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时去张先生家。上午他来电话,说给我写的对联写好了,要我去取。去时带了笔记本,一个深褐色仿羊皮封面的大本子。这是我们正式访谈的第一次,开始得不怎么正规,像是取什么东西顺便办了。
实际不是这样。
几个月前我退休了,不想写什么大东西,想好好休息休息。休息的方式之一是找近便处的老朋友聊天,不多,也就三两个,张颔先生是其中之一。说是朋友,有点僭越,年纪比我大得多,该尊为师长的,不过相处得久了,还是朋友家常些,彼此都随意。聊天嘛,东拉西扯,漫无边际,时有重复是难免的。有一天张先生说起他的一段往事,我听过不止一次,没作声,却动了个念头:与其这样东拉西扯,时有重复,何如他说我记,循序而进,积攒多了,以之为材料,写一部张先生的传记。
记得那天甫一说罢,张先生说,你过去写《李健吾传》《徐志摩传》,一下子降到给我写传,不嫌掉份。我说,你是值得写传的,我不写,将来也会有人写。光说你的成就,我写不了,我看重的是你的经历,你的人品。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正好这一段我没有写大东西的计划,闲着也是闲着,就这么着吧。张先生说,你要有这个心意,我若不成全,那我就不止是愚蠢了。写对联的事,也是那天说好的。
进来一坐下,他叫保姆沏上茶。一面说,更早以前,他给我写的那首仿六朝上梁词体的《儿郎伟》,有几处改动,说着取过一张纸,是手书《儿郎伟》的复印件。与普通复印件不同的是,又在姓名下面揿了名号印,两颗红红的小章。
我有些疑惑,这首诗写出少说也有十年了,怎么还要改呢,及至听他说了改动的字,又不能不佩服老先生文思的缜密,用词的精当。
改动有四处。
一是“抛梁南”一节中,“老夫从容学退庵”改为“容膝幽居学易安”。退庵是陆游的号,易安是李清照的字,改为易安与“容膝幽居”对照更有味。
再是“儿郎伟,抛梁北,伽蓝香火烟如织,千手观音开财源,平教僧尼仰斋食”中,“千手观音”改为“观音千手”。他说,前者是名词,是静的,这样一改就有动感了。不是观音本系千手,而是见财心喜,不管原来有多少只手,这会儿也变成一千只手了。
三是同节中,“平教僧尼”改为“平教僧陀”,北边的崇善寺里只有和尚,没有尼姑,这样一改更符合实际了。
四是“抛梁上”一节中,“青空漫被乌烟障”改为“星空漫被乌烟障”。他看天空,不是看天晴还是天阴,而是看星宿,观天象,还是改“青空”为“星空”为宜。这里的“乌烟”非指炊灶之烟,乃乌烟瘴气之乌烟。
这样一来,全诗就成了:
儿郎伟,抛梁东,比邻学校十七中。
操练传声雷贯耳,喑呜叱咤麦克风。
儿郎伟,抛梁西,孔圣文庙冷凄凄。
于今权钱烈火炽,歌厅酒吧日风靡。
儿郎伟,抛梁南,容膝幽居学易安。
高楼遮断千里目,净化眼界减负担。
儿郎伟,抛梁北,伽蓝香火烟如织。
观音千手开财源,平教僧陀仰斋食。
儿郎伟,抛梁上,星空漫被乌烟障。
夜来无计读天章,从使老夫气凋丧。
儿郎伟,抛梁下,疲足驽骀得税驾。
易遁示我寡交游,闭门补课学文化。
读罢诗,我说,这首诗像个引子,将来读者看到这儿,什么都还不知道,已经知道你是个怎样风趣的老人了。
张先生说,这种风趣是苦中作乐,还是少点好。
我说,今天主要谈你小时候的生活。又指指墙上说,就从这张照片说起怎么样?
房间的东墙上,挂着他父亲的遗像。像有八开大小,镜框大些,相片两边各有数行恭恭敬敬的小楷墨字。左边是:
先君铭绅,为祖考张耀堂之次子,清光绪二十二年生于介休县城,殁于民国九年夏,年仅二十四岁。当年冬余生,俗称墓生也。母亲梁云贞,为介休顺城关梁公安耀之女,生余时年仅十八岁。卒于民国十八年,当时年仅二十七岁,而余才九岁。悲乎!
