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中西“学战”的结果,外国人改变了中国人的思想方式,产生出不少颇具想象意味的认知。湖南学生林圭曾比较中西之人说:西人除劳累外,身心愉悦,“一生均极乐世界,无一时有郁伤之事”,过着连感冒也不生的幸福生活。而中国人则不仅“劳顿一生,无日不在忧患”;行事又皆不畅,致生郁病,更因极度郁闷而身心皆伤。
后来邓实也说,“泰西之民,神智飞扬,精神充足;其社会之内,光华美丽,如锦如霞。而泰东之民,则志虑短浅,颜色憔悴;其社会之内,阴暗凄惨,愁云遍结”。与林圭此前对中西情形的想象性描述,如出一辙,代表着当时中国读书人一个普遍的倾向。这类对西人生活的想象性描述,那时大多数西人想不能同意;恩格斯和汤普森所考察的英国工人阶级,更绝不能接受。但当年中国读书人的心中,却充满了这样对西方的美好憧憬。
类似中西对比的想象是整体的,时人不仅觉得西人身心都愉快,且基本人皆识字。林圭的老师梁启超在一八九六年说:国强基于民智,“德、美二国,其民百人中,识字者殆九十六七人。欧西诸国称是。日本百人中,识字者亦八十余人。中国以文明号于五洲,而百人中识字者不及三十人”。这大概是根据当时各国国势强弱反推出的想象判断,实际上,日本当年的识字率,恐怕不比欧美低。
类似趋向发展甚快。在梁启超眼里,中国的识字率虽不高,也还接近百分之三十;在后来的认知中,这一比率越降越低。王照在一九〇〇年说,中国“通晓文义之人,百中无一”。到一九〇八年,在朝廷的筹备立宪目标中,“人民识字义者”要到第七年才可以达到百分之一,第八年达五十分之一,第九年到二十分之一。前后不过十二年,在政府官员眼里,素重教育的中国基本已成一个很少有人识字的国度;梁启超此前相对保守的估计,竟然要朝野努力八九年才能达到了。
这个负面形象当然也是出于想象。往前推到清雍正二年,那时颁布的《圣谕广训》要求:“各州县大乡大村人口稠密之处,俱设立讲约之所,于举贡生员内拣选老成者一人,以为约正;再选朴实谨守者三四人,以为直月。每月朔望,齐集乡之耆老、里正及读书之人,宣读《圣谕广训》,详示开导,务使乡曲愚夫,共知鼓舞向善。”可知在乡村人口稠密之处,不仅有相当数量的举贡生员可供选择,齐集的更多听众也都是读书人,然后才向乡曲愚夫推广。
往后推到一九三〇年,毛泽东在江西省寻乌县进行了社会调查,那时全县十万人口,识字率达百分之四十;并有一位举人和四百个秀才,即平均每千人中有秀才四个(这已是废科举二十五年之后,若加上自然减员,早年的比例应更高)。当地的新教育也有一定成效,有初小学生五千人(百分之五)、高小学生八千人(百分之八)、中学生五百人、大学生三十人,还有六个出洋学生。
寻乌地处赣、闽、粤三省交界处,偏远而相对“贫穷落后”,尚有如此高的教育水准,其他交通更便利也更富庶的地区,至少应该不比寻乌差。与雍正朝的整体认知,大体相符。
上述读书人数的多寡,仅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它所反映的,是社会对读书的态度。近代人对中国教育水准的负面想象,也仅是当年众多中外想象中的冰山一角。
这样看来,清末朝野对人对己的不少认知,都已建立在想象的基础之上。若朝野对国情和外情的了解如此,其所推动和实施的各项改革,到底有多少是基于想象,有多少是应对现实,恐怕还需要进一步探索。对国情外情的准确把握,是任何改革的基础。清末新政的难以成功,或可由此理解。
如今我们对外国历史了解更多,已经很少有人会说那时欧美的识字率接近百分之百,但仍有不少研究者喜欢引用类似关于中国教育水准的想象表述。安德森所说的“想象的共同体”,从字面义看,倒非常接近这些研究者心目中的近代中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