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梁启超的说法,中国传统意义的革命,不是“以暴易暴”,而是“以仁易暴”。前者是征服,后者才是革命。曼德拉领导的南非解放运动,庶几当得起这样的革命称号。古今中外很多取而代之的造反者,在马上打天下后,仍不能下马治天下,其实就是习惯了把天下看作别人的,必搞乱而后已;聪明些的,则能在得天下后迅速从马上下来,整理已是自己的天下。像曼德拉这样,革命尚未成功,就把天下看成自己的,又已超过了一般的“以仁易暴”,的确有大智慧。
既然天下是自己的,就不能以简单的“翻身”为目标——由被压迫者翻过来压迫以前的压迫者,仍然是人压迫人的体制。所以曼德拉说:解放斗争不是一个民族反对另一个民族的斗争,而是一种反对压迫制度的斗争;他号召全南非人团结起来,因为南非“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种族”,必须携手并肩,走向未来。
忘掉悲痛和怨恨,需要气度。对一个坐牢达二十七年的人来说,尤其需要宏大的气度。鲁迅曾说,“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或许是看不见却无所不在的专制,使人们“互相抱怨着过活”。不论个人和国家,受过的耻辱是不应忘记的,但不必总是生活在耻辱的记忆之中而不能自拔。尤其在获得解放之后,若不能忘记怨恨,就等于“仍在牢笼之中”,不啻自我“被专制”;实谈不上解放,也永远无法过一种面向未来的进取生活。
宽容不仅是一种姿态,曼德拉最擅长的,是为他人设身处地,所以常能化解对立的情绪。而宽容与和解之后,还会有新的束缚。曼德拉最担心也特别想要防止的,就是活在他人的阴影之下,因而提出千万“别让他人成为自己的牢笼”。这是一句非常重要的箴告,我们需要尊重他人,却也不能忘记自己的主体性。能预先把天下看成自己的,就是珍重自我的最佳典范。
与人交往和构建人际关系,本是中国文化传统的强项。惟尊重他人,也要尊重自己。庄子确实说过“非彼无我”,不过彼此是对应的,太过忘我以至于无我,则我之不存,又谈何彼与我?
近代中国因对外竞争的失败而“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邓实语),外人的“观听”,直接影响着中国的政局。尤其读书人眼光向外太久,不免渐忘自我。被视为西化象征的胡适,早就致力于防止类似的倾向。他在五四前后提倡的一个重要观念,即应当先关注“此时此地”。这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基本取向,即使从负面言,也如鲁迅所说,要“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当年胡适曾主张中国人可以不必担心帝国主义的侵略,先“同心协力的把自己的国家弄上政治的轨道上去”。换言之,自身“政治的改造是抵抗帝国侵略主义的先决问题”。这话让很多时人不理解、不高兴,但他说此话时还在九一八之前好些年,如果侵略不是迫在眉睫,似不无道理。类似取向胡适也运用于个人。他一生常挂在口上的一句话,就是强调青年要“把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按中国传统的看法,人总要先修身,然后可以齐家治国平天下。己身若不修,其他都谈不上。
后来闻一多论新诗,特别看重“自创力”,强调艺术家必须时时不忘我们的“今时”和我们的“此地”,才会有了自创力。因为艺术是生命的表现,而生命是“时间与空间两个东西底势力所遗下的脚印”。好的新诗,既不同于以前的旧艺术,又不同于外国的洋艺术;既要保存本地的色彩,又要尽量地吸收外洋诗的长处。
作诗如此,做人亦然。今日所谓世界体系,确有霸权的一面(惟现已日益受到跨国公司影响,其霸权所自,已远更复杂);然而随着互联网等交换手段的出现,人类社会的沟通,也真是尺幅千里,天边若在眼前。当此之时,仍目不斜视,只能闭门造车,出门无法合辙;然而若一味眼光向外,不知不觉中,也可能“让他人成为自己的牢笼”,而不复有内,亦不复有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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