傅之灵等才入宫的,因着身世显赫,亦在被邀之列,但位份终究低人一等,只能坐在远离圣驾之处,暗自恼愤不平。
纤纭却恍若不觉,一道道或疑惑或锋利的敌视目光,在她看来,不过清冷一笑,容色不见半点变化,一杯杯饮尽杯中之物。
对面坐着的便是楚诏国姿色艳丽的公主,一身杏黄色金片绣纹菱纱衣,臂上金银双色环明光闪耀、珠光宝气,长发微卷,披散身后,发上垂下长长丝纱绣巾,眉浓脂艳,好一个异域风华的贵胄女子。
坐上,只她一人而已,身后站了两名楚诏国打扮的年轻男子,皆着了黑色宽袖侍卫袍子,脚上黑靴有金丝线闪烁夜色。
那两名男子,一个神色肃然,一个左右四顾,浓眉剑目,英气逼人,高壮的身形,乃大瀛男子所不及,只是难免太过粗犷,而少了些贵雅风采,到令人觉得生硬了。
一段舞罢,昔太后眉眼含笑,望向坐边的漠芙公主:“漠芙,这段舞柔美如仙,最是与这夜色适宜,可还喜欢吗?”
漠芙回以一笑,却笑得极是敷衍:“回太后,虽是好看,却嫌太柔腻了些。”
太后略微一怔,心生不悦,笑意却仍挂在眼角:“也是,楚诏国女子,哥哥伶俐聪敏、能歌善舞,自非这些个庸俗舞姬可比。”
“能歌善舞也未必只是楚诏国女子!”
漠芙尚不及言语,一个声音便尖锐响起,娇脆的嗓音,伴着刻意温柔的一笑,吸引了众人目光。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皇后唇角微勾,仪态端庄,笑着望向太后:“太后您忘记了吗?当日‘惊鸿阁’沐婕妤一舞惊鸿!这才令皇上一见倾心,想来……”
眼风扫向赵昂,赵昂面色凝暗,瞪住她,皇后却依旧柔柔笑着:“想来这舞技,宫中无人可出沐婕妤之右!”
纤纭纤指一握,冷眼望向不怀好意的皇后,亦感到周围目光的锐利与幸灾乐祸。
是啊,南荣家世女与同是南荣家女子的皇后相冲,只表明二人关系交恶,却是其她妃嫔的幸事。
列席一旁的南荣景须与南荣子修亦凝目在纤纭身上,一个淡淡望着,一个目色关切。
子修望着她,只见她一身水红色菱纱百褶裙,芙蓉花绽乌云腻,只朝太后与皇帝幽然一笑,喜怒不明:“既然皇后有这个雅兴,那么妾自当从命,只是若一个闪失失了国体,还望……太后、皇上恕罪!”
赵昂一惊,不曾想她会这般乖顺的应下,望她黛眉如月,淡笑如云,不着喜怒的绝色容颜焕着微微流红,心思一阵恍惚,只柔声道:“那自是当然!”
太后亦笑着点头,还好这传说中性格古怪的女子,未有做出什么不可料的事来。
纤纭于是莲步轻移,朝乐师们低语几句,乐师们频频点头,纤纭便踏上舞台,舞台高立,离地耸然,登台,俯看台下众人,众人目光一览无余!
绯红流纱装点的贵气舞台,与纤纭一身水红相应明灿,绝色女子回眸一笑,汤汤广袖拂风而起,轻盈裙摆便徐徐若飞!
一曲《上邪》,琴箫和声,筝磬低回,一曲柔婉之音,便在种种音律的集合下,越发有种浑厚气势。
阑珊灯火,水袖裙裳,纤纭凝腻玉指自水雾般凌袖中探出,如洁白梨花映春水,似云雾之中谪仙降。
音律跌宕、时而高山流水滚滚来,时而流波含情影徘徊。
舞正好处,纤纭灵眸一瞥,只见乐巧在皇后耳边低语几句,适才还满目煞气、脸色凝妒的皇后,唇边立时抿了笑意,伏在太后耳边小声细语,舞乐声喧嚣,不可辩得分毫。
纤纭心思一动,更见皇后翩然起身,离席而去,转身间,目色刻意向正舞如云飞的自己一凝,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玲珑脚尖如点春水,轻盈回身,裙裳撩动,一个出神,脚下忽的不稳,正欲调整,眸中却精光一闪,七窍之心牵动,笑意便浮上唇角,抡腰间,柔水般的水红色丝纱裙,荡漾如碧波流淌,那绰约婀娜的身子,突似坠落云端的仙雀,一忽风过、摇摇欲坠!
众人皆是一惊,明明舞正在好,缘何突地如此?
昔太后目光一聚,十指紧紧扣住坐柄!
原来,原来如此!
原来她的一句“有伤国体”并非礼节与客套,而是……另有预谋?!
南荣景须似亦明白了她的心思,只冷冷而笑,暗叹她真好胆色,却不明她为何如此?抿一口酒,待看下情!
皇上亦是一惊,连忙站起身来,正欲飞身上前,却见一个身影矫健,于靡靡夜色中似离弦之箭,倏然刺破夜幕,冲到舞台高空,一个转身,他臂若挽云,轻轻一揽,纤纭水红色坠落的身影,便与他如夜般的黑色交缠在一处!
