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还有今天上午,我都在翻看《张颔学术文集》,体会颇多,又不敢自专,亟想与张先生晤谈印证。踏进张府,正是午后三时。张先生已坐在桌前,几句寒暄过后,进入正题。
韩:你过去老感叹“文革”耽搁了多少时间,少写了多少文章,诚然不假,但我昨天到今天,一直在翻阅你的学术文集,想勾勒出你的一个大致的学术路线图,结果发现,你的学术路线跟别的许多学术名家没有二致。
张:此话怎讲,我不太明白。
韩:听我说个端详。前几天看台湾史学家汪荣祖的《史学九章》,其中说,世上有年轻的文学家,却少有年轻的史学家。这主要是因为文学家凭才气就可以少年成名,而史学家要饱览典籍,精研细判,没有相当的岁月难以做到,出名就要迟些。文学圈里有个说法是,二十五六拿出成名作,四十五六拿出代表作或是传世作,史学家迟些,推后十年如何?那就是三十五六拿出成名作,五十五六拿出代表作。你入道迟,较之那些科班出身的学者,应当再推迟十年,即四十五六拿出成名作,六十五六拿出代表作。
张:停,停。你说的成名作好理解,这代表作与传世作有什么分别。韩:代表作是就学者自己说的,你有许多着作,这一种代表你的最高水准,就是代表作。传世作是就整个文化传承说的,今世有许多学术着作,大都十年二十年没人问津,三十年五十后也就灰飞烟灭,不是叫人烧了,是它自己纸质老化了,一抖就成了灰。只有极少数会一印再印,传到下世或下下世,那就是传世作了。好些学者,成名作只是上了台阶进了门,再苦读一二十年,能拿出代表作就是万幸了。还有些学者,终其一生,既无成名作,也无代表作,更遑论传世作。当然,这并不否认他们别的方面的贡献,比如教学啊行政啊。天分极高的学者,成名作就是代表作也就是传世作的,也不是没有。像你张先生,有成名作有代表作,代表作就是传世作的,也不多有。
张:听你的话不能听完,听完了总会有个蝎子尾巴。
韩:这就是我人生失败的根源,什么好意思说到后来都让人理解反了。你听我往下说。这本学术文集,出版于一九九五年,其时你已七十五岁,可说将你的主要学术论文都收进来了,也就会显示出你学术研究的路径。较早的几篇中,可称之为成名作的是《陈喜壶辨》,一九六四年《文物》第九期发表,当时你是四十四岁。《侯马盟书》虽说名声大,但它的成功有许多偶然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集体的成果,真正可说是你的代表作和传世作的是《古币文编》,一九八六年中华书局出版,其时你六十五岁。这也就是我所以说你,虽经了那么多的耽搁,又受了那么多的磨难,学术线路并未逸出常规的原因。
张:有几分道理。
韩:研读这本文集我还发现,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这十年是你学术研究的一个喷涌期,可说是佳作不断,硕果累累。我做了统计,书里共收文章三十六篇,写于五十年代的两篇,六十年代八篇,七十年代四篇,八十年代十七篇,九十年代两篇。若考虑发表在七十年代者多为末期,发表在九十年代者多为初期,那么这十年的成就就更大了,说是喷涌一点也不为过。
张:跟人家那些大名家相比,我的文章数量还是少了些。这与我的学术操守有关。好些学者跟作家一样,不是想着怎么做学问,而是想着怎么写学术文章。有一年去河南博物馆参观,主人领我参观了他们新出土的青铜器,特意对我说:张先生你可以照相。主人所以说这个话,是因为他们那儿前不久刚出了个事儿。有个北京文物单位的学者,去他们那儿参观,又是照相又是量数字,一看就是要写文章。参观过后,主人当场要求对方交出笔记本,退出胶片,弄得很是难堪。主人说,非是他们无情,实在是这样的事情遇得太多了。出了一件重器,他们还正在研究,浮皮潦草的文章已经发表了。什么文章该写,什么文章不该写,这里有个学术操守。他们知道,张颔不会做这样的事。
学术操守不光是这个,这是个底线。还有高的,我秉持的理念是别人写过的不写,没有新意的不写,破人家的容易,立自己的难。破人家的,挑几个刺就行了,立自己的,没有实实在在的材料,光凭几句空话是立不起来的。着书容易立说难,斯之谓欤?
