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一天,你敢与世界裸身相见
-苏辛-
2014年5月,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未来不迎,过往不恋》。六月,责编暖暖姑娘想在雨枫书馆举办一次读者见面会,跟大家聊聊这本书。为了这次见面会,侠骨柔肠的午歌同学特意从宁波赶来,在豆瓣写前任故事火得一塌糊涂的躲躲、写了超多优秀书评的老妖姑娘,也都留出了一个周六来做嘉宾,令我不胜感激。
而读者见面会当天,我亲爱的读者们并没有看到我,对谈的只有嘉宾午歌、躲躲、老妖、暖暖,还有一位我生活中的朋友。
当时我在哪里?出差了吗,生病了吗?
并不是。
我就在现场。坐在读者们的最后一排,看大家谈起那些文字,谈起对我的印象,谈起我的生活。
好像我并不在场。
我也假装自己并不在场。甚至开场前一位姑娘冲进嘉宾接待室问我:“你是苏辛吗?能给我签名吗?”时,我也只是对她笑笑,说:“我不是。”
高中时代,我喜欢一位皮肤雪白、面容有几分像张国荣的男生。起初我们同班,不同班后我会在晚自习课间休息时叫他出来聊天,偶尔送些礼物给他:打火机、书、贝壳、幸运星。他喜欢的女同学不是我(这里要说明下,他在追那女孩,但女孩一直没接受,他们并不是恋人)。某天他跟我说,那女生跟他生气,因为吃我醋。
我很错愕:竟然会有女生吃我醋?
刚上大一的寒假,热衷于跟高中的好友们聚会。跟高中时代最要好的男闺蜜约了见面,他匆匆赶来后不久就要走,说女朋友因为他要见我跟他生气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为何会觉得我是有威胁的人?
这两段读完,可能有人会默默地打出巨大弹幕:GREEN TEA BITCH!
但,并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只是因为,我从不觉得有任何男人会爱上我,也从不认为,我能成为任何女人的情敌。当我爱上一个男人,脑子里立刻哒哒哒打出三个大字“不可能”。这也是我不觉得任何女人需要提防我的原因。
生下来刚满一周岁,我突然发起了高烧。父母一开始以为只是普通感冒,没想到久治不愈。直到某天,村里最有口碑的老医生搭完我的脉搏后支开母亲,对父亲说:去大医院看看吧,这闺女可能是得了小儿麻痹。
确诊。
刚十个月大就急着让父母用围巾勒着满地跑的我,一周岁的时候不会走了。听说直到两三岁,才跟弟弟一起又学会走路。
母亲说,我打过如麦芒般又细又长的针,可能极痛苦,我一看见医生拿出这针就会哇哇大哭同时吓尿;母亲说,有人跟父亲说了一个偏方,大锅煮开某些药材后,架起我的病腿在上面熏蒸。父亲心急,按着我腿蒸了一会儿,我锐声哭着把他的脸抓得伤痕无数。掀开盖着我腿的小被子一看,腿上已经起了一个明亮的硕大水泡。
这些我都不记得,只有腿部伤痕依然在。它随着岁月长大,已布满我整个腿肚。
我记得的是四岁时跟母亲从菜园回来,弟弟欢快地在前面跑着,我跟不上,于是对母亲抱怨:“妈,你怎么这么偏心?生个儿子腿那么好,生个女儿腿这么不好!”这件事母亲也记得,春节回家时她还会说起,每到此时父亲便会嗔她从不顾及我的心情。
但我是感谢她的,也感谢父亲。他们从未将我当病童对待。不论是显意识还是潜意识,他们从未让我觉得“你比别人差,你可以软弱、依赖、不思进取,你只要糊里糊涂获得温饱活下去就行”。我偷懒时要挨打,雨雪天放学无人接,寒暑假时要下地干活儿或者给他们做饭。所有同龄孩子要做的事,我从未减免过一件。
所以儿时我并不懂自卑,也不晓得收敛。父亲提起我幼时,说我“嚣张、强硬”;弟弟说起我的个性,说“倔强,倔强得不行”;母亲担忧我“整天就知道玩,长大怕没什么出息”。
九岁前我跟所有欺负我的男生打架,最高战绩是以一敌二,默默在学校操场与两个男生滚成一团,身上全是土。并没有赢,也没有哭。从三年级起,全校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敢欺负我。然后我就忙着玩所有能玩的游戏,看课外书,考高分。
除了不会爬树、踢毽子,童年并没有什么严重得要哭的遗憾。而这两项,也不是所有腿脚健全的孩子都会的。所以,其实无所谓。
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有飞扬的人生,因为我的心始终飞扬。
开始学会自卑,是因为终于懂得喜欢别人。
爱情是照妖镜,照出你皮袍下所有的小;爱情是放大镜,放大出你自觉的所有不堪。爱情是硫磺火湖,你的敏感为它添柴加焰。你爱上别人的那一刻,便开始抽筋扒髓,脱胎换骨。一个完美的人,在爱情面前也会不自信,而不完美的我,在爱情面前,第一次照见自己那巨大的不完美。
十三岁,我喜欢后座男生,却从未对他说过爱。
十七岁,我喜欢那位雪白男生,在高中毕业后,以一封电邮告知他我的感情,同时也对这感情说了声“拜拜”。
二十二岁,我经历毕生第一段真正的感情。我们最终没有在一起,我也只问过他一次:“你喜欢过我吗?”我不问,是因为我不敢。我怕听见自己不愿听见的答案。十年后,他回答我:“你觉得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自卑。”
他说的没错。我怕死了感情,怕死了爱情中那种毫无缝隙的赤裸相对。一向蔑视一切陈规的我,唯有此时会用对方父母的眼光审视自己:“你看,她身体不健康,家事怕照顾不来,带孩子怕也带不好,怎么能跟她在一起?”或虚拟他的眼光来看:“不够漂亮而又不健康,不好带出去见亲友,又不爱做家务,哪里可爱了?”
于是,我越爱他,便越觉得拘谨,面对他时,甚至觉得身上有无形的绳索捆住手脚,甚至咽喉。我喜欢唱歌,在他面前却不能张口发出一个字。所有飞扬的自信全线崩塌,一毫不存。
只剩下高到不能更高的自尊——当你觉得无人爱你,你便会更加维护自以为不被爱的自己。这自尊有着梦幻般的高科技,随便一碰,就会竖起坚硬的壁垒,或触发锋利的武器。
是生存本身,部分治愈了这种自尊。
高中毕业前,我家家境尚好,而大一开学时,因某些原因,我家已破产。待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活下去”成为我面对的第一只猛兽,因为家境没有留给我任何退路。
我怕,我怕死了。
打第一次求职电话时,我看着号码发呆了半天,没敢摁下电话键盘。
找工作,失业,再找工作,再失业,回家跟弟弟开饭店,饭店倒闭,再找工作,离开郑州到北京找工作,职场菜鸟的欢喜与怨气,摘下成果的欣喜……十年,十年的工作,将我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少抱怨,就事论事,理性,倾向于解决问题,不认为许多事与自尊相关。
当你确认无论如何你都可以凭着自身的能力生存下去,便不会再惧怕面对他人的质疑。过强的自尊心,多数与过弱的自信相关。而自信,是在一点点验证了自己的能力后才有机会建立。
但我的自尊,并非毫无破绽。
我介意被人视为“残疾人”,介意现身后被定义为“身残志坚”。我想要过的,是超越定义的生活。而更多的时候,我们哪怕只是貌似正常地活着,就已经产生了“励志”效果。周云蓬曾在接受采访时说:“作为一个盲人不容易坏起来。人们会觉得,作为一个弱势群体,你还敢坏啊,太不要脸了。”我太懂这句话。
这是我不曾在见面会上公开出现的原因。因为不想被定义,所以逃避了真实的自己。
全面治愈这自尊的,是另一场爱而不得的感情。
我爱我的一位朋友,已经好几年。几年间,我们曾休戚相共,进退相守,成为彼此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人。我对他的感情,从来不止是朋友。可一如既往,我从未敢把这份感情说明。
为了让他觉得舒服,我把这份感情伪装为友情、亲情,也公开表达对他的爱,因为表达得过于夸张于是被视为玩笑,可以被一笑而过。
直到前段时间,他有了女朋友。
他告知我的那天晚上,我独自喝了一瓶红酒。之后直接断片,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给他打了电话,却一个字也想不起说了什么。
我想了又想,对怯弱的自己终于失去耐心:爱一个人见不得人吗?直接说了会死吗?如果不会,你在怕什么?