夜色绮丽、烟火阑珊,灯烛光焰如火如云!
众人一声惊呼,但见那魁梧男子拥着纤楚娇丽的绝色女子,于舞台徐徐落地,那一双身影,突兀在夜色中,舞乐笙箫骤停,惊呼声亦于一夕间变作沉静!
一时,众人不得回神,喧嚣的夜,突地,静若无人!
纤纭亦是眉心凝蹙,讶然望着眼前男子。那男子冷眉浓目,脸廓英犷,一张略显黝黑的脸,毅然而似有惊艳目光。
纤纭连忙一挣,站直身子,那男子方才松手,目光却仍旧流连在女子身上。
本想着,飞身而来稳稳接住她的,一定是皇帝赵昂!在这众目睽睽、万众瞩目之下,以痴恋的目光迎着她,以迅捷的身手接住她,那时,一定会有更加锐利与妒恨的目光如刀如箭吧?
想着,便是一种由心的快意,可却不想,被半路杀出的黑衣人所搅,凝白面色略微一冷!
赵昂面色更加销黯,顿如冷霜,凝看着那一身黑衣黑靴的高壮男子,心中顿生不快,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住,却见坐边的漠芙公主亦站起了身来,神色略显慌张!
纤纭与那一双漆黑的眼相对,却觉那目光轻浮,正是楚诏公主漠芙的黑衣侍卫。
只是那眼神之犀利,却有隐隐骇人之色!
子修亦早已站起身子,眼看她几欲跌落的刹那,亦要不顾一切,冲身上前,可是……
“这位勇士,多谢!”纤纭凝指轻搭,淡淡道。
赵昂立着身子,平一平心中隐约郁气,亦笑道:“这位勇士好身手。”
转眼望向漠芙公主:“楚诏国勇士果真名不虚传!”
漠芙公主亦是惊魂未定,稍稍平一平气,笑道:“哪里,还望皇上、太后恕青川鲁莽之罪。”
说着,眸一侧,望向那高壮男子:“青川,还不回来?”
那男子眼神凝视,在纤纭艳可绝尘的绝色容颜上忘情流连,被漠芙一喝,方回过心神,转身,向皇帝与太后一礼,方才退回到漠芙公主身后,纤纭这才转身,缓步踱回到桌席边坐下!
饮一杯酒,悠然神态,好似全然无事一般。
适才一曲,余音绕梁,回味隽永,在场之人无不为之震撼,方才真真明白,为何沐婕妤可以一舞而惊艳天子!
若不是后来有意无意的失误,该是如何曼妙的身姿?怎样惊世的凌舞?!
便连漠芙公主都不禁暗暗赞叹,此舞柔中带刚,刚中有情、情真意切、切入人心!
真是世所罕见的翩然舞姿!
然,亦有目光妒羡分明,狠厉如刀,纤纭安坐之中,目光无动,亦可感到那一道道犀利如芒刺追身的眼神,由痴愣艳羡,逐渐变得恶毒而阴森!
太后怒看纤纭一眼,气色凝然:“沐婕妤果真好舞,只是近来想是身子不适,未免太娇弱了些,还要多加注意。”
纤纭心底冷笑,只淡淡侧眸,一笑:“多谢太后关切,纤纭知道了。”
正是此时,但见皇后姗姗来迟,一身妆锦华贵的绫绸裙裳拂地一抹,目色傲然,唇际凝笑,一派风雅高贵的神情,已不似先前的刻薄。
纤纭眉间一蹙,只感到微微异样,却不知这异样究竟源自何处?
索性撤眸,不再看她!
子修坐在远端,终究缓缓落座,黯然的目光,凝成杯中酒色如新,一杯饮尽,苦涩在喉!
傅南霜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目光由惊艳而忧虑而焦急而暗淡而落寞神伤,紧咬的双唇,紧致的眉心,俱凝作眼中清泪两行,滴落在酒杯中,轻微得无人闻听!
一夜,喧嚣、旖旎,人人各怀心事,匆匆而过!
回到“关雎宫”已是夜深,浓幕笼了星月唯余的光色,却不及适才“凌华殿”的烟火绚烂,迷人眼目。
纤纭感到疲力,莓子轻轻扶了她,才踏进殿内,便见芊雪一脸憔悴,低低跪倒在地,身前是一展瑶琴,弦色流水、木色如新,殿内烛火幽黄,映着那一展重生的琴。
纤纭略感一惊,随即平复下神色,缓步走至躺椅边坐下,望着低垂着头的女子:“可是你自己修好的?”
“是。”芊雪小心应答。
纤纭望了望,她本意便不在琴,只是道:“可调了音?”
芊雪道:“奴婢不会抚琴,这……恐怕……”
“不会抚琴?”纤纭眼风忽的一凉,凝看女子的目光便是冰冷的讥讽:“你的大哥,于音律那般精通,你却不会?道我是三岁孩童不成?他……都没有教过你吗?”
