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书:弥天-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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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人在鼓琴?

    洛紫予侧耳倾听,有依稀的琴声随风飘来,缥缈如休咎山顶破晓时的岚烟。琴声如旋,凝神听来,每一节无不收尾在呜呜然的颤音,时而戛然弦止,似轻云蔽月,时而抚弦再起,若流风回雪。

    洛紫予茫然四顾,想寻觅琴音的来由,这才发觉自己正身处一片单调而廓落的苍茫之中。这里像是雪域,弥望是无穷无尽的白,可是极目远眺,却不见连绵的雪线。

    这里只是一片虚空如雾的苍白,他像一叶鸿羽悬浮在苍茫之中,头顶的不是天,脚踏的不是地。

    然而洛紫予并无惊惧,静谧的白色世界让他倍感安和。猎猎之风依旧扑面,却并无砭骨的寒意,只有芳香气息随风送至,令人不觉联想起清晨的白酥花露。他深吸气,清馨之气溢满胸膛的时候,洛紫予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羽轻灵的鸿毛,驾驭着风翩然而起,在天地间自由流浪。

    逆着风,洛紫予的神智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飘去,依稀听辨出那是女子轻柔而空灵的声音,似乎还含着浅淡的笑意,哼唱成一首歌词粗陋的俚歌:

    长良的莲花重现,短刀刺乱著书人心跳;

    戟天的火焰燃尽,出走了一只三足小鸟;

    肇基的铜镜蒙尘,有人紊乱时间的阵脚;

    覆翼的落叶归根,命运的轮回出现岔道;

    潮衔的江河溃决,墓道通向死亡的怀抱;

    临濮的神殿坍圮,预言在最后一刻揭晓;

    尚饶的经文漫漶,失落的往事谁人寻找;

    追安的风儿飘散,重新谱写下一支曲调……

    “谁,谁人在唱歌?”不遑思索歌词的语义,洛紫予已不觉探出双手,似是要将虚无尽头处如丝如缕的歌声缠绕在指尖。

    女子轻柔的声音又是在此刻改变了,变成了少年凄楚的哭腔,哭泣中还含混着银铃的玲玲然轻响,叮当叮当,叮当叮当,一声声响彻在洛紫予心头,不离不绝。

    “阿烈!是你吗?”洛紫予放声高喊,可是声音逆着风送出,尚未飘远便被截断。然而哭泣的少年还是听到了,凄楚的哭声渐渐息止。少年的声音被风送来,是凄惶的哀告,“让我回来!让我回来!”

    “好!我让你回来!”洛紫予不假思索,迎风展开襟抱,飒飒衣袖如翼,像是羁鸟的翅膀欲将久违的天空拥抱。

    洛紫予紧闭双眼,迎面扑来的风如蚕茧,将他丝丝缕缕地缠裹其中。他感到风中有一双冰冷而僵硬的手臂,紧贴着他的肩膀,缓缓爬上他的脖颈。

    阿烈惨白的面颊向着洛紫予的面庞贴近,将枯萎而干裂的口吻移向他的唇。洛紫予不克睁开眼,只觉得一股暖流从他的胸腹之中升起,以不可逆转之势涌出口腔。阿烈干涸的嘴唇便附在他的唇边,像一个焦渴难耐的人那样贪婪地吸允。

    不!不要!明白了阿烈这一举动的洛紫予不遑挣扎,便觉得胸前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用力一推,他的重心在跌落,失去平衡的身体随即开始下堕。

    坠落,向着深不见底的白色深渊,坠落……

    洛紫予觉得自己在嘶声尖叫,可是在通向永寂的无底洞里,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片苍白,一片荒芜,一片死寂……

    ……

    “洛紫予?”他听到有人在叫喊;“洛紫予。”他恍惚忆起这是自己的名姓;“洛紫予!”同样的声音在叫第三次。

    洛紫予倏然挣开双眼,墙壁上水滑的吉光羽油亮如镜,反射着摇曳的灯光,他的眼前是一片舒适的暖白色。

    “雪容呀。”渐渐清醒的洛紫予翕动起干裂的嘴唇,喃喃自语,梦境已经飘远,他认清了自己正身处何处。

    位于休咎山地下的石室与洛紫予的卧房有暗道相通。以蓬茸的雪白色吉光羽包覆石室的墙壁和地板,故而取名“雪容”。赤足行走在地面上,恍若漫步柔滑的云朵中,靠在绵软而蓬松的墙壁上,更是舒适得令人想要偎在上面,安适地睡去。

    吉光只有腹部的绒毛是无暇的素白色,这件密室虽不足五十井,可是集腋成裘,若非千百只吉光,根本无可能实现。吉光见首不见尾,出入于悬崖峭壁之间,犹如神鬼出没,这一室的吉光羽,单是价值,便堪比一个州一年半的朝贡,因猎捕吉光而断送的性命,又绝非金银可以计数。价值之外,吉光羽还有调和阴阳之功效,最适合洛紫予这种阴阳不济,五劳七伤的体质。

    雪容中烛影晃动,勾连在洛紫予与阿烈之间的锁链也在微微摇晃,在墙壁上投射出赤练蛇一般的幢幢鬼影。“蛇”身的周围有一圈犹如在流动的晕影,像是火焰傍边的热气流,那是凝聚在锁链上的强大的“灵”。

    锁链的一端,阿烈正盘膝坐在软坐墩上,见到洛紫予终于苏醒,即刻乜斜着眼睛讥讽他,“梦见屠刀了?瞎叫唤什么?”

    “是阿烈正在将灵力传给我,难怪梦见了他……”洛紫予看见两人之间的锁链,无心理睬阿烈的冷嘲热讽,只是浑浑噩噩地想着。却又是在陡然间腾身坐起,牵动了身上的锁链一通乱响。洛紫予抄起阿烈放在床头的白绡,很快白绡便被口中涌出的血色染红。

    “我梦见你要吸走我的灵魂。”他在喘咳的夹缝中艰涩地说,血色如晕墨,透过洛紫予的指缝,不多时便浥湿了整块白绡。

    “我拿不走。”少年跳下坐墩,不耐烦地说,“只要你一息尚存,我就不可能违背契约。不过你要是一直这么吐下去,那也就为期不远了。”阿烈厌烦地白了洛紫予一眼,却还是走到炉火旁,倒了杯煨在炉上的热水递给他,“给你喝点水吧,毒性我已经压下来了,你一会儿就好了!”阿烈又抢过洛紫予手中被血液红浥的白绡,随手丢进了火炉,“嘶嘶”的声响中,几缕青烟腾起。

    片刻之后,洛紫予渐渐停止了喘咳,他拂去唇边和眼眶中溢出的血迹,抱着单膝依偎在吉光绒中,浓密而蓬松的绒毛像一个白色的怀抱,几乎将他单瘦的身躯掩埋其中。“阿烈,风神尤饮真的以风为琴弦吗?”洛紫予低声问。

    “哦?”阿烈挺诧异,“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好像梦见她了。”

    “梦见乐神尤饮?”阿烈好奇,“那她长什么样子?”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洛紫予回忆起梦中的情景,女神的琴音历历如在耳畔,“琴声有别于人间任何一种弦音,弦歌与风声缠结在一起,分辨不清是弦随风动还是风因弦起……”他试着找寻合宜的语言来形容梦中听到的弦歌,却发觉人类创造的语言,在那种犹如神启的吟唱面前力有未逮。他又搜索枯肠片刻,终于因为词穷而不得已放弃了。

    “本来就有两种传说,一种说尤饮以风为弦,还有一种说风就是从她的弦间产生的,她在天上弹琴,人世间便起风。尤饮既是风声又是乐神,也说不清究竟是先有风,还是先有弦,又或者风与弦根本就是同一物。”阿烈追问,“那她唱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吗?也许想传达某种神谕。”

    “一支很奇怪的歌,具体的歌词记不明晰了,不过似乎是唱到了八个国家的国都,从宫国长良伊始,之后戟天、肇基……但是令我不解的是,最后唱到的是白国‘追安’,而非‘临风’。”洛紫予回忆道。

    “你肯定听到的是追安?”阿烈急切地问。

    洛紫予颔首,“是追安,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不瞒你讲,白国国都临风堪为八国国度中最离经叛道的一个。”阿烈抵着颐,深邃的疑惑纠结在修长眉宇间。

    “离经叛道?”洛紫予不解个中含义,他侧转身子,让出软榻的一角,示意阿烈坐到自己身边。

    “大概是一百年前,那时候还不曾遇见你。”阿烈拖曳着锁链,靠着他的肩膀坐下,“我一个人闲来无聊,最喜欢到藏书阁中游荡,穆国东观、宫国藜照宬,自然还有临风信方宫中的奎星阁。”阿烈回忆道,“我记得那是一间掩藏在叠叠书架后的密室,开启暗门的机括不得而知。不过那时的我尚没有形体,所以得以穿墙而过,一探究竟。”

    “里面有什么?”洛紫予问道。

    “史料。”阿烈道,“以历届白国君主对战枭州风氏的史料居多。我对他们的家家酒不感兴趣,便打开了角落中一个檀木雕花书盒,里面有一本收藏于锦帙中的古卷,记述了万年之前惠王周燮心肇建临风城的详实经过。”

    洛紫予不觉竖直起背脊,为那段尘封的往事所吸引。

    “天枢帝……”阿烈不自觉停顿了一下,随即说道,“戡平八荒后重新厘定了八国的疆域,也重新拟定了八国新都。天枢帝诏令兴建新都,君主们无敢不从。至崇宣舍身神殿归神,长良、戟天、肇基、覆翼、潮衔、临濮、尚饶,不是即已落成便是正在大兴土木之中。却有个例,唯有惠王周燮心面对堆积成山的废墟焦头烂额。”

    “废墟?”洛紫予问道,“肇建临风遇到过困难吗?怎么这段历史从未听说过?”