右边的字稍大些,上书:先考张公铭绅之遗容。下来低数格,字小些,分两行:遗腹孤哀子张连捷(今名颔)泣血稽颡,二零零五年秋日于太原。再下来是两方小印。
张先生说,好吧。爷爷兄弟五人,他是老大,生有两子,一是我伯父,一是我父亲。伯父叫缙绅,在天津一家当铺做事,从店员一直做到经理。父亲叫铭绅,字盘新,小时候在介休高等小学堂上过学,毕业后去天津“义德当”做事。
这么说,怕我听不明白,张先生起身取了一份材料,钉在一起的几张复印的纸,递给我,说是他堂兄张帆先生写的。有一年回介休看望兄长,探问早年家中往事,谈过之后,堂兄又写了这个材料寄来。时间大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过后不久,堂兄就去世了。
接过来一看,是《张颔家世》,落款为张帆,丁卯四月十九日记,旁边有张颔先生的批字:一九八七年四月十九日(韩注:张先生所写似为农历月日,公历当为同年五月十六日)。兹将其中关于张先生曾祖父、祖父、父亲三辈的事项抄录如下:
我家祖居在介休梁吉村东头,官井近处路北一所大院里。曾祖母活了九十岁,我生时是八十七岁,生有五男二女(颔补:曾祖张利,是赶大车的,跑远路,走天津,在天津认识一些老乡,故能介绍祖父在天津当店员)。
祖父张耀堂,字星垣,少即去天津经商,做的是“印子房”生意,字号叫“思补成”,开设在城北大胡同侯家附近,财东是介休北辛武冀家,总管叫冀小山。庚子拳乱,天津是重灾区,生意毁了,祖父曾回家呆过一个时期,做打贩生意(收旧货)。
祖父是弟妹中唯一念过几年书的人,能读章回小说,能看报纸。老年时常上街去衙门前和城隍庙找算卦先生谈古论今(颔补:祖父会查《字汇》,懂得四声,能背诵一些《千家诗》)。
庚子后弟兄分居,祖母率全家移居城里,先后住过北马道文德义家前院,文家庄景丰年家窑院,段家巷李春家古门道,都是租赁。约于民国七八年间,花二百两银子,典下庙底街郭耀宗家的南院。
祖父娶过三房妻,初婚娶韩屯刘氏(颔注:我见过韩屯老妗子,三保伯伯),生一女,嫁给梁吉村李廷俊;刘死后,续娶东街孟氏,生二男(缙绅、铭绅)一女,女嫁南街李姓早亡;孟氏死后,续娶长良村李氏。
二爷在我幼时便死去,据说人颇能干,经营着二十亩园子地,好赌钱。三爷是个酒鬼,成天把着呡壶喝得迷迷糊糊,还有大烟瘾,进过县里的戒烟所。有一女嫁给了罗王庄。四爷生得又懒又丑,绰号叫猪八戒,曾去天津一家铺子做帮厨。生有一女,嫁了东堡村刘姓家。五爷是个锅腰,没娶过妻,住在老院的一间门房里,我幼时每年正月初三去给他拜年,满屋子挤满掷骰子、摸纸牌的赌众,听说五爷终年都是靠抽头为生。
老姑出嫁给内封村弓家,是万育堂坐堂医生;夫死后,带着三个儿子搬回娘家院西房居住,大儿子叫弓鸿奎(绰号大吃空),二儿子叫弓鸿武(绰号叫二吃空),三儿幼时被狼吃掉(颔注:听说弓家出过红顶子大人)。
父辈中,父亲张缙绅,字笏臣,在天津鼓楼东,黄家胡同费宫人故里对门做生意。这个当铺原名同和当,是天津富户杨家的财东,以后兑给直系军阀曹家,财东是做过直隶省长的曹锐(曹锟之弟)。父亲在这个当铺从学徒店员做到赚五厘人股的较高地位。失业后在介休冀家庄华佗庙照庙,死于介休解放前一年,活了六十一岁(属相牛)。母张氏卒于一九六二年,活了七十五岁(属鼠),今年是她的百年忌辰。
叔父张铭绅,字盘新,记得是属猴,卒于连捷出生之春。是年连仲九岁。
婶母梁云贞属虎,生连捷时应是十八岁。
叔父在开设在天津日租界的义德当做事。少年时曾在介休高等小学堂上过学。我上高小时见一份油印的《同学录》里有他的名字,还听祖母和母亲说过关于叔父上学的事。叔父死后,我继承了三部石印本的小说——《三国演义》(八本)、《彭公案》(十六本)、《夜雨秋灯》(四本)。
文中的“连仲”是张帆的原名。张先生原名连捷,两堂兄弟名字的首字相同。
由此说起张先生少年时的家庭情况。住址,张帆上面已说清了,即“约于民国七八年间……典下了庙底街郭耀宗家的南院”。民国七八年是一九一八年、一九一九年,张先生一九二〇年出生,也就是说,在他出生前一年或两年,全家迁到这个地方,他也就出生在这个地方。
韩:你家这个院子,在介休城里什么位置?