芊雪轻轻摇首,提及大哥,又是心内伤感的一痛:“不,大哥不曾教过,只教奴婢奏箫,奴婢天性愚钝,未能得到真传,总也奏不出那曲中韵味。”
曲中韵味?纤纭略一蹙眉,欧阳夙,你与她琴箫和鸣之时,可是在寻找着被你亲手丢弃的什么吗?
眼眶微微酸涩,缓缓起身,推开轩窗,秋夜寒气袭人,冷入衣襟,心绪不由清醒了许多!
苦涩一笑,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究竟要做什么?
如此折磨一个弱小女子,难道便真真会感到快意舒畅吗?
只恐更多的仍是独自凄楚的夜晚,辗转难眠!
芊雪跪在身后,一言不发,殿内安静的烛火幽幽晕染了秋的昏黄,纤纭轻声一叹,正欲言语,却听殿外呼声尖细:“皇上驾到!”
皇上!
纤纭回身,眉心微蹙,这样晚了,他该是在“紫芳宫”才是啊!
心中莫名一紧,不及思量,赵昂已赫立眼前。
“参见皇上。”纤纭低身,赵昂伸手扶起,芊雪与莓子亦恭敬行礼,赵昂挥手道:“都下去吧。”
莓子望一眼纤纭,纤纭眉色紧凝,神情不动,心中却有千般萦绕。
莓子拉着芊雪出去,关掩了殿门。殿内,便唯余一芒幽幽弱弱的昏黄,晃乱男子漆黑的眼眸。
“皇上……”纤纭望着他,英毅肃然的面孔,棱角分明如削,一双深黑色瞳眸,幽远而深邃。
他的眼神,从来都是远无边际的冷黑色,只是今天,这双眼中,莫名揉进了丝丝纠缠,令眸心凝聚,眉峰俊挺!
微微避开他凝视的眼神,正欲言语,赵昂的声音却冷冷响起:“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以你的舞技如何会舞在好处时跌落高台?”
纤纭一惊回眸,对上那双深黑眼睛,映出她凝白冷漠的绝美容颜,她不语,只是望着他,几欲将他的心望穿!
可是,纵使她阅人无数,亦读不懂这一双眼睛!
“对!我就是故意的!”纤纭眼神不避分毫,直直盯看着眼前男子。
“为什么?”赵昂眉心紧蹙,更令那一双眼阴色森森。
“只为我笃定飞身救我之人,一定……是你!”
纤纭目若寒星,晶莹剔透,凝望之间流动隐约情致,赵昂心思一动,脸色立时褪去了适才的阴冷与销黯,被一层融暖熏得殷切:“是吗?”
他上前一步,扣住纤纭细肩,纤纭却猛地向后撤去,望着他的眼神讥诮而冰凉:“不然皇上以为是什么?真以为我只是为了羞辱于你,令大瀛国下不来台面吗?”
寒星美目,突地冰凌凝结,令赵昂身子一颤,眉心亦微微结起:“纤纭,朕只是……”
“只是不相信我,只是认为我只会做令你为难、令你难堪的事,是不是?”纤纭目光迫人,声色咄咄:“皇上,您对我……也不过如此!”
赵昂眉峰抽动,俊逸脸廓倏然笼紧,他望着眼前女子,望着她逼人尖刻的眼神,明明怒火已在心口,却在这一种眼神下无从发作。
他缓缓回过身去,幽幽道:“朕有朕的身不由己,这五年来,朕早已习惯了这种无时无刻的警觉!”
纤纭冷笑:“借口总是如此动听!”
“你……”赵昂豁然回身,目色已变阴沉:“哼!你这叫恃宠而骄!”
“宠?”纤纭笑意更如霜飞,落在唇角讥讽的一处:“若你宠我,便不会叫皇后当众那般羞辱于我!你明知道,她目的为何,却不出言相护,堂堂大瀛国婕妤亲自为楚诏国献舞,哼!皇上,难道这便是您的宠,这便是大瀛国的颜面吗?难怪南荣景须会独揽大权,难怪……楚诏国会不将我大瀛放在眼里,在我边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却仍可以在雍城歌舞升平、耀武扬威,便连自己的女人摔下高台,还要楚诏国勇士出手相救……”
“住口!”赵昂眉眼纠结欲裂,瞪住纤纭,双手抓紧她细弱的双肩:“你不要得寸进尺!哼!朕的女人?你是朕的女人吗?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手上用力,将纤柔的女子放到在圆木桌上,他壮实的身体覆下来,心口激撞,扯下她水红绸纱,凝白如玉的娇美肌肤,的确是令人垂涎不已的尤物。
“所谓帝王,一言九鼎,不知道楚诏国王,是否也同我大瀛皇帝一般言而无信!”纤纭没有反抗,只是紧紧地瞪住他,唇边凝着若有似无的冷冷笑意,冰雪目光沁透了凉冷的讥讽!
赵昂怒目痴狂,胸口起伏不定!
自己一定会疯的,一定会!
倏的起身,如每次般不可再进一步,纤纭躺在桌面上,眼角斜睨着他,他一身锦绣,却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落寞萧然。
“呵……”他突地冷笑一声,双手再又撑稳在桌面上,目光自上而下,凝视着身下女子:“朕不碰你,不是怕了你的逼迫,只是……朕说过要你心甘情愿的投入朕的怀抱,就如……楚诏国迟早会向朕俯首称臣!”