韩:立论务求稳妥,材料务求全备,这种态度,确实影响了你文章的数量。再就是,你这个人不小气,常把自己搜集的资料提供给别人,一点也不心疼。降大任写你的《传略》里说,个别同志利用你未发表的观点或资料撰文发表,你从不计较,只微笑着说:“只要是正确的,不管是谁的文章,都有益于社会,别人已写进文章,我可以不写,可以研究新的题目。”这种胸怀,不是谁有的。陈寅恪当年在清华大学教书时,第一堂课就特别申明,他讲述的课题及所用的材料,只可研习,绝不能写成文章发表。因为他列举的材料,都是不经见的,一个材料说不定就能写成一篇学术文章。对此事,我的看法是,普通材料,别人用了也就用了,真正的问题,重要的材料,谁也偷不去的。这应当是前提。
张:陈先生是对的。有时一个材料,不知看多少书才能得到,都是心血,人家一讲你就写成文章发表,跟打劫差不了多少。我提供给别人的材料,大多是我看书时随手记下来的,自己可以写文章,也可以不写文章,给了别人也不耽搁自己什么。我这里可写文章的题目太多了,只有缓急之分,没有写得成写不成的差别,端看我愿意不愿意写。前些年有位作家,就不说名字了,想写豫让这个人,来我这儿讨教,正好以前我曾留意过豫让,积攒下一些材料,就全部提供给他,他很满意,临走时连声道谢,说没想到张先生这么大方。
韩:你爱帮助人,在圈内是有名的。我就听张仁健先生说过八十年代他和降大任搞了本《咏史诗注析》,成稿后送你审阅,那时你挺忙,竟放下手头事儿,抽出时间通读全稿,纠正了注释中的不少错误,批注了许多可贵的意见。书稿上地方小写不下,就夹了条子写。仁健先生说,没有张先生的审阅指正,这本书达不到这样高的学术水准。
还是回到前面的话题上。八十年代,确实是你学术上的一个喷发期,收获期。不说《古币文编》了,这是个里程碑式的着作,就说那些单篇论文,达到的学术高度也是令人企羡的。我算过了,连上七十年代末跟九十年代初的,共是二十二篇。我弄不清的是,为什么“文革”一结束,你发表的第一篇论文竟是《匏形壶与“匏瓜”星》,我看了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张:这你就不明白了。“文革”中我一直偷偷观测天象,研究古天文学。我有个对子,叫“终日劳动批斗,有时测影观天”。这个文章早在我脑子里成熟了,只要动笔就能写出来,当然就先写它了。
韩:又是一个“壶”!
张:你是说,我早先写过陈喜壶吧?此壶非彼壶也。我给你讲讲,很有意思。现在天亮着,要是天黑了星星出来,指着星星讲就更有意思了。
我国古代天文学典籍上着录的星星,有一个称为“匏瓜”的。《史记·天官书》里说:“匏瓜有青黑星守之,鱼盐贵。”《史记索引》里说:“匏瓜-名天鸡,在河鼓东。”《史记正义》里说:“匏瓜五星在离珠北。”匏瓜星座还有个名称叫瓠瓜。这个星座在西洋天文学中属于“海豚座”。海豚座除了“匏瓜”五个星以外,还包括“败瓜”五个星在内。
匏瓜星和牛郎(河鼓)都在银河东岸,距离很近,而且与银河西的“织女”三星隔岸相对,它的一、二、三、四星连贯起来,组成一个菱形,像一个织布的梭子。民间神话传说中,就把它说成是织女为了向牛郎表示感情,抛向牛郎的信物了。你小时候在老家,定然听说过这个神话,天黑了你看看,这个梭子星是很好辨识的。
