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八月,老木拎着一只藤做的箱子,走进或西小学的校门。老木是我的师范同学,三年的同桌加上下铺,情分不浅。毕业那天,我们一起聚餐,喝酒,摔酒瓶子,最后都泪流满面,一起唱着张学友的《祝福》,在宿舍空荡荡的墙壁上写下诗句:天亮前/再次出发/我在思量/要你给我怎样的祝福/我才会心安理得……
那时,老木爱写诗,虽然我一直要打击她,写的诗还不如她画的画,画的画还不如她唱的歌。但她依然乐此不疲。一次老木跟我说,她迷上了一个诗人,梦想着有一天,能与诗人共进午餐,然后一起朗诵诗歌。地点嘛,最好能在一个开满紫藤花的露天餐厅里,小提琴的伴奏是必不可少的。
老木就是这样整天想入非非,目光迷离,花枝招展。
关于老木,当时的校园里流传着她的很多故事。最有意思的一个版本是,有一年夏天,春心大发的老木终于接受了隔壁班一位男生的邀请,一起在周六晚上“夜游”。所谓的“夜游”,就是在我们小城的一条江边一起散步。结果,我们的政教处主任打着手电,“逮”着了坐在灌木丛深处的老木和那个羞涩的男生。
其实,我们什么都没做,就坐在那里木头木脑的,喂蚊子。老木事后告诉我。他连手都不敢牵我一下。老木颇为遗憾。她的所谓初恋,在政教处主任的“恶政”之下,惨败得连一滴血都见不着。那个男生,此后再也没有露面。而老木,在冲进政教室与那个秃顶主任一番舌战之后,成功地名扬校园,并由此推动了校园恋爱风气的进一步开放。
这么美丽的青春,怎么可以没有爱情?老木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毕业后的老木,自然还是有许多故事可歌可泣。美丽的老木,青春的老木,穿着花裙子在校园里招摇,带着一帮还流着鼻涕的一年级新生,在操场上玩“老鹰捉小鸡”。老木很快就厌倦了这种平淡的生活。于是在任教三年后,她成功地请到一年的“病假”,飞到大西北,去找她的诗人去了。老木说,我知道现在的诗人在北京,但他的诗句,在大西北。
老木神游甘肃、青海等地,风尘仆仆,边走边在心头默念:向鱼问水/向马问路/向神佛打听我一生的出处/而我呀/我是疼在谁心头的一抔尘土……当老木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整一个黑炭美人。而老木的目光却变成了宁静如水。老木说,我回来了。我不知道说的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
归来后的老木从此安心任教,再也没有写过什么酸溜溜的诗。老木说,孩子,就是最好的诗歌。
老木很快就在当地教坛脱颖而出。老木给我写信,说道,春天来的时候,操场边上盛开着一树树桃花,我和孩子们在树下盘腿而坐,朗读课文……看看,老木连上课,都这么与众不同。老木还说,看着桃花开开落落,我想,我想要一个男人了。
那时,我早已结婚,每天灰头灰脸,忙于柴米油盐。而我们的老木,她说,她想要一个男人了。
想要她的男人不是没有,但老木说,是她想要一个男人了。但那个男人,似乎还未在世上出现过。
老木啊,中诗歌的毒太深。
老木还没来得及等到她的男人出现,老木倒下了。在医院里,我见到她躺在床上,脸上插着许多管子。病房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千纸鹤,都是孩子们折的。我去时,许多孩子在门外翘首盼望。他们中的许多,都在流泪。
只有我知道,老木从来没想过要当个英雄。她后半辈子的理想,只想要个男人,一个懂诗的男人。但在那辆卡车飞驰过来的那一刻,她飞了过去,救下了三个孩子。
老木在病床上躺了三天,安静地离去。
许多年后,我听到汪峰的歌: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再次泪流满面。我想起老木题在墙上的那句诗歌:我在思量/要你给我怎样的祝福/我才会心安理得……我想起老木在最后时光里给我的那个微笑,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还是她的学生,最懂她。三个孩子当中的一个,在一篇作文里写道,我们的老师,就像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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