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去了西湖。她说,这样至少可以感觉自己在灵儿身边。
临行前,她们抱头痛哭。她们在一起几百年做了几百年的朋友,这次分开,或许永不再见。
焰缡还要再住些日子才能完全恢复。皊印来照顾她。
他恢复了原来的清净模样,因为漱玉仙妪的去世,他变得更加稳重而能干。灵狐族的大小事,他头一次开始过问。
照顾她的时候,他很细心,但是,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几乎无话。他们之间的纠葛,关于漱玉仙妪的去世……他们有那么多话想说给对方听,但是,谁也没有说。
终于,焰缡离开的日子到了。那时,她已经离开雪城半个月了。
晚上,皊印从外面回来,给她送最后一次药。她接过药,低头说:“明天,我就回去了。”
“哦……”他平静地回答了一声。
“那么,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吧?”她凄凉地笑了笑。
“是啊,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不要再见面了。”他也笑笑。
“你会是一位了不起的狐王!我相信你!”她看着他,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但愿是吧。”他没敢抬头。
她吃完药,他没有久留,端着碗盏就走。她久久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泪水朦胧双眼,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注定无法入眠,那一夜,她想独自走一遍雾灵山。从他们相识的水边,到雾灵山的每一个山峰和泉流,到狐王的府邸……这是最后一次了啊,要好好看,然后牢牢记在心里,以备日后回忆……
她信步走出卧室,慢慢地往外走,走到洞口,却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望着山下发呆。
是皊印。
想了想,她还是走了过去,与他并肩站在那里。
他看到了她,笑了笑说:“没有睡?”
她低头不语,良久,突然紧紧抱住他,流下泪来:“你原谅我!我知道没有遵守对你的诺言!害你差点送了命,连累婆婆去世……我是你们的罪人!”
“已经都过去了。别再想了。”他轻声说。
她抬头看着他:“我,也许是你命中的克星,所以,以后我会躲得远远的……你对我的好,我会用我的生生世世来报答。”
皊印悲戚回答道:“我们各自好好活着吧……无论在哪里,怎样生活,都要好好地活——我们的命不是自己的了,是婆婆拿命换回来的!所以,就算是为了她,也要好好活着……”
各自好好活着。分离时常说的这句话真是世上最残酷的话!
也许这是他们天定的宿命。如同修行一般,他们认真努力地起承转合,最终走向一个早就定下的结果……但毕竟是经历过啊,只为那过程中的点点滴滴,他们受的苦、承受的悲伤结果也是值得吧?
焰缡点点头,走出洞口,慢慢沿着冰雪的山径往下走。突然,一双手从后面紧紧抱住她。皊印将头贴在她的背上。
她知道他哭了。
还是她熟悉的温暖而好闻的气息。
那一个晚上,他们一起去了他们曾经去过的每一个角落。往事一幕幕在他们面前浮现,他们尽情地哭着,笑着。
——过了今夜,他们将难再相见……
焰缡不在的这些天,元府已经乱成一团。焰缡一回去便觉得气氛不对,整个元府每个门口都挂了照妖镜,每个窗户上都贴了道符。焰缡走得步步惊心。以她的道行,这些无法伤及她,但仍需要法力来一一化解。
一进家门,元家人来迎接,表面看上去热情无比,可是焰缡能感到他们心怀警惕和猜疑。元父和元煜在城中的店铺里做事,元夫人刚刚派人去请了。元夫人及众姐妹跟她嘘寒问暖。元书想问她什么,元琴紧紧拉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开半步。其他的人更是站得远远地,不时低声议论着什么。
焰缡带着漱玉仙妪的孝回来,元夫人听了,陪着流了很多泪。元夫人道:“老太君对我们元家有恩,我一定要亲自去拜祭她!”
焰缡摇了摇头:“我已经替您和爹在婆婆坟前烧了纸,燃了香。来年清明,您再去吧。”
“老太君的坟可是安在白家庄?”元夫人问。
焰缡刚要点头,却在无意间看到元夫人猜忌的目光。她似乎在核实什么。
“没有,表哥家还有一处别院,婆婆曾说过自己百年之后要葬在那里。”焰缡立刻答道。
元夫人点了点头,又问:“白家在白家庄是大门户吧,有那么多田产。”
“也算不上……”焰缡小心地说,一边偷偷观察元夫人的神色,“表哥家原籍是在那里,后来家里的产业迁到别处,家人也跟了过去。只是跟人说,仍报故里名号。”
元夫人正要再问她什么,只听蕙儿在门口报:“夫人,沈姑娘来了——”
元夫人一听,不免有些慌张,便对着外面说:“我正跟少夫人说话,让她到厢房等等!”