四个星连在一起像个梭子,五个星连在一起又像个匏瓜了,这就是叫它“匏瓜”的原因。匏瓜你在农村该见过,前些年我腿脚好,早上去自由市场转,还见过卖匏瓜的。古代“匏”、“瓠”两字可以通用,“匏瓜”也可以称为“瓠瓜”。《史记》孔子世家里有句话,很有名,一说怀才不遇就会想到,是:“我岂是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瓠瓜青着能吃,老了一剖两半就是舀水的瓢了,这水瓢古代称为“蠡”,以蠡测海,说的就是瓠瓜水瓢。我国古代陶器和铜器里的“壶”,就是由瓠瓜演化而来的。壶瓠二字音同,义相近,可以通假。匏壶作为陶器形式出现后,随着社会的进展,登上了“礼器”的台盘。但它在礼器中只能算从属地位。贾谊赋中有句:“斡弃周鼎而宝康瓠兮。”意思是怎么能抛弃贵重的周鼎而宝爱品位低得多的康瓠呢。康瓠就是陶匏壶。匏壶作为礼器,盛的是“玄酒”,玄酒不是酒而是水,也叫明水,是祭祀或宴享时的辅料,由此可见陶匏在礼器中的地位,与钟鼎相比实在居次要地位,这样就可以理解贾谊为什么那样说了。
韩:这一番宏论,真有泰山压顶之势,下面再说什么,听的人只有俯首贴耳了。
张:不是泰山压顶之势,那是懵人的;是移山填海之法,让人信服的。把匏壶的来历和用处交待清楚,下面的论证就有了坚实的基础。
韩:大任先生说你做学问的方法是,多重防线,层层剥皮,既有广度又有深度。多重防线就是从研究的广度说的,意思是每有论证,必对研究对象前后左右,全面考察。层层剥皮是从深度说的,意思是对研究的材料,剥笋见心,抓住要害。像这篇文章,未触及研究对象前,先高屋建瓴,对与匏壶有关的天象与器物,来一次全面的考察,这该是“层层设防”之一种。说说这个壶吧!
张:一九七三年山西闻喜县邱家庄,发掘了一批战国时期的墓葬,第一号墓出土了一组陶器,其中有一件很精致的陶匏,它的出土反映了陶匏在战国时作为礼器的一种“上古”遗制。壶高三十厘米,口径四厘米,腹深二十二厘米,鸟首盖高九厘米。《殷周青铜器通论》图版里,着录有两个青铜匏壶,一个标名“鳞纹瓠壶”,一个标名“鸟盖瓠壶”。鳞纹壶通高二十九厘米,鸟盖壶通高三十一点八厘米。这两个匏壶,大小与闻喜邱家庄出土的陶匏大致相似。
还值得注意的是,前面提到的两件东周青铜匏壶里,一件有鸟首之盖,而闻喜邱家庄出土的战国陶匏亦有鸟首之盖。《史记·天官书》索隐里说,匏瓜一名天鸡。中国古代星座中称为“天鸡”者不止“匏瓜”一个,《晋书·天文志》里说:“天鸡……主候时,又尾宿、箕宿、瓠瓜之别称。”瓠瓜所以有天鸡的别名,是因为匏瓜的样子,长胫大腹有鸡鸣之象。天鸡这个星座名称,在我国古代天文典籍中虽晚见于《晋书·天文志》和唐人的《史记·天官书》索隐,但从周代铜、陶鸡首匏形壶的出现来看,早在周代“匏瓜”和“天鸡”已经发生了关系。也可以这样说,天上的“匏瓜”星以“天鸡”为别名的时间,应当在周代已经为人们所习闻了。但“匏瓜”星的命名比“天鸡”肯定要早。
韩:日出而鸡鸣,可说是古代劳动人民对天时物证的直接体会。对鸡加个“天”字的谥号,带上神话色彩,无非是对这种动物的崇拜心理,就像说月蚀是“天狗吃月”一样。
张:从这个陶匏有带鸡形盖来看,可以推测在战国时,天上的匏瓜星座就已经和“天鸡”联系起来了。当然,星座用“匏瓜”命名,时代应当更早。《诗·豳风》上说“八月断壶”,是农民采摘甘瓠作为食物的记载;《诗·小雅》上说“幡幡瓠叶”,反映当时把甘瓠叶煮熟当菜吃的情况;《诗·邶风》上说“匏有苦叶”,是形容古人佩带匏壶涉水的情况;《诗·大雅》上说“绵绵瓜瓞”,是形容子孙昌盛如小匏瓜生殖繁衍一样。其它古文献上,也有类似记载。这些记载同样可以印证,我国古代天文学中对“匏瓜”星的命名由来已久。这样看来,“匏瓜”星的命名,应相当于《诗·豳风》、《邶风》《小雅》等民谣流传的时代,早于东周。
韩:这结论多坚实,任你有多大力气也撼它不动。难怪大任先生说:“这篇文章是张颔考古与天文相结合进行学术研究的代表性例证之一。”读这样的学术文章,真让人有如饮甘泉,浑身清爽之感。
