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庄子却不这样看。在他看来,养生与对社会负责是一致的。因为宇宙之中的一切事物都是自然而然地存在、自然而然地变化的,任其自然存在、自然变化,就是它存在和变化的最好状态、最良秩序。人的身体是这样,天下的秩序也是这样。对身体最负责任的态度就是顺应身体的自然而然的状态,让身体按照它本身的体质和性能自然而然地存在,自然而然地变化;对天下最负责任的态度就是顺应天下的自然而然的状态,让万物各自都按照自己的形体和性能自然而然地存在,自然而然地变化。他把万物各自的形体和性能称之为“正”,以脱离万物各自的形体和性能为偏。认为正而后行是事物最和谐、最良好的状态,人为干扰是对事物的残害。
1.自在宽松
谈及治天下的问题,首先要明确为什么要治理天下。明确了这个问题,才好说用什么方法去治理。在庄子看来,说到治天下,人们都会想到是为了使天下和谐美好。然而,很多人却不知道,要使天下和谐美好,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人为地去干扰,让人类物事都保留自己的原本性能,都自然而然地存在,都自然而然地变化。如果非要人为地改变人类物事的原本性能,结果只能引起混乱,起到与治天下相反的作用。所以说,所谓治天下,最好的方法是不治,最坏的方法是人治。不治,则天下自在宽松,人类物事和谐融通;人治,则人受其害,人治,则人受其害,物受其害,天下不得安宁,万事不得有终。物受其害,天下不得安宁,万事不得有终。
《在宥》篇中有一大段论述是在讲这样的道理。其文说:只听说过让天下自在、宽松,没有听说过让天下受治、受控。使天下自在,那是为了不使天下的事物过分拘于本性;使天下宽松,那是为了不使天下的事物脱离自己的本性。天下的事物不过分拘于本性,不脱离自己的本性,难道还用得着人来治理天下吗?过去尧帝治理天下,使天下的人民欢天喜地,那是失去了恬淡;夏桀治理天下,使天下的人民悲痛受苦,那是失去了愉快。失去了恬淡,失去了愉快,就不再是人们原有的本性了。脱离人们本性而想要天长地久,那是天下没有的事情。
人如果过分喜悦,那就会伤害阳气;过分生气,那就会伤害阴气。阴阳二气受到伤害,四季就不能循环,寒暑就不能和谐,那么它们反过来就会损害人的形体。正因为人们喜怒失去了常态,举止失去了常规,思虑不能自如,和洽不能形成,所以天下才出现了刁钻古怪的事物,才有了像盗跖、曾参和史鱼这些或恶或善的人物,才有了他们的或恶或善的行为。既然善恶是因为人们失去了本性而造成的,那么,把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用来奖赏那些行善的人,也是不够的,把天下所有的刑罚都用来惩罚那些做恶的人,也是不足的。所以说,天下虽然很大,但却不足以用来赏罚远离本性而造成的善恶。可是从三代以来,人们总是嚷嚷着,把赏罚作为一件重要的事情来抓,哪里还顾得上保存人们原本的性情呢?
进一步说,喜欢眼睛明亮,那一定会迷恋色彩;喜欢耳朵聪敏,那一定会溺于音声;喜欢仁德说教,那一定是离了本性;喜欢行侠仗义,那一定会有悖事理;喜欢礼节仪式,那一定会助长巧技;喜欢音乐歌曲,那一定会助长放荡;喜欢圣贤之行,那一定会助长炫耀;喜欢智能才华,那一定会助长诈伪。天下人物如果都能安于自己的本性,以上八个方面,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天下人物如果不能安于自己的本性,以上八个方面就会扭曲人心,鼓动邪行,扰乱天下。可是天下却那样地尊重它,珍惜它,可见天下的人们糊涂到了什么程度了呀!而且不只是作为一种表面形式做做样子,那简直是把它们奉为神明,在斋戒的时候叼念的是它们,在跪坐的时候尊行的是它们,在歌舞的时候表现的是它们,真是叫人没有办法。
正因为这样,所以君子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君临天下,即使是如此,那也要记住,有为不如无为。只有无为,之后才能使天下人物各自安于自己的本性。所以说,谁能够像珍惜自己的身体一样珍惜天下万物各自的本性,就可以把天下委托给他;谁能够像爱护自己的身体一样爱护天下万物各自的本性,就可以把天下交付给他。因此,君子能够做到不放纵自己的情欲,不炫耀自己的聪明,坐在那里的时候像一具死尸,起身活动的时候像一条活龙,安静的时候像处在深渊一样,说话的时候像天上响起了雷声,精神游动随着自然的变化而变化,从容无为让万物的生灭像世上的灰尘一样上下飞动。到了这样的时候,还用得着我们去治理天下吗?