    “不错,一段被刻意掩藏的历史。”阿烈颔首,继而讲道,“奠定都城,当务之急便是修筑王宫信方宫。然而枫宸殿落成的当夜,风雨交加,一声惊雷滚过,大殿被劈去了正脊的鸱尾。”

    “这是大凶之兆。”洛紫予道,“天降异象,往往是国祚动荡的先兆。”

    “惠王也以为是自己某个无心之举触怒了上苍,急忙率领文武百官到波磔山祭天。”

    “波磔山?”洛紫予不解,“临风距离波磔山足有数百里。”

    “就是波磔山。”阿烈笃笃地颔首,“猜得到吗?如今临风城的城址并非天枢帝在地图上圈定的地方。当年崇宣甄定的地方在匕鬯山的支脉波磔山西南,大致相当于如今鸿州加岚郡仲阳关一代。距今日的鹏州临风,足有数百里之遥。”

    “是惠王祭天无果,不得已而迁都吗?”洛紫予喃喃低语,“当真是一段被掩藏的历史,从未听闻白国曾经迁都。”

    “鸱吻被雷电劈去是被视作不吉的,于是枫宸殿在原址上推倒重建,然而大殿第二次落成的七日后,配殿不明原因起火,数十名工匠在大火中被难。是时,白国的邻邦,无论是庄国尚饶还是宫国长良,都城都已经相继奠鼎。惠王不甘人后,决定在焦黑的废墟上做最后一次尝试,然而天不遂人愿,第三次,工匠中爆发了时疫。疫毒在筑地上迅速蔓延,惠主祭竟也不免受累。主祭是半神,受天命而生故而永葆无恙,然而一国主祭竟然病入膏肓。惠王有意封锁消息,却是不胫而走,一时间公卿吏民人心惶惶,蜚语流言横行于世。正在此时,穆国传来天枢帝归神的消息。”

    “不失为幸事。”洛紫予道,“不再受束缚,惠王有机会扭转颓势。”

    “不错,崇宣惠王为了终结惑众妖言,毅然决定迁都。周燮心笃信萨兰,于是惠王决定让无尽女神为白国遴选新都。他命人点燃两盏无尽灯,然后自己与大宗伯各持一盏,分两路而行。大宗伯一路面西,向着世界的中心,惠王则循着尺丈河的河道,经仲阳关,出波磔山烟谷口,经由鸭子嘴渡江至鹏州鸟渡,再沿着白戏江的江水一路北上。当时的惠王不会想到,万年之后,风雨浓率枭州大军入侵临风,走的就是这条路。”阿烈喟叹道。

    “惠王最终找到了,白国万年帝都所在。”洛紫予感叹道。

    “是的,向西的那一路一直抵达鸿州速浪的渑港,手中的灯火却一直如风中残烛,摇摆不定。而惠王行至鹏州境内的一处山麓下,感到劲风从四面八方袭来,手中的火苗却是纹丝不动。惠王感怀,当即将无尽灯放在地上,向无尽女神顶礼。他为那个名不见于舆图的深山穷谷取名‘临风’,万年之后,当时的穷乡僻壤成为仅逊于潮衔的第二大王都,更有盛传:‘居必长良,游必临风’。当年惠王置灯之所,便是现存最古老萨兰神殿——临风无尽神殿所在。而白国国鼎‘苍天’,便定鼎于神殿之后的崇吾山上。”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离经叛道’。”阿烈煞有介事的样子,让洛紫予觉得有些好笑,他道,“一直以为天枢帝为八国奠都,就是拿一片桐叶信手往地图上一丢,桐叶落到哪里,哪里便是国都,不想其间还有一处个例。临风的城址不在原定之所,倒也堪称这四个字。”

    “一句戏谑而已,何必认真。”阿烈递给他一计眼白,“不过关于这件事,我确有不得其解的地方。这是段醉人的历史故事,公之于众又何妨?于内,教化子民先祖奠鼎不易,于外,也可以彰显白国不群,我着实不懂白国君主何必讳莫如深。是惠王兴建了临风城,可是临风之中连惠王的祠庙都没有,长良还将肇建国都的咏王赵术白奉为城隍呢。再者八国国都的选址是崇宣用罗盘推算出来的,才不像你调侃的那样。”阿烈又道,“白国人愈是遮掩,愈让我以为其中有鬼。原先还只是怀疑,未作多虑,但不久前结庐之中,我忽然有所触机。我觉得不只是我,有些人即便不曾看到奎星阁中的古卷,也感受到了临风的诡异之处。”

    “你是指轻沉子的《七都赋》?这一向是争议不断的话题,为何轻沉子的七都之中唯独没有临风。”洛紫予不再戏谑,也感到一根丝弦在渐渐牵紧,这根弦一端连着古、另一端连着今。

    阿烈颔首,“天枢11262年,觉苒舍身台血祭后不久,轻沉子毅然辞官,他将从政多年的薪俸分发给贫苦百姓,仅携带一只简陋的行囊,辞离了穆国。然而回到暌别二十馀年的南方故里,轻沉子并未做淹留,他即刻展开自己的旅途,立志在有生之年游历八国首都,完成遗世之作《八都赋》。我们的世界是圆形的,从故乡长良伊始,十六年的时间里,轻沉子几乎用自己的足迹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环,然而却又是在《八都赋》垂成之际,一代文宗轻沉子在白国追安的麟趾港,面向他的故里宫国,蹈海自尽。在‘临风’的标题下,只留下了那句令后世匪夷所思的话:‘众生圆满之日,苍天将为之倾覆’。轻沉子的圆环终究还是残缺了一角,而《八都赋》就此只能被称之为《七都赋》。”

    “但这并不影响轻沉子名范后世,就像轻沉子最好的挚友——林其渊——给予《七都赋》的评价:‘世有《七都赋》,然后轻沉子。’作为一个文人,文字的成就超越了生命本身,不失为无上殊荣!”洛紫予道。

    “你和世人一样愚不可及!”阿烈嗤之以鼻,“你们被林其渊的障眼欺骗了,林其渊能说出这样的话,便说明他不再将轻沉子视为朋友,而只是一个单纯的文人。依我看他和轻沉子之间是有怨结,只是不能公之于众,便用这种迂回的方式。”

    “不会吧,轻沉子和林其渊是广为传颂的生死投契,怎么可能存有嫌隙?”洛紫予蓦然忆起稷学中楚珩讲述的轻、林二人结识的故事,想到时过境迁,当时年少如今皆已老成,便觉得一阵瑟瑟心寒,竟真的一阵寒战。

    “已经作古万年的恩怨,还凭吊什么?你若是有那份闲情,不如细致想一想,自己为何会在此时做这样的梦。”阿烈看到他寒战,摇晃着两人之间的锁链,问道,“已经感觉到冷了吗?”阿烈注入洛紫予体内的灵力是纯阴性的,一次接受过多,不免会有如坠冰窟之感。

    “停下吧,已经好多了。”洛紫予慢慢掀起衣袖,虽然身上的疼痛缓解了不少,但是苍白的手臂上依旧密布暗红色的血痧,还有大片的青紫和瘀斑。他于是又急忙放下衣袖,遮盖住那片惨不忍睹。“上一次如此狼狈,还是在若水边上吧?”他低声问道。

    “那次是万人,一刻不停地挥刀三个时辰,正常人也耗费半条命了,何况你?”阿烈说着,收回了勾连在两人之间的锁链。随着锁链像回穴的蛇一样缩入阿烈体内,两人眉心处的八芒星也各自消失不见了。阿烈跳下软榻,为洛紫予笼旺炉火,又从壶中倒了一杯滚热的鲜血。

    在洛紫予看不到的角度,阿烈从袖管中顺出一只抚国风格的彩绘小瓶,悄悄将瓶中的暗红色的液体滴了几滴在鲜血之中,他随后将盛着鲜血的碗放在洛紫予手边,嘱咐道,“已经无大碍了,你喝了之后自己休息,那我走了。”

    洛紫予没有理睬,只是闭着目养神。阿烈等待了片刻,依旧没有答复。洛紫予似是睡着了,紧闭的眼睑勾勒出一道些微下垂的眼线,模糊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

    阿烈蹑手蹑脚,像一个盗窃后的小贼,一步步挪向大门。

    “别逃,还有事问你。”洛紫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严苛得不容置疑。

    阿烈的手臂悬停在半空,还不遑推开石室厚重的大门,又不得已悻悻地抽回来。少年懊丧地吐吐舌头,知道自己终究逃避不开。封禅大典上发生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洛紫予不可能不怀疑。他和洛紫予之间本就是一张窗户纸的厚度,现在这层包不住火的纸还被居心不良的招摇捅破了。

    “你问吧。”阿烈转身面向他,“我知无不言。”

    “为什么你能拔出龙抟?”