又打了一个十分钟时长的电话,人生中第一次坦荡地面对自己的感情,对他说,我喜欢你。
第一次坦荡地接受他人不接受自己的事实。第一次觉得,其实这没什么了不起。
在放下电话的那一刻,立刻觉得欢喜。也立刻决定,再也不为任何事醉酒。
跌跌撞撞活着和爱着,终于学会了爱自己。
并不完美,甚至并不健康的自己。
接受了这样的自我,也接受了别人可能不会爱自己的事实——当接受了这样的可能性,便也可以接受“虽然你不爱我,但我还是会遇见我爱也爱我的人”这样的可能性。
也终于可以接受别人用任何眼光看自己:
残疾人?可以。身体原本就有不健康的地方,某些时候也确实需要他人的帮助。也可以坦然用不美的姿态行走于人前。这是我不可选择的命运,它已经如此,无须避讳。
励志?可以。每一个靠自己努力生存于世间的人都值得尊敬,何况是遵守着内心某些尺度干净生存着的我。
不美?可以。每个人对美的看法不同,就连维纳斯现代人都会觉得她太胖。觉得你美的人你要感激,觉得你不美也无须去在意。
……
再进一步说,你以为世界上有多少人会看见你?你把自我看得过高,忘记其实人们看见的所有外物,都是自己内心的投射。他们看见的你,甚至并不是你,只是自己。
有时候会想,我的灵魂也许在第一次爱上别人时被震碎了,生存之轮又将它甩得七零八落。而直到现在,我终于把碎片们连缀在一起,它终于完整了。
只是完整,还未圆融。
也许活着也是一场女娲补天,要借来许多火焰,烧熔这些灵魂碎片,才能得到有流霞、有白云的天穹。
所以,现在的我自己,终于是一个被自我接受的客观存在了。
也终于可以像今天这样,与这世界裸身相见。给你们看,我的怕和爱。
如果有下一本书,如果再有读者见面会,期待那时,能牵起来到现场的你的手。
祝你开心。
生命里最难熬的那段时光,你是如何度过的
-小川叔-
2003年我大学毕业。
那年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非典”。
我们全年级的毕业生没办法出去找工作。
学校提前一个月让我们毕业。
我回家被禁足了一个月,老妈还不放心让我出去找工作。
我去沈阳参加了几次人才招聘会,面试的简历上的求职职位从设计变成策划,从策划变成文员,最后变成储备干部……
那时候我最希望的就是,哪家公司能给我来个电话,告诉我来入职吧。
可是没有,一个都没有。
2003年7月,我拿着大学期间画漫画存的三千元的稿费,坐火车去了南方。
离开家的最大的理由是,每一次亲戚朋友来访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之后说,你说现在念书有啥用,你看你妈借钱供你读大学,最后你读完了也不包分配,也没工作,唉……
我至今都记得,那声叹息之后的意味深长。
我在网上投了简历,福建的一个学校要我去面试,我想都没想就觉得自己可以,之后就拿着钱和作品去了……
经历了面试,试讲,谈到了签合同。签约五年,期满之后不允许在当地学校再任职。
我觉得这是霸王条款,就帅气地走人了。
之后又开始跑各种人才招聘会,发简历,接电话。
南方的小企业特别多,很多布行也都打着服装公司的招牌,我记不清楚我一天最多跑过多少场面试,也不记得和面试我的小老板们聊了多少关于设计、情怀以及未来。
就是一番谈话完事儿之后,老板拍拍案板说,来!现场打个版给我看看吧!
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废物。
我要做的是设计,不是打版!
我住的旅馆从单人间到四人间,午饭从有荤有素变成了全素,最后变成了沙县小吃里最便宜的拌面。
我不敢给家里打电话,就躲在话吧里给那些聊过QQ但是没见过面的网友打电话。
你那边怎么样啊?我这边不太好,我快一个月没找到工作了,我很想家……
那时候我才觉得,人生里原来最难熬的不是穷苦,是寂寞。
在这座城市里你没有一个亲人,他们说着你不懂的闽南话,你来这里,你为了什么?
后来阴差阳错我陪人去面试意外地被留下,虽然做的还不是自己想要的设计,但是我在穷到只剩下火车票钱的时候,看见了转机。
那年十月北方的一家公司给我打电话,说之前在招聘会拿过我的简历,对我现场的表达印象很深刻,说现在有意要招一个男设计师问我可以来面试吗?
我就好像看到了一丝希望,带着想回家,想做设计的双重渴望从南方回到了北方。
在分公司面试完,觉得一切都特满意,却不想被发到总公司报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特别破的一个家族企业,有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但事已至此,只能忍耐。
那段时间要赶春节之后的订货会,设计任务特别大,我们每个设计师每个人每天要设计超过二十款作品,而且必须要四开纸纯手绘,并配合设计说明。
每天晚上九点老板来巡查,在会议室把所有的设计稿一字排开,好像皇帝翻牌子一样,点选稿件,决定下场制作样品。
被选中作品越多的人自然是被认可的越多。被选中作品越少的人,自然会受到打击和冷落。
这是最残酷的一场厮杀。
十点之后,我才能回宿舍休息。
宿舍朝北,没有暖气,十二月的北方,滴水成冰。
我盖了两床棉被,头上面还要搭一个军大衣,不然第二天一定会头痛。
那时候我觉得最难熬的不是寒冷,是内心里的不服输。
那一年我的作品入选订货手册共十二件。
那年春节我只有三天假期,我和老妈说,公司工作太忙离不开我啊!之后顶着鞭炮声离家。
在去公共澡堂的路上,我买到了一本北京出版的杂志,看到封底写着招聘编辑就动了来北京的念头。
之后我用设计室的电脑写了一个八千字的稿子,连同我的作品,用老板秘书那台唯一可以上网的机器发了出去,两周后我接到了可以入职的电话。
2004年2月28日,没有任何怀疑,也没有任何经验,我带着从三个朋友那借来的一千五百元钱去了北京。
七天之后,主编告诉我,你暂时不符合我的要求,你做好准备,我找到合适的人就会把你开除。
这句话让我之后的一年零二十四天里都活得战战兢兢,唯恐自己被替换掉。
我只能拼命开始从头学,学自己不懂的策划,学接人待物,学做版式设计,学做很多工作还要能让自己平衡,学对自己说:你忘记你毕业的时候最想做的是什么了吗?是赚钱!但是要想赚钱,你要先在这座城市活下来……
2004年10月,我熬过了四个月的试用期,还了一千五百元的欠债,用了三个月认识了一些画画的朋友,在离那些朋友比较近的北五环租了一套房子,房租八百元。
我一个月工资是二千四百元,我没租过房子,不知道需要付三押一,之后只好要求房东说,可不可以先给您两个月的房租,下个月我再给您两个月的?房东最后同意了。
两个月的房租是一千六百元,去掉了这些我还剩下八百元,这还要负担我一个月的吃饭和路费。
于是我决定开始接兼职,写稿子,什么都可以写,只要开钱快。
后来我有机会去了电视台做节目撰稿,一个专题一百元,每个礼拜评一次,通过就给钱。那是一个日播的节目,我最多一个月可以过八个节目。
十一月的北京,我把带来的行李里最厚的两件毛衣都穿上都抵御不了寒冷。我去当时觉得特别洋气的SOHO现代城加班,在那个电视节目制作中心里我学会了什么叫作非线编辑,什么叫作节奏,什么叫作画面感。之后夜里十点我必须要离开,乘地铁一路小跑换最后一班轻轨。