顺着这样的思路想下去,一位叫做崔瞿的人想不通,所以前去请教老子。他说:“不治理天下,那怎么才能使人的心地善良呢?”
老子说:“你快不要再撩拨人心了!人的心是最不稳定的了。在受到压抑的时候就消沉,在受到抬举的时候就张扬,一会下,一会上,一会拘谨,一会疯狂,一会像水一样柔弱,一会像石一样刚强。处心积虑,雕琢谋计。热的时候犹如烈火,冷的时候犹如寒冰。说它变化疾速,顷刻之间就能跑到四海之外。那真可叫做,停下来寂静得犹如深渊,动起来浮躁得欲飞于天。在天地万物之中,要说矫揉造作、不可拘制的,也就数得上是人心了。
在天地万物之中,要说矫揉造作、不可拘制的,也就数得上是人心了。“古时候,黄帝曾用仁义的说教撩拨人心。为此,唐尧、虞舜劳累得股上都没了肉,腿上都没了毛,用它们来“营养”天下众民的形体。虽然他们殚精竭虑地实行仁义,呕心沥血地执行法规,却仍然是难以教化好天下,所以才有唐尧将兜流放到崇山、将三苗发配于三峗、将共工驱逐于幽都的事情。这都是用仁义难以教化天下的事例呀!这种仁义的教化一直延续到三王之后,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行为低下的有夏桀、盗跖之类,行为高尚的有曾参、史鱼一类,而儒家与墨家的纷争也随之而来了。于是乎高兴的与恼怒的相互猜疑,愚钝的与聪明的相互瞒欺,善良的与险恶的相互抨击,乖戾的与诚实的开口相讥。从此天下也就衰败了,本性也就扭曲了,性情也就散乱了,天下开始喜好求知,百姓遇事也开始刨根究底。于是乎砍手锯腿的刑具制造出来了,杀人行刑的标准制定出来了,刺骨凿肤的肉刑开始实行了。天下之所以纷纷大乱起来,罪过就出在撩拨人心上。正因为如此,所以贤者都隐匿于大山的岩洞之中,而万乘的君主则战栗于供奉祖先的庙堂之上。
“当前,遇祸死亡的人一个压着一个,戴着刑具的人一个跟着一个,走进刑场的人一个等着一个,而儒、墨两家却在这充满枷锁的世界上大声疾呼要实行仁义。唉!也真是的!这些人不知羞耻也到了极点了!我还不知道有哪位圣智之人不是在那里制造枷锁,我还不知道有什么仁义教化不是在那里制造镣铐,有谁能知道像曾参、史鱼这样的贤者不是像夏桀、盗跖这类恶者的前奏曲呢?从这个角度说:‘杜绝圣人、抛弃智慧,天下也就井然有序了。’”这长长的一段引述都是在讲一个道理,那就是:天下是不能用人为去治理的。越是用人为去治理就越是混乱,越是放任万物之自然就越是平安;越是不去治理就越是和谐,越是强去治理就越是歪邪。究其原因,不外是两条:其一是人的智力不及于治;其二是人的心性不适于治。
说人的智力不及于治,是说人的智力是有限的,世界上的事物是无限的,要想治好天下,首先就要认识天下所有事物的性能和特点,其次又须找出治理每一个事物的有效方法来,而要使有限的智力完成这一无限的任务是不可能的。
所谓治理天下,首先是要治理人心,首先是要使人心随和。正因为如此,所以尧舜把自己股上的肉都累没了,把自己腿上的毛都磨光了,也没有把天下治好,想要教化人们仁义,反而自己又要用武力去征服三苗,用强力去流放兜。