    “因为重瞳子的预言明白无误,你是天下之王!你能,我便能。”阿烈笃定地说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当初穆国主祇选择的沛王不是我。”

    “因为……”阿烈支支吾吾。

    “别勉强了,我替你回答,因为八祇视我为仇人,你也将八祇视为仇人!”洛紫予冷冷地苦笑。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关于我们的过去?”阿烈没有震惊,却是有一种谜底终于揭晓后的坦荡与释然。

    “我也不知道多久了。”洛紫予回答。

    “你不想盘根究底?”

    “我不想。”

    “为什么?”

    “已经过去万余年了,还追问什么?没有来世的人,不想问及前生……”洛紫予睁开双眼,纵然面色惨白,犀利的目光却如同一道划过长空的闪电,劈开了横亘古今之间的迷雾。安静地相顾无言,洛紫予凝视着阿烈的眼睛,像是一个人在审视自己的前生。随后,他端起阿烈为他准备的鲜血,慢慢地饮下。

    “那么依你之见,下一步如何?”喝完之后,洛紫予问道。

    “与觉苒结盟!”阿烈不解思索。

    洛紫予倏尔一声笑了,他翻身下地,坐在桌旁给自己斟了一杯真正的茶水,“和觉苒结盟?你何不要我娶潭姬为妻?”

    “两情相悦我倒也不抱异议。”方才凝重的气氛已经破了,阿烈想用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将那种令人憋闷的氛围冲得更淡些。

    “你讲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洛紫予饮尽一杯热茶,问道,“说说看,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那句预言你接受吧?”

    “事到如今,还允许我不接受吗?”洛紫予反诘。

    “那我问你,想有朝一日囊括天下,你最大的绊脚石是谁?”

    “龄国承王育泊岩与白国贞王李稔,两块磐石!”

    “不对!”阿烈断然道,“在僵硬的石头也禁不住以柔克刚,真正的障碍只怕是凌王!”

    “凌王?”洛紫予放下茶杯,“为什么?”

    “其实我也说不好具体为什么,上次在结庐之时我对你说我觉得自己见过凌王,此言不假。虽然时至今日我依旧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凌王给我的感觉确实与众不同,我想他会是个棘手的人物。”

    “评判一个人不能仅依靠直觉。”

    “不是直觉,是铁证如山!”

    “证据?”

    “对,凌王没有‘天命’!”阿烈说道。

    “这算是什么证据?”

    阿烈眉宇紧锁,深思苦索,“凌王是被凌主祭从千万宫国百姓中寻觅到的惟一的那个人,那么他便是宫国的君主不会有错,然而凌王却没有象征君王身份的‘天命’,一位君主不可能没有‘天命’,唯一的解释便是凌王额前的‘天命’被缄印了。”

    “缄印?”

    阿烈颔首,“试想,谁有能力封印一个国家的‘天命’?谁有能力暗中改写一位君主的命运?恐怕唯有神!虽然我不能解释他的‘天命’被缄印的原因,但我不得不怀疑,凌王和你洛紫予一样,同样是被命运选中的人!”

    洛紫予不语,眼神中深处却仿佛有瞬息万变的风云。

    “有两种可能。”阿烈扳着手指,“一者,命运神尤欣选中了凌王,二者,有其他力量试图改变尤欣为凌王安排的命运。不论是哪一种,凌王都站在了风口浪尖!封禅大典上,我明显感觉到凌王与觉苒之间一定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以至凌主祭为了他不惜和凌王站在对立面。世界上不存在永恒,时机成熟,这个世界就要改变模样。神无法改变人类的世界,能改变这个世界的唯有人,因此神要借人类的手,来翻覆这片天地。你是其中一只手,我尚不能确定凌王是否是另一只,但我可以肯定觉苒一定是……”阿烈紫色的眼眸闪烁出耀目的光芒,睿智而深邃,但同时也充斥着野心与杀机,他道,“如果凌王与觉苒率先联手,于你绝对构成威胁。但如果我们先将觉苒握在手中,不但是壮大了自己的势力,也等于将凌王暗中牵制。”

    “舍身台血祭之后,觉苒被诟骂了八百余年,我若与觉苒为伍,不等于积毁销骨吗?”洛紫予非议。

    “神子回归,八国闻之无不惶恐。抚国炎天问鼎之后,世人更是谈之色变。你若能将神子收于麾下,什么白国的空行师、龄国的木灵,必然望而却步。到时还畏惧李稔与育泊岩这那两块硬骨头?”阿烈问道。

    “与觉苒为伍等于是行‘霸道’呀。”

    阿烈冷笑一声,反诘,“天若存仁,何必生你我?你个无耻之徒,还妄想行仁道吗?洛紫予你和凌王不一样,宫国与抚国一战之后,抚国的境况直转之下,而凌王却不计前嫌,还援助抚国粮食和药品。我不相信凌王只是烂好人那么简单,能成为君王的人不可能只是一个烂好人。”

    洛紫予道,“曾经抚国妄图征服宫国的土地,贺王输了,如今换作宫国征服抚国的民心,凌王赢了。霸道与仁道其实是行使君权的两种方式,区别在于霸道直接,仁道委婉,但最终殊途而同归。”

    “对,凌王就是在行使君权,因为王者赏罚由心,他资助昔日寇仇的举动其实是在宣告南方,他才是如今南方大地上的王!凌王曾经在宫国国鼎前莅血登基,又有主祭不离左右,即便没有‘天命’,依旧是国之正统。正统的确有资格行仁道,而你洛紫予不可以。只要沛王和沛主祭还在世一日,你就摘不下‘逆贼’的帽子,逆贼只有霸道一条路,因为逆贼不去践踏别人,就会被别人踩成肉泥。”

    洛紫予沉默了一阵,终于苦笑出声,赞叹道,“说得好……”

    “既然认同,就不要再痴心妄想。要么制人,要么制于人,以暴制暴而已。为王之人,与其在乎后人的评价,不如把一个事实砸到后人头上:穆国是世间最富强的国家,万年前的天枢时代时,万年后在洛紫予手中依旧是!”

    “理虽如此,不过穆国毕竟是天枢帝的故乡,觉苒对穆国人恨之入骨还来不及,又怎会投靠于我?”

    “觉苒渴望的是族人安身立命的土地,这些凌王无法满足他。觉苒确有一腔令我都生畏的阴谋诡计不假,但毕竟势单力薄,所以唯有你,是他可以乘凉的大树。再者穆国与明族合作本就是大势所趋,这一点神子迟早会想明白。”阿烈道。

    “言虽如此,恨意会夺去他的理智。”

    “招摇必然会渗透觉苒,让觉苒对业海陆沉的真相产生怀疑。被质疑的恨软弱无力,我们可以控制觉苒,因为我手中有他求之不得的真相。”

    “但是……”洛紫予还有意分辩。

    “命运如轮,我想觉苒会来的,就像羲和曾经恳求崇宣一样……”阿烈不由分说,捏了一个响指,雪容中的十数盏灯火便在清脆的回声中逐一熄灭了。唯剩下洛紫予手边还有一支将残的红烛,烛火如豆,洛紫予和阿烈的阴影在墙壁上鬼影般晃动。“还有就是因为神子和羲和一样,都喜欢异想天开。”墙上矮小的阴影说道。

    “你休息吧,我去花园工作了。”阿烈告辞道。

    “去吧,记得天亮之前把洗澡水烧好。”

    “啰嗦!”

    洛紫予没有回头,身后响起推门又掩门的声音,灌入的风牵动残弱的烛火一阵摇曳。在风止之前,银铃的声音已然消失不见了。

    烛灯也熄灭了,突如其来的黑暗像收紧的茧,然而黑暗中一道银光蓦然划过,犹如闪电将夜空撕成两半。龙抟被洛紫予豁然一声抽出,拔剑的声音渐消的时候,轻薄的剑尖还残留着蝉翼一般的轻微震颤。

    洛紫予苍白的指尖在龙抟的剑身上缓慢摩挲,循着修长的血槽,一直上行至剑柄。虽然是戗行,却是如顺水行舟,不存在任何滞涩。然而又是在将行至剑首处,纤细的指尖陡然敛住。龙抟的剑柄处,竟然有一个被磨平的字迹,若非指尖的触觉灵敏,根本难于察觉。洛紫予重新燃起烛火,凑到火光近处缓慢地转动剑柄,想在光与影的交错中找寻到一个合宜的角度。

    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个被刻意打磨掉的鸟迹文——“扬”。

    阿烈将一只小藤篓斜跨在腰间,借着绯红色的月光,采撷下子夜时分的白酥花瓣。这一片素白色的海洋是原产自岖州的冬白酥,深冬绽开,早春凋落,只与霜雪为侣,不与群芳争艳。子时是阴极则阳的时刻,天地间沉伏的阳气在此刻开始升腾,此时的白酥炮制入药,化除血瘀的效果最佳。待天亮时分,这些花瓣会被早起的佣人熬制成药汤,于是收集子夜的白酥花瓣便成了阿烈每一夜的工作。

    廓落的天空中高悬着一轮空澈的绯月,缀满繁星的夜犹如一匹被血水染湿的玄色锦缎,轻薄的夜幕载不动月光如水的重量,于是月华溅落下来,将素白的花瓣都濡染成浅淡的绯红色。而瘦小的少年用银色的绦带松散地系住长及足踝的枯白色长发,独立于白酥花海之中。便宛若丢弃在雪地中的一璧澄莹皓玉,在花瓣反射的月光的辉映中,由内自外透射出蕴藉的清光。

    不久之后,起风了,一片浮云遮住月光,巨大的云影笼罩在休咎山的山头,冥暗在无声中降临。花海中央,阿烈的长发和衣带随风而起,仿佛那是风流过大地时留下的踪迹。

    飒!