张:过誉了。不过我对这篇文章确实是满意的。“文革”后复出,总得拿出个像样的东西。那一段我正在研究古天文学,对这类事考虑得比较多。
韩:我注意到,文集中你很少注明文章写作时间,注了时间的只有四五篇,三篇谈印的文章有两篇注了时间,这篇也注了,不光注了时间,还写了地点,“一九七八年一月十三日于太原”,可见你对这篇文章的珍爱。
张:这篇文章先是在《山西文物》一九七九年第一期上刊出,后来《光明日报》文物副刊的编辑见了,又在同年八月二十二日刊出。外地老朋友见了,有的打电话祝贺我复出,说经过这么多折磨,仍笔力雄健,宝刀不老。
韩:同一时期,《检选古文物秦汉器考释》中对秦吕不韦“少府”戈的考证,也堪称经典之作。
张先生笑了:你真是搔到痒处了,我正要说这个事呢。
太原有个电解铜厂,是个老厂子,在并州路上,跟省文物工作委员会的关系一直很好,那些年经常从回收的大量废铜中,检选出有价值的历史文物,提供给我们。大约七十年代末期,从陕西运来的大批废铜中,又检选出一批古代文物,其中包括汉唐的各式铜镜,南北朝时期的小型造像。最有价值的两件,一是秦始皇五年吕不韦造的兵器“少府”戈,一是西汉早期的量器“尚方”椭量。量器就不说了,单说“少府”戈。
他们送来,登记造册后我很快就看到了。一看就知道,这是典型的战国式兵器,虽然残损,丝毫无损它的历史价值。“胡”(说着,伸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拇指朝下),就是拇指这个地方,长十一厘米。援就是食指这个地方,原来要长些,断了一部分,仍有八厘米。胡上有四穿,就是四个穿皮条的小孔,长方形。“内”有一穿。“内”是戈朝里的那个刃,像个斧头似的,斫人用的。字都在“内”上。下面有细线条刻画的文字两行,共十九个字,断句为:“五年,相邦吕不韦造。少府工室阾丞冉,工九。武库。”背面铸造有“少府”二字。正面的铭刻文字,线条流利,笔法熟练,是秦始皇统一文字前的秦国文字。吕不韦的“吕”字附于邦字的右下方。“令丞”的令字左旁从“阝”,作“阾”。五年,指秦始皇立为王以后的纪年,公元前二四二年。相邦,这个词儿听起来怪怪的吧?
韩:前不久,湖北作协搞个活动,邀请我去,十几个人去了武当山、神农架、三峡大坝等地参观游览,坐的中巴车上,一路上都在放电视连续剧《大秦帝国》。里面给吕不韦叫“相邦”,我心里还在想,该叫“丞相”或“相国”,怎么会叫“相邦”呢,原来秦朝真的叫相邦。
张:战国时期,好些许多国家称宰相为“相邦”或“丞相”。一九七一年新郑出土的战国兵器中,有的戈上就刻着“相邦”的名称。《秦会要》职官部分说:“秦……置丞相……武悼王二年始置,有左、右。始皇立,又尊吕不韦为相国。”《史记·吕不韦传》上说:“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汉书·百官表》里说:“相国、丞相皆秦官。”在古文献中是不见“相邦”这个名称的。王国维《匈奴相邦印跋》一文中说:“考六国执政者均称相邦,秦有相邦吕不韦(见戈文),魏有相邦建信侯(见剑文)……史家作相国者,盖避汉高帝讳改。”《汉书·百官表》里说:“高帝即位,置一丞相,十一年更名相国。”从而我们知道史书上所说“尊吕不韦相国者”,实际上当时的名称应该是“相邦”。
吕不韦制造的兵器见于着录的,我见到的有三件资料。其中一件“诏事”戈,上面铭刻的文字,跟这件“少府”戈上的铭文文法相同,尺寸大小也相近。
韩:戈上这些字,作何解释?