说人的心性不适于治,是说人的心性适宜于静而不适于动。当它平静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随物流转;当它动的时候,便会主观武断背物自专。所谓治理天下,首先是要治理人心,首先是要使人心随和。可是人心的性情却与人的愿望相反:当你不治它的时候,它处于自然平静的状态,这个时候也就是最为随和的时候;当你治它的时候,也就是触动它的时候,它一旦动了起来,便要按照它自己的意志、按照它自己的认识行动了。由此引起人们的相互猜疑、相互攻击,以至于造刑定罪,触刑犯罪。这样一来,所谓的治天下不但不是在治,反而是在造乱。
说到根本上,庄子认为天下和谐是自然而然的,越是自然就越是和谐,人为本身就是违背自然的,而如果将人为的行动强加在事物的身上,就又会强制事物背离自然。因此,庄子主张天地人物都要自在,都要宽松,而其中的关键在于人心要自然,因为它是造成违背自然的总根源。正因为如此,所以庄子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讲心。
2.孔子西游
天地人物自在宽舒,天则自然在上,地则自然在下,人则自然劳作,谷则自然成活。天下自在宽舒,万物自然融通,人心恬淡平静,百姓自然安宁。在庄子看来,这个道理是那么浅显,可是很多人却视而不见。天下本来是和谐的,因为人的主观作为,使它混乱了起来;由乱归治的途径是回归自然,消除人为,可有人却人为作为,结果是乱上加乱。天地人物自在宽舒,天则自然在上,地则自然在下,人则自然劳作,谷则自然成活。这种天然和谐的局面,就好像是车行于陆、舟行于水一样,各司其职,各逞其能。可是偏偏有人为天担忧,为地操心,恨不得用一己之力将天举高,用一己之足将地夯牢。这就像是君王代替木匠造车、司仪代替厨师烹调、用车行走于水、用舟行走于陆一样,没有不添乱造祸的。
《天运》篇讲了一个师金评价孔子西游的故事,包含着这样的道理。故事说:孔子带着一批弟子从鲁国出发到西边的卫国去游说,想要说服卫国的君王用他的仁义之道治理国家。颜渊不放心,前去请教鲁国的师金说:“您看孔老夫子这次前往卫国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师金回答说:“我看这次孔子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
颜渊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师金回答说:“你没有听说过吗?当作祭祀用的草狗,在没有祭祀之前,人们将它盛在竹筐里,用绸缎包住它,司仪斋戒之后才可以把它拿出来作祭祀。为什么呢?因为怕把它弄脏了。可是在祭祀过后,人们就把它扔在地上,走路的人在它的身上踩,烧火的人拿它当柴烧。在这个时候,还想让人们把它盛在竹筐里,用绸缎包住它,像在祭祀的时候那样跪在它的下面,这如果不是在做梦,也是鬼迷了心窍。为什么呢?因为不是那个时候了。而现在的孔子拿着先王已经祭祀过的草狗,率领着众多弟子向它跪拜,难怪宋国人伐倒了他乘凉的大树,卫国人将他驱逐于门外,在殷商和周朝的领地找寻不到出路。在仁义说教已经过时的今天,想在天下实施他的仁义说教,难道不是在做梦吗?想那时他被围于陈、蔡之间,七天都没有吃上饭,死亡随时都在他的身边,他还想宣传他的那套仁义,这不是鬼迷了心窍吗?
