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注定不属于官场。
关于这一点,他与陶渊明一样,也与陶渊明不一样。陶渊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那颗心里有青山、有流水、有飞鸟、有野菊,却错生在官宦世家。在“尘网”和“樊笼”里整整被折磨了十三年,才最终归向田园。而孟浩然不是,孟浩然是带着一颗入世之心而来,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理想。他曾那样积极地向往仕途、向往政治,却都应了“阴差阳错”这四个字。
02.
孟浩然的一生中,至少有三次离他渴望的仕途那么近。
孟浩然直到年近四十的时候才第一次去长安应试。这是个并不顺利的第一次,考试失败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孟浩然停留京城的一年中,他结交了当时文坛许多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比如王维和张九龄。
孟浩然曾被引荐到太学赋诗。太学,中国古代的国立大学,这个天下才子扎堆儿的地方,竟为他的诗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孟浩然在京城出了名,名气大到连唐玄宗也有所耳闻。这是开元盛世的第十六个年头,唐玄宗还是个励精图治、重用贤才的英明皇帝,能被他听说,孟浩然的前路似乎多了些光亮。
王维愿意为他的炙热里再添一把火。有一次,王维邀请孟浩然来他的府上做客,正在二人谈笑风生之时,外面忽然传来“皇上驾到”的声音。王维甚喜,这对于老朋友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孟浩然大惊,因为他自觉尚未做好面圣的准备。无论王维如何鼓励他,孟浩然都一个劲儿地闪躲,无奈之下,孟浩然只好躲到王维的床下。唐玄宗走进来,王维施礼,并将孟浩然在床下的事情和盘托出。王维很了解这个任人唯贤的皇帝,更了解这个满腹才学的朋友,他不想看见孟浩然将这个绝美的机会白白浪费掉。唐玄宗确实如期待般开明,他说此次为私访,不必拘泥于礼节,对孟浩然也早有耳闻,今日相遇算是缘分,何必躲藏呢?就这样,孟浩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大唐天子。
唐玄宗好奇孟浩然,自然出于他的诗,这一次见面,免不了要问问他的近作。孟浩然起身再拜,关于近作,他正有一篇满意的作品呢。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岁暮归南山》
孟浩然已经在京中滞留一年了,前途还是没有什么起色,他想着如果到了年终岁尾还不见希望,就像陶渊明那样归隐田园。于是他说不再向朝廷推荐自己了,也许南山才是适合他的地方。没有才华,即使是英明的君主也会抛弃他;多染病痛,亲朋故友也会变得疏离。
皇帝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才?跟如今的老板都喜欢上无老、下无小、工资不嫌少、加班不嫌累的员工一样,皇帝当然喜欢永远热泪盈眶、永远像打了鸡血一样的臣子。而孟浩然的这首诗,太消极。尤其是那句“不才明主弃”,孟浩然本想自谦一下,却不想唐玄宗听完心痛到不行,质问孟浩然:“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是孟浩然不求上进,消极待世,唐玄宗什么时候抛弃过他呢?这不是诬陷唐玄宗是个不重视人才的昏君吗?
箴言说,一句话说得好,如同金苹果落在银网子。而孟浩然的这句话,大概如同火苹果,生生地把那银网子烧出个洞来。
孟浩然的第二次机会出现在他被放归襄阳的八年后。那一年,湖北来了一位大人物,叫韩朝宗。李白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说的便是他。韩大人很欣赏孟浩然的才华,觉得这样的才情要隐没在青山流水当中太可惜了,便决定要带孟浩然入京,向朝廷举荐他。孟浩然当然爽快答应,整整八年了,他终于又等来了这样的机会。
不巧的是,他与韩大人约定出行的那天,刚好有几位故人来访。孟浩然很好客,有朋自远方来,怎能怠慢?于是剧饮欢甚。席间,有人提醒他与韩大人的约定,可孟浩然却不以为意地说:“业已饮,遑恤他!”酒已经喝上了,哪有空闲去理会那些呢?韩大人听闻甚怒,拂袖而去。许久之后,有人问孟浩然当初这样做后不后悔,孟浩然摇头,微笑。
两年后,张九龄来到荆州,他不能忘记当年孟浩然名动京城的才华,直接将孟浩然招为幕僚。幕僚不等于官员,但对于已经五十岁的孟浩然来说,这很有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这一次没有原因,孟浩然来到张九龄府上后不久,便辞别而去。
唐玄宗面前的不合时宜,韩朝宗之约失信不赴,张九龄府上的无由而别,也许孟浩然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与仕途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缘分。其实,正如我们总说的“对的时间”与“错的人”,孟浩然与仕途,根本不是彼此的“菜”。他这样一种超然物外的性格,一副藐视尘俗的傲骨,怎么可能将自己委身在官场的沉浮当中呢?就在他与仕途一次又一次擦肩而过时,他与田园之间真正的相遇、相识、相知、相守,正上演得如火如荼。
03.