如果赶不上,打车回家要五十元,那就意味着今天晚上的努力浪费了一半。
下了轻轨为了省三元钱,我就一路迎着北风小跑十分钟,在小区门口的小吃店坐下,点一盘炒片当作今天的晚饭,吃之前我会喝一口存在这里的二锅头暖暖身子,之后傻逼一样的大吼几声,嗨嗨嗨!那时候最大的想法是:千万不能生病,不然一定会耽搁工作。
那段人生最难熬的日子,我从来不觉得辛苦,我每天躺在床上都会想很多,想家里欠下的那十万元的外债,想着每个月如果能存一千元,距离十万元还有多远……
想到这里,就会从噩梦里哭着醒过来……
我在这座城市活得很卑微,几乎是一路爬行着鲜血淋漓,最后才有机会勉强站起来,到如今混在人群里和你们一样。
那段生命里最难熬的时光,成了日后刻在美好时光钻石上的横切面,它们带着外人无法体会的疼痛,成了今天你看到的浮华的璀璨。
很多事情都可以被人比较,唯一无法比较的是经历。
很多东西都可以被后人所超越,唯一不能超越的是生命的深度。
很多情操都可以在蹉跎里被粉碎,唯一不曾放弃的是对梦想的执着。
如今想想我在这座城市最大的期许居然是:先活下来,因为只有活下来你才有机会证明迟早有一天我会属于这里,在这里得到那些原本应该得到的一切……
——谨以此故事写给生命中最难熬的那段时光
三十岁那年,我的梦想是年薪十万
-小川叔-
如果哪家公司能给我年薪十万元,我可以在那家公司做到死为止!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一个广告公司的小职员,月薪五千元,这数字在我过去的工作履历里比任何一个公司开得都高,甚至它在我的人生里都具有了划时代的意义。
那是2008年,那一年我二十九周岁,虚岁三十岁。
我不知道有多少男生在意“三十岁”这个岁数,至少我在没有到达三十岁之前,我都非常在意,我总觉得那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一个门槛。
古语说三十而立,这句话让很多男生都把三十岁当作一个蜕变的仪式,仿佛到了那个岁数自己就真的进化了一样,因此我在三十岁之前一直都很纠结于周岁和虚岁这种问题,我努力地去认定自己的周岁年纪,觉得似乎这样在意识里就小一岁,可以让中年危机来得更晚一点。
2008年,那一年物价和房价还没有飞涨到现在这么厉害,我到手的工资只有四千三百元,和一帮朋友去吃饭的时候偶尔还会冒出一些小自卑,认识的朋友里有做销售的,买了好几套房子,有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金领阶层光芒万丈,有五百强企业的经理,有知名服装品牌的中高层,我那时候话不多,因为总怕自己说错,蜷缩在人群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听他们扯淡聊天,和他们吃饭喝茶。
小伍和小天这两位朋友都是在那时候认识的,认识的最直接的理由大概是他们不装逼,很少提自己的存款和房子,也不炫富,全身上下你看不见几个带着大LOGO闪瞎狗眼的牌子,随和的人多少会让我觉得放松一些。当然这些因为爬山而认识的户外驴友里,也有类似我这样的穷人,薪水不多,但是很多都是北京人,混的也都是国企单位,只是图个清净赋闲而已。
一个人到底要有怎样的自信,才可以一直给自己加油打气让自己走很远;一个人到底要有怎样的勇气,才可以毕业后在陌生的城市,面对茫茫的未知,蒙着眼摸索前行而且一走就是五年,你要拿什么对向前走的自己去鼓励说,你可以!你一定行!我没有那么多的勇气和能量。
2008年,那年我毕业整五年,五年对于别人来说是一个成熟的过程,而五年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一直迷茫纠结的过程,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什么才是我的擅长,在这座城市我看不到希望和未来,我甚至一度很怕,怕再过一个五年,我依旧还只是一个月薪五千元的穷光蛋。
人生最纠结的事情不是你甘于平淡,而是你明明不希望平凡却不知道未来应该怎么办。
这种迷茫,就好像在浓得看不见前方的大雾里穿行,磕磕绊绊,你想一直向前走,却又怀疑其实自己一直都是在原地打转。
我说那句话的起因是因为不知道谁提起了一个话题,你的梦想是什么?
有人说梦想是买块地,自己过着美好的田园生活。有人说梦想是可以辞职去周游世界。我说,我的梦想是希望有一天公司可以给我开到年薪十万元,然后我就可以一直工作到死。
我听到有的人笑了起来,我知道那笑容背后的意义,那就像是一个富人在说远行说志向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穷人说,最大的理想就是可以吃上一碗白米饭一样。
我知道,在他们看来,或许这算不上是一个梦想。
我不知道今天的你如何看待年薪十万元这个价码,因为随着通货膨胀和人见识的增多,你会对数字越来越不敏感。就好像我才来北京的前两年,买一件五百元的棉服都要纠结半天,而现在觉得好一点、厚一点的衣服不可能会有低于七八百元的价格。每一年看到毕业生投递的简历,期望的薪资待遇从过去的不足两千元变成了两千多、三千多,如今新一茬的毕业生已经有人敢开价四千多或者五千元了。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人越来越值钱,还是钱越来越不值钱。
年薪十万在我当年的概念里是月薪八千多,八千多的工资等同于当时公司里的高级经理或者副总监,我当时就想,那个职位也许是我要努力拼搏很久才有机会去碰触的吧?
2009年,因为金融危机导致公司效益下滑,好几个大客户都压缩了广告运营预算,很多小客户则直接取消了广告业务,作为服务商的我们直接面临的问题就是裁员。
我很幸运的没有被裁掉,但是原本的部门人员解散,我被调去了公关部。
那一年,我三十周岁。
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公关部门,我不懂任何公关术语和流程。我在活动现场就像个傻子,不知道自己应该干吗,像个等待指令的木偶,任何人、无论什么年纪都可以使唤我。
我在现场找不到自己可以发挥价值的地方。
部门同事把所有现场执行、看场子的活都交给了我,我全年没有休息日,因为很多客户活动都是要在周六、周日、节假日以及晚上完成的。
我从什么都不懂,到开始懂一点点,到最后一个人操盘。我从一个内向型的人逐渐变得外向。
我原本是一个不爱说话存在感很弱的人,但是职业要求我必须要说话,而且是不停地说。
一个五百多人的客户答谢活动,只有两个人负责,一个人负责室内,风吹日晒的室外当然是由我这个新人负责,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接打电话,桌椅到位了没有?餐饮到位了没有?供应商的服务人员到位了没有?模特礼仪到位了没有?饮料水果到位了没有?乐队演奏到位了没有?