    起风的同时,阿烈指尖的花瓣瞬时间出手,向着起风的方向飞了出去。

    飒!

    又闻飒然一声,随着觉苒从半空中轻捷地落地,红色的衣袖涨满了风,如被烈风撕扯的旌旗,猎猎作响。暴露在月色下的手臂冷白如玉,那枚白色的花瓣便仿佛一只被钳住了翅膀的蝴蝶,在玉管一样的指尖间,无力地震颤。

    是阿烈抛出了白酥的花瓣,又被觉苒劈手接住。飞叶伤人已见功力不凡,况乎是比树叶更为柔韧更为脆弱的花瓣。

    一切的一切只完成在一瞬,觉苒截住花瓣的时候,阿烈的长发还在随着花瓣出手时的动作而乱云般飞扬。

    然而觉苒截住了阿烈掷出的花瓣,却截不住紧随花瓣一同逼来的少年如锥的目光。阿烈的紫眼睛中有两点锋芒毕露的敌意,在昏暗的夜色中,明如星曜。

    觉苒非但不避锋芒,还还之以自若地微笑,他扬手轻轻一吹,轻薄的花瓣便如同一缕残梦,随风飘远了。“这不是待客之道呀,尊贵的陛下!”觉苒开门见山。

    “陛下?”阿烈冷笑,“招摇终究是对你讲了,所以神子不惜破坏凌王的封禅礼,也想证实招摇所言非虚?这是来找我寻仇的吗?不过明堂上落荒而逃的似乎是神子您吧?还敢在我面前不自量力?”阿烈横眉冷对。

    “也未必是不自量力,花瓣上有血,您的主人怕是身体不济吧。没有了丞相大人暗中襄助,您一个人单打独斗实力如何,的确有待商榷。”觉苒笑如鬼魅。

    阿烈慌忙看自己的手指,指尖的确残留有殷红色,想是方才夺洛紫予的白绡的时候留下的,又不巧沾染在了花瓣上。

    “呵呵,骗您的,花瓣上其实没有血迹。”觉苒笑道。

    “你!”阿烈蓦地恼了,“你是老鼠吗?不磨牙会死?”

    “在下绝没有羞辱之意,也还没养成趁人之危的好习惯。”觉苒说道,“在下并非来寻仇的,招摇也什么都没有讲,我和她争执了很久,她唯一告诉我的只是逼龙抟出鞘,便会看到意想不到的景象。觉苒姑且信了,事实证明我不虚此行,招摇没有骗我,我的确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

    “神子看到什么了?”阿烈佯作不明。

    “比如您和左丞相那奇妙的共生关系;比如明堂中战斗的分明是您,耗用的却是左丞相的体力;再比如您拔出了龙抟……觉苒暗中调查了很多,知道这么些年您一向谨小慎微,为了不让别人识破身份,甚至不惜被误以为是丞相的娈童。但是百密终有一疏,您大概忘却了,重瞳子是明人。虽然拔出龙抟本身不能证明什么,但是龙抟与重瞳子,这两者相加便很能证明什么了!”

    “你!”阿烈震惊,“你知道他的预言了!”

    “知道了!”觉苒定定然回答。

    “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说过了,重瞳子是明人!”

    “不可能!”阿烈还是不敢相信。

    “您是贵人多忘事,请容许在下为您重复一遍。”觉苒抚掌,称叹,“不愧是一句属于天下王的预言——举世稽首而拜,在过去与未来!”

    “哼!”阿烈愤然,“重瞳子果然是作弊了,我当时就觉得有些异样,只是不便说什么。神收回她的天赋了吧?作为扶乩人一点操守都不讲!”

    掌声戛然,听到阿烈非议自己的母亲,觉苒的神情瞬间变得冷硬。

    一直是阿烈向觉苒示威,觉苒避实击虚,而此刻觉苒的气焰开始反扑阿烈,“容许我大胆猜测好吗?”觉苒冷冷地注视着阿烈,不容少年有何置疑,“天枢帝崇宣,他并非如传说中的归神,而且不知何故他的‘命魂’一分为二。其中一半拥有‘天魂’、‘地魂’,有能力进入生死轮回,并随着轮回一次次将前世遗忘,这个灵魂这一世的名字叫做‘洛紫予’,而残缺的另外一半,继承有天枢帝崇宣的全部记忆,他此刻正站在我面前!”

    阿烈没有否认,却是如鸷鸟一般瞵视着觉苒,如果阿烈有血色,他大概会面色铁青。然而少年没有,他的脸色同觉苒一样惨白,他们对视的时候,犹如一对夙世冤家从各自的棺材中爬出,死后亦不忘清算彼此的前生。

    被阿烈的目光蛰到,觉苒那没有心脏的胸膛搐缩了一下,不过即刻便恢复了泰然,他道,“生命的最初,您应该只是个没有思维而空有灵力的‘念’,没有属于自己的人格。但是不知何时,您发生了‘歧化’,从那刻起您变成了‘歧’,拥有了独立的思想和独立的自我。那一刻起,您不再是‘他’,您变成了您自己。”觉苒略作停顿,“最终,在命运的轮回中,你们重逢了。洛紫予拥有崇宣的灵魂,而你持有崇宣的记忆,你们都是天枢帝,但你们都不完全是。”

    “不错,一万两千年后,一间深牢大狱里,我们重逢了——大功毕成的我,走投无路的他。”这一次,阿烈没有在避讳什么,将真相向觉苒道出。

    “您恨他吧?”觉苒问道。

    “恨!”

    “然后你们达成了某种契约对吗?因为作为一个不完整的魂魄,我想您一定渴望获得你们曾经共同拥有的灵魂。”

    “对,用他的灵魂作为代价!”阿烈直言不讳,“在他死后,我得到他的三魂,但是在他有生之年,我的全部归他所有!”

    “这么说左丞相没有来世了?”

    “没有!”

    “我们明人也没有来世。”

    “不一样。你们明人死后尚有灵魂,而他死后,一切殆尽!”

    “左丞相知道吗?关于自己的前世今生?”

    “我想他知道。”

    “他作何感想?”

    “他不像神子一样喜欢刨根问底,他安于今生,不为古人担忧。”阿烈讥讽道。

    “洛紫予真的同意了?同意出卖自己的灵魂?”觉苒还在追问,他不敢想象是多么深邃的绝望,才能让一个人不惜舍弃自己的灵魂。又是多么深沉的渴望,才能让一的人不惜以灵魂为代价。出卖灵魂这一点他并非没有预料,可是当真被证实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一阵胆寒。

    “最终同意了!”阿烈苦笑,“用了十九年的时间,他最终接受了我的条件。”

    “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觉苒摇着头叹惋,孤寒如他,亦不觉露出悲怆之色。

    “不,是他了悟了,他终于明白自己最大的对手不是我,而是尤欣的《两世书》!所以他愿意与我合作,对抗鱼肉他的命运!”

    “他很勇敢!”觉苒慨然,“比我勇敢!”

    “也比我勇敢。”阿烈道,“一直以来,当我都选择屈从于命运的时候,他始终在不懈地抗拒!”

    “崇宣怎么做到将自己一分为二的?或者说他为何要如此?”

    “神子问得太多了,你现在想知道的,恰是我不想讲的。”

    觉苒不甘,还要追问,“你无埒的力量从何而来?”

    “舍身神殿,舍身台是八国国脉的汇聚,万年的时光中,我学会了汲取那种力量化为己用。”

    “舍身台是您的宫殿?”

    “我的牢笼。”

    “呵!”觉苒冷笑,“如此说来,我倒是有恩于陛下了?”

    “对,八百年前你烧了舍身神殿,也阴错阳差释放了困于其中的我。怎么,来向我邀功吗?”阿烈反诘道。

    “不敢,不过念在这份恩情,请陛下证实我第二个猜想好吗?”

    阿烈默不回答。

    觉苒道,“天枢帝并没有如传说中的归神,而是将自己的灵魂一分为二。虽然你不愿意说明真实原因,但我猜测这个中缘由,多少和我们明族有关……”

    “羲和与崇宣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这点请您切莫忘记!”阿烈生硬地将其打断,“如果神子想为明人复仇,我愿意奉陪。此时的我或许不是神子的对手,但您也休想在越近一步!”阿烈横身,拦住了通往白酥庄园的必由之路,“您不是洛紫予的对手,相信神子有自知之明!”