目光逐渐变得阴狠,刺入纤纭眼眸!
纤纭心中一凛,神色却依旧如常,冷漠得近乎无情。
赵昂起身,整好凌乱的衣衫,目光向后微微侧去,女子婀娜美好的娇躯,依旧横陈于红木圆桌上,烛火跳跃在她白皙肌肤上,那身子便似笼了柔和光晕,本是冷如冰霜的女子,有了诱人心魄的柔美。
“明日,朕便下诏,婕妤沐氏迁为淑妃!赐居‘水芙宫’!”赵昂黑眸熠熠,别过眼去:“至于皇后,朕……迟早会整治她!”
愤然甩袖,赵昂背影飘忽,纤纭一惊,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不解他此举用意!
正自凝神,只见莓子、芊雪与喜顺匆匆跑进来,显然宫内的争吵已然惊动了她们,莓子连忙为她拾起地上绸纱,喜顺扶她坐好,为她披上,芊雪便奉上一碗清茶,茶水清新淡绿,浮着几点零星叶片,浓郁的茶香,几乎淹没殿内熏着的暖香。
纤纭犹自望着殿外,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接过碧茶,茶香沁入心脾,心中才似安稳下许多,进而将一盏茶饮尽,递回在芊雪手上,芊雪险些一个不稳,将茶杯摔落在地!紧张的望向纤纭,恐怕她再有责难,纤纭却只是冷冷望她一眼,转身回到内殿,一言不发!
芊雪略松下口气,握着杯身的手依然微微颤抖!
回到内殿,辗转难眠,反复思量着赵昂深邃的眼神。他,为何要这样?为何要封自己为淑妃?难道……不怕朝中议论,不怕杨辰妃吃醋,不怕失了杨家的势力吗?然若他一意如此,岂不是五年心思尽皆白费?
杨辰妃她是极少见的,于她只是听闻中的静好女子,都说她温柔娴淑、知书达理,可她却不信,这个世上,能有面对自己深爱之人移情别恋,仍旧能真正娴淑的女人?
夜色浓若漆墨,好似一块巨大墨玉望不见边际!
纤纭撑着头,靠在床榻边,眼前是微敞的轩窗,漏进秋末凉冷的风,她似已习惯了这种冷,绯幔珠帘被夜风打得凌乱,叮叮当当的响声,令纤纭心思莫名烦躁。
她微微闭目,纤手轻轻搭在小腹间,眉尖儿轻轻一动,只感到腹内隐隐的疼痛逐渐剧烈开来!
怎么会这样,胸中犹似有一股热气流窜,憋闷在心口,微一呻吟,便觉一阵酸流汹涌而来,她连忙侧过身去,几欲呕吐!
这是……
明明是凉风阵阵,荡开珠帘,纤纭身上却冷汗涔涔、微微颤抖,她忙搭住自己的脉象,头上一阵晕眩,几乎摔下床去,因着亦有些武艺在身,身子还至于娇弱,勉力撑住,细细体脉,但觉脉搏细慢而不齐,加上晕眩、呕吐、腹痛、心悸这种种症状,难道……
难道……是中了夹竹桃之毒!
“来人,快来人!”纤纭深深吸气,竭尽全力喊出声音,最先跑进来的是一向敏捷的喜顺,随着,莓子、芊雪亦匆忙赶来。
“婕妤……”喜顺与莓子分别扶住她,芊雪站在一边,无所做处,纤纭手指冰凉,呼吸急促,抓紧莓子的衣服:“去,速去请御医水煎人参、麦冬两钱半、五味子两钱来。”
说着,望向喜顺:“喜顺,去取些甘草绿豆汤来,快去!”
纤纭全身颤抖,唇色发白,紧紧捂住小腹,纤楚的身子犹若夜色中受伤无助的小燕,在苦海中挣扎!
喜顺与莓子早已大惊失色,踉跄着匆匆而去,芊雪望着,细声道:“奴婢……奴婢去请皇上来。”
“站住!”纤纭一声喝住她,芊雪连忙滞足,缓缓回身,直直站立在当地,一双水灵杏目,抖动如帘上珍珠。
纤纭望着她,紧凝的目光,冰冷中更有一层深不可测的寒意,她唇际抽动,狠狠地瞪住她,芊雪十指紧扣,眼神渐渐低垂,最终低落在青石砖地上,唯有丝丝柔发荡漾。
“哼!二到三十片夹竹桃叶熬水可置人于死!真真不愧……是跟在‘毒圣’欧阳夙身边的女人!”纤纭一句,令夜风乍凝,几乎冷绝的夜,令芊雪瘦弱的身子剧烈颤抖,她连忙跪下身去,凝白的面容,不知是惊吓还是真真委屈的叩首道:“婕妤,你此话从何说起,奴婢纵是有万般胆子,也不敢毒害婕妤啊!”
“不敢?”纤纭逐渐沉重的眼皮,勉力撑住,她……绝不能在她的面前倒下,绝不能……输给了这样一个女人!