“要知道,任何事物都有自己得以生存、得以发挥功用的环境。在那样的环境下,不用人的造作,不用人的宣传,不用人的作为,不用人的设计,它就会自然而然地生存和发挥作用,就好像舟行于水、车行于陆一样,和谐自然,费力最小而成效最大。如果脱离了事物本身的适宜环境而强用人意去操纵,就好像车行于水而舟行于陆一样,不但会白费力气,而且还会引祸遭殃。古代与当今的区别,就像是水域与陆地一样,周朝政策与当今政策的区别,就好像是舟与车一样。拿着周朝通行的礼制到当今推行,那不就等于将水中之舟置于陆地推行一样吗?这样做,不但劳而无功,而且必然身受其害。孔子到卫国去游说,正是在陆上行舟呀!他不懂得,无所固定的方策才可以应对无有穷尽的事物呀!
无所固定的方策才可以应对无有穷尽的事物呀!“你没看见从河中提水用的橘槔吗?用手一拉它,它就下来;放开手,它就上去。这种东西是受人牵引的,而不是牵引人的。正因为这样,所以它永远不会得罪人的。人就应当像它一样对待事物,顺应事物的变化,不应当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否则就会有悖于事物而受其害。用这样的道理来看三皇五帝的礼仪法度也是一样。这些礼仪法度之所以可贵,不在于它们的形式一样,而在于它们都适合当时的情况而有利于天下之治,就像梨、橘和柚的样子不同而味道同样可口一样。
“礼仪法度这种东西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如果让一个猿猴穿上周公的衣服,它一定会用牙咬用爪撕,一直到把衣服完全脱下才感到舒服。将古代与当代作比较,它们的差别也就好像是猿猴与周公的差别一样。所以推行治国之道要看时代和地域,要随着时代和地域的变化而变化。过去有一个美人叫西施,当她心痛的时候就皱眉头,人们觉得她皱起眉头别有一种美态。西施有一个邻居长得很丑,她见西施皱起眉头很美,于是也用手捂着心口而皱起眉头,结果人们看见她感到更加丑陋。富人见了就赶快闭起了门户,不再出来;穷人见了就携妻带子外逃,不再回来。之所以如此,问题就出在丑女人只知道皱眉美,而不知道为什么皱眉美。可惜呀你的孔老夫子!他与那丑女人一样,只知道那仁义之道可治天下,而不知道它为什么能治天下。时代已经到了当今而他却孜孜不倦地推行以往的治国方策,那不是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吗?”这个故事包含着两层意思:第一层是说,不同的时代要有不同的治国方策。第二层是说,有效的方策不是由人任意创制的,它要适应时代的特点,方策的根基在于人世自身,在于人世自身的状况。有什么样的人世也就应该有什么样的方策。
就第一层意思而言,并没有完全否定人的作为,因为治国方策是人制订出来的,既然还要使用它,那就是承认了人为的必要性。不过第二层意思对第一层的人为做了限定,它要求人为的方策顺应人世的特点和实际状况。不做那已经祭祀过的草狗,不在陆地上行舟,不强在猿猴身上披人服,不仿效西施皱眉头,而要像桔槔一样,引之则下,放之则上,受物牵引,随物而行。
这样来制订方策,这样来实施方策,虽然有人为的因素参与其中,但却不是强行人意,而是随物而为,应物而为,是不得不为,为之必为。这是情况的一个方面,道家称之为“为无为”。
这样来制订方策,这样来实施方策,虽然有人为的因素参与其中,但却不是人意的体现而是物性的体现,是物性要求下的人为,所以它不会脱离人世的特点和实际情况。正因为它随应了人世的特点和实际情况,所以是有效的,成功的。这是情况的另一方面,道家称之为“无为而无不为”。
庄子所谓的无为而治,并不等于脱离政事、隐入野林,而是要随应人世、度势而行。将“为无为”和“无为而无不为”合在一起,也就是庄子有关治国思想的基本脉络。也就是说,庄子所谓的无为而治,并不等于脱离政事、隐入野林,而是要随应人世、度势而行。所谓随应人世、度势而行,从有利于天下的方面来说,那就是人世需要什么样的方策就实施什么样的方策,从有利于人身的方面来说,那就是天下有道则入于朝而天下无道则隐于庙。在他看来,做到了这一点,就好像是行车于陆、行舟于水,来去自由,无虑无忧;而做不到这一点,就好像是行车于水、行舟于陆,进退不得,路绝途穷。