    “我承认,你们的合璧天下无敌!”觉苒非但没有上前,反是后退了一步。

    “不错,若水之泮,单骑破万!”

    “我相信您拥有绝世的力量,舍身台是人与神的盟约,其中自然蕴藏有无尽的力量。万年的时光,足以令您将其占为己有,强大到不可想象。”

    “占为己有?是物归原主!”阿烈狂傲地说道,“那是八祇对我的亏欠!苍生负我,绝非我负苍生!”

    “好大的怨气!”觉苒啧啧。

    “与你无关!神子相信传说便是了,其他的不要胡思乱想!”阿烈厉声道。

    “相信传说?您说得可真轻巧!”觉苒嗤之以鼻,“如果流传了万年的传说都可以是虚妄,那么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看到的?”阿烈一惊,“神子看到了什么?”

    “业海!”

    “哼!”阿烈冷笑一声,“难怪,看到神子的血液的时候我就该猜到的,这些年您躲在不厌的日月神殿。日月的光芒流入您的体内,幻化成‘血液’,使您的灵魂得以在躯壳中重生。”阿烈咒骂道,“活死人!”

    觉苒不想与之为忤,只是逼视着阿烈的眼睛,缓缓道出那个令自己都惊骇不已的猜想,他道,“看到业海的那一刻我就有一个猜测,只是一直以来我抗拒着不敢去相信,直至我看见了抑扬与龙抟。它们并非仇敌,正相反,它们其实是无间的伙伴!流传于世的崇宣往事的前提是先有抑扬后有龙抟,但是如果抑扬和龙抟根本就是一对兄弟剑,那么一切都应当被颠覆——是羲和将明族献给了崇宣,太阳神和天枢帝之间其实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所以分明羲和是神,崇宣是人,羲和却在崇宣征伐业海之时放任了他的暴行,唯一的解释就是崇宣从一开始便得到了羲和的默许!”

    “神子好魄力,胆敢怀疑自己民族的主神!”阿烈冷笑着抚掌,“好好好,真是个肆无忌惮的猜想!”

    “您不必遁词!”觉苒步步紧逼,“这也就解释了宓妃之死。崇宣讨伐业海,不可以师出无名,他需要捏造出一个理由,于是宓妃娘娘的死便是最犀利的檄文!战死?这个说法多么荒唐,哪有让皇后出战的帝王?陛下,您继承有天枢帝全部的记忆吧?那么请回答我,宓妃娘娘真正的死因……”

    “你无权过问!”阿烈厉声道。

    “那您有权利利用你妻子的死吗?你有权利用她的死来诓骗世人吗?”觉苒质问。

    阿烈一怔,对峙许久,终是在觉苒凌厉的眼神中败绩下来。“好,我告诉你。”他低声道,“自杀……”

    “这便是了!”觉苒一点点探向历史的真相,“羲和与崇宣之间,羲和才是主导者!神希望人间一统,于是羲和将佩剑中的一柄授予崇宣,与崇宣缔结伙伴,非但如此,羲和还让我们饮下天帝之血,将我们明人变成崇宣一统天下的战争工具。神又让八国之间永无征战,于是同样被利用的崇宣也在天下大同之后被鸟尽弓藏。其实是神修建了舍身台,并非崇宣。万年之前,羲和利用完崇宣,便将崇宣的灵魂一分为二,留下不完整的一半镇守舍身台盟约。万年之后,羲和自觉愧于崇宣,所以作为羲和后人的我,才会用那一场大火释放出舍身神殿中的你!”觉苒再也掩抑不足自己的情绪,“这一切都是羲和在执行天神的旨意,我们明人不过是天神一手缔造出的悲剧!我们只是容器!是盛放神意的容器!世间根本就没有业海!没有不厌城!连我们的主神都在欺骗我们!那个策划了一切的天神究竟是谁?是命运神尤欣吗?回答我!”觉苒越来越激动。

    “好,就算你荒谬的理论将一切都解释清楚了,那么请问招摇呢?如果羲和是一切的主导者,为何太阳神的坐骑却被囚禁在抚国万余年?”阿烈质问,“你解释得清吗?”

    “招摇?”觉苒登时被问得哑然,他的确忽略了这一点,而正是这一点,或许可以将他之前的猜测全部推翻。他又一次回想起步入日月神殿时出现在脑海中的幻象,那是万年之前不厌城的景象——不厌城是确实存在的,又一个证据可以推翻他的假设。囚禁招摇的究竟是谁?让易岛陆沉的又是谁?觉苒觉得真相如一根细细的丝线,一端缠绕在他的指尖,另一端却飘浮在时空尽头,遥不可见。

    “你个自作聪明的蠢货!”阿烈终是恼了,不留情面地斥骂,“我告诉你,龙抟和抑扬根本就不是兄弟剑,他们之所以能产生共鸣,是因为它们在针锋相对!可是你,你却是为了自己那个荒诞的猜想不惜让龙抟出鞘?你知道鲁莽的后果吗?神子说的不错,这么多年,为了避免龙罝对洛紫予的怀疑,我们不惜以家奴示人。可是如今龙抟一出,龙罝不可能不产生疑窦,我们和龙罝便等于正式宣战了!招摇那个魔鬼!自视不是我的对手,才想借助龙罝和封狐的手除掉我!现在好了,正中下怀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神子你的愚不可及!我倒要问问你,洛紫予倒下了,对你们明人有什么好处?你以为龙罝和封狐的那些人都是些悲悯弱者的仁人君子吗?”

    “‘龙罝’?‘封狐’?”觉苒根本不解其意。

    “对了,神子还不了解‘龙罝’和‘封狐’吧?那好,我来告诉您!”阿烈娓娓讲来,“神子的猜测不错,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弥天大谎,而且不是一个,是两个。我是全部真相的知情者,龙罝和封狐只知道其中之一,但就是这其中之一,让他们彼此倾轧了万余年。他们立场不同,一个想捍卫秘密,一个想揭示真相。我不想卷入他们的纷争,更不想在其间调停斡旋。我只想向世人复仇,之后拿走洛紫予的灵魂重新进入生死轮回,像每一个最普通的灵魂那样投胎转世,忘记前世一切,更忘记他。”

    “谁想揭示真相?”觉苒忙不迭问道。

    “怎么?神子想投靠是吗?”阿烈冷笑,“那我先给神子讲讲他们的强大好吗?然后由神子判断,他们究竟是您鱼跃的大海,还是您身下的砧板。”

    “快讲!”

    “封狐,薄王朝期间,怂恿宫国薄王以大航海为障眼,暗下操练远征穆国的水师。龙罝,天枢11793年,他们让薄王还未兴兵就溘死在了自己的甲板上。且不提以穆国君权作为后盾的龙罝,单是略逊一筹的封狐,就曾引得历史上很多如雷贯耳的人投靠,比如轻沉子,比如林其渊,再比如如今的宫国右丞相向非童,哦,对了,那个最终误了薄王性命的人正是这位三朝丞相……但龙罝与封狐也绝非永远势不两立,他们曾经联手,并立混淆了神子血祭后‘倾舆之乱’的史料,让濮江决水的真相成为不解之谜。”

    “你说什么?”觉苒大惊,“你的意思难道是,让濮江决堤的,是他们中的一个?”

    “不错!神子您可曾想到,您以灵魂为代价的血祭,其实只是别人纹枰上的一步棋!”阿烈道,“天下密云已久,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可是龙抟即已出鞘,他们不可能不怀疑洛紫予的身份。现在,又一轮相互打压即将开始。怎么样,不甘于寂寞的明族神子,想不想与我们携手并肩,等待暴风雨倾盆?”

    “究竟是谁?”觉苒急不可耐,“告诉我是谁炸开了濮江!”

    “你自己猜猜?”

    “守秘密的那一个,他们不想我靠近舍身神殿。”

    “也未必哦。”阿烈道,“借用神子的力量开启舍身神殿,才能取出藏在其中的秘密,然后永久摧毁。”

    “不可原谅!”觉苒怒不可赦,俊美无俦的五官狰狞在一起,像是无数条盘曲在一起的毒蛇。

    “相比之下,我家丞相弑兄篡位什么的是不是显得特别仁慈?”阿烈邪魅一笑,“怎么样?神子想不想成为我们的盟友。让我看见您的诚意,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将全部秘密与你分享哦!”

    “哼!”觉苒息敛怒容,还之以冷面,“真希望感动一次,可惜看不到陛下的诚意。陛下也是想利用我们明人吧?您说过龙罝和封狐很强大,如今龙抟出鞘,你感受到来自双方的压力了,您知道孤军奋战已经不相匹敌,所以要为自己请援兵!”

    “合作而已!”阿烈摊开双手,向觉苒示以坦诚,“神子难道不想知道,究竟是谁毁了濮江大堤,逼得您和潭姬公主走投无路?”