“也怪我太疏忽,今晚的茶香得腻人,我便觉出了不对,哼,大概你做贼心虚,却不知夹竹桃水无色无味吗?”纤纭紧紧抓住床柱边绯红色纱幔,一展红纱便如泻落的流云,缓缓飞落在青石地上!
那红,突地,触目惊心!
芊雪泪眼涟涟,果真委屈的用力摇头:“不,不,婕妤,奴婢有几条性命,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奴婢做下了,又如何瞒得过这天网恢恢,怎样逃的出这座皇宫去?”
纤纭一怔,随即冷冷一笑:“休要与我逞口舌之能!哼,我死了,你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出宫去,对不对?”
微弱的体力,已不足以令她声色夺人,纤纭靠在床边,气息急促。芊雪向她望去,正不知如何回答,喜顺已然端着甘草绿豆汤匆匆而来,身后是莓子与御医的脚步声,芊雪跪在地上,惊魂未定,一角青衣飘入眼眸中,豁然一惊,抬首望去“大哥……”
她惊讶的睁大双眼,只见欧阳夙一袭便衣,只凝眉看她一忽,便匆匆向床边走去!
绯色帘幔,柔纱轻软,迷离之间,有若薄云轻雾散漫眼前。
纤纭望着那来人身影,高挺身姿、俊逸修长,一双剑眉入鬓英毅,一脸凝重如波如涌,他眼中,写满着担心与忧虑,他唇角微动,坐在自己床边,那样虚幻如迷的身影,那般恍若隔世的眼神……
是……他吗——
欧阳夙!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是夹竹桃猛烈的毒性叫她神志不清了,一定是!
纤纭缓缓合上双眼,虚软的身子,滑到在床榻边,隐约感到一双手沉稳有力,稳稳的拖住了她。
那种力道,那种体温,那种急促而温润的呼吸!
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些琴箫和鸣的日子,那些共患难、同甘苦的岁月,她曾以为,这个怀抱,便是她最温暖的归宿!
可是……
撕心裂肺的痛楚再度侵袭入心,感受得那样明显,她紧闭着双眼,满目满心却全是他。欧阳夙,为什么,你几乎成了我心中随时出没的鬼魅,挥之不去、思之痛极,我不能忘记你!即使是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心中想的,却仍然……是你!
“快,把甘草绿豆水灌进去!”沉厚温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天啊,沐纤纭,你无可救药了,为什么,连耳中听到的,也是他的声音!
随着清凉冰润的水流灌入到喉咙中,立时有种释然感觉沁满心间,那种压沉憋闷,那种疼痛难忍,似乎在那一双温柔的手掌抚慰下,渐渐消退!
“药煎好了!”是莓子焦急的声音,而后便是温热的苦药灌进口中,纤纭不禁,想要睁开双眼,却是不能!
只听到那日夜入梦的声音仍然纠缠在耳边:“快喝下去,喝下去才能解毒!”
这个声音,这个可以令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声音,此时急切得有微微颤抖!
“嗯……”
药入腹中,似有热流滚动,令身子愈发燥热,纤纭猛地起身,向床边呕去,背上是轻慢适中的力道,她一惊,豁然抬眼,一双明亮清澈的眸,殷殷如切的望着自己!
这……是梦吗?因为只有在梦中她才能与他这样相对!
一定是!一定!
泪水沾湿了轻盈的睫毛,冰冷的眸心,被涟涟水光映得脆弱如珠,仿佛一碰就会碎了满地!
欧阳夙目光凄然,只是道:“好些了吗?是夹竹桃叶。”
纤纭不语,仍旧静静坐在床榻边,一身单薄的雪纱,薄如蝉翼、弱不能禁,自己是死了,是不是?老天爷可怜她,叫她在临死之前,见他一面,是不是?
纤纭泪落如雨,纷纷沾湿如雪裙纱。
无论如何、不管怎样,即使是的,即使她是在梦里,或是死了,也绝不能……再让他离去!
身子微微向前,虚弱得几乎不是自己。
“婕妤小心。”娇而轻细的女子声音,几乎如同地府鬼差一般可怕,将人硬生生拖拽到地府当中,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那是……芊雪的声音!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在这里?
凝泪的双眼,仿佛霜雪倏然临降,她举目四望,但见殿内暖香杳杳,馥郁芬芳,帘幔绯纱,灯烛如辉,如此富丽堂皇之地,却是自己最熟悉的——关雎宫寝殿!
可是……
豁然转眼,望向身边殷切望着的男子!
欧阳夙,真的是他、分明是他、果然是他!
但……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宫里?如何会赶到“关雎宫”来?
适才柔弱的目光逐渐变得清冷,她质疑的望着他,望着这个一脸关切的男子!
“都下去!”终于开口,声音仍旧虚软无力,目光却冷冷迫人。
芊雪与莓子互望一眼,喜顺最是懂得纤纭心思,连忙向二人急使眼色,二人这才回身而去。芊雪目光,流连在身后,那青色长影投映在幽黄宫纱上,为什么心在纠结,为什么……她感觉,她的大哥,看着沐婕妤的眼神,是那般不同!
那是她,从没见过的眼神!