张:那一片叫西北坊,是城里的西北区。旧时候,坊相当于一种行政区划。那儿有个后土庙,我们家那条街离后土庙不远,在庙后头,叫庙底街。不长的一条巷子,南北向。大门朝西,进了大门,北边一个院子,房东家住;南边一个院子,我们家住。我们家是个四合院,不大,北房两间,伯父一家住。南房两间,我们住一间,另一间是厨房。西房三间,爷爷奶奶住。东房一间,堆放杂物。这个院以西为上,东为下。比如南房两间,西边的叫上南房,东边的叫下南房,我出生在上南房。
说着,张先生拿过一张纸,画了一张院里房间的分布图。
父亲去世后,他一家的生活,全靠伯父接济。其时伯父仍在天津做生意,家里由伯母当家。或许是负担过重,或许是人性的原因,伯母待他母子甚是刻薄。爷爷倒是疼爱这个孙子,早早地教他一些诗文知识,也只是疼爱而已,生活上不可能有什么关照。爷爷年纪高迈,老两口的生活,也全依仗伯父供给。说到这儿,张先生感慨地说:小时候,真是孤苦伶仃啊。
韩:房东是个什么人家?
张:是个场面上的人,财主。城里有好几处院子,他们住在这儿,另几处租了出去。两口子都是能干的人。母亲跟房东太太原本就说得来,父亲去世后,来往更密切了,就让我认了干妈,有了干妈也就有了干爹。两口子待我很好。那时他们还年轻,没有孩子,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待。都是好人啊!
干爹叫郭耀宗,字远峰,会做诗填词,有学问,能写祭文寿文,字也写得好。爷爷给我开蒙时,仿影就是干爹写的,写的是那时候教小孩子最常用的一首诗: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七八座,八九十枝花。
干爹的字写得确实好,后来我就跟上他学写字。干妈叫王希韫,也是个有文化的人,不能说多高,总是有文化。聪明,干练,大户人家出来的,会背许多古诗词。爷爷教我读诗,关于清明的,只教了一首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干妈就教了我好几首,比如:
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
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宋·王禹偁《清明》)
再比如: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宋·高菊涧《清明》)
韩:他们都多大岁数?
张:不大。我妈属虎,一九〇二年生。干妈属兔,一九〇三年生,比我妈小一岁。干爹属蛇,一九〇五年生,比干妈小两岁。以我六岁算,懂事了,也就是一九二五年,我妈二十四岁,干妈二十三岁,干爹二十一岁。我是一九二〇年生的,都是按虚岁算。要按现在的说法,干爹那个岁数,还是个大孩子。
别看干爹这么小的年纪,还是个“公人”,当着西北坊的街长。家里是大财主,父亲爷爷都做过官,不是县上衙门的什么小官,像是有功名,外面像样子的官。我见过他家里一块大匾,写的是“钦旌节孝”,该是他祖上某人守节守孝,品德高尚,朝廷赐给的。这条街太短太窄,没地方立牌坊,要是有地方,是该立牌坊的。干爹的学问很好,是我们县上有名的学者董重的学生,董重是个举人,在我们那一带名气很大。我小的时候,四声的辨别,是爷爷教的,但《四声歌》口诀是干爹教的。爷爷只是教我辨清四声,说不出什么道理,会了四声歌诀,就等于掌握了规律。干爹教我的《四声歌》是这样的:
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
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
我九岁十岁的时候,就能辨清四声了。这对我后来读旧体诗,做旧体诗,很有用处。
那时,爷爷已经很老了。我上学的时候,他已过了八十。爷爷只可说能写会算,会写信会记账会珠算,谈不上什么学问。我记得,爷爷屋里的“被阁子”里放着一套《字汇》,门背后还挂着一本《玉匣记》,不是小说书,是一种类似皇历,比皇历要全乎的迷信书,出行呀,红白喜事呀,都要查查。民间有个说法:“看了《玉匣记》,不敢放响屁。”真要按《玉匣记》的说法,规矩可多了。小时候,我就知道:上午不敢朝东尿,下午不敢朝西尿,中午不敢朝南尿,永远不敢朝北尿。后来当然知道了,上午朝东,下午朝西,中午朝南,都是正对着太阳;朝北,北是官府、神仙、朝廷的方向。