桌椅到位了要立刻安排摆放位置,餐饮到位要立刻交代冷餐发放的时间和每一组的顺序,对于一个一天的活动,发放节奏是很关键的,礼仪模特要进行基本的流程培训,谁拿证书,谁拿红酒,乐队就位要开始进行音响调试,现场每一个环节流程都需要你不断地去对接,这期间最要命的是,你要随时恭候客户新的调整指令,不管对方的职位大小,你都要应变自如。
每个客户不管专不专业都想发表点自己的意见,比如鲜榨果汁不够甜,冷餐造型不美观,桌布配色不好看,为什么没有桌花等一系列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都会让我觉得很崩溃,最可怕的是你要随时百分之百接受客户担忧的情绪,解答他们的担心,安抚他们觉得可能会发生突发状况所带来的不安。
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每次接电话无论任何情况都可以保证是一声足够元气阳光的问候。
我三十周岁的生日是在忙碌的活动现场度过的,那一天几乎是鸡飞狗跳状况频出,先是室外的小型音乐会,附近的居民带着孩子看到有活动就来蹭吃蹭喝,之后是一个熊孩子非要钻过警戒带去喷泉池玩耍,最后掉到水池里了,然后熊孩子的家长就冲出来不依不饶索要赔偿,最后好不容易处理好了突发状况,室内开始的青花瓷赏鉴活动又状况频出,两个家长因为孩子互相争抢白瓷胚而大闹,大人之间发生了口角,其中一个还差点撞烂了前来展示的珍贵展品。
晚上十点半彻底收工之后,我打车回家看了看手机才发现原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我在小区门口楼下小吃摊点了一碗青菜面,要求老阿姨帮我加一个荷包蛋,我对自己说,你看,过了今天你就真的彻底三十周岁了。这些年你忙忙碌碌到底为了什么呢?
每一次在面对社会和外界的变化,你都把头埋得低低的,逆来顺受。
你总觉得人生看不到希望,就好像溺水一般拼命挣扎,然后……到了今天,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你并不知道未来还要走多远,你也从来不敢去奢望自己这辈子可以赚多少工资。
那么人生也好,活着也好,这意义到底是什么?
你一直都希望可以做自己,可你真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你觉得你每走一步都身不由己,都小心翼翼无比害怕,你以为你会被这个汹涌的洪流冲走,可是你看,事实证明你到哪都能扎根,活下来,对吗?
如果说这毕业的六年里,生活从来没有给予过你任何机会和道路的话,那么至少它教会了你一套活下去的本事,它让你在困境面前变得极度谦卑,它让你明白生活的辛苦、不如意以及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付出。
或许你可能注定就是一枚杂草,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大城市里永远没有出头的那一天。
哪怕年薪十万元对你来说一辈子都只能是一个梦想,但是带着这个梦想活下去,终究也会有心愿达成的一天吧!
三十岁,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你不能再任性,再轻言放弃。
这是你的人生,你总要学着坚强、学着坦白、学着面对。
那天,路边摊的灯光昏黄,吃饭的只有我一个。老阿姨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收摊,我看着热气腾腾的长寿面,自己对自己叨咕了很多,之后在心里默默许下了一个愿望,从今天起忘记年纪这回事,忘记生日这回事,不到心愿达成就别再吃这代表成长的生日面。
从那天起我改变了很多,也开始思考很多,包括人生与未来。
我把被动的改变变成了积极的转变,如果生活需要我变成什么样子,那么我就索性去真的试试看。
我开始把工作当成乐趣,尝试着把压力化解。
我开始在备场前不那么精神紧张,甚至从咖啡师到礼仪我都可以从容地打个招呼,开个小玩笑。客户开始对我觉得放心,来宾能够在这里尽兴,活动能够圆满成功那是我最想看到的。
我开始没那么多时间陷入负面情绪,开始懂得自我调节。
我开始不再去刻意区分自己的周岁、虚岁,统一把虚岁当作了真实年纪,只是因为听人说,虚岁是算上了你在妈妈肚子里的那一年。
那是宝贵而伟大的一年,我应该尊重它,并且认可它的存在。
三十四岁那一年,几个朋友帮我庆祝生日,我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当中我早已经实现了当初的“心愿”,原本以为很难跨越的年薪十万元,其实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山丘。
只要你一直在行走,你就会看到更多更美的风景,所有的弯路和目标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没有过去的那些坎坷,就不会有今天可以化坎坷为平坦的心态与能力。
向前走,哪怕你看不见光亮,哪怕你不知道方向,只要你不停下,只要你从内心里一直告诉自己向前,你总会走到曙光来临,走向光芒万丈。
照顾好自己,并不轻言放弃
-陈亚豪-
一个孩子最让母亲心碎的一刻是什么时候?就是那个孩子想要放弃自己的那一刻。
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去找一个老同学吃饭,他正在攻读教育专业的硕士学位,那天他在听一个讲座,我到的时候还没有结束,索性就进去听了一会儿。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内容的讲座,不过有意思的是我发现来听讲座的都是年龄四十到五十之间的阿姨。朋友告诉我,她们都是妈妈。
台上的老师在现场提出一个问题:“各位母亲,请你们回想一下,孩子让你心碎的那一刻是什么时候,五分钟后我们开始讨论。”
“孩子让你心碎的那一刻。”这个问题引起了我的兴趣,作为儿子,我似乎从未想过自己让母亲心碎的那一刻是什么时候,我在脑海里和在场的妈妈们一起回想起来。
五分钟后,阿姨们陆续开始发言。
“女儿一而再,再而三对我撒谎的时候。”
“儿子交过一个女朋友,想结婚,我没有反对,只是希望他们再相处一段时间,多了解一下彼此,结果他直接住到女孩家里去了,不要老娘了。”
“有一次闺女和我吵架,吵得很激烈,她冲我嚷了一句‘为什么我会有你这个妈妈。’我知道她只是一时冲动,但那两天想起这句话就想哭。”
“儿子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开玩笑问他以后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媳妇,他看了我一眼,找个比你漂亮的。气死我了。”
阿姨们的发言越发踊跃,现场很热闹,我在下面听得一会儿心里难受,一会儿忍不住的嘎嘎乐。
这时候一个阿姨接过话筒,站起来缓缓地说:“最心碎的那一刻,是孩子对我说,他想放弃自己的那一刻。”
现场突然安静了。好像大家都被拽进了自己的回忆里,过了半分钟阿姨们纷纷默默点头表示赞同,有些妈妈的眼里甚至有些湿润,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台上的老师拿起话筒:“这应该是所有当母亲的最有共鸣的一个答案。”
思绪忍不住地回转,脑海里浮现出高三那一年的自己。那一年因为一些经历的刺激和幼年的神经疾病病史,患了轻微抑郁症和迫害妄想症。情绪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精神近于崩溃,每天在恍惚和挣扎中度过,时刻在与自己对话和斗争,但还是无法战胜自己。