“怎么是你?”纤纭冷道,明明泪水飘零的眼,却硬生生透着寒光。
天知道她多想看见他,多想让他永远这样留在自己身边,宠着她、溺着她,一辈子!
可是……相见真如不见!
纤纭别过头去,脸朝内侧,不再看他!
欧阳夙垂首,一声叹息:“我治好了南荣菡烟的病,便叫南荣子修举荐我入宫,你不叫芊雪出宫,我自不能勉强了你,却也要信守承诺,照顾芊雪,亦希望你能摒弃心魔,平平安安的……”
“心魔?”纤纭回过眼,凄然的望着他:“欧阳夙,你明知道,我的心魔就是你!要我如何摒弃?如何……忘记?”
她目中有泪,泪中带怨,怨愤的眼神,隐忍不发的怒意,几乎冲破她的眼眶:“哼!欧阳夙,信守承诺,说的好听,说的真好听!那么‘我永远不会不要你’‘永远不会离开你’,这……算不算承诺?有的人……又是不是没有信守呢?”
欧阳夙身子一震,虽然,这不是纤纭第一次质问于他,可是,这三年来,这亦是自己心中不可触碰的隐痛!
他知道,他离开纤纭,无论出于任何目的,她的日子,定会是艰难的!
以红绸性子,以报仇为毕生己任,而纤纭自是她最锋利的尖刀,可是,尖刀出鞘,刺杀别人的同时,亦磨损了自己!
原本有他,给她一些安慰,给她一点温暖,可是他知道,自从三年前,纤纭的生命里,便只有黑暗,再没有过一丝阳光!
“纤纭……”
“是芊雪害我,是她……要我死!”不待欧阳夙开口,纤纭一句几乎令欧阳夙窒住了呼吸!
英毅的脸倏然有若僵木,愣在一处,目光凝视在纤纭目光里,许久,不曾移视!
“你欧阳夙号称‘毒圣’,芊雪跟在你身边多年,耳濡目染,相信不会连夹竹桃有毒亦不知道,更何况是用了足量的夹竹桃叶来熬水烹茶。哼!若非我发现及时,或换作于毒物一无所知之人,恐怕早就没有命在了!”纤纭一字一句,溢出唇齿,冷白的面容,切齿的言语,皆令欧阳夙骤然怔忪!
不,不可能!
自己与芊雪相处三年,她温柔贞静、心地善良,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不,不会的,芊雪性子温婉柔和,我想,这其中定是有所……”
“你信她不信我?”纤纭逼视着他,目光冷绝:“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她……若要出宫,除非……我死!”
脑中乍然一响,望着纤纭的眼神,渐渐聚拢,他望着她,望着她倾城倾国的绝美容颜,望着她目含冰雪、唇点霜凉的质问面孔,转念一想,纤纭心思何等细密,又与自己研毒多年,小小夹竹桃毒,乃平常人所用毒素,又岂能难得住她?
她,便无一丝觉察吗?
想着,眼神微微一动,纤纭立时感到霜临雪降,她何其了解他?他的每一个细微神情,在她的眼里,都已将他的心思暴露无遗!
“你怀疑我?”纤纭几乎不可置信自己的眼睛,欧阳夙亦震惊于适才一瞬的凝神:“纤纭……我……”
“不要说了!”纤纭柔弱的身子,突似冷雪倒灌进心窝,冷得发抖:“至少……你信她……多过于信我!”
“不,纤纭!我只是在想,在整理着每一件事情,你亦不可因这一句话而冤枉了芊雪,可若真是芊雪所为,我……”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纤纭几近崩溃,冰冷的眼神虽不复往日的犀利,却仍是足可杀人的尖刃:“总之……你不信我!”
“我只是不信芊雪会……”
“欧阳夙你出去,你出去!”纤纭推开他,推开他不经意扣住自己的手:“我不要再见到你,不要!”
他太过公平的眼神,深深刺痛着她!
即使她知道,他没有怀疑她,即使怀疑,他仍会护着她,可是,她亦没有怀疑芊雪,即使怀疑,他亦会护着芊雪吧?
这……是她心里深深的不平!
曾经以为,无论他是欧阳夙,还是欧阳叔叔,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人,始终是自己,可是今天……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疑这从未怀疑过的事情,那被剜心般的疼痛,痛彻心扉!
才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的女子,面色苍白如雪,纯白的雪纱便映得那脸色更如白纸!
欧阳夙眉目深深,纤纭,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极端?为什么……我们不能相爱,就注定一定要分开?
“纤纭……”
“出去!”纤纭别过身子,泪水落如雨下:“欧阳夙,你进宫来,是为了她是不是?你怕我伤害她,你怕我为难她是不是?”
痛已入心,便麻木无觉。
“纤纭,放过自己,好不好?”欧阳夙垂首,自与纤纭相见,似乎满心皆是无奈的叹息。
纤纭不语,隐忍的抽泣,令双拳握紧。
放过自己!欧阳夙,你又可曾放过我?我也恨自己,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许久,只有冷冷的静默,烛光幽幽,乱人心思。
欧阳夙望着她纤瘦柔弱的背影,这世上,也许只有他知道,纤纭看似坚强的外表下,那颗心如琉璃易碎,她需要呵护,可是……却没人能够给她,从前还有自己在,可是如今的这个局面……
缓缓转身,一步步走出殿外,沉重的脚步声,踏碎纤纭所有希冀!