张:一个一个说。“少府”是供养帝王的私府,也是官名,《史记》上有“少府章邯”的记载。秦代以后,历代王朝都有少府的设置。
“工室阾”以下几个字很有讲究。
“工室阾丞冉”。“工室”可能就是《汉书·百官表》中所谓“考工室”,也叫“考工”,属于“少府”。“阾丞”即“令丞”,“阾”是“令”字的繁书。“令丞”是掌管“工室”的主要官吏的职称。在汉代“少府”所属官吏中有“考工令丞”,当为秦时遗制。《秦会要》职官部分有“尚书令丞”、“太官令丞”、“中书令丞”、“谒者令丞”、“乐府令丞”、“太医令丞”、“都水令丞”七种,而无“工室令丞”。这件铜器铭文的发现,对秦国的官制增加了一项新的内容。“冉”是“工室令丞”的名字。
“工九”。“工”是指铸造器物的工人。“九”是铸造器物工人的名字。秦汉间兵器铭文中多勒有工师、冶尹以及工人的名字,有的还把罪犯服刑期的工人名字连同所服刑名,都一齐刻在器物上面,如“……鬼薪工某”等。想来是为了检查铸造件的质量,便于追查责任的一种措施。
“武库”即为少府下属贮藏兵器的机构。
这段铭刻文辞,总的意思是说这件兵器是在秦始皇立为秦王的五年,吕不韦做相邦执政时,由王室的少府为武库所造。具体承办的官吏是“工室令丞冉”,制造工人的名字叫“九”。
韩:这么一考证,就把这件戈,从制度的层面上坐实了。深一层的意义,有待进一步的阐释。考过之后,该着“释”了。
张:怎么释,全看对这一段历史的见识。当时掂量着这件兵器,我心里真是感慨万千。平常人说起吕不韦,首先想到的是《吕氏春秋》,是将赵姬推荐给秦公子子楚,就是后来的秦庄襄王。抚摸着“少府”戈,我觉得跟吕不韦一下子亲近了许多,谁敢定这个戈,吕不韦没有拿过,至少也是看到过吧。这就是考古工作者的幸运!
张先生接下来的讲述简略得多。兹将《检选古文物秦汉二器考释》中《吕不韦“少府”戈》的最后一段抄录如下,以见张先生史识之丰赡:
这件兵器的铸造时间,正当吕不韦得势之时。吕不韦于秦庄襄王元年已为丞相,封文信侯,食邑河南(蓝田十二县)十万户,第二年吕不韦领兵伐灭东周。第三年,庄襄王死后秦始皇立为秦王(“始皇帝”这个名称是二十六年他消灭六国以后才定的称谓,但历史学者习惯地从他立为秦王时便称作“秦始皇”了),即尊吕不韦为相邦。当时秦始皇才十三岁,所以委政于吕不韦,军政大权集于一身。他主编的《吕氏春秋》就是这个时候完成的。当铸造这个“少府”戈的时候秦始皇才十七岁。此后五年即秦始皇十年(公元前二三七年),因嫪毐作乱事牵连到吕不韦,被免去相邦职位,逐出咸阳回到“河南”的封地,这时秦始皇二十三岁,已经可以自己施行皇帝的权力了。第二年吕不韦自杀。吕不韦在秦国执政共十三个年头(公元前二四九——前二三七年)。这件兵器是吕不韦当时权力的一个象征。我们拿起这个戈就不由得使人想到这件武器的时代背景,并不是空虚的岁月。在吕不韦执政期间秦国灭掉了东周,攻占了韩国的成皋、荥阳、巩和上党地区以及另外的十三个城市,初置三川郡。攻占了魏国的朝歌、汲、垣、衍、蒲阳等二十个城市。攻占了赵国的榆次、新城、狼孟、晋阳等三十七个城市,初置太原郡。攻占了燕国的酸枣等二十个城市,初置东郡。当吕不韦因嫪毐作乱牵涉到他的时候,秦始皇因“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辨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仍不忍杀掉他。当他被逐回“河南”闲居的一年之内,“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见《史记·吕不韦传》)。他的势力、威望、影响仍然很大,所以引起秦始皇的畏忌,从而令其迁蜀威胁他自杀,他自杀之后仍然有数千宾客偷偷地举行葬礼并痛哭哀悼。为此,秦始皇为了消除吕不韦的影响,对参加其葬礼并举行过哀悼的数千人分别类型加以惩罚。凡国籍属于三晋者驱逐出国,属于秦国者,夺其秩级,流放远境。这件吕不韦的“少府戈”经过了如此不平凡的岁月,仍于两千二百多年以后被我们发现,虽然有所残损,但毕竟是难能可贵的。