爷爷教我的,不止是这些,还有许多有趣的知识。我还没上学,冬天一数九,就教我填《九九消寒图》。你没见过吧,是这样的——
张先生取过一张纸,在上面画了起来。竖着画了九个圆圈,又由第一个圆圈开始,往左边横着画了八个,说以下类推,就不画了,这样横数竖数都是九个。又在空白处画了一个较大的圆圈当例子。在圈里画个小点的四方形,外圆内方,就是现在街上中国银行行徽那个样子。再由小四方形的四个角,斜引一条短线与外面的圆相交,这样一个圆圈里就分了五个空儿。然后,边说边写:
上点天阴下点晴,左风右雨雪中心,
点画图中墨黑黑,自然门外柳青青。
接下来说,比如今天是数九第一天,天晴,就把下面的空儿涂成黑的,有风,再把左边的空儿涂成黑的。要是明天是阴天,又下了雪,就轮着下一个圆圈了,把上边的空儿涂成黑的,把中间的空儿涂成黑的。这样一天一天涂下去,涂到九九八十一天就开春了。
我问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张先生说,一是培养孩子的耐心,再就是,涂上二十年下来,对这个地区的天气变化就有了规律性的认识。大致就能知道,哪天会刮风,哪天会下雪。这也是一种气象研究,等于建了个小小的气象观测站。还有一种《九九消寒图》是这样的,就是把“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九个字,写在一张纸上(说着写了这九个字),必须写成空心字(说着将亭字写成空心字),从数九那天起,每天按顺序,把其中的一个笔画涂成黑色(说着将亭字的点涂成黑色)。这九个字,每个都是九画,风字要写成繁体。这样,九九数完了,这九个字也就涂成黑字了。普通人家,多是画这种。
记得去年冬天有次来张先生家,正是数九时节,张先生还给我说过一种《九九消寒图》。据说是皇宫里兴起的,就是画一树梅花,九枝,每枝九朵,都是空心的,不涂色。每天由臣工送到皇上御案前,皇上用珠笔在空心梅花上涂一下,九九数完了,一幅御笔的梅花也画成了。我本来想提醒一下,说他还说过这种,怕耽搁时间没说。
张:干妈的文化水平,比爷爷要高,刚才说了她教会我好多首关于清明的诗,不光是这个,别的方面,也比爷爷高明。那时候讲究“建除”,精通这一手的人叫“建除家”,相当于后来说的星相家、堪舆家,就是要做什么了,看个日子,黄道黑道的。爷爷会背建除,但干妈记得更准。建除歌诀,爷爷教我的是:
建满平收黑,除危定执黄。
成开皆大吉,闭破不相干。
这个我四五岁上就会,不能说错,意思是对的,用语总是俗了。后来干妈教我的,比这文雅些,也准确些,一听就是见过正经书的。前面两句一样,后两句是:
成开皆可用,闭破不相当。
我小的时候,在自家院子里觉得很憋气,北房(伯母住处)从来不去。爷爷的房子,也很少去,奶奶总是叨叨,我也不喜欢。没事了,就跟着母亲去干妈家,就在旁边,北边那个院子。我自己也会过去玩。很小的时候,过年,干妈就教我认街上新贴的对联。好些对联,我会念,可不认识上面的字。不是全不认识,简单的,像上啦下啦,还是认识的,大部分不认识,可是我能把对联全念下来。干妈教过一遍,再见了就会念。
再大点,认字就多了,还没上学,有的认识,有的也是瞎猜,闹了好些笑话。城里有个叫化子叫元则,当时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我有时到了街上,就跟他玩。他领上我去城里其他地方转。镶牙铺子外面的招牌上写着“镶牙补眼”,我念成“让牙铺眼”,奇怪牙怎么会“让”,眼又怎么“铺”呢?让的繁体字是让,跟镶字差不了多少,补的繁体字是补,跟铺差不了多少,我认识让不认识镶,认识铺不认识补,就念成那个样子了。
那时街上也贴标语,有一条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元则会念,用的是介休话,“匹夫有责”的前三个字,我听成是“拍浮油”。介休话“拍”读如撇,拍浮油,是瞎捞钱的意思,我看了心里纳闷,国家兴亡,怎么拍浮油负责呢?