那一年,每周都会请假一天,妈妈带着我去看心理医生,她坚持不用药物治疗,虽然药物治疗的效果会更快。
就像又重新回到了童年治病的灰暗时光,没有朋友,无处诉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妈妈始终陪伴,即便她不能理解我那些疯狂扭曲的想法,无法给我减轻一丝痛苦。
她在我面前总是很快乐,从来没有表露出因为马上要高考了而对我的担心和忧虑,总是和我聊那些轻松愉快的话题,虽然大多时候我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听她在讲什么。
她觉得我很棒,因为她相信我一直在努力地战胜自己。
后来我对自己妥协了,算是放弃了吧。因为这样的精神状态连一道题目都无法集中精力读完,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大家都在奋笔疾书,跑得越来越快,可我却他妈的在看心理医生,就想干脆破罐破摔了。
那时的班主任很照顾我,一直在关心我,她觉得这样下去我很可能把自己毁了,当初是保送进这所市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的,被很多老师设为清华北大的苗子。
她打电话把我在学校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妈妈。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在那发呆,连课本都不掏。作业从来都是上交前找个同学的抄两笔交差,怎么说他都跟个木桩子一样,理都不理你。一身的烟味。
这是班主任找我谈话时告诉我的。她先跟我道了歉,她说自己没能力帮助自己的学生,她觉得对不起我,并且很后悔把这些情况告诉我妈。
她和我谈话的时候,我还跟傻逼似的沉浸在和自己的对话里,她那天说了很多,我基本没记住什么。可听到“后悔把这些情况告诉你妈”时,我回过了神。
“为什么后悔,这是作为老师您该做的啊。”
“那天在电话里和你妈说完这些情况后,她突然就哭了,她以前对你的状况一直很乐观也很相信你,可那天她在电话里哭了很久,哭得我也很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然后我就哭了,鼻涕流了一嘴。我不知道是当时自己真想哭,还是因为那时情绪不受控制才哭的。班主任不停地用手给我擦眼泪,擦鼻涕,把我当个小孩子一样,什么都没有再说。
那天之后我就开始拼尽全力地逼自己了,几乎到虐待自己的程度。一个小时里我只能集中精力二十分钟,就学三个小时来弥补。距离高考的那两个月里,我每天都是凌晨三点睡觉,六点起床,为了抵抗困倦和集中注意力,白天上课站着听讲。我以前觉得为了学习用笔尖扎自己的学霸都有病,可我居然连着扎了自己两个月。
妈妈虽然心疼我,但从不阻拦我。只是在夜里三点钟我关了台灯,准备躺下睡觉时,准时来我的屋里端上一杯热牛奶。我不知道她是定了闹钟,还是一直没睡在等着我。
后来当然什么都好了,什么都过去了,啥事没有,现在不是帅逼一个嘛。
高考成绩和老师们对我的预期相差很大,但好在一本压线,去了个还不错的大学。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里我一直沉浸在对自己的怨恨里,恨自己,恨自己的所有。
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受苦的。谁没有点病痛和挫折,谁没有过彷徨和挣扎,我从来没怪过那些经历和老天爷的戏谑,我只怪自己,怪自己有过的退缩,怪自己尝试过的放弃。
临去大学的时候我回高中看班主任,那天一些过去的任课老师正好也在,除了班主任,其他老师都不了解我高三时的情况。过去的物理老师说:“你这成绩怎么整的?是不是偷懒了,小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挺委屈的。难道要用那些过去的痛苦来解释此刻的委屈吗。这世上有太多苦楚,你袒露心扉地讲出来,在他人眼里不过是借口和软弱罢了。说出来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我惭愧地点点头,赔着笑脸说:“是啊,真后悔那会自己偷懒,不知道努力。”
班主任在一旁打岔,过来拍我的肩膀,看着那些老师笑着说:“不就是一个高考吗,现在去的大学也挺好啊,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们亚豪以后会越来越优秀,因为这孩子从来不会放弃。”
当时我鼻子就酸了。不过这次没掉眼泪,那时候病都好了,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可以很随意地装酷了。
大一那年的母亲节,我给妈妈发去一条短信:“妈,母亲节快乐。谢谢你带我来到这个世上,我会努力成为你的骄傲,永远。”
妈回了一条:“傻孩子,不轻言放弃,你就是妈妈最大的骄傲,永远。”
大学毕业前的春节,我和两个好哥们一起去看望另外一个哥们小山的父亲。母亲在他幼年时离开了这个家,小山从小和父亲过,大二时去当了兵,快两年了。
小山的父亲这些年都是和他两个人过日子,身边一直没个女人,现在儿子又去了远方当兵,他挺孤单的。
去了之后才发现,他确实很孤单。一个年近五十的人能跟三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喝到天昏地暗,不知道有多久没人陪他说说话了。一下午的时间,我们喝了三瓶白酒和一箱啤酒。
我们几个都知道,小山的父亲是那种典型的把自己对人生的不如意和未实现的理想全部施加在孩子身上的人。
可能是小山大了,也可能是他老了。酒桌上他从未提及任何一句对小山的期望和要求,只是一直在大舌头地讲着小山身体哪儿哪儿不好,该注意哪些方面,让我们记下来到时提醒他,真的比当妈的还细致和啰唆。
直到我们走的时候,他依然一手托着下巴颏儿,一手挥舞着,眼睛一闭一合地讲着那些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语无伦次的话。
“他爹我没出息,为了以后出路好些只能让儿子去当兵,可我儿子有出息,他愿意吃这苦,他肯定比我有出息的多!可他有没有出息都是我的孩子啊,我就是想让他学会坚持,我就是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的身体,他从小身子就弱,你看他,比你们都瘦两圈矮半头的……”
打小山去当兵后,他就从没给他父亲打过一个电话。他恨他父亲气走了他母亲,他恨他父亲从小就不像其他父亲一样照顾儿子,他恨他父亲没能力让他吃尽了苦。
去年十一的时候,小山给我打来电话。他告诉我,他父亲竟然大老远地去新疆看他了,可连面都没见到。只把一箱牛肉干、两盒牛奶还有他小时候最爱喝的一箱苹果汁放到了部队门口的哨兵那里就走了。
箱子底下放了一个信封,什么都没写,只装了五千块钱。他父亲的收入一直不稳定,小山看见过他父亲吃鲍鱼喝茅台,可大多时候是看见他在家就着咸菜啃硬馒头,啧巴着嘴喝两小口二锅头。
我在电话里告诉他:“去年春节我们几个兄弟去看你父亲了,他希望你有出息,更希望你照顾好自己。”
小山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两分钟,两分钟,一百二十秒,我以为是信号出了问题,已经准备挂断电话了。
“我会活得很好,也会努力出人头地。有他这玩意儿在世上一天,我就得这么坚持着,我也不知道为啥。”
“就算不在乎他,甚至恨他,可也总想着为了他也要让自己活得好点儿,你说人怪不怪?”