故事中的师金之所以说孔子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也正是从这一观点出发的。其一是,时代已经过了实施仁义的时候,而孔子却孜孜不倦地宣传仁义,这是不适应人世的需要;其二是,人世已经到了无道的乱世,孔子还企图入朝说教以扭转世道,知其不可行而强为之,这是自不量力。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处处遭难,不得其志。
3.在朝在野
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说到天下有道则入于朝而天下无道则隐于庙,有必要专门作为一个问题进行阐述,因为这是庄子学说中有关养生学说与治世学说的关节点。
养生与治国,就一般情况而言,是相互矛盾的两件事。因为治国就须操劳,操劳就不利于身体健康;养生就须保养身体,保养身体就不能为国操劳。而在庄子学说中,这一对矛盾却通过一个共同的基础统一了起来,这个基础就是随物自然。养生则随身体之自然,治国则随人世之自然;在养生与治国自然统一的情况下,就养生与治国二者相兼,在养生与治国自然矛盾的情况下,就放弃治国而专事养生,因为这个时候国事脱离了自然。庄子把这种观点概括成两句话,那就是: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
所谓“天下有道”,是指君王实行顺应民心与人世的方策。这时候君王随应着天下的特点和人世的状况,不以己意雕刻人性,不以主观强制人世。因此,所谓治天下也就成了顺应天下,治天下与养生都立足在了自然的基础上,二者在自然而然的基础上统一了起来。庄子认为,在这个时候,人可以随着万物的昌盛而昌盛,如果需要在朝主政也就随其自然,不必回避。
所谓“天下无道”,是指君王实行违背民心和人世的方策。这时候君王脱离了天下的特点和人世的状况,以一己私意雕刻人性,以主观意见强制人世。因此,所谓治天下也就成了以主观人为损害天下,与顺随天下之自然相悖谬。庄子认为,这个时候,在朝主政也就是消损自然、助纣为虐,与养生完全不能相容,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退隐修德。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自己的本性,才能不背自然大道。
《天地》篇中讲了一个华之封人祝尧帝的故事,其中涉及了这样的观点。故事说:古时候守卫边疆的人被称为封人。有一次,尧帝前往华地视察,华地封人非常推崇他,把他看作是大圣人,于是向他祝福说:“啊!今天圣人大驾光临,我们感到非常荣幸。祝圣人长寿。”
尧帝说:“别这样说。”
封人又说:“祝圣人富有。”
尧帝说:“别这样说。”
封人又说:“祝圣人多子。”
尧帝说:“别这样说。”
封人感到很奇怪,问道:“长寿、富有、多子,是人们最喜欢的事情,您却不接受,这是为什么?”
尧帝说:“儿子多了,可怕的事也就多了;财富多了,烦恼的事也就多了;寿命长了,受辱的事也就多了。这三种东西,不是用来修养德性的,所以我不敢接受。”
封人说:“我原先认为您是一位圣人,现在看来,您不过是一位君子。上天生下这么多百姓,必然要授给他们一定的职业。多几个儿子,他们各有自己的职业,那有什么可怕的呢?财富多了,可以分给没有财富的人,那有什么烦恼可言呢?作为圣人,居无常所而食无精粮,如鸟飞行而来去无踪;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活上千岁,活够了就上天成仙,乘着那白白的云彩,飞到上帝的故乡。您说的那三种祸患一个也达不到这里,身体永远没有灾祸,那耻辱又从何而来呢?”
