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那些并不身与打仗的尚武文人,最喜欢引用某西人的话,说不想成为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在讲规则的时代,士兵要想成为元帅,首先要努力“做好本职工作”,在此基础上因表现优异而得到提拔,或能逐渐上升到领兵的元帅。若在基本行为典范丧失之时,士兵既想成为元帅,又不想遵循既存的晋升规则,还要防止别人先当元帅,试想那些带兵之班排连长,领着一群这样的士兵,怎样作战?
梁启超曾说:一个团体里本有指挥者和受指挥者,如果“人人欲为指挥者,不愿为受指挥者,群龙无首,顷刻而溃”。北伐前北方大致就是这样的状态,由于既存行为规范失去控制力,又无英雄可崇拜,反叛上级和临阵倒戈等现象都频繁出现,结果反让实力更弱的南方革命军获取胜利。但从另一方面看,这样的状况也具有释放或开放的作用。任何失范的时代,也就是思想解放的时期。后来中国在军事上产生出许多突破性的作战方式,说不定也得益于当年的较少约束。
当年读书人中也可见“群龙无首”现象。北伐后有人观察到:“中国现代的读书人,十有七八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故“人人都是领袖,谁服从谁?人人都讲自由,谁能管谁?”今日学界状态似乎近之,龙蛇混杂、标准混乱,虽有若干学术奖励,其公正性也未必为众皆共许。我的一些同事就认为,出现这类不讲规矩的乱象,是因为学界缺乏领军人物。他们希望能出现一些众所推尊的学术权威,既能树立学术规范、品评优劣,又能公正无私地识别人才、提携后进,以维护学术社群内的合理竞争与善意互动。
这里依稀透露出中国文化长期崇尚“定于一尊”的惯习,可能与近代兴起的尚武风习也相关联。抱有上述观感的学者,当然不是想回到昔日思想划一的年代;但或许受到他们读书时军训的影响,无意中总期盼着一个有威权的秩序状态。
传统的力量,比我们所认知的更强。我们不必一提到传统就联想到几千年,有些不过近代甚或近几十年形成的传统,同样有力。学术军事化就是一个这样的传统。大兵团作战的方式,颇为不少学人所欣赏。我说的还不是那种“集体攻关项目”,根本是有些人就以为,全体或多数人参与的学术问题,才是好题目。若人自为学,便可能成为一盘散沙;要大家都来讨论某些问题(如昔年史学界之“五朵金花”),才是正常现象。
目前这种各说各话的状态,早就引起一些老辈的忧虑。近来一些中青年学者也开始担心学术变得细碎,失去了大的关怀。其实关怀的大小,未必体现在研究的题目上。但这种老中青的共同忧虑,却反映出某种下意识的积淀。学界若真形成定于一尊且有组织有秩序的准军事化状态,他们中不少人也未必欣慰;故其回向传统,更多是下意识的。然而传统的力量,恰作用于有意无意之间。
窃以为治学不是作战,学界也不必太像军队。竞争当然存在,有时还不免残酷。故规则不能没有,也不能乱;但所谓学术规范,最好是主动自觉地共遵,而不是由领军人物来“控制”。有优秀学者甚至大师作为追随的典范,固然很好;即使没有,若大家都遵循基本的规则,人自为学也没什么不好。
如前所述,“群龙无首”现象真正可忧的,不是“无首”,而是人人自视为“龙”,互不相下。如果真能彼此尊重,道并行而不相悖,百家争鸣,未始不是一桩可喜的美事。康有为就曾以为,群龙无首而后“天下治”。没有了所谓掌门人,不正是学术百花齐放、多元发展的大好契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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