    “您好像忘记了,您也是明族的敌人。”

    “都说那是个谎言了,我阿烈可以指天为誓,崇宣并没有对不起明族的地方,但是具体真相,恕我无法尽言。”

    “你还是在玩弄我!”觉苒恼怒。

    “对!赤裸裸地玩弄!”阿烈笑,“但是唯今之计,神子要么继续做您的千夫所指,要么放下那些莫须有的恩与怨,成为我们的人。我劝您选择后者,因为您也看见洛紫予的那句预言了,相信您不是目光短浅的人,您想得明白哪座靠山最为稳固。再者只要您不挑破洛紫予的身份,您的明族同胞应该不会有太大非议。”

    “我不信没有其他知情人!”

    “不错,比如你的招摇。”阿烈讪笑,“但前提是神子您能撬开她的乌鸦嘴。沛王也是知情人,但是既然洛紫予选择不问鼎,他便不会允许其他人伤害沛王。”

    “我不信凭我之力找不到事实真相!”

    “您大可试试看,但是有言在先,休咎山的大门过时不候。”

    觉苒气急败坏,可是阿烈脸上得胜一般的微笑又让他倍感无可奈何,“好,我问您最后一件事,重瞳子是您杀害的吧?”觉苒问道。

    “重瞳子?那个预言者?”阿烈不解,“我杀她做什么?”

    “不可能!分明是你们杀人灭口!”觉苒不信。

    “一个巫婆而已,我若想捏死一只蝼蚁,何必遮遮掩掩?不过重瞳子当真被灭口了?”

    “真的不是你做的?”觉苒不减怫然之色,猜忌却不觉少了几分。

    “快,你给我描述一遍,重瞳子被害的经过。”阿烈催促。

    “据重瞳子的弟子讲,是一个自称洛紫予的人,那个‘洛紫予’也有一个身手不凡的少年作为手下,而且下手极为阴狠!”觉苒道。

    “这个弟子可是看清那个‘洛紫予’的相貌了?”阿烈追问。

    “不,据说戴着大檐的兜帽,看不清面庞。”

    “是哪一年发生的事?”

    “天枢12053年,就是你们的沛穆八年。”

    “这便是自相凿枘了。”阿烈分析道,“既然有意遮面掩饰身份,何必再报上姓名?明显是栽赃嫁祸。”

    “起初我也有疑惑,可是除了您,还有谁知道那则预言?”

    隐隐的不安占据了阿烈的内心,像是分明听见了空气中有弦鸣的声音,却觅不到箭镞的踪迹。“是呀,除了我,所有的知情人都已经谢世。洛婴、婉君……等等,难道是洛婴死前告知了什么人?黄了凡?不,黄了凡不知!难道……洛罹?”阿烈陷入沉思,之前发生的种种在他脑海中逐一闪过,像是一段段独立的经纬,就要织结成网。

    阿烈心道,“龙罝一直在试探,他们最初的怀疑大概是源自若水那一战,又或者那次慧国人行刺,他们从我的身手中看出了端倪。不久前的秋狝应该也是一次试探,这么说来正是洛罹将我从洛紫予的身边调开。难道洛罹存在异心,暗中襄助?如此说来,洛罹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上?他又知道多少内情?天枢12053,和洛紫予逼宫是同一年,如果真的是洛罹所为,他竟然下手如此之快?不,不,是洛婴害了洛罹,他怎么可能回护洛紫予?一定是我想错了……”阿烈生硬地结束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那张快要织好的网,便这样被挑破了。

    “现在又多出一重谜团了,连我也无法解答的,重瞳子遇害之谜。”阿烈向觉苒探出手,像是为一个溺水的人伸出一茎树枝,“神子想不想与我们一道,揭开谎言背后的真相?不过有言在先,有时候真相更使人迷失……”

    觉苒置之不理,眼神却已流露出妥协,“缔盟的条件是什么?”他清冷地问道。

    “我无法做主,一切由洛紫予决定。”

    “我还以为他听你的。”

    “开玩笑,在他眼中,我就是个烧洗澡水的。”阿烈随即收敛戏谑的神情,目光清寒,“如果神子有心,十日之内,休咎山的大门都为您敞开。还是那句话,过时不候。”

    “好,容觉苒三思。”觉苒道,“不过有一句忠言恕在下不得不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您,招摇,龙罝,封狐……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应该还有一位知情人,在一个被您忽略的角落。”

    “谁!”阿烈那得胜者的笑容瞬间被惊骇占据了,“是什么人!”

    “就不用这些冗杂之事劳您心神了。”觉苒避之不答,还之以幸灾乐祸的笑容,“您馈赠给觉苒太多悬念,觉苒不想来而不往。您最好在我找到她前尽可能地对我剥削压榨,不然觉苒喜欢倒戈,喜欢卖友求荣,喜欢背信弃义。”

    “我不信有这样的人!”阿烈道。

    觉苒冷笑几声,随即转身离去,同他悄然而来一样无声无息。

    “觉苒!”阿烈冲着那个消失在夜幕尽头的背影大喊,“你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真不巧,您说对了!”夜风送来觉苒的回答。

    红色的身影融逝在夜色深处,他听不到阿烈的低语——“可惜只差一点点,你就猜中了全部……”

    封禅之后,凌王一行不做淹留,即刻登船返回故里。

    一路上,凌主祭曾多少次欲言又止,凌王知道她其实如鲠在喉,却始终没有一吐为快的勇气。凌王未作强求,他愿意等到乔杉夜自愿向他揭晓谜底的那一刻,只是他不曾想,有时谜底比谜题本身更为沉重。

    就在不久之前,在穆国廓落的幽天下,阿烈对明族的神子说,“有时候真相更使人迷失……”

    余皇号的船庐内,凌主祭屏退了所有下人。

    天色已晚,灯光也不甚明亮,主祭的一袭黑纱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她垂着头端坐在凌王对面,纤白的十指捧着一只莲花盏熏香炉,沉水香的香烟袅袅婷婷,似是为凌王与主祭之间悬起一帷淡蓝色的屏。

    “陛下,有一些事我必须要告诉您。”主祭兀自低垂着头,有意避开凌王的目光。

    “好的。”凌王极力掩饰着声音中的忐忑。

    “被叶典午袭击之后,是觉苒救了我……”

    “这个我知道。”

    “他,他救我的方法其实比较独特。”

    “嗯?”

    “您也知道,觉苒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活人了,所以他可以不依靠心脏而存活,于是当我的心脏受伤之后,他就,就把自己的心脏给了我……”

    “哦,原来是这样。”凌王长舒一口气。

    终于,两人之间的隔阂被捅破了一道细缝。凌王满以为凌主祭继续讲下去,便会提及觉苒的舍身相救让她对觉苒产生了些微好感,那时的凌主祭一定会感到尴尬和难堪。他便会宽容地安慰她说这些并无大碍,你是因为胸膛中跳动着觉苒的心跳,才对他产生了异样的情愫,不必为之感到惶恐不安。觉苒虽然算不上朋友,但也不是我们的敌人,你可以把他当做可以信赖的朋友对待。那时候主祭心中的结便会被解开,他们之间又将恢复如初。他相信自己的主祭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他也相信乔杉夜不会将这种尚处于滥觞期的好感泛滥成波涛汹涌的爱慕。

    凌王温和地说道,“我们宫国对明族有恩,我想觉苒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救你这件事,我其实很感激他。再者觉苒和你也不止半面之缘,我想他可能把你当作了可以亲近的人吧,所以这其实也,也没什么的,没关系的。”

    “不!”主祭猛然抬起头,直直地注视着凌王的眼睛,此刻只有凌王的眼神能够抓住她的心神,让她将要临阵脱逃的勇气不至于逃离,“我其实想告诉您的是,觉苒他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觉苒利用了我们宫国,大概心中有愧吧。夜不必有太多顾虑。我想觉苒不是居心不良的人,他是不会泄露出去,没有人会知道。”凌王道。

    “不是的!”主祭朱红色的眼眸中忽然有了两汪淡红色的闪亮,她问道,“陛下以为‘含莎’是坏女人吗?”

    “那个‘亡夫败国’的含莎?”凌王不解自己的主祭为何在此刻提及那个秽名远播的明族女子。含莎是宫国敬王时期右丞相尚袤之妻,一直以来被认为是致使敬王朝仅仅四年就颠覆的罪魁祸首。也正是因为含莎的前车之鉴,之后即位的佑王害怕重蹈前王覆辙,对宫国境内的明人极尽苛责之能事。薄王夏镜明时期明令禁止的明人贩卖等等暴行卷土重来,明族的血养肥了贵族豪绅的荷包,更骄纵了他们的骄奢淫逸,使得凌王试图维护明族利益的法政举步维艰,最后不免朝野上下离心背德。在宫国,“含莎”二字就是红颜祸水的代名,可以与她的臭名昭著向比肩的恐怕只有八百年前的慧国公主潭姬。

    然而凌王却道,“不,我不认为含莎是一个险恶之人。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女人,不幸卷入了世事纠纷,然而以她的能力无力回天。”

    “那么……潭姬呢?陛下心目中潭姬是怎样的人?”凌主祭含泪追问。

    “觉苒的爱人,如果她有机会选择自己的来世,我想今生她一定会选择做一个明族女子,守候在觉苒身边吧。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灵魂会转世成为明人,但我想命运神应该会宽恕她,毕竟,她已经那么可悲了!”