年龄小,家里又太孤单,跟元则这样的叫化子在一起玩,反而觉得很愉快。元则这个人,别看是个叫化子,心眼好,快活,人也孝顺。跟他妈一起住在北城门楼子上,每天出去讨饭养活他妈。我还跟干妈,相跟着去过元则的家。干妈这个人,年轻,好奇,有次跟我说:你知道元则的家吗?我说知道。在哪儿?在北城门楼子上。
干妈让我领她去看看,我就领她上了北城门楼子。元则家里很脏,干妈不嫌,去了问这问那。在那个年代,一个大户人家的年轻太太,肯去叫化子家里看看,要有相当的勇气。
一九二八年,我九虚岁,该上学了。我妈病得很重,做不了主。在我上学这件事上,伯母是反对的,因为一上学就要花钱,肯定是她出。爷爷主张我上学,又不好明说。伯父不表示意见,亲戚们巴结伯母,也都说我不该上学。我舅家坚持要我上,伯父伯母那边,道理上说不过去,只得同意了。
上学的地方离我家很近,就是西北坊小学堂,出门走不多远就到了。上学前,在爷爷的指教下,已经读过《三字经》《百家姓》,认识了不少单字。学堂里,念的是新学制的教科书。多少年以后才知道,爷爷教我的,有些姓的读音是错的。比如有个复姓叫“万俟”,《百家姓》上跟“司马”连在一起是“万俟司马”,爷爷教我的读音是“万丝司马”,实际该读作“默其司马”,《说岳》里害死岳飞的那个奸臣,就叫万俟卨。
小孩子好动,不愿意一天到晚老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盼着上学,实际上是盼着离开爷爷奶奶,见识外面的事。那时候我妈病重,他们不让我常去我妈住的上南房。她得的是痨病,怕传染。我上学的第二年,我妈就去世了。
小学里,教我的第一个老师是个秀才,学问不错,思想守旧,都到了民国了,用的新式课本,教法还是过去私塾那一套。他一个人教我们国文、算术、常识三门课。每次上课,先用红笔在课本上把要学的勾一下,也不讲,就让我们去背,国文是背,常识是背,算术也是背。第二天上课,不做别的,先背前一天勾过的,然后再勾今天要背的。第三天上课,背第一天和第二天的,再勾今天的。第四天同样,一直到星期六,将前五天的全背一遍。这样一星期的课就上完了。
背的时候是一个人一个人地背,背不会,就打板子,往手心上打。我很少挨板子,差不多都能背下来。背算术最有意思,还记得第一课是:
树上一只鸟,现在飞去了。
问:还剩几只鸟?