封人说完后就退下了,尧帝紧随其后说:“有些问题还有待于先生指教。”
封人说:“你回去吧!说了你也听不懂。”这个故事的总体立意是顺其自然而天下安然。
身外之物会不会干扰人的心性,不在于它们是不是在自己的身上,关键在于人是不是将它们放在心上。在尧帝看来,身外之物会干扰人的心性,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将它们排于身外。而封人却认为,这种看法过于浮浅。在他看来,身外之物会不会干扰人的心性,不在于它们是不是在自己的身上,关键在于人是不是将它们放在心上。放在心上,以得为喜,以失为忧,那就会影响自己的心性,成为扭曲人心的大包袱。不放在心上,得之顺其自然,失之也顺其自然,得失不动于心,那么,这些东西就不足以损害人的心性。只有做到物来物去不动于心,人的精神才能达到圣人境界。故事中的尧帝唯恐外物粘贴于身会有害于心,说明他还不能做到不动于心。所以封人说他不是圣人而只是君子。
将这样的道理扩展到治国上,那就是既不追求在朝治国,也不回避在朝治国,关键的问题是客观的形势如何。天下有道,万物自然,上下和谐,这个时候在朝当政,那也是顺应自然之势的需要,无须回避;天下无道,万物相残,上下相煎,这个时候在朝当政,那只能是推波助澜,所以则应下野归家,修德养闲。
这样一来,庄子就将他的养生学说与治国学说有机地统一了起来。客观一点说,这一学说带有一些消极避世的色彩,但并不纯粹属于放弃社会责任、独善其身的范畴。它以顺其自然为主导,主张顺则在朝,不顺则下野。
4.黄帝问童
顺应着这个自然的秩序,天地人世就和谐;违背这个自然的秩序,天地人物就混乱。说庄子学说还不纯粹属于放弃社会责任、独善其身的范畴,并非无稽之谈,因为它提出了关于治国的一套理论。如果独善其身而不管天下,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庄子关于治国的理论,是沿着顺物自然的思路建造起来的。在他看来,天地人世都有一个自然的秩序。顺应着这个自然的秩序,天地人世就和谐;违背这个自然的秩序,天地人物就混乱。因此,肩负维护天下和谐责任的帝王,主要的职责是维护天地人世的原本秩序,不必有什么个人的建树,也不可有什么个人的建树,不必有什么个人的作为,也不可有什么个人的作为。说得通俗一点,他只起一个监护作用,发现那些破坏自然和谐的东西而剔除之,没有破坏自然和谐的东西则垂手而观。只要他做到了这一点,天下自然大治。
庄子将这一理论概括成一句话,那就是“帝王无为天下功”。其意是说,帝王只要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天下,天下自然和谐,自然功成。
与此相对应,天下之所以出现大乱,原因不在别处,关键在于帝王超越了自己的职责,提出了自己的主观建树,将自己的主观建树强加于天下。
《徐无鬼》中讲了一个“黄帝问童”的故事,其中点明了帝王治理天下的主要责任。故事说:黄帝要去具茨山拜见大隗神仙,方明当他的驭手,昌寓做他的骖乘,张若、朋为他管理前马,昆阍、滑稽为他管理后车。当车马行至襄城郊外的时候,七位圣人迷了路。
此时恰好有一个小童在那里牧马,于是黄帝上前问路说:“小娃娃,你知道具茨山吗?”
小童回答说:“知道。”
黄帝又问:“你知道大隗的住处吗?”
小童说:“知道。”
黄帝感到很惊奇,说:“你这个小孩子真奇怪,不仅知道具茨山,而且还知道大隗的住处。那么我来问你,你知道治理天下的道理吗?”
小童说:“治理天下,也不过像我这样罢了,有什么事情可做呢?我从小就在天地四方游玩,有一次犯了头晕目眩的毛病,碰到一位老人告诉我:‘你乘上时光的车子,到襄城的郊外去游玩吧。’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现在我的病稍有好转,又要去天地四方游玩了。治理天下也就像我这样游玩观赏罢了,有什么事情好做呢?”