小山退伍回来的第二天立马来找我们哥几个不醉不归。酒桌上他唾沫星子满天飞地跟我们讲这两年在部队的牛逼故事,他掀起上衣秀他的八块腹肌,他仰着下巴颏儿告诉我们:“老子拿了优秀士兵。”
我们都觉得他在扯淡,大学那两年的他不仅连进步奖都没拿过,挂科都挂到了老师不忍收他补考费的地步。
喝到双眼迷离的时候,小山撩起了裤腿,直接翘到了饭桌上,一条挺长的疤。
“去大山里拉练时意外受的伤,粉碎性骨折,放了条钢板,过两月该训练照样训练,没跟你们说过,就想着回来时炫耀一下。”
“主要是怕你们几个管不住嘴跟我那个爹说了,他肯定又得一副屌样地骂我没出息,心里又他妈着急得跟自个儿折了腿似的。”
“忍忍就过去了,算个屁事。”
小山以前是一个对待世界和自己都玩世不恭的人,喜欢放纵,蔑视一切他人所坚持的事物和感情。
2013年8月,我和一个女孩通了最后一次电话,后来她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那时她在加拿大,半夜给我打来越洋电话,我们高中时是好友,后来联系的越来越少,她在电话里说:“姥姥没了。”
我知道,她从小是姥姥一个人抚养长大的,爸妈都是做外贸生意的,常年漂泊在外,和他们的感情很淡。过去她和我聊天时,每次提到童年那些快乐、暖心和难忘的回忆时,她总是姥姥长姥姥短的。
对这种感情概括起来说就是——童年到少年的回忆里,每一个“爱”字,都是姥姥教会她如何书写的。
可她在电话里只告诉了我姥姥去世的消息,后面接着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便挂断了电话。
后来就没了消息,像蒸发了一样。
一直到第二年三月底,我和高中时的几个同学聚会,在饭桌上想起了她,打听了下她的近况。
正巧一个在场的学霸和她后来申请了加拿大同一个学校的研究生,两人有过几次联系。
大致的情况是,她非常想继续读研,但申请研究生失败了,就差了一点。随后她一边兼职打工一边继续努力申请研究生,过得很阳光,人也比以前更靓丽了,好像一点打击也没受到。
“她爸妈呢?没给她出点主意或帮下她吗?”我问那个同学。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她,这种情况按说应该就直接回国找工作了,没必要在那边耗下去。但她当时给我的回答是她要坚持,靠自己坚持,为了姥姥放心。我不大明白,关系不熟,也没多问。”
是啊,他肯定不会明白,那时候她姥姥已经去世了。
我从老同学那里要到了她的新微信号,加了她好友。
我俩都是白羊座,她的生日在四月初,我想正好能赶上祝她一句生日快乐,也关心下她。
大概过了两天,好友通过了。第二天是她的生日,可我只发了一句“生日快乐”,除此之外没再说任何。她回了一条“谢谢,你也是”,然后一个龇牙乐的表情。
通过好友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微信签名上写了一句“要让姥姥放心,加油”。
我觉得她很厉害,厉害到我觉得多余的关心和询问只会唤起她不必要的愁楚,就这样,挺好的。
一个女孩,孤身一人在国外颠沛求学,无依无靠,失去了至亲又被打破了当下最渴望实现的理想。她会有很多次辗转反侧的夜晚吧,也会有一个人走到街边一个无人的角落偷偷哭泣的时候吧,但它们只是发生,那些难以入睡的夜晚和流过的泪水只是发生了,却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过去收到读者的一些留言里,朋友喝醉时、半夜失眠发表深沉感触时,都问过我同一个问题:“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总觉得问这个问题的人,一定都活得很累吧。无忧无虑的人,从不会有这样的疑问。
可又有谁会真的能无忧无虑呢。为什么人会觉得活得累,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活得这么累。
为什么不能肆意放纵,享受放荡。为什么不能挥霍时间,游戏人生。为什么不能跌倒了就不再爬起来一直躺着,再也不用跌倒。
因为我们都背负着感情吧。
背负着亲情、友情、爱情、挚情,和那些匆匆来过又匆匆离去的人留下的难以回报的恩情。
肩上背着它们,又怎么会不累呢。会有责任、有压力、有期望、有束缚。
年少时幼稚的自己总觉得它们都是枷锁和链条,很多时候,甚至要为此逼迫自己做那些最不喜欢的事。
明明是只向往着无际天空的鸟儿,却因背负着它们,把自己关进了笼子里。
可后来才明白,如果没有它们,也许自己从不会拥有那想要展翅高飞、可以视风雨为无物的坚硬羽翼。
孤单时、彷徨时、一个人在异乡为异客时,想起它们,就好像暗夜里突然升起了一个对自己微笑的太阳。
什么都不叫事儿了。无处诉说的,都可以咽进肚子里了。
它们或许给过你束缚,可同时也给了你最有力的翅膀。
爱,给予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太强大了。哪怕那个给予你的人已经散去人海,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可留下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却会越发炽热。
你把“爱”字拆分一下来看,不难想象到,就是有一个人在每次下雨的时候为你撑起了一把伞,待你如友,没有年龄的差距,没有时代的隔阂。这就是“爱”。
我有时候也会很迷茫地问自己,人到底为什么活着。
为了回报吧。
回报那些让你的垃圾变成糖,让你的心尘开出花,回报那些当你蜷缩在黑暗一角时为你照进一丝光芒的人。
可就像我也是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那些爱你的人,从不会在乎你活得光鲜或暗淡,荣耀或庸碌,他们关心和在意的只是你是否平安健康,是否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
姥爷走的那年,我翻看家里的老相册,在一张他两只手分别牵着我和妹妹的照片背后,看到一句字迹隽永的话:吃饱饭,咬住牙。
他曾是省市重点高中的校长,饱读诗书,是那个时代的高级知识分子。可活了一辈子,他所留给后辈的希冀不过是这六个字:吃饱饭,咬住牙。
跌进拔不出脚的泥泞时,重重地摔在地上时,被阴霾笼罩看不清未来的路时,我就索性什么都不想,把自个儿照顾好,咬牙多坚持一会儿,这就是我要做的。
命运多舛途,一路走来,才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照顾好自己,并不轻言放弃,便是对至亲与挚爱最好的报答。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想那么多干吗,吃饱喝足,照顾好自个儿,咬紧牙关,别动不动就放弃,这就够了。
就像年少时的你我总喜欢自我主观夸大的非难,不由自主地就会沉湎在自己铸造的悲伤与孤单的城墙中。
可如今回想,我却好像从未独自面对过。
总有某个亲人和挚爱在默默地陪伴着我。为什么那时稚嫩的我常常忽略了他们,因为他们总是站在一个距离外。为什么他们要站在一个距离外,距离到我忽略他们,因为他们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帮我减轻苦痛,还不如悄悄地站在一个角落外默默陪伴。
我从未觉得自己独自面对过任何,并因他们,学会了独立面对一切。
就当一次路过
-这么远那么近-
楔子
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有这样那样的纷扰,我们要这个要那个不懂知足。但有的人不是想拥有怎样的未来,或想要去往何方,只是为了安稳走过现在,可走遍千山万水,经历脱胎换骨,最后停留的地方,也许是最后迫不得已的选择。
为何要走得那么辛苦,才能达到远方?为何要经历过恐惧甚至毁灭后,才能获得解脱?生的失败和伟大,究竟赋予我们什么?
世间种种景象,逐一过滤。为了遵循自己的内心生活,我们曾经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但我们却不知道,有的人,哪怕付出了代价,也无法如自己一般生活。
康康哥,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初春的黄昏,冬冬坐在寺庙外的石墩上这样问我。
现在啊,老样子吧,对,老样子。我说。
一
儿时的我体弱多病,瘦瘦小小,外婆说那就起个乳名叫康康吧,希望一辈子身体健康。从那以后,整个小区时常都能听到母亲那拖长了尾音唤我的声音。
康康——回家吃饭!康康——穿件衣服!康康——没拿钥匙!康康……
我曾经恨极了这个名字,别人的小朋友都是鹏鹏、天天、帅帅之类,怎么我就是个康康。所以家人之外的人唤我乳名,我一概不答应。于是,当冬冬第一次怯生生地喊我时,我头也没回。
后来他坚持不懈地一直唤我,我不耐烦地说:你得叫我康康哥,我就勉强应你一声。他想了想点点头,好吧,康康哥。
冬冬是我家对门的孩子,比我大两岁。我们住的是职工宿舍,整个小区的人都在这座城市的钢铁厂工作,一群叔叔阿姨每天相互吆喝着结伴上下班。邻里街坊的消息传得特别快,东家长西家短,每个人都津津乐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一天母亲下班回来,还没换衣服就细声细语地对父亲说:哎,你知道吗?对门那两口子正闹离婚呢!父亲一愣,是吗?母亲扬扬眉毛,可不!听说那男的又找了个女的,全宿舍的人都知道了,丢死人了。
我那时正在看动画片,听到母亲的话就跑过去问她:妈妈,什么是离婚啊?他们为什么离婚?为什么离婚就是丢人呢?
父亲一边大笑一边把我抱起来,用下巴蹭着我的脑袋对我说:离婚哪,就是爸爸和妈妈不在一起生活了,离婚以后你就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陪你啦!
我当时哇的一声哭了,真的……好丢人啊!
二
冬冬的父母在那年冬天离婚了。母亲听他奶奶说,那一天冬冬哭得死去活来,抱着他妈妈的腿不让走。母亲也擦拭着眼角,那他爸呢?李奶奶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是在打麻将赌博,就是在喝酒,还能去哪儿?造孽啊……
母亲抚摸着冬冬的头对李奶奶说:唉,不说了。孩子还饿着呢,我领冬冬吃口饭,一会儿给送回来,以后就相互有个依靠吧。母亲拉着冬冬回到家里,然后指着我对他说:以后康康就是你的弟弟,你们做好朋友,好不好?
