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钱玄同曾经比较“保守”,他自称在清末属于“痛骂满清政府而讴歌汉族文化”的一派。到民初袁世凯想要称帝,“始如一个响霹雳震醒迷梦,始知国粹之万不可保存,粪之万不可不排泄”,于是走上激烈反传统之路。近年钱玄同日记出版,为我们观察其思想转变,提供了较可靠的依据。
从日记看,钱玄同在民国元年就对当时世风甚为不满,认为那时“人心之污浊,较清季愈况”。《颜氏家训》中曾述及鲜卑人主北朝政时,有读书人教其子习鲜卑语弹琵琶,以求“伏事公卿”。钱氏观察到,颜之推曾讥讽的弹琵琶学鲜卑语现象,今“世方以为能。弃国故废礼防者,比比皆是”。他观察到,自进入二十世纪,中国“上下之人,靡不尊欧美过先祖、贱己国过儓隶”。这都归因于“中国人最劣之性质”,即“不顽固、不自大”。
钱玄同所见之民初现象,与邓实在清季形容知识界“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的风气极为相近。一般多将此归咎于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但钱氏却以为,这与中国自身的教育不够普及有关。
在他看来,中国在周代“教育大兴”,故“礼教昌明,文艺发达”。此后即退步,“秦汉迄唐,虽学术未泯,而教育已不能普及全国。宋元以降,古学云亡,八比、诗赋及诸应试之学,流毒士人,几及千祀”。正因自身教育的式微,故近代“欧学东渐,济济多士,悉舍国故,而新是趋。一时风尚所及,至欲斥国文、芟夷国史;恨轩辕、厉山为黄人,令己不得变于夷”。
有趣的是,钱氏批评这一现象不及十年,他自己就参与到主张废汉文的行列。近代中国世风的激进,真有一日千里之势。
但近代与南北朝有一大不同,即近代中国流行的各种“鲜卑语”,并不是执掌政权者的语言;则学习者的目的,也没有那么多“投机”意味。从另一方面看,外来者在并不握有直接统治权力之时,能让许多中国人“主动”学习其语言风尚,甚至达到举国影从的程度,是最典型的“文化霸权”,更可见其“文化侵略”的成功与可惧。
不过,若放弃或至少淡化西人传入的文化竞争观念,更多看到不同文化间互补的面相,则各时代之“弹琵琶学鲜卑语”,也都有其建设性的一面,原不必过于苛责。陈寅恪就一向以为,中国的“国粹”,多含外来成分。不过“流传既久,浑亡其外来之性质”,遂“认输入较早之舶来品,或以外国材料之改装品,为真正之国产土货”了。不仅音乐、建筑、中医等皆如此,就是道教和宋代理学,也都是这类“国粹”的典型代表。
后来许多人可能习惯于“斗争哲学”,太多注目于竞争的一面,视他人则“文化侵略”,遇己方提倡本土因素,又常常视为“文化民族主义”。其实中外之间,本不必是对立的。清末人总以为,“本国无学,则势不能不求诸外国”。实则本国有学,又何尝不可求诸外国?进而言之,恐怕正要本国有学,才能真正接纳外国之学。关键在于,中外相互沟通时,不能失去自身的文化立足点。
就像钱穆所说,若自己“心中无主”,外来思想资源的借鉴,也往往不那么成功。故尽管已“尊欧美过先祖”,努力“与国际接轨”,总感觉有相当的差距,似乎总是接不上,总觉得自己尚未“进入世界”。多半还是邯郸学步,自失其故。盖自身先已“脱轨”,又怎么谈得上对接呢?
他人的文化,永远是需要学习的。但在学习时,必保有足够的文化自信。这就是钱玄同所说的“顽固”与“自大”。有此一念之存,心态反更平和,心胸也自然更开放,更有利于相互的交流。则异文化的进入,恰是一件好事。如今我们有些大城市,语言文字和饮食习尚等都较多元,渐有“国际化大都市”的味道,惟中文和本国习尚退步过甚,若能稍加强化,大约就会更上层楼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