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上乌云翻滚,长江口浊浪排空。海水正是大潮汐。海水上顶。从海里涌来的浪和长江的急流相撞,使长江口潮流变化多端。
第一次洪峰已过九江,几个小时后即到南京,傍晚到达长江口。大黑脸在宣布这些消息时,“闸口”的人已经陆续上船。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雨具,有的干脆把雨衣穿在身上。我也在整理一个汽车内胎改制的救生圈,想着这玩意儿真的能抗得了长江洪峰?一飞突然喊我了。我矫健地跳过几艘船,一跃飞到岸上。一飞身边站着大黑脸。大黑脸和一飞都手拿对讲机。我感觉大黑脸更像老大,一飞绝对争不过他的。大黑脸挺一下胸,说,你就是肖夏?我知道你叫肖夏,你来有十几天了。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把老底都拼上了,干一票大的,可能要到明天早上才能返航。但,家里不能没人。冷库得有人看。你留下,看好门户守好家。我一听,急了。这么重大的活动,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会落下我呢?不行,我不干。我对大黑脸说,眼睛却瞅向一飞——我知道是他想照顾我,不让我上船的。一飞假装无能为力的样子,说,看家是大事。大黑脸在我眼前挥一下对讲机,厉声说,你以为玩船是过家家?你以为玩船是跳舞?你以为大海是旱冰场?好,你不守家,我守!大黑脸说出这样的话,我就屁也不敢放了——显然是一飞跟他透了我的老底。
我雨衣都不要了,愤怒而失落地离开了江岸,滑滑踏踏没走几步,我头顶响起一个炸雷,接着有人喊,肖夏。排骨跑过来了,干吗走啊?我没理他,连头也没掉。排骨扯我一把,没扯住,又跑到我前边,拦住我说,你不去也好。排骨担忧地望一眼那边忙乱的人群,对我欲言又止,然后重重地说,看好家!
我像一只饿了一季的江鼠,在“闸口”周围到处乱蹿。长江口昨天就已经封航了,江口显得空旷。我看到我们的船队像一队蚂蚁一样向江口开去,渐渐被雾霾淹没。风似乎强了些,大概有两三级,江边的芦苇波浪一样起伏。天上的云翻来翻去,想象中的暴雨只在昨天开了个头,就没再下。偌大的长江口被云雾覆盖。没有什么好看的。或者说什么也看不到。我回到院子里,在院子里转圈、飞奔,在破落的篮球架下起跳,不停地触摸锈迹斑驳的篮球圈,篮球架在我的碰撞下发出噼噼叭叭的怪叫。接着再飞奔,再转圈,转着转着,我做起了溜旱冰的动作。我脚上仿佛穿上了旱冰鞋,破败的篮球场仿佛光滑的旱冰场,我周围更是众多飞驰而过的旱冰高手……
夜里,我被惊醒,轰隆一声,不像雷。我想听到第二声。可我听到的,是窗户被撞开的声音,一股劲风在屋里冲撞、旋转。窗外的风声一阵一阵,我真担心房顶会被撕破。我翻身起床,拽亮灯,关紧窗。我想当然地以为,窗户关紧了,风就小了。但,风声尖啸起来,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我的房屋也被拍得啪啪响。我想着江口早已到达的洪峰,想着战风斗浪的三十一条船,想着顺流而下的一具具尸体。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还是睡了。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风停了。阳光灿烂。我想象中,院子里应该是凯旋的人群,正在往冷库的冰柜里装运尸体。但是院子里空无一人。我看到破败的篮球架趴在地上,碎了。我跑出大院,跑上江堤。眼前的景象吓我一跳,昨天一飞他们出发的地方已是一片汪洋,芦苇更是不见踪影。远望,长江口浩瀚的海面上只有一两条早先停泊的万吨巨轮,看不到我们的船队。我预感到情况不妙。
又过一天,还是没有他们半点消息。
我到朱滩街上。朱滩街是信息的汇集地,说不定会有他们的消息。我到朱四江鲜馆。江鲜馆里没有客人,朱四和他老婆还有一个服务员抱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在看。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放长江上游的抗洪抢险,预报第三次长江洪峰已经过镇江,第四次洪峰已经在宜昌形成,未来还有形成第五次第六次洪峰的可能。接着便是各地暴雨成灾的画面。