答:还剩〇只鸟。
我头一次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之外,还有个数字叫零,写作“〇”。
这位秀才老师的名字,现在忘了,只记得姓梁。长大后见我们的旧县志上,还有他的名字,是个有学问的人。只是那时候刚实行新学制,他教私塾教惯了,不会教新学制的课本。
秀才老师教了我们一年,第二年来了个新老师,叫李保泰,是经过考试录用的,考了全县第一名,不知为什么分配到我们西北坊小学来了。我们是个很小的学校,只有一个老师。学校在火神庙,左边供的是药王爷,右边是另一个神仙,中间是火神。西边另一个院子是吕祖庙。
说到这里,张先生起身,从东边墙上摘下一幅镶了边框的大照片,拿到桌子跟前说:“这就是吕祖庙。”
我俯身看去,是个两层楼式的建筑。彩照,古旧斑驳,仍能想像出当年华丽庄严的样子。
张先生说,吕祖庙的西边是坊公所,东边就是火神庙,也是两层。那时候,庙里的神像还没拆除,我们就在供桌跟前上课。有时候在一层,有时候在二层。二层供奉的是关公,这个楼也叫春秋楼,关公在神座上坐着,周仓、关平在地上站着,跟我们是同学。
李老师倒是用的新式教学法,也没留下多深的印象。记得的只有一样,他上体育课教我们拔慢步,有一个动作,就是一只脚后伸点地,他说这是“挨地而不挨地”,我不懂这个“而”是什么意思。那时候,我们说的都是介休话,对那些外面来的,或是上了新学堂出来的,说普通话的,叫“撇京话”。有的刚开始听也听不懂。比如有次开会,有个老师(不是李老师)在台上说,什么人压迫什么人。我就不懂得“压迫”是什么意思,下来看了书,才知道原来是“捏撇”,介休话里“压迫”就读这个音。
那个李老师,日本人来后,当了南同蒲线上的列车长。日本人投降后,还是列车长,只是身份变了,成了国民党。共产党来了就不行了,回到村里,是个小村子,离城挺远的。解放后我们还见过。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脑子活泛,大概是六十年代初吧,困难时期,饿得没办法,就骑上自行车从城里贩卖碱面挣点小钱。这是不允许的,按当时的政策,这就是“投机倒把”,抓住了批评教育,重的说不定还要关几天。头一次抓住,人家见他可怜,批评几句就放了。过后仍不改,又叫抓住了,好说歹说,又放了。第三次抓住,人家可不饶了,连人带自行车、秤杆秤盘,一起带回工商局或是派出所,严加责问。问有再一再二还能有再三?说没有。问反复做这样的事,是不是给政府添麻烦?说是。又问往后还敢不敢?说不敢。那时候不兴罚款,说你就写个检查吧,要深刻。这就看出他的聪明了,写了,抓他的人全笑了。写的是:
再一再二没再三,不给政府添麻烦,
从今往后我不敢,拿来我的秤盘盘。
我们那儿的文化人,还是有点幽默感的。
不管怎么说,小学四年,很顺地过去了。考上高小是不成问题的,能不能上却成了大问题。我妈早就不在了,跟伯母说,肯定说不通。考试过后,不知是受了哪个高人的指点,或许就是干妈干爹教的吧,我请校役到家里,跟伯母说,我上高小是保送的,不用掏学费。一听说不用掏学费,伯母就无话可说了。这样,我就上了介休县立高等小学校。
高小在县城东南角,文庙旁边,地址是过去的绵山书院。你知道吧,过去,凡是文庙,都在东南方向,就是文昌阁、文峰塔这类建筑,也都在东南方向。绵山书院早就毁圮了,留下不多的几个旧建筑。有个大厅,记得大厅门上的对联是:
川岳锺灵,绵山胜水之间,应多杰士;
典型在望,有道潞公而后,讵少传人。
有道和潞公,是介休历史上两个有名的人物。有道是郭有道,也叫郭泰,东汉有名的太学生,可说是最早的学生领袖。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上说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搞学生运动的人。潞公是文彦博,当过宋朝的宰相。这副对联,先说山川再说历史,地灵人杰,读了很能长少年人的志气。
上学期间,经常得到干妈干爹的鼓励。干妈对我的鼓励最多,我记得她教过我这样一首歌谣,叫《跑报则》,就是“跑报子”(说着顺手写下来):
好小则,带上串铃跑报则,
一跑跑到北京城,三年两年熬成人,
自熬得,自挣得,自家娶过媳妇则!