    “可是他没有!”主祭的声音不住地颤抖,朱红色的液体跌落熏香之中,腾起的淡蓝色烟缕中有了丝丝血色的印迹。

    “谁没有?”凌王想上前抱住她的肩膀,却是被凌主祭劈手推开。

    “尤欣没有!”主祭凄然。

    香炉在乔杉夜起身的同时滚落在地,她玉指一捻,一道绯红色的光划破了两人之间的烟帘,他们之间最后的秘密就此失去了屏障。

    凌王看着她手指间绯红色的弧形兵刃,失口叫出了那个失传八百年的名字——“侍月”!

    烟帐的破溃处,凌主祭声泪俱下,“陛下,我就是潭姬!”

    凌王听到了,但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听懂了,有人把他的智慧抽干了,只丢给他一副目瞪口呆的空壳。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们就这样相顾无言地怔怔地站着。直到最后一缕烟屏也在两人中间消散了,他们觉得一生之中从没有,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赤裸地直视着对方,像是能用自己的目光将彼此的灵魂洞穿。

    “那么夜,你知道么,觉苒就是阿晞!”凌王艰涩地说。

    “谁?”这一次换做凌主祭瞠目结舌。

    “阿晞!觉苒送来阿晞的尸体我就开始怀疑,后来是觉苒的抑扬九段告诉我的,他就是晞!”

    “所以,所以陛下不惜封禅被批坏,也愿意将抑扬借给他?”凌主祭膝头一软,跌坐回交椅中。她觉得自己犹如陷入了一个巨大漩涡,她在天旋地转地坠落。漩涡中满是浓稠腥臭的泥浆,粘滞住她的手足,阻遏在她的胸口,让她窒息。然而她却觉得自己的思绪在上下翻飞,思潮像泡沫,她恍惚都听见了它们在自己脑海中爆裂的声音,然而她试着去捕捞,却无论如何也捕捉不到自己究竟在思考着些什么。

    怎么可能?怎么八百年后所有的人都汇聚在一起?她!觉苒!凌王!

    凌王?

    她的主上,觉苒的哥哥?

    又是在世界的那一头,阿烈曾对洛紫予说了这样的话:“有两种可能,一者,命运神尤欣选中了凌王,二者,有其他力量试图改变尤欣为凌王安排的命运。不论是哪一种,凌王都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燃烧着乌金炭的船庐中,乔杉夜却是觉得背心处一阵阵发凉,仿佛有一股凛冽的冷气正渐渐穿透她的衣衫,贴着骨骼的罅隙刺入她的后心。

    “杀气!”凌主祭惊叫着一跃而起,侍月已在同时平抹出手。手中的绯红色兵刃在微微震颤,她惊惧地看着刀尖指向的地方,质问道,“谁!是谁?”

    凌王也警惕起来,可是推开的“界”明确无误地告诉他,船庐中除却他们再没有第三人。“没有人!谁都没有!”凌王从身后扶住她的肩头,单手轻轻剥开她握紧刀柄的手指,将侍月横在她胸前,引她重新握好,“把侍月收好!再不要让第四个人知晓!不然……我,觉苒,没有人能救你!”

    主祭木然地点点头,收回她的侍月,却依旧无法收回紧张的情绪,“方才,我觉得背后有人!”凌主祭喃喃重复着。

    “没有人,是你吓坏了!什么都没有!”凌王又定睛看了看,的确什么都没有。

    真的没有,只是一排高耸得几乎直插入天花的书架,还悬着下午取书时的悬梯,插架是近百部各类书籍,石青色的书脊反射着烛火的光辉,竹简或线装册就索性湮没在阴影里。然而凌主祭还是目不转睛地谛视着,谛视着,渐渐的,她终于想明白那种脊背发紧的不安感受源于何处了。

    “陛下!”凌主祭感到胆颤心惊,“先是杀害梓里先生与白铜夫人的刀术重现,之后是追安的白衣神女,这封禅的一路……陛下觉不觉得有一种力量正左右着我们所有人。可是人类没有这样的力量,神,唯有神拥有呀!”

    凌王的确感受到了,仿佛有一只阴冷的大手正在扼住他们的咽喉,但他不知道这个“们”还包括谁,他更不知道这双大手的主人是谁。惶遽感像夏末的暴雨,骤然袭来,铺天盖地。凌王曾经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畏惧命运,可是如今看来,命运根本未将他这个对手正眼相视。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披挂上马,命运就已经将一切悄然颠覆,令他措手不及。

    “陛下,我觉得尤欣就跟随在我们身后,如果《两世书》真的是用笔写就的,那么那支笔此时就抵在我们的背心,凉气透进身体,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

    凌王的脑海也是一片空白,唯有人类求生的本能。“听我说夜!这件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觉苒肯定不会说,所以只要我们保密,再不会有任何人知晓。听着,永远不要让‘侍月’重见天日,你记住!一定记住!为了宫国,为了觉苒,为了你自己的性命!你只是凌主祭,你只是乔杉夜,除此之外你谁也不是!记住了吗?”

    凌主祭郑重地点点头,觉得这个世界最能给她安抚的人,始终是她的君王。可是就在此时,凌主祭忽然明白无误地看到,凌王的蓝眼睛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虐,仿佛眼睛深处的那个灵魂不再是凌王的,那是一条暴怒的蛇,已经吞噬了凌王的灵魂,又渴望扑出来吞噬一切。然而凌主祭再看去,凶虐又是在一瞬间消失了,仿佛刚才的那条蛇不过是她的幻觉。灵魂的窗口又恢复了明净和澄澈,凌主祭透过窗口望进去,独居其中的灵魂失落而孤独。

    凌王低下头,蹙着眉静默了许久,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自己主祭的眼睛,威严却也落寞,“夜,我问你,你还爱着他吗?”

    “我……”

    “好了不必讲了!”凌王又是生硬地打断了她,似乎根本没有勇气听到她的回答。他道,“不论他在你心目中是什么位置,从今往后,不要再私下见面,明白吗?”

    凌主祭慢慢地颔首,“我明白了。”

    “做得到吗?”

    “一定……”凌主祭木然点着头,像是一个听话的孩子,答应了大人不可以再去花园玩的要求。“陛下。”静默了许久,她试探着问道,“觉苒为什么要那么做?”

    “怎么做?”

    “李代桃僵,他为什么要把晞的尸体寄给我们?他有意与我们为敌吗?”

    “我想不是。”

    “那是为什么?”

    凌王看着他的主祭,问道,“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失心之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迷惘,无助,被邪恶诱惑,被魔鬼侵蚀……”凌主祭忽而流露出骇然,“等等,招摇就是魔!”

    凌王的神色变得凝重,道,“我猜测,只是猜测。觉苒知道与招摇为伍的代价,知道自己即将踏上的是一条歧路,然而即使知道,他还是必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所以他或许是在希望,希望有人能多少阻拦他一下。”

    “所以他选择了我们?”

    凌王颔首,“他用阿晞的尸体激我,故意与我们为敌,他大概是希望有人可以在这条万劫不复上陪伴他一程,哪怕只是以敌人的身份……”

    “那么不是‘李代桃僵’呀!”凌主祭不觉怆然,“是鹡鸰在原,兄弟急难!陛下,还来得及阻拦他吗?”主祭问道。

    “阻拦?”凌王苦笑着摇头,“夜,你有同感吗?神明怕是厌烦了自己创造出的世界,所以要在人间放一把灭世的烈火。觉苒是火种,被命运的大手引燃,抛向了人间。”凌王闭上眼,轻轻叹息,“尤欣事事抢先一步,此刻阻拦怕是为时已晚……”

    那一夜凌主祭离开后,凌王一个人坐了很久才更衣就寝,却是圆睁着双眼,望着拔步床的木顶许久无眠。

    海风在舷窗外吹着一支寂寥的口哨,凌王有些想到甲板上看海,却又觉得纷繁过往沉甸甸地阻滞在胸口,压得他根本无力坐起。就是那种长良最溽热的暑夏里,胸口发闷,想要不住叹息的感觉。可是衾被贴在身上,又分明是冷的。

    他最终陷入了浑浑噩噩的迷梦之中,梦中还是那条口尾相衔的蛇,只不过蛇在最后一刻变成了她的主祭,挥舞着短刀侍月向自己扑过来。他懵懵懂懂地知道这只是一个噩梦,可是陷入梦魇的他没有能力让自己醒来。不过在銛利的刀尖触及他胸膛的前一刻,凌王还是从那个湿漉漉的大湖中惊醒了。

    的确是湿漉漉的,他的中衣完全被汗水湿透了,凌王翻身而起想要更衣,才发觉抑扬正被他握紧在手中——想是那个噩梦太过惊悚,自己竟是在梦中拔剑了。

    他于是忘却了更衣,靠坐在床头,爱抚一般摩挲他的宝剑。

    有一处细节,封禅之后凌王未对任何人提及。那日在明堂之中,他明确地看到龙抟剑首的玉石与抑扬剑首的玉石其实是出自同一块玉材,且上面同时雕刻有排布成勺状的七颗星辰。两块玉剑首上贯连的玉玟表明,那是将一块宝玉一分为两,之后分别被雕琢成两块相同的剑首,龙抟与抑扬各置其一。