蕙儿回答了一声“好”,便走了。
沈月音到家里来做什么?焰缡有些意外。
元夫人笑着说:“慕阳,你一路劳累,先回屋休息一下吧。”
焰缡点头答应,告辞出来。
走到院子里,她猛然感到西厢房里有一股强烈的正气涌动。她好奇地看着那里。
几乎与此同时,厢房里冲出一个人来。
不出所料,那是一个青袍道士,看上去有五六十岁,精神矍铄,目光犀利,一见她便死死盯住她。
沈月音也跟了出来,站在道士的背后,掩饰不住的得意。
元夫人也从屋子里出来。焰缡看着她,她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搪塞道:“家里最近有些晦气,我让月音帮着请这位道长回来做法清净门庭……”
焰缡看了看他们,转身离开。她的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她是妖没错,但是自与他们家有了瓜葛,所做全是善事,漱玉仙妪为了他们付出多少年的心血,皊印差点性命不保,现在他们要清理门户?!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嗯,也好……”说完,她便慢悠悠地进了屋子。
那道士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但显然他的道行不足以令她先行,所以,他也无可奈何,只得在院子里不停地念咒,祷告,蓄积力量。
焰缡回房不久,元煜便回来了。他一阵风似的跑进屋子,仔细打量着她,紧紧抱住她。焰缡安静地由他抱着。
至少,他对她没有猜忌。
“你可回来了,我去白家庄找过你,没有找到,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你就不知道写封信回来吗?”他嗔怪地问。
焰缡心内一惊。怪道元夫人刚才问她白家庄的事。
“我没想到家里会发生那么多事,都没有时间写信。”她笑了笑说。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放开手臂,仔细看着她,笑起来:“你知道吗?有人怀疑你是妖怪!”
焰缡以为他会像其他人一样,表面装作没事而在暗地里试探,却没想到他如此坦诚。是不谙世故,还是虚与委蛇的试探?她暗自思忖。迟疑了一下,她问:“他们为什么怀疑我?”——说起多疑,狐族最擅长了。
元煜便原原本本跟她说了一遍。
原来,焰缡离家后的第五天,元煜实在放心不下便亲自去了白家庄找她。可是,问遍了那个庄子上的人,也没人知道有那个白家。无奈,他只好回到家里。家人都觉得事情有蹊跷。后来,不知道沈月音怎么知道了这件事。恰好元谋要离家赶考,家里人要寻一位道长占卜,她便领了一位游方道士到家里来。他一见元煜便说:“有妖气!”结果,家里人都慌张起来,这才留那道人在家,到处贴符咒、挂镜子,说是要驱除邪祟。
“你是妖怪吗?”元煜说完,笑着问焰缡。
焰缡突然想起了小青的话。人总是太好奇,他们想要知道所有事,就算有些事情知道了对自己无益,你越是想要隐藏,他们的兴趣就越大……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厌烦。她不想耗费精神来保守这样的秘密,忍受如此多的质询和试探。
“他说的没有错,我是一个千年狐狸精。”她认真地说。
元煜震惊地看着她,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呀,又淘气了……”
焰缡看着他,郑重其事地说:“我说的是真的。”
元煜笑着抱住她说:“我知道了——我的小狐狸精!”
这就是人,比狐狸还多疑的动物,你跟他们说谎的时候,他们信以为真;你跟他们说真心话,他们反而以为是玩笑。
“你为什么不觉得我是妖怪?”她在他的怀里问。
“我也不知道,你就算是妖怪,也是好妖怪——你从没有害过我,还救过我几次,不是吗?”