给你说一下读音。介休话发音,入声最多,“子”读成“则”,也写成“则”。
什么叫跑报则呢?旧社会天旱久了,就要祈雨,把龙王抬出来游,抬到哪儿呢,差不多都是抬到绵山上,有时也去河边、水池边,总之是有水的地方。祈雨的队伍在后面慢慢地走,前头一个年轻小伙子,一会儿跑远了,一会儿跑回来,跑回来就大喊一声“报!”说现在是什么时辰,天上有没有云。这个活儿是很辛苦的。大热天祈雨,身上要穿老羊皮做的皮袄,脖子上要戴上用三个铡刀交叉起来绑成的枷,身上还套着牲口戴的那种串铃,跑起来丁当丁当响。干妈的意思是,要我用跑报则的吃苦精神努力上进,为死去的母亲争光。
高小两年,我的学业很好,也闹过笑话。那时的高小学生,大多数家里比较富裕,平日吃得好,穿得好,冬天有棉大衣,还有《小学生字典》。棉大衣和字典,我没有,家里穷,买不起。穿得也平常,冬天冷,耳朵上起了冻疮,手指上脚趾上也起,耳朵常会冻得流脓。老师对那些富人家的学生,常给以关照,或许不是什么关照,但在我看来就是关照,也可以说是偏向。临毕业的时候,趁没人在跟前,我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本校教员,以貌取才!”粉笔竖着写的。
学校很快查出是我。我的字写得好,一看就能看出来。教员们知道是张连捷写的,都很生气,觉得是对他们人格的极大诬蔑,要求校长开除我。校长叫杨绍祖,是个有学问的人,我知道“六书”,就是他教的。他没有开除我,只是把我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我这人,平常学习是很好的,偏偏这次毕业会考没考好,也不是怎样的坏,只能说没考出平时的水平。过后杨校长见了我,笑着说:还说人家以貌取才,你的才呢?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极深,什么时候都不能以己之心度人,做什么事都不能意气用事。
别的孩子上学是幸福的事,我也不能说不幸福,可那时候,真是苦透了。刚才我说,冬天冻得耳朵起疮,流脓,这是真的,你看看我的耳朵。
说着,张先生伸出手,捏捏自己左耳的耳轮,往前揪揪,我凑过去一看,平平的,似乎还少了些边儿。接下来说,你们的耳朵这儿都是个楞儿,我这儿光光的,没有楞儿,就是小时候叫冻坏了的。还有,你看我这手,说着伸展两只手,除了大拇指,其他几个指头都是弯的。是稍弯些,也不是多么难看。张先生的手指属修长的那种。
小时候,真是个苦啊!说到这儿,张先生忽然停下来,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我以为他是累了,或是要出去方便,也就没有吭声,过了这种情况下该等待的时间,再看张先生时,竟有些气喘的样子,我说,累了就歇歇。
张:不是累的,是我想起一个人,该说不该说,说了不太好,不说心里又堵得慌。
韩:有什么你就说,该写不该写是另一回事。
张:那就说吧。我要说的是我的这个伯母,我们那儿叫大妈。这样吧,我先给你说了,这样的事,等我死了再发表,恨是恨,总是个长辈嘛。
韩:有什么你就说,该不该写我来掌握。这么大年纪了,别考虑那么多,只要是真事,只要是你经过的,就说出来。你都是黄土埋到这儿(说着我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的人了,还考虑那么多干啥。
张先生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说到了这儿。那就说吧——
我这个伯母,待我母子,真是太过了。我妈得的是痨病,后来重了,我舅家让伯母出钱给看病,伯母对我舅家说:“有买棺材的钱,没吃药的钱!”那时我还小,不知道,长大了外婆告诉我的。
韩:爷爷该说话呀?
张:我妈生我的时候,爷爷已经七十五了。我小名叫七五则(子),就是这么来的。
说到这儿,张先生起身在旁边的书柜里,翻出一本民国年间的历书,一页一页地掀着,只见好些年月下面有批注,有的写着父生、父亡,有的写着母生、母亡,等等。凡与他有涉的人,几乎都有批注。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把平日的考证功夫也用在这些事上了。
你看,他是道光二十六年生人,道光二十六年是一八四六年,我是民国九年生人,一九二〇年,他已经七十五了。他连自己都管不了了,还能管家里的事吗?我小时候,院里一大家人,在一个厨房做饭,做好了再各端回各家吃。厨房在下南房,我和母亲住的是上南房,我们的饭母亲端回来,爷爷奶奶的饭,我端上送到他们房里。我给爷爷奶奶送了饭,再回到我们房里吃。母亲死了以后,我就在爷爷这边吃了。虽是一个厨房做出来的,东西可不一样。伯母房里吃的辣椒是油泼的,我和爷爷奶奶吃的是水拌的,有时候里面还有蛆。奶奶自己从街上卖上一小瓶香油,吃饭的时候,用筷子尖在油瓶里蘸一下,往碗里点一点,说是油吃一点香,多了就不香了。街上卖麻叶(油条),从来不买,说吃了不管用,还要“闪塌嘴”,意思是太虚了,卟嗤一咬,会把嘴皮子闪塌的。
奶奶爱唠叨,不是吃饭,我不愿意在爷爷房里待,做什么她都要管,都要问,你不说她就要叨叨,说你这不好那不好。我正做作业,要去茅房了,就得跟她说:奶奶,我要去茅房了。要不她马上就要问,去做甚?叨叨得很。
没事了,爱去干妈家玩。不是上学以后才去,上学以前就爱去干妈家。多是跟上我妈去的,那时我妈身体还行。干妈这个人,年轻,心火旺,听说伯母在什么事上待我母子俩不好,就鼓动我妈跟伯母对着干。我妈呢,也是年轻,不懂世事,常会听了干妈的话跟伯母吵闹。你想,这怎么能行呢,你吃的喝的,全是人家管着,这样闹会有好处吗?
