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实质,就是理解。庄子确定,他知道从容出游的鱼是快乐的。惠施却以为,人非鱼,恐怕不能知鱼。孟子所谓“恻隐之心”,禽兽是否皆有,我不敢说,至少“人皆有之”。而其主体和对象,似既有人与他人,也包括人与非人。换句话说,人禽之别,或就在于人的恻隐之心也广及非人。
很多年后,英国学者休谟提出,理解是一种分享,却不一定需要体验,正如男子可以理解并同情女子分娩的痛苦。如果理解无需体验,人与非人的情感分享,虽稍涉虚悬,也未必不可能。非鱼之人,似也可通过观察而知鱼。杜甫曾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休谟未必读过《庄子》,却是庄子的知音。
如今什么事似乎都有“学者”掺和,熊之痛与不痛亦然。真要为商家帮忙,其实也不是没话可说,即以痛换死——生命的价值,当然大于疼痛,除非已痛不欲生。要说谁的肚子上打个洞直通肝胆,还觉安之若素,从容幽居,恐怕于理不合,或也于心不安。我不想说两造谁对谁错(对于非素食的动物保护者,我也多少有些疑惑),只希望“学者”说话总要和不学之人有所区别,第一要言有理据,并将其呈现出来;第二也要略高于熊和鱼,不要失了人的底线。
在孟子的时代,似乎还是人人皆有恻隐之心,今日仿佛已不是那么回事了。昔人爱说“人心不古”,但古人和今人的差别,真有那么大吗?古今之人的共性大还是个性大,这是一个哲学家长期聚讼的大问题,也是史学家每天必须面对的问题。无论史学的目的是重建、再现还是诠释,前提都是要理解往昔。
中国的理学家曾比较乐观,相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假如这样,则既能和当时的人沟通,对过去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但理学家所尊崇的孔子似不这么看,他早就觉察到,即使在同一时空里,也可能发生一些交流行为不能准确传达意义的结果。所以他特别珍视“有朋自远方来”的乐趣,也承认并强调“人不知而不愠”的重要。至少孔门弟子是这样认识孔子的,故在整理《论语》时将此意置于几乎最前列的位置。
人与人之间难免误解,却又不能不寻求沟通,恐怕是各时代各社会的“人之常情”。充分的理解,正如充分的表述,或都只是理想。周作人对此深有体会,他以为,要表现自己的真实情感和思想,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即使不是不可能,也是至难的事。很多时候,“以为互相理解了”,却不啻“一个聊以自娱的如意的好梦,好到连自己觉到了的时候也还不肯立即承认;知道是梦了,却还想在梦境中多流连一刻”。
究竟人生如梦还是梦如人生,或梦境与醒时孰更真实,庄子也曾疑惑。基本上,人既然不能充分表述自己,也就难以完全了解他人。在一个意义世界相同、表意方式相类的共时性自然空间里,已经如此;若身处不同的时空范围,就更不容易有可分享的意义世界和表意方式了,至少可分享的程度会大大降低。史学就面临着这样的困境,也因此而一向长于理解“他人”(the other)。
傅斯年曾说,历史课应增进对于“人类”及“人性”之了解,把史学当作“人学”。而“人学”又要向已进入“科学”之林的动物学看齐,毕竟“一切的科学都是应生物学上的自然要求而出”。就此而言,鱼、熊、人都是相通的,也都需要理解。傅先生并云,“人性是难于抽象解释的”。见多了老夫聊发少年狂,便不能排除少年也可以老成。一个可行的理解方式,即孔子的忠恕之道:为对方设身处地,从对方的立场思考。
史学一向如此。一般人要理解他人,或也不失为一个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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