欧阳夙走出殿来,芊雪与莓子还候在殿外等候,欧阳夙望她二人一眼,随而道:“那药过一下,再为婕妤服食一次。”
莓子点头应了,芊雪望着他,望着他疲累纠结的眉心,这样忧虑的眼神,她极少见到,只有奏起那首《上邪》时,他才会偶尔流露这样的神情,从前她只道是触景伤情,可是今天……
她望望内殿,再望回在欧阳夙脸上:“大哥……”
欧阳夙微微叹息,不语。
莓子见状,忙道:“芊雪,我先去看看婕妤。”
芊雪点头,待莓子进去,方向欧阳夙走来:“大哥,你终于来了,可是……你怎么会……”
“芊雪,不要问了,是大哥没有照顾好你。”欧阳夙沉敛的眼睫遮覆着眸光,芊雪心中一暖,唇边笑意柔柔,轻轻靠在欧阳夙肩上,声音哽咽:“大哥,芊雪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欧阳夙身子一动,将芊雪轻轻推开,涩然一笑:“芊雪,沐婕妤有为难你是不是?”
芊雪微微惊讶,泪光晶莹欲落:“沐婕妤性情古怪,却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她。”
言语间,有淡淡试探,欧阳夙凝眉,转身,望着天际墨空一色,唯有月光微露点点清白。
芊雪望着他,如此落寞的背影,如此孤寂的叹息,令她泪水夺眶而出,倏然冲上前去,紧紧拥住他:“大哥,带我走好不好?我不要在这里,不想在这里,我只想跟大哥在一起,过清贫的日子,沐婕妤……沐婕妤她心肠狠毒,不会放过我!她根本就是……”
“芊雪!”欧阳夙挣开她的怀抱,转身望向她,深邃的目光里竟有迫人寒意:“不要这么说!”
芊雪一怔,涟涟泪眼被那突如其来的森寒凝冻,她凝望着他,望着他一脸肃重,心底猜疑倏然变得明朗清晰:“大哥,你……你认识她,是不是?”
颤抖细弱的声音,几不能闻,泪水落在裙衫上,瞬间不见。
欧阳夙望着她,她眼神殷切,娇唇紧咬,柔弱的身子在夜风中微微抖动。
欧阳夙轻轻低下头,他不能否认,纤纭,亦是他心里不可触及的疼痛:“是,沐婕妤乃我故人之女!”
“好个故人之女!”
突地,内殿女子声音破夜而来,芊雪与欧阳夙回头看去,只见纤纭一身雪纱飘白,柔丽俏楚,面色苍弱,却丝毫无碍她一双冰眸澈澈,冻人心骨!
欧阳夙一惊,芊雪更惊讶得忘记行礼,纤纭缓步踱出内殿,眼神望在二人讶然的脸上,唇边却只有冷冷笑意:“莓子,给我教训她!”
凝在欧阳夙脸上的眼神,幽幽移向芊雪,莓子一怔,纤纭淡淡道:“才几天而已,就这般忘了规矩?还是……觉得有人能为你撑腰,而不把这‘关雎宫’放在眼里了?”
芊雪这才惊觉,悚然跪下身去,忙道:“婕妤恕罪,奴婢只是……只是……”
万语千言似都不是任何理由,说不定,理由反会令她更加生气。
紧紧咬唇,身子颤抖,纤纭回身望向莓子:“还不动手?难道叫我亲自教训她吗?”
莓子慌忙应声,正欲上前,却见纤纭玉手微扬,已然向芊雪挥去。
夜如凉水,掌风更寒,芊雪紧紧闭目,耳边却只有风声骤然停住,许久,皆只有烛焰燃烧的嗤嗤声,在外殿偌大的堂上,尤显得清晰。
芊雪缓缓睁眼,却见纤纭蹙眉仰首,冰澈的寒眸,落下清泪两行。
她抬首凝望着欧阳夙,欧阳夙亦低眉望着她,右手紧紧攥住了纤纭下落的手腕,芊雪心底一舒,大哥,你终究是向着我的,对不对?
纤纭冷道:“你不让我打她是不是?”
“纤纭,何必如此?”欧阳夙目色纠缠,烛火跳跃在眼神中,几乎熄灭。
“哼!好!好!”纤纭甩开欧阳夙攥住自己的手,泪眼凝结:“欧阳夙,我不打她,来人!”
向殿外一声呼喝,喜顺慌慌忙地跑进来,在外殿门口待了数时,几人对话也有几分听在耳里,此时进来,难免紧张:“婕妤吩咐。”
纤纭望着欧阳夙,清冷的目光,挑衅的意味,却仍有泪掉落唇际:“把她给我带下去,此女心怀不轨、行为不端,以夹竹桃叶毒企图谋害嫔妃,发由……宫刑司重重治罪!”
“婕妤,婕妤,奴婢冤枉,冤枉啊……”芊雪大惊,身子已然虚软无力,抬首望向欧阳夙,欧阳夙亦是一惊非小,他亦不曾料到,纤纭……竟会如此!