冬冬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奶声奶气地唤我:康康,康康。
我听到这个名字就生气,偏不搭理他,后来母亲生气地再三督促,我才愤愤地说: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得叫我康康哥,我就应你一声。
好的,康康哥。冬冬说。
母亲曾经对我说:冬冬没有了妈妈,也几乎没有了爸爸,比你可怜多了,你和他要做好朋友,不要欺负他,不能再让冬冬叫你哥哥,听到没?我表面答应得很好,但之后告诉冬冬,在大人面前叫我康康,背地里还得叫我康康哥,不然我以后就不搭理你。冬冬爽快地答应了。
夏天的晚上,两家人各自搬出一张小桌子在楼道里吃饭,母亲总是炒很多菜,还有香喷喷的米饭、面条,但是对门的饭桌上永远只是一碗牛奶鸡蛋羹。妈妈奇怪地问:李奶奶,你怎么就给冬冬吃这个?小孩子要多补些营养啊。李奶奶总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牛奶和鸡蛋还没有营养吗?那是最有营养的东西,冬冬你说对不对?
冬冬放下手中盛满牛奶的碗,眼巴巴地望着我家桌子上满满当当的饭菜,轻轻地点点头。
后来有一天,我坐在楼道里吃母亲刚买来的大红枣,那是我最爱的零食。对面的门悄悄地开了,冬冬探出一个小脑袋看着我,一边看一边咽口水,我看着他却没有停下嘴里的动作,吧唧嘴的声音更大了。母亲看到冬冬,走过去拉过他问:冬冬,你怎么了?
冬冬又咽了一下口水,眼泪就下来了,我饿。
从那以后,母亲做饭总要多做一些,留一些菜给冬冬吃,但又不能让李奶奶知道。于是我就编造各种理由去对门唤他。母亲看着冬冬狼吞虎咽的样子,红着眼眶轻轻地说:真是可怜的孩子。
更匪夷所思的是,只要冬冬身体不舒服,李奶奶就一颗一颗地喂他吃止痛片。母亲曾经劝阻,那药里有咖啡因,甚至有吗啡,不能总给孩子吃,会吃坏的!但老太太却倔强地说:没事,吃个止痛片就好了,吃了就不难受了,这药包治百病!我懂!
但从那时开始,冬冬的个子,就再也没有长高了。
三
我上学早,和冬冬同年入学,但我们只做了三年的同班同学,上四年级时,他留级了。
冬冬从五岁开始,就再没有长过个子,他的个头一直都在一米二左右,而我已经接近一米五了。在班级里总有一些同学欺负弱小,经常把冬冬按在地上,然后从头上骑着他过去。冬冬从来都不反抗,顺从地弯腰让他们骑着跨过去。
我很生气,对冬冬说:你怎么不知道反抗?他歪着头笑了,反抗就要挨打啊,倒不如让他们骑。有时我看不下去过去阻拦,就会跟着一起遭殃,被一群同学按在地上打,经常我和冬冬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地回家。
母亲有时会劝李奶奶去学校告状,让同学不要再欺负冬冬,但是李奶奶却斜眼瞪我,小孩子乱说什么哪,谁不长个儿了?我们家冬冬那是发育慢,以后也会长高的!
渐渐地,李奶奶不让我去对门找冬冬玩了,说冬冬要写作业,她还说冬冬体弱不能多跑动,以后在班级里也不要总在一起。后来冬冬偷偷告诉我,其实是李奶奶故意的,她说都是我乱说胡扯,同学才起哄嘲笑冬冬不长个儿,不让他和我走得近。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但是,我还是要和你玩,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母亲依然趁着李奶奶不在时,偷偷让冬冬来我家吃东西,一个苹果,几根香蕉,半块西瓜,几块糖。可是不久后他喝完芝麻糊没有擦嘴,被细心的李奶奶发现,质问之下才知道冬冬这么久都在我家吃东西,便生气地把冬冬丢在床上拿着鸡毛掸子抽打,冬冬哭得撕心裂肺,身上留下一道道的黑青。
李奶奶带着冬冬来道歉,反复说自己没有教育好,孩子嘴馋,给我们添麻烦了。母亲手忙脚乱地解释也没用。之后冬冬和我渐行渐远,在班里也几乎不和我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等到四年级时,他就留级了。
因为班级里总有欺负他的同学,冬冬连续留级过三次。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在那个秋天,冬冬退学了。那一年,他才十二岁。
四
初二时我家搬到了马路对面的新楼,就很少有冬冬的消息了,只是听母亲说,冬冬的爸爸又娶了一个女人,那个后妈每天都拿冬冬出气,李奶奶气得住院没人照料,冬冬还要做饭送饭。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在小区里传播,真真假假无从分辨。
我见过冬冬几次,他有时会从墙脚钻出来,脸上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没有了小孩子那种透红的皮肤,和我一样出现了细细的绒毛,声音也渐渐粗了起来,只是眼睛依然又大又亮。他总是低低地唤我,康康哥,康康哥。
我每次见到冬冬都很高兴,和他坐在马路牙子上说很长时间的话,问起他的情况,他都说挺好的,不上学倒也清闲,每天到处去跑也没人管。说完还要再吸一下鼻涕。
每次和冬冬见面,他都抬着头感叹,康康哥,你又长高了啊!真好啊,多好啊!
我看他穿得破破烂烂,就掏出身上所有的零花钱给他,让他去买吃的、买衣服。冬冬连忙摆摆手又把钱塞回来,我现在能吃饱,不过,康康哥,我能求你一件事吗?他摆弄着自己那双洗不干净的小手,你能不能把你已经用过的课本借我看看,我还是想读书。
当时年幼的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站起来大声地说,当然可以,没问题,以后我的书都给你看!冬冬抬起被风吹得通红的脸,高兴地说:真的啊?谢谢你,康康哥,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高中时我去了外地念书,但把课本都完整地保留下来,让母亲给冬冬送去。听母亲说,他都能开心地跳起来,对我们千谢万谢,也总问起我的近况,说他很想我。母亲说这些话时一直在落泪,她总是在感叹,冬冬真是一个乖巧的好孩子。
这座城市伴随着我长大的同时也在迅速发展变化,无数的新街道横穿了老城区,无数的高架桥替代了农田。曾经的老房子也被拆掉,所有的老邻居都已经搬迁到别处,冬冬从此也杳无音讯了。
现在那里是一片被围起来的空地,几米开外就是刚刚建好的高铁,列车呼啸而过,会卷起一阵大风,我有时站在墙根下,想着冬冬在哪里,他过得好不好。家人也不知道冬冬搬去了哪里,我的那些课本也再没有送去。
宿舍里偶尔会有关于冬冬的流言,有人说在厂子里看到过他,有人说他在饭店打工,有人说他做了乞丐,有人说他早就死了。
我不相信,什么都不相信,冬冬还是那个天真乖巧的孩子,他还没有长大。
五
几乎整整十年时间,我和冬冬失去了联系。我高中毕业,到北京上大学,留在北京工作,我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冬冬的准确消息了。
在很多时候我不会刻意想起他,于我而言,冬冬更像是一个点,一个带着心酸和苦恼的点。只要想起他,我的心里总是会有一阵说不清楚的难过。
但每次只要我回家,我都忍不住问起父母,你们见过冬冬吗?他最近在做什么?他们都摇头说,不太清楚。只是知道冬冬奶奶死了,他爸爸也死了,后妈又跑了,房子也没了,冬冬一个人不知道在哪儿生活。
我听到这样的话后一阵哽咽,父亲见状连忙安慰我,城市里有很多福利厂,让残疾人上班,也会照顾他们的生活,冬冬肯定去那儿了,你就放心吧。我猛地站起身,粗声粗气地说:冬冬才不是残疾人!你们不要乱说!