“可是,人不应该跟妖在一起,那是违背天规的……”
“我听人说过。不过,明明不能在一起,却偏偏遇见了,是不是天规也有遗漏呢?既然如此,应该也有出乎意料的化解之法吧?”元煜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说。
焰缡感慨地笑了——又是一个相信异种之间可以逾越一切阻碍的傻瓜。
可是,知道那有多困难吗?他不可能去做妖怪;而她要变成人的样子,只有靠法力维持,若要变成真正的人,需要拿到观世音菩萨玉净瓶中的仙水喝了才行。
“对了,沈姑娘最近常到家里来吗?”焰缡问。
元煜有点心虚:“也不是常常来……就是为那道士的事……”
焰缡一笑,没有说什么。
那天晚上,道士在家里设坛打蘸。全家人都去围观。
元夫人派人叫元煜去帮那道士,焰缡借口连日来在家里太累,一个人留在屋里。
那道士能看到她的气息,说明他也有些道行。其实,因为天界的耳目时常闭塞,鬼怪到人间,上界不一定有察觉。而人间的道士和和尚会用通灵语将他们的事上报天庭。天庭闻奏,私自闯入人间的鬼怪就难逃惩罚。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焰缡躺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心想。
院子里,道士行完过场礼,然后举起手中宝剑,对着天空念诵咒语。
他的咒语在人听来只是模糊迷乱的杂音,但是焰缡听得懂。“苍天在上,小道近日在此发现有违天条之事,特向尊神禀报……”那道士念叨着。她忙暗暗做法,发出一缕缕缠绕曲折的细微声响,仿佛一缕炊烟,袅袅升入夜空,盘旋婉转,渐渐侵入那道士的音波,互相缠绕融合,最终将那道士的声浪侵蚀消散。
道士并未发觉异常,静静等待片刻,发现没有反响后,他再次开始絮絮念动咒语,声音比前次更高亢有力。焰缡起身而坐,看到一股强大的声浪像空中飞腾,犹如龙飞冲天。
焰缡正襟危坐,双手举到头顶合掌,向上抛出一道锋利的声剑。这是人的耳朵所听不见的声音,它像一道闪电一样笔直地冲向道士的声场。它和道士的声波猛烈相撞,但彼此各不退让,它再次回头阻击。如此几次,那道士的声波眼见要进入三重天,焰缡的声剑紧紧缠绕住它,将它的锋头扭转向下。
地面上的人们都静静地仰头看着,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折回的声波渐渐消弱。焰缡和那道士感受得到那份激烈的争斗,也都感到了法力的消耗。
通常道士做法,围观的人都想看到某些“奇迹”——比如得到神鬼的回应,或者有妖魔现形,可是,这道士忙碌了半日,周围却毫无异常。围观的人开始躁动起来。
元煜原本是被迫来的,见此情形便想趁机溜走。不料,元夫人一直盯着他呢,他刚走出两步,便被元夫人拦住了。
一旁的沈月音也感到不耐烦,但仍笑着说:“哥哥,你就再等等吧。”
她希望这道士可以清除元家的妖气。从看到焰缡的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她身上有妖异之气,即便言行并无出格,也总叫人感到魅惑——她是女人尚且有此感受,更不要说男人了。
元煜去白家庄回来后,她找了个借口让父亲去查她和白玉庭的底细,得到的回复是:白家庄白氏人家数年前瘟疫中死十之八九,余者迁离原籍,无从查证。与白家联姻之朱氏无从获悉。本朝对人户的控制何其严格,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她的父亲为此提了相关人等查问,结果无一知晓。所以,父亲在来信中特别说明,这绝非是官员失职造成,而是“事出蹊跷”!
那位白公子说,朱慕阳是不能跟人在一起的。为什么不能跟“人”在一起?她当时不能理解,但现在她明白了:因为朱慕阳根本就不是人!——朱慕阳不是也当着她的面说过,她就是狐狸精吗?
道士一挥拂尘,闭目静立良久。他要重新归于平静,然后调集全部内力一举成功。
焰缡也在屋里静坐。看的出来,这是一个修行精纯的道士,尽管法力尚有不足,但可畏的是他想要胜的决心。
任何时候,心志都比能力可畏。
突然,道士绕着法坛连转三周,口内急急迸出的念咒声像瓜瓢坠地溅落而出的豆粒,每一粒都掷地有声,让人应接不暇。
焰缡双手向四方挥舞,织出一团相互纠葛的声场,它先是箭一样飞到道士声场的上空,然后倏地张开,像一把巨大的伞盖,压住道士的声场。而道士的声场中,那一道道独立的声剑则努力要想突破她的伞盖。两个声场迅速飞升,相持不下,不少虚弱的声剑开始消失,就如烟花一般。
只要在三重天下压住,那道士的通灵语便不会被天帝听到。焰缡和道士都密切注意着三重天分界处。云雾缭绕中,道士的声剑已经所剩无几。焰缡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僵住了,道士仅存的一道声剑似乎冲出了三重天!
焰缡和道士都紧张地望着空中。
周围的人群也在屏息望着空中。
突然,空中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当然,只有道士和焰缡能听见。那声音说:“火狐焰缡,快回归原位,不得再留驻人境,眷恋人类!念你尚未为害人间,速速离去,罚减百年修行;若继续滞留,天刑难逃!”
焰缡听得心惊肉跳。所谓天刑,即剥夺修行者全部道行、毁灭其本体生命,并令其灵魂坠入更低等生命体的酷刑。这是所有妖魔鬼怪最惧怕的刑法。
“不!”道士抗议地又念起咒语,“使者判决不公!狐妖私自闯入凡间,与人结成夫妻,已铸成大错,天帝应立即施以严惩,令其妖孽不敢再生此心!在下请锄杀这个孽障!”
天廷使者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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