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多少有些邯郸学步、反失其故的意味。中国传统本主张“道并行而不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中庸》)。古人即使对被征服者,也往往采取“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的方式(《礼记·王制》)。用今日的话说,大致就是部分修改其上层文化,基本保留其下层文化;政治上有所管理,生产生活则因地制宜。从理想层面言,古人对于政治上和思想上的异己(the other),大体遵循一种尽可能“共处”的取向。
以独尊心态反独尊,最成功也不过是更换被尊的对象而已;反之,如果以共处为目的,则可能真正破除“一言堂”。如我曾说,史学长期致力于认识和理解异时代的“他人”,其可以提供的启示就是要学会与不同的人和不同的见解共处。而共处的一个重要基础,就是要推己及人,尽量为他人设身处地。
古人主张“思不出其位”,即人皆立足于自己所处的实际位置,思考具体问题,表述有针对性的见解;并以同样的心态和方式,看待他人的言行。近年也常见媒体和路人把“换位思考”挂在嘴上,这当然是个极好的现象,但似尚少落在实处。一般而言,要自己先有定位且不出其位,然后可以言换位。如今这样的思维方式已越来越少见,“士兵皆欲作元帅”之思颇受鼓励,思出其位的风气渐成普遍现象。
我们又受近代“毕其功于一役”观念的影响太甚,总想全面彻底地一举“解决”某个问题。很多人逐渐习惯于从大处着眼,以全局观念思考问题和表述见解。且其往往已有既定的答案(多数时候是以其所了解的近代西方为蓝本),故与人争论时,多预悬一个“惟一正确”的标准,有意无意间据其思路和标准来观察他人,把一些本来限定了范围的具体言说,以“增字解经”的方式提升到总体性的高度,然后与处于对立面的另一个总体性概念进行比较,据其标准答案进行肯定与否定。
例如,有人说“法治”不一定都有效,历史上也曾存在其他选项,那就是反对“法治”;反对“法治”就是主张“人治”,甚或可能有“复辟”封建帝制和奴隶制度之嫌。你若说“民主”未必适合于学术,就有人担心学术独裁即将来临。这些思路和言说很可爱也很感人,因为不少人都说我们缺乏民主和法治,如果珍视法治已成为一般读者的惯性思维,则实现法治与民主又何难之有?
不过,如果原立说者并无这样全面深入的思虑,反对者是否有点杞人忧天?并非人人都爱立足于全局说话,而学人的一个基本戒律,恰是“言不出其位”,即在限定的范围里说自己有发言权的具体事情。廖平曾说,有些自己也不清楚的话,说惯了就会“久假不归”。或许有的批评者自己形成了全面思考的习惯,不知不觉就怀着以全概偏的思路解读他人,甚或指责他人以偏概全。
实际上,以为人人都在思考和表述大问题的预设,背后仍隐伏着非此即彼的独尊心态(若人生各大问题都已有标准答案,大家根本不必有思想,直接照着做就可以了)。或可取非独尊的态度,从“共处”的立场出发,见到不习惯的言说,首先看清其究竟是在说什么,辨析其所说的是否全面判断;真不能同意,则据其所言以摆事实、讲道理的方式进行争辩,而不必或整体否定,或一律骂倒。
进而言之,我们说话写文章时,不妨想想“文如其人”的古训;看看我之所言,是否代表了自我认知中的那个“我”。再换位思考,先设想他人读此文字,会感知到一个什么样的“我”,然后下笔。经此思虑,写出来的文字或许就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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