喜顺与莓子互望一眼,皆是惊骇的,平日里,虽说纤纭少言寡语,性子冷僻,却也并非外界所传那般阴毒之人,可是今天……
来不急多想,喜顺连忙向外招呼:“来人……”
殿外,四名侍卫齐步而来,跪倒在地,纤纭不语,只示意起身,喜顺便道:“将此女押下,发给宫刑司处置!”
领头的一名侍卫略一犹豫,大瀛朝律例,后宫女子,除皇后外,不得擅自处置宫人,需由皇后懿旨或皇上圣旨方可!
纤纭目光凌厉望来,一一扫过四名侍卫:“怎么?要我去向皇上讨个圣旨,你们才肯动吗?”
四人心中一颤,连忙恭敬道:“万万不敢,请婕妤恕罪。”
说着,便将芊雪押住,向殿外扭去!
谁不知,如今沐婕妤宠冠六宫,皇帝可为她自民间广选侍人,莫说是皇后,纵是先前的杨辰妃亦不可有如此风光,如今“关雎宫”一言,怕是胜过良臣千句万句!
“不,婕妤,奴婢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啊!”芊雪一声声哭喊,欧阳夙上前一步,却感到背心处微微一痛,他回身,只见纤纭白衣翩然,举手直向自己背脊,冷夜寒光,她手中握着的一管碧绿被夜色染得凄凉!
纤纭手握玉箫,眼光如刺地望着他:“欧阳夙,若你要救她,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玉箫生寒,寒若冰霜!
欧阳夙怔在当地,芊雪亦停止了哭泣,她望着他,望着欧阳夙渐渐妥协的脚步,近乎穿心的痛,令她不可置信眼前的一切!
她的大哥,为了沐婕妤……而停下了脚步吗?
虚软的身子,几乎被拖着走出殿去,芊雪的目光始终流连在欧阳夙静静的背影上,眼角余光有沐婕妤得然的笑意,屈辱与嘲讽令她眼前一黑,夜的冷,便再也无觉!
“纤纭,一定要这样吗?你一定要让她死你才甘心?”欧阳夙极少有的疾言厉色令纤纭身子一瑟,他为了她而吼她,为了她……而对自己板起了面孔吗?
“对!我就是要她死,我就是要看着她死在你的面前,我才开心!”胸中暗流汹涌,冰雪目光,已霜痕累累,几乎划破眼眸!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纤纭,别再这样折磨别人,也折磨你自己!”欧阳夙早已忘记了这厅堂中,还有一个莓子,莓子极是识趣,聪明的悄悄走向殿门口,将殿门掩住。纤纭望了一眼,却笑得更加冰凉:“欧阳夙,你失了理智了是吗?芊雪让你担心了,让一向严谨的你慌张得忘记了这殿中还有一人!”
欧阳夙上前一步,扣住纤纭柔弱的肩:“纤纭,芊雪是无辜的,你与我的恩怨……”
“她无辜!”纤纭再次挣开他的手,沾湿的双颊,泪迹已然干涩:“欧阳夙,你好残忍!她用毒害我,你却说她是无辜的!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是不是?你可以看着她害死我,却不能……看着她罪有应得!我能死,而她不能……是不是?”
欧阳夙心中一震,纤纭近乎崩溃的神情,痛入骨髓的一字一句,又如何不如钢刀,切割着他的心!
“纤纭,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过,若是芊雪所为,我亦不会袖手旁观,可若你错杀了她,那么……我……也绝不会原谅你!”欧阳夙一顿,终究出口!
纤纭脚下一阵不稳,几乎向后仰去,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望着他深深沉敛的英毅脸廓,他的眼神过于公平,便如……他的一言一语!
可是,她要的不是公平,不是……这样的公平!
这样的公平于她来说,便已经是输了!
“欧阳夙,我恨你!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纤纭举手,玉箫横握,双手猛力折去:“欧阳夙,我与你……恩断情绝!”
碧玉断裂的声音,刺破夜色冷冷的孤郁!
欧阳夙大惊,转瞬之间,一管晶莹剔透的美玉碧箫,已然断作两截!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他亲手送与她的箫!
碧箫啷当落地,遗落成满地恨意,伤心欲绝的女子,转身而去!
欧阳夙心若刀剐,一寸寸凌迟着残存的意识!
她恨他!她说……她恨他!
他曾多么希望她是恨他的,可是……当她真正说出口时,竟是令人窒息的剧痛!
他缓缓低身,将两断碧箫拾在手中,碧箫冷若冰霜,犹若他此刻的心境!
恩断情绝!便是断了这箫,绝了这夜吗?
身后,有殿门微微开启的声音,欧阳夙向后看去,纠痛的眉目,豁然变作冷冷肃然!
只见,殿外缓步踱进一名女子,一身庄贵的软缎丝绸裙,绣了芙蓉绽放碧水——正是红绸!
欧阳夙缓缓起身,手中断箫紧握,眉心拧做绳结!
(1):《数字诗》:此诗流传甚广,是后人叙述卓文君的故事,在小说中以元曲风格写的,但究竟是在元朝还是元朝以后,史书无从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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