我没有打扰他们,悄悄看桌子上的一张《江海晚报》,这是一张出版于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二日的报纸,也就是今天的新报纸,头版黑字大标题十分醒目:“昨夜长江口发生海损特大事故”。我细看内容,知道有三十余条非法捕捞船,在七至八级大风中,三条舢板倾翻,其余船只上的人员被随后赶到的上海海事局救援船救起。截至发稿时止,共有十二人失踪,十余条船受损。我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几天后,陆续有人返回闸口。排骨也回来了。排骨脸上有新结的疤痕。排骨简要复述了获救经过。正如我预感的那样,失踪的十二人里,有一飞,也有大黑脸。十二条汉子啊,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无情的大海吞噬。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希望奇迹发生,希望陆续返回的人里,有一张我熟悉的面孔。但一飞终究没有回来。
我砸开一飞紧锁的门。几天无人居住,一飞的房间里霉味、酸味、臭味此起彼伏。床头那台黑白电视机,居然一直开着,屏幕上闪着雪花,闪一下,似乎有画面出现。接着又是雪花。我伸手扶一下断了一截的天线,图像清楚了。我不想看电视。我松了手。我踢一脚床前当饭桌子的子弹箱。子弹箱上的碗碟摔到地上,碎了一只。我看了一会子弹箱,鬼使神差地掀起箱盖。箱子里的物品让我异常震惊:一双旱冰鞋。只有一双旱冰鞋。这是一双我曾经熟悉的旱冰鞋,尽管已经陈旧发黄,尽管鞋帮上三道蓝色的斜杠脱落了一道,我依然认出来,这是荣荣的旱冰鞋。我小心地取出旱冰鞋,轻轻弹去上面的灰尘。更让我惊异的是,鞋子下边压着一封信,一个泛黄的、有水渍的信封。信封上的收信人是顾一飞。我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小心展开,内容极其简短,或者都不能称之为信了,没有抬头称呼,没有日期,也没有落款,一行娟秀的钢笔小字:是你告密的,对吗?
我认得荣荣的字,这是她的亲笔信,没错。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字,传达的信息却极为明白:是荣荣在质问一飞。虽然是问号,却是肯定句。那么,一飞为什么要告密?莫非是为了抓我?那么,还有他姐姐顾盼盼呢?
我脑子里混乱极了。
在破损的、高低不平的院子里,我穿上荣荣的旱冰鞋,一圈一圈地溜旱冰。不知什么时候,这项八十年代初特别流行的运动,突然就从城乡消失了。会溜旱冰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我的表演,自然引起幸存的“闸口”人的好奇和围观,排骨还怒骂两句来喝彩。但他们没有想到我一直在溜。他们吃完中午饭看我在溜,吃完晚饭看我还在溜。现在已经月上中天,我依然没有停下来。我的花样并不多。我双手背在身后——这是荣荣惯常的动作,一圈,一圈。我眼前模糊了。我看到了许多人,许多熟悉的面孔。在众多重叠的面孔里,荣荣的面目越来越清晰,她正笑着向我滑来。
又过十几天,闸口再次繁荣起来。一飞破损的那条船归我所有,胖狗的那条船归排骨。我和排骨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有一天,排骨在我的房间里喝酒,他忍了半天,才说,死鬼一飞让我带话给你,叫你别在江口玩船。我问,为什么?排骨说,不知道,那个场面,能说句话就不容易了……你盯我干什么?我脸上有花啊?你狗日的可不许乱想啊,我才不想霸占你那条破船,我就是把一飞的话告诉你……好,算我没说。不过,顾一飞也算有种……他妈的,狗日的顾一飞,有种!我觉得排骨的话里有话,又给他添半碗酒,说,讲讲。排骨看着我,眼睛红红的,你知道吧?一飞身上带把杀猪刀。排骨把半碗酒一干而尽时,我的心哆嗦一下。排骨把碗扔了,继续说,知道那把杀猪刀在哪里吗?在大黑脸肚子里……风太大啦,把我手电都刮掉了……操他妈的,这是我一辈子遇到的最凶险的风浪。排骨突然哭了。他呼呼啕啕地哭起来了。我又给他倒半碗酒,问,后来呢?排骨抽口气,后来?后来一飞招呼我们把船捆在一起,可是,风浪把我们吹散了……喝,兄弟!
我不知道排骨什么时候醉倒在地上了。我似乎也迷糊了一会儿,头疼欲裂。我知道酒劲快过去了,恍惚中,我看到排山倒海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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