韩:伯母待你们不好,或许是要照管这么一大家子人,经济上也不宽裕,不得不省吃俭用吧?
张:可她还抽大烟啊。说不清,也许就是那么一种人。
又停了下来。说了这么多,张先生还没有从对伯母的愤恨,又由这种愤恨引发的对母亲的思念里解脱出来。我理解老人的这种心情,尽量不打扰,过了一会儿又说开了。
七八岁那两年,主要是伺候我妈的病。伯母只管吃的,看病不管,别的也不管。我妈病得很重,要吃药就得自己想办法。有时候家里实在穷得没办法了,就拿出件东西让我去卖。兜肚上的链子,是银的,有次就解下来让我去街上卖。跑了好几家,人家都不收,见我这么小,以为是从家里偷出来的。后来有一家见我说得恳切,知道不是偷的才收下。
父亲是前半年春天死的,我是后半年冬天生的,我老妗子接生,后来跟我说,说我一生下来就是个孝子,哭得很厉害。头一声哭,是哭我父亲。那么大声地哭,也是哭自己的命太苦了,生下来就是个苦孩子。
像我这种遗腹子,我们那儿叫墓生,就是父亲已经进了墓里你才生下。九岁上,我妈又死了,人家都说我命硬,没生下来克死了父亲,生下来没几年又克死了母亲。我妈活得太惨了,得了痨病,又得不到好好的治疗。现在我还记得我妈死了那天的情景。
我妈病重的时候,我跟爷爷在一起住。一早起来,就听见院里南房有人哭,这是我们那儿的习俗,死了人得有人哭,没有还得请个人,要哭得有声有调。谁呢?我伯母的娘家二姐,也是介休城里人。爷爷跟我说:“七五则,你妈死了,黄瓜苦到圪蒂上了!”
那边的哭声越响了,我听出哭的是:“二鬼呀,可是你自家害了你自家哩!”我妈是二媳妇,二鬼,是我们那儿的叫法。
韩:是说你妈不该跟你伯母闹意见?
张:是这个意思,闹了意见,人家才说“有买棺材的钱,没买药的钱”,只能等死了。
韩:你妈是个刚烈的女人吧?
张:年轻,个性强,有点二杆子劲。
我是一九三五年春天高小毕业的。在我来说,高小毕业就算是到顶了,要上中学得到外地,想也不敢想。毕了业,做什么呢,不是一下子就能找见合适的事做,闲着没事,就参加了县城的一个文人社团。
介休城里有家茶叶铺,叫“广源永”,老板王宗汉,有文化,人也风雅,联络了几个同好,组织了个“行余学社”,取“行有余而致力于学”的意思。参加的大都是城里的画家、书法家和篆刻家,没有专门做这些事的,都是业余爱好。我好这一手,也参加了。从这时起,就开始读《说文》,学书法,学绘画,还有篆刻,等于是跟古文字打上了交道。只能说有了些常识,研究谈不上。
人家都是有事做的,就我是个闲人,写字画画不能当饭吃,总得做个事才行。这期间,亲戚们也都张罗着给我找事做,最后还是外公说成了一件事。他有个眷弟在湖北樊城做生意,好多年了,在一家杂货铺当了掌柜。外公就托他的情面,看能不能给我在樊城找个干的,说行啊,来我这儿当店员吧。这样我就去了樊城。说这话,已到了一九三七年的春天。临行前,干爹干妈专门把我叫到北院,请我吃了一顿火锅。说来惭愧,伯母当家这些年,除了过年,我连一顿饺子也没有吃过。吃饭的时候,干妈勉励我说:孩子呀,永远不要回介休来啦,介休没有你的亲人!
她说的是实话,我那可怜的母亲,早在八年前就去世了,爷爷奶奶也不在了,介休确实没了我的亲人,可是,我永远记得,干爹干妈,同样是我的亲人。干妈这样说,是为了激励我早些成人,做大事,给死去的母亲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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