韩:刚才说了,大任先生说你做学问的方法是多重防线,层层剥皮,前面那篇《瓠形壶与“匏瓜”星》可说是“多重防线”的典范,这篇《吕不韦“少府”戈》则可说是“层层剥皮”的典范。前者未谈出土器物之前,先是一大通关于匏瓜星、匏瓜、陶匏的概述,天上地下,典籍民俗,广征博引,铁壁合围,如猛狮搏兔,擒住的是一只闻喜邱家庄出土的小小陶壶。一下子就将这个出土器物钉在了历史的坐标上。后者则反是。一起首就说了“少府”戈的来历,形制,然后对戈上的铭文一一考证,得出此戈确为秦相邦吕不韦府中所制的结论。至此还仅是考而未释。随后引出的一大段释文,则由这一件小小的兵器,引发了对一个时代的描述,让人看了,如同一支铁骑,疾如闪电,冲入历史的深处,搅了个天翻地覆。痛快,痛快!
张:像这类题目,我做了许多卡片,随便几个凑在一起,再翻翻看过的书,就能写出一篇。有的就在脑子里,现成的,唉,要不是“文革”,该写多少文章!
韩:我有个感觉,你这些学术文章,不管长短,如何开篇,如何收束,起承转合,都极讲究,又不落俗套,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张:说来不怕你见笑,未当考古所所长前,我连学术文章该怎么写都不知道。我做学问有个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写文章也一样。原本就不是学问中人,出于工作需要,从行政事务上转到学术战线。开始写论文,也不懂是学术争论,只是出于对有的人不调查研究就发议论,洋洋万言地写文章不满意,想给以反驳。到后来,结识了不少前辈名家,有了实践,方知做学问不能凭意气用事,为文就更加慎重。学写论文,主要的是揣摩名家写的学术文章。再就是不惮修改。我写文章,初稿拉出来很快,写好了不急于拿出手,总要反复检验,不光事例、引用要牢实可靠,一字一句也要妥妥贴贴。好文章是改出来的。
韩:你这一点,跟许多史学前辈的做法极为相似。不久前我看《励耘书屋问学记》,收有陈垣先生弟子李瑚写的一篇文章,叫《励耘书屋受业偶记》,说陈先生主张文章写成后,要反复推敲,甚至放置一个时期。说别人写文章三四次易稿,他做文章至少七八次易稿。最有意思的是,他是广东人,广东有做红木家具的传统,他就拿做家具来打比方,说“做得容易,打磨则更费时日”。你的文章,能看出打磨的功夫,但读起来又流畅自然。当然,考古文章中有许多生僻难认的字,是没办法避开的。
张:要写好文章,最重要的是多看书,从中发现问题,古人说“读书得间”,就是这个意思。有些来我这儿的年轻人,一说就是他要做哪个专题,问我能提供什么材料,该看些什么书。你就是把书名给他说了,他也只是从中找跟自己课题有关的材料,那不叫读书,叫“铲探”。就像考古工地上,用洛阳铲打探孔,一铲子下去就想探个青铜鼎,那怎么能行。
韩:说得好。我最近看了台湾学者严耕望的论文集,也是这么说的,提醒他的门人,“要看书,不要只抱个题目去翻材料”(《严耕望史学论文选集》第五六五页)。
张:学问上没有“方便面”。
韩:看书发现问题,可说是“顺流而下”,抱个题目翻书,可说是“逆流而上”。逆流而上,必然处处吃力,捉襟见肘,顺流而下就不一样了,轻松愉快,左右逢源,感觉好得很。
六点,已是黑天黑地,出得门来,竟飘起细碎的雪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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