黄帝说:“治理天下,的确不是我们这些人的事情。虽然如此,我还是想请你谈谈治理天下的道理。”
小童不愿说,黄帝一再问。小童无奈,只好回答说:“治理天下,与我牧马有什么两样呢?不过是将那些害马的东西剔除出去也就是了。”
治理天下,与我牧马有什么两样呢?不过是将那些害马的东西剔除出去也就是了。故事以黄帝与小童的对话为背景,本身就有很深的寓意。其意是说,治理天下,说到根本上是不用人治,它本来怎样就叫它怎样。正因为如此,所以连一个无知无能的小童也可胜任。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竟然连黄帝这样的圣人都不知道,不但他不知道治理天下的道理,而且七个圣人在一起都迷失了道路,可见他们这些所谓圣人是多么无知。这些圣人之所以陷于无知,原因在于他们要寻找治国之道。治国之道本来就在眼前,本来不用寻找,而他们却偏偏不信,偏偏要找,鬼迷心窍,哪能不迷路呢?
因为黄帝坚持要问,所以小童不得已而回答了治理天下的道理。他说这个道理就是将那些害马的东西剔除出去。其意也是维护天下原本的自然本性,不要将其自然本性之外的东西强加其身。要说治国者的责任,也不过是维护天下的自然而已。这就是本故事的核心意义。
《天道》篇对治天下的道理做了正面的论述。其文说:帝王的品格,是以天地为根基,以道德为主导,以无为为常规。
实行无为,支配天下都还有余;实施有为,被天下支配都还不够。正因为这样,所以古人都很珍惜无为。在上的无为,在下的也无为,是在上的与在下的具有同样品格;上下具有同样品格,那是在下的没有尽到臣子的责任。在下的有为,在上的也有为,是在上的与在下的走着同一条路;上下走着同一条路,是在上的没有起到主导作用。在上的必须无为而支配天下,在下的必须有为而服务于天下,这才是不可更改的治国道理。所以,古代的那些圣王,智慧虽然能包容天下,也不去自己计谋;辩才虽然能驳倒万物,也不自己开口;能力虽然在海内无双,也不自己作为。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永远遵循着天地的法则。上天从来不生产什么,可是万物却在那里不断变化;大地从来不长育什么,可是万物却在那里不断孕育。按照这样的法则,帝王从来不做什么事情,而天下自然成就各自的功果。所以说,神秘莫测,谁也超不过上天;宏大富有,谁也超不过大地;地位尊高,谁也超不过帝王。从这个角度来说,帝王的品格与天地相匹配。这也正是他所以能驾御天地、驱使万物、支配人群的根本道理呀。
世上的事物,根本的东西都掌握在上面人的手里,末梢的东西才掌握在下面人的手里;关键的东西掌握在君主的手里,琐细的东西掌握在为臣的手里。号令三军,调动五兵,这是职权中的细事;赏利罚害,使用五刑,这是政教中的细事;礼法度数,形名辨别,这是管理中的细事;钟鼓之音,旗帜色彩,这是乐礼中的细事;哭泣程度,服饰样式,这是哀礼中的细事。以上五种细事,必须运用精神,精心思虑,然后才能使人们遵从。像上面这些琐细的学问,古代就已经有了,不过却不能作为事物的根本。君做主而臣服从,父做主而子服从,兄做主而弟服从,长者做主而少者服从,男子做主而妇女服从,丈夫做主而妻子服从。这些尊卑主从的关系本是天地运行表现出来的,圣人不过是效法天地而把它们移植于人世。天处上而为尊,地处下而为卑,这是光天化日之下显示出的地位呀;春夏在先,秋冬在后,这是四时的顺序呀。万物的变化,都有萌芽的过程;繁盛和衰败,都是变化的显现呀。像天地这样神圣的东西都有尊卑先后的秩序,那就更不用说人间的世道了。家族之中,崇尚亲近;朝廷之上,崇尚尊贵;乡里之间,尊尚年长;理事处世,崇尚贤德。这就是人间大道的秩序呀。谈论人间之道而不讲秩序,那就不是讲的大道。谈人间之道而所谈的又不是所要谈的道,那还谈它做什么呢?