    既然如此,那么龙抟便不可能如传说中的那样,是仿照抑扬打造的,因为就算天枢帝崇宣可以将龙抟锻造得与抑扬毫无二致,却不可能找到与抑扬剑首同一体的玉材。如此便只有一种解释:龙抟和抑扬是同时锻造的、互为孪生的一对剑。

    凌王之所以将抑扬借给觉苒,为了寻亲不假,也是想知道觉苒究竟将抑扬用作何用。如今的凌王更是想不通,为什么事实与传说相左,为什么那些好似凿凿有据的历史故事,细致想来,却宛若一个个弥天大谎。

    他起身走到舷窗边,推开窗板,穿过虚掩的窗纱仰望星光明灭的夜空,凌王喃喃低语,“有一张弥天巨网!它从天幕上撒下,网罗众生!”他的指尖在抑扬的剑柄处抚过,那里有一个鸟迹文镌刻的字迹——“抑”。

    他本想再小憩片刻,却又忽然被床边的铜镜吸引,一点点镜面的反光,让凌王恍然间想起了什么!箭步冲到镜子前,他飞快地燃起一支红烛,拉下中衣的前襟,对着镜子谛视自己心口处的刀伤。

    这道诡异的刀伤是他失忆那一年出现的,早已不再疼痛,所以这些年他大抵抛诸脑后。然而此刻再看,凌王觉得登时有一股彻寒贯穿脊背。

    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海风骤起,凌王只觉得有阴风吹进船舷,让他在夜风中不寒而栗——心间搏动的地方,那个楔形的刀痕像极了侍月的形状……

    “神子的事我多少听阿烈说了。听闻神子是为了那句预言而来,其实都是些噱头而已。”白酥庄园的暖阁中,洛紫予与觉苒凭几而坐,熊熊炭火驱走了深冬的寒冷,洛紫予低缓的语调也在果木炭的剥裂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蛰伏于地下的爬虫尚且渴望天光,何况是挣扎于黑暗中的人类?明族虽然卑微,但也想为自己争取一个未来。觉苒愚昧,但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这把乱世之火,自己不过是擦火的火镰,凌王无非引火的火绒,而您,才是轰轰烈烈的吞天之焰。”觉苒说道。

    “神子真是斐然!”洛紫予漫不经心地笑笑,说道,“恕我开门见山,神子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神子又愿意付出什么?”

    “丞相想我含蓄些还是直白些?”

    “随意。”

    “好!那就直白些吧!”觉苒于是起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一计明族献手礼,说道,“其一,丞相功成之后,我想为自己的族人争取一寸寄身的土地。”

    “可以。”洛紫予不假思索。

    “其二,觉苒自视有愧于凌王。如果有一天丞相和凌王兵戎相向,我希望丞相可以宽宥凌王及其主祭的性命。”

    “可以。”

    “其三,解除翼海明人海禁,开放慧国原港,发放濮江沿途口岸的通关官引。”

    洛紫予终于露出了警觉之色,问道,“怎么,神子手头不方便?”

    “不错。”

    “神子坐拥抚国煜州之富还不满足?非要在我们北方也横插一足?”洛紫予问道。

    “天下是您的,南方北方何异?”

    “神子总让我飘飘然。”洛紫予笑起来,眼神中却不见任何笑意,“只可惜我在溢美背后听见了算盘珠的声音。劝您一句,适可而止。”

    “最贪婪的是你们穆国人,觉苒自愧弗如。”

    “未必,我们穆国人知道欹满则溢的道理。不说其他,就如海平侯肖桢,他知道自己进一步问鼎,万世骂名;退一步不问鼎,天下盛名。至于他那句欺世盗名的豪言:‘绂笥非吾志,惟愿海波平’?”洛紫予依旧是冷笑,“‘绂笥’是何物?是收纳绶印的箱子,那是缄封,囚笼,禁锢!肖桢明事理,知道强极则辱。神子既是自愧弗如,不如虚心受教。”

    “所以海平侯终其一生只是一州之雄,他不像丞相您。您不甘心自己的功过仅交由《若竹纪年》评说,也不满足后世勾勒您时只依赖《穆乘》一家之言,您要让天空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记录下您不朽的功勋!”觉苒说道,“丞相不要将自己与海平侯相比附,霄壤毕竟有别,顾细谨者燕雀,成大事者鸿鹄。觉苒确实想受教,无奈觉苒的授业师以鱼眼比珍珠,让觉苒不免质疑,胆识魄力的天下王是否只是徒有虚名。”

    洛紫予一唏,“‘天下王’什么的,神子言过了。我洛紫予是穆国的臣,也许天下所有人都称我为‘逆臣’,但是在我心中,我只是穆国的臣。”随后是短暂的静默,洛紫予眯起细长的眼睛,审视着那副伶牙俐齿的主人。很多年后,当“殊途”二字已经盛名宇内之时,洛紫予或许会为了此刻做出的决定而悔恨,然而此时,洛紫予最终颔首,“好吧,我同意。不过我想神子不是无功受禄的人吧?”

    “当然,有什么吩咐请丞相直言。”

    “的确想仰仗神子。”洛紫予道,“有两个人我敬仰日久,却无奈缘悭一面。所以想请神子为我割下其中之一的头颅,也好让我这个不经风雨的人一睹英豪神威。”

    “可以,哪两个人?”对方让自己取人首级,觉苒竟也毫不犹豫。

    “其一,龄国承王育泊岩的野心在膨胀,已经威胁到我国西陲嶙州。他们有一种很神奇的武器名为‘木灵’,曾经在怀国骀州一带小试牛刀一次,据说令怀国自诩为骁勇无敌的草原骑兵闻风丧胆,但是考虑到火克木,我想神子是制裁承王野心的不二人选。神子八百年前那一场大火威震寰宇,我想再烧一场将更大快人心!”

    “育泊岩不继续收割势弱的怀国,胆敢碰丞相您的刀锋?”觉苒问道。

    “这个不难理解。”守在一旁的阿烈终于开言,说道,“育泊岩渴望的不是唾手可得的土地而是生死一线的挑战,所以他选择了我们,而非风烛残年的怀。这么些年,龄国之所以在怀和穆夹缝中生存,是因为缺失一位雄主。但如今的颢天是育泊岩的颢天,他不想再扮演一位楚楚可人的睦邻,他非但不愿再让我们三寸,还想堂而皇之地把他家的围墙筑进我家的院子。再者我们在休咎山修筑萨兰塔一事,得到了不少萨兰香民认同,育泊岩担心我们借此笼络人心,所以急于动手,以免延宕下去积羽沉舟。”

    “那么其二呢?”觉苒问道。

    “白国贞王李稔。这个是为神子考虑,如果有神子坐镇星罗海,万一我日后想带着舰队去宫国游玩,也不得不同神子先打个招呼,您说是又不是?神子不是想在我们的舆图上得到一方土地吗?西方龄国还是东方白国,现在交由您来选择。您将哪个地主的头颅交给我们,日后我们就让哪一片土地改名为‘易’,神子以为如何?”阿烈的眼角露出阴厉,说道,“不瞒神子,我想让苍天为君主们垂泪,怀国、慧国、庄国,上苍已经哭过三次,宫国的凌王没有天命需要从长计议,时至今日,就差贞王和承王这两滴。”

    “你们的算盘打得真响呀!”觉苒不免有些愤然,“你们将最硬的脖子留给我砍,分明是要用明人的尸体铺平你们最难逾越的丘壑!”

    “神子这是胆怯了?”阿烈问道。

    “无畏惧无关!”觉苒怫然,“我提出的要求对你们而言易如反掌,你们的要求却是难于登天!”

    “我们不否认这是对您神威的仰仗,但在神子拂袖而去前请您再耐心听我一句。”阿烈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一觥尚未开封的解貂酒,剥除瓶口处蜡封,缓缓将两只铜樽斟满。

    “真相被掩藏在黑暗之下,您循着光芒追逐,却发现光明背后是一个残酷的真相。神子要做的不是将您的族人引入黑暗,去一睹那个无足轻重的真实,您要做的是让光明驱走绝望,即便光明背后潜伏着谎言,弥天大谎……”阿烈托着酒樽,缓步来到觉苒身前,将其中一杯推到觉苒面前,“反掌也好,登天也罢,但如若神子不弃,这个名为‘洛紫予’的天下大同只与您一人分享!有一句话请神子谨记:比真相更为重要的是希望,而明族的希望,只有我们能给您!”

    觉苒低头看过去,酒樽中有自己金眼睛的倒影,透过窗棂的阳光铺洒在酒面上,摇曳成一层淡金色的滟滟光亮……

    “永不背约!”阿烈说道。

    觉苒犹豫了片刻,最终抬起手,缓缓接过酒樽,“永不背约……”

    《两世书·弥天》完

    《两世书·盗天》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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