说完我就回到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之后父亲四处打探冬冬的消息,终于在今年三月我回家时父亲说:我知道冬冬去哪儿了。我连忙问,他在哪儿?过得怎么样?父亲却一时语塞,良久没有说话,我着急地晃着他的胳膊,你倒是说啊。
父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冬冬他爸后来又给他娶了好几个后妈,但都跑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抵了赌债,李奶奶也气死了,前几年冬冬他爸酒精中毒也死了,房子被冬冬他后妈抢走,家也没有了,没有人管冬冬,于是他……于是他就四处流浪,捡剩菜剩饭吃,睡地下室,睡公园,还有桥底下,后来有人介绍他去了福利厂,他做了几年,然后就不做了……
我打断父亲的话问,为什么不做了?父亲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因为厂子里的人都欺负他,嫌弃他个子小,要么不给饭吃,要么就是馊的。冬冬总是吃不饱,工作又辛苦,他根本做不了,然后就自己偷跑出来了。
听到这里我已是泪流满面,浑身都在发抖,握紧的拳头生生地疼,我咬牙切齿地说:操他妈的一帮孙子!
可是,父亲的最后一句话,让我震惊到根本顾不上愤怒,也没有任何情绪,大脑一片空白的我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我要去找他,我要去看他。
父亲最后说:冬冬,出家了。
六
太原的天气真冷啊,虽然已经是三月末,但依然没有春天的迹象,最近又接连下了几场雨,冷风透过车窗呼呼地刮进来,虽然身上一阵阵发冷,可是脸上却始终湿漉漉一片,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冬冬出家的寺庙离城区很远,开车过去已是下午时分,又顺着山开始爬,终于在半山腰看到了那座小寺庙。父亲说冬冬现在就在那里,是同事告诉他的,当年也是这位同事帮冬冬办理的各种手续。
我站在寺庙门口打量,门敞开着,不大的小院四周静悄悄,没有什么香火,屋檐已经破损不堪,只有掉了漆的匾额依稀能分辨出几个字:三藏寺。我悄悄走进去,绕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人,想问一下却不知道该跨入哪个房间,正当我犹豫时身后传来推门的声音,我转过身去,猛然看到冬冬拿着扫把走了出来。
时隔十七年,这就是我和冬冬相遇的场景,实在让我不敢想象。那一刻我倒希望自己没有看到他,所有的一切仿佛已经静止,世界进入了慢镜头。我看着同样满脸震惊的冬冬,他或许也和我一般,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景下相逢。
康康哥……是康康哥吗?真的是你吗?冬冬喃喃地说,他丢下扫把朝我走来。我点点头,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口是心非地说:是我啊,冬冬呀,这么巧……
冬冬已经是大人模样,有了青色的胡楂,微微笑的眼睛下多了许多皱纹,只是个子还是小小的,眼睛还是又大又亮。他把手在衣服上搓了两下,然后拉住我说:康康哥,你怎么来啦?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他依然和多年前一样惊叹:天哪!你都长这么高啦!
我略微有点尴尬地笑了,我就是……刚好路过,看到有个寺庙,就进来看看,没想到能遇到你。你还认得我啊?冬冬眨了眨眼睛,当然认得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你说是吧,康康哥?
这下我真的笑出了声,你比我大,还叫我哥,小孩子的把戏现在就别继续啦。冬冬却不答应,那不行,我答应你的,你就是康康哥。赶快坐吧,我给你倒水去。
我和冬冬坐在寺庙门口聊天,我不敢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倒是他一直都在问我过得怎么样。于是我就和他讲起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感情,我所有能够想起的都通通告诉他。冬冬只是抱着膝静静地听着,良久,他才默默地说:真好啊,多好啊。
康康哥,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初春的黄昏,冬冬坐在寺庙外的石墩上这样问我。
现在啊,老样子吧,对,老样子。我说。
七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冬冬开心地大笑,我这才把在脑海里已经翻腾了无数遍的问题说出口,冬冬,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
冬冬嘴角微微上翘,把脸扭到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饿啊。
猛然间,我的脑海里一下子回忆起多年的老房楼道里,冬冬也像现在这样说“我饿”,他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样子狠狠地击中了我的心。我忍不住伸手揽住他那瘦小的肩膀,但他的神情却非常平静。
冬冬吸吸鼻子打开了话匣子,爸爸走了之后就没人管我,我就四处去找打工的地方,你知道像我这样子的……冬冬顿了顿,又继续说:像我这样子的是没有地方肯要的,后来有人把我介绍去福利厂做工,可是也吃不饱,我就不干了。后来一个警察帮忙,让我来这里做杂事,跟着师父学经,也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石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问他,那你现在过得还可以吧?冬冬点点头,挺好的啊,起码吃得饱饱的,寺庙里都是出家人和善心人,不会为难我,都挺照顾我的。
我说:那就好,那就好。良久,冬冬轻轻地问我,康康哥,你还会来看我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会啊,当然会。他扭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那我能求你一件事吗?你有没有看剩下的书借给我,我已经认识很多字了,我还是想读书。
我一听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连忙扭过头擦干故作轻松地说:这有什么难的,改天我就送过来,我有很多不看的书都不知道该放哪儿呢,正好送给你。
冬冬眼睛发光地看着我高兴地说,真的啊?谢谢你,康康哥,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久久地看着他,想说的话却一再堵在胸口。我只能轻轻拍拍他,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冬冬轻轻摇头,没事,康康哥,这都是命。你信命吗?师父对我说人各有命。天有天命,畜有畜命,人有人命。佛经里也说各安各命。命早就注定了,怎么也改变不了。
他指着山脚下那些隐约的楼房和烟囱对我说:康康哥,你看,你的命就是好,就是要好好生活,在那个世界里活着。而我的命,注定就是走过一遭,路过一下,看过了就够了。能够有今天已经是佛祖保佑,我现在很信命,也认命。只有认了,我才能好起来。
我怔怔看着山脚下那座与我息息相关的城市,冬冬说得貌似是很浅显的道理,但此刻的我却感觉非常深奥,一时间我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置身于无人的境地里。我原以为冬冬还是曾经的模样,我也是。但我太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变了,我也变了,我不知道我们变得是好还是坏,但正如冬冬说的,这都是命,除了顺从,别无他法。
但是在这一刻,我第一次由衷地感谢上苍,起码我还有一个从小的伙伴,他还活着,他不再流浪,他不再受欺负,他不再饿肚子,他终于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而他,也还有我,这个他最好的唯一的朋友。
尾声
春天的天可真短哪,虽然只是近黄昏,但太阳已经滑落到山的那头了,凉风微起,从山的深处传来深深的寒意,我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冬冬推推我说,康康哥,你听,那风的声音。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山里风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像是一阵哽咽,也像是一声低诉,轻轻的、静静的,无声无息地降临在自己的身上。风声、鸟声在耳边响起,叮叮咚咚,叽叽喳喳,但心里却异常的平静,仿佛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听到天地自然的声音,放下了心中许多的事情。
我想冬冬也是如此吧,在远离城市的这座深山里,每当他独自一人坐在寺庙门口,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听着风的声音,看着山脚下那个已经与他无关的世界,他的心里,肯定也放下了,肯定也如我现在一般的平静。
他的那一世,已经过去。他路过了那一世,路过的微风,路过的高山,路过的声音,路过的世界,路过的你我。曾经遇过一次,已足够。
我要走了,冬冬起身回到屋里拿出一个布袋,从里面舀出一大碗红枣递给我,他说那是他亲自在山里摘的,记得我从小就爱吃,又大又红,一点都不酸。
我连连摆手,这可不成,我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怎么还能拿着东西回去。
是吗?冬冬微微笑了,你不是说,你只是一次路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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