所以,古代明了人间大道的人,先明晓天的本性而后再明晓人的本性,明晓了人的本性而后再明晓仁义,明晓了仁义而后再明晓人的规范,明晓了人的规范而后再明晓形名的关系,明晓了形名的关系而后再明晓顺应次序,明晓了顺应次序而后再明晓宽恕原则,明晓了宽恕原则而后再明晓是非标准,明晓了是非标准而后再明晓赏罚方法。赏罚分明了,愚蠢的和聪明的都各得其所,尊贵的和卑贱的都各处其位;贤能的和不贤的都按照自己的本性做事,他们的行为结果必定会有所区别,他们的名分必然由此而定。
按照以上的道理协助在上者,按照以上的道理抚育在下者,按照以上的道理管理事物,按照以上的道理修养身体,不必使用什么智谋,一定会顺其天然。达到了这个程度,也就实现了天下太平。这就是治理天下的最高道理。
可以看出,庄子的治国理论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治国的根本原则,这就是无为;第二个层次是无为的依据,这就是天地;第三个层次是无为在人世治理中的具体运用,这就是循序。将这一理论归纳起来,也就是遵循着天地的法则,实行无为的原则,顺应着人世的秩序,任其自然地变化。用《庄子》书中的原话说,那就是“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以天地为宗”,就是以天地为根基,以天地为依据;“以道德为主”,就是以人世自身的本性为主导,以人世自身的秩序为主导;“以无为为常”,就是以无为为常规,以无为为原则。
“以天地为宗”,就是以天地为根基,以天地为依据;“以道德为主”,就是以人世自身的本性为主导,以人世自身的秩序为主导;“以无为为常”,就是以无为为常规,以无为为原则。在庄子看来,之所以要以无为为根本原则,那是因为无为是天地的自然法则。天地本来就是无为的。正因为天地是无为的,所以万物才得以按照自己的本性生长发育,天下才得以和谐相处。如果天地有为,那就会破坏万物自身的本性,就会打乱天下的和谐。天地无知,本来也就不会作为;人类有知,他是可以作为的。不过人的智能和力量是有限的,天下的事物是无穷的,用有限的能力去做无穷的事情,不但不能做好,而且势必做坏,就像拔苗助长一样,起到与愿望相反的效果。所以庄子说:实行无为,支配天下都还有余;实施有为,被天下支配都还不够。
至于无为原则在人世管理中的具体运用,庄子认为,那就是要遵循人世的自然秩序。在庄子看来,人世是有秩序的。它的秩序既是它自身原本就有的,也是圣人为之制订的。说它原本就有,那是因为人世是天地衍生出来的,它的秩序是天地秩序的遗传。天地有尊卑,四时有先后,所以人世中也有尊卑和先后。说它是圣人制订的,那是因为人世的秩序除了人群自然的表现之外,又通过圣人的举止和宣教再现了出来。天地四时的尊卑先后如日月中天,很是明显,圣人观天地之形象,申尊卑之地位,明亲疏之关系,订仁义之规矩,理形名之主从,是对天地自然秩序的体察,也是对人世本身秩序的再现。所以遵循人世的秩序,既是天地无为法则的运用,也是对人世自然本性的遵从。所以庄子说:谈论人间之道而不讲秩序,那就不是讲的大道。
文中涉及在上无为而在下有为的观点,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关于无为的学说,有多种理解。在上无为而在下有为是道家无为学说的一种。这种观点认为,人世虽为一体,但却有上有下有主有从。人君为上,人臣为下,人君为主,人臣为从。所以在上与在下各自所处的地位不同,各自的职责不同。按照互相补充、和谐相处的自然秩序,有无为的也就有有为的。在上者寡,且要统观全局,所以无暇具体操作,因此要无为;在下者众,需要各司其职,将在上者对全局的调度落在实处,因此要有为。出于这种观点,曾有人提出“勿代马走,勿代鸟飞”的命题。与此相照应,马应该走而鸟应该飞。将这两方面合在一起,也就是说,在上的要无为而在下的要有为。这种观点在庄子学说中并不突出,也就在个别地方有所论及。以上所述正是这种观点的概括。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