王维、韩朝宗、张九龄,三个人的努力也没能把孟浩然带入仕途,却有三个地方——鹿门山、洞庭湖、烟雨江南,成就了他的山水田园。
我一直认为孟浩然渴望出仕是他对自己的误会,他明明是向往山水的。孟浩然出生在襄阳城一个薄有恒产的殷实家庭。在襄阳城东南三十里处,有一座薄雾缭绕、云树苍苍的青山,叫作鹿门山。鹿门山有多美?孟浩然是这样描绘它的。
……
沙禽近方识,浦树遥莫辨。
渐至鹿门山,山明翠微浅。
……
——《登鹿门山怀古》
在沙洲上栖息的水鸟近看才可识别,岸边的绿树遥远得不能分辨。小船缓缓来到鹿门山脚下,明媚的日光使青翠的山气变得轻浅。这是孟浩然二十岁时第一次游鹿门山时所作,从此,对于这座青山他便割舍不下了。二十三岁时,他再也熬不过与鹿门山每日隔水相望的辛苦,辞别了父母,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次隐居生活。
大抵是心里那个并不符合他性情的理想还在隐隐作祟,这一次隐居只有一年的时间。但在这一年里,有两首诗作,让孟浩然从此不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晓》
《春晓》这首诗像一座山,或者像隐居的日子,初读平淡无奇,走进去,便别有洞天。除了婴儿时期,这应该是孟浩然一生中最好的睡眠了。舒适的温度、暗弱的光线、宁静的氛围,让诗人竟不知清晨的到来。这种静谧,是隐居鹿门山的福利,也是徜徉春天的福利。从第二句开始,笔锋一转,春天一下子又活泼起来。处处,既是古山多鸟,又是鸟儿灵动,世上最幸福的苏醒是伴着鸟声的。夜来的风雨声大概像小时候妈妈的轻抚和哼唱,是这个春夜里最和谐的声音。其实,整首诗最有力的声响来自落花,每一瓣、每一朵的飘落,仿佛都震动着诗人的心。从渐渐醒来,到鸟鸣入耳,再到落花入眼,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读来,却又是整个春天。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过故人庄》
如果不仔细读,这简直就是一首叙事诗。老朋友备下丰盛的酒菜,邀请他到他的农家做客。他一路到乡下,看见成行的绿树环绕着村庄,一座座青山在更远处横斜。打开窗子,面对着谷场和菜园;举起杯来,闲谈起今年的庄稼。聚会结束也不必挽留,等到重阳节时,再来这里欣赏菊花。
可细读过呢,从第一句开始,一切又都在自然中散发着光芒,仿佛老友家的酒菜特别香,村庄里的菊花也格外艳。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所看到的事物才能在他的眼中熠熠生辉。
04.
一年后,孟浩然走出鹿门山,开始了他长达十年之久的漫游生活。他的漫游以长江流域为路线,说是要广交朋友,干谒公卿,可真正有地位的人都在京城,这哪里是什么求仕,分明是换一个地方来热爱山水。
公元717年的时候,二十九岁的孟浩然来到洞庭湖,写下那首著名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没错,这是一首干谒诗无疑。诗中明确地述说了他想要为国效力却无人援引,因在圣明的时代闲居而愧疚万分。不管那位张丞相是谁,这首诗都以万分的诚恳来期盼他的推荐。然而,那八月湖水的恣意,那水天一色的迷离,那白茫茫一片的浩渺,那汹涌波涛的澎湃,难道没有一点他对这湖水的心意吗?我想,是有的。
05.
还记得孟浩然在京城应试不第又出言得罪了皇帝吗?这两件事在短时间内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意味着什么?也许就意味着他这一生都与出仕无缘了。心中最高的理想忽然间就成了泡影,换作常人,大概会萎靡得不像样子。然而孟浩然呢?他又去吴越的山水中漫游狂歌去了。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宿建德江》
小船渐渐停靠在被烟雾笼罩的小沙洲。日暮时分,他这个游客的心头又添了一段新愁。那无边无际的旷野的尽头,天好像要低过树木与地平线连接;平静的江水中,月亮也变得不再渺远,正与他凝眸相望。
是的,报国无路之痛,仕途失意之悲,孟浩然当然也有忧愁。有人释放忧愁的方式是捶胸顿足,有人排遣苦闷的方式是低头不语,但孟浩然不是。他要说,是那种自然地、真切地、平静地诉说。说给他登临的每一座山,他泛舟的每一条河,仿佛那山水就是他最亲近的知音。当原野在他脚下延伸开来,当明月不再清高而陪伴左右,那心底的愁,便融化掉了。
落景余清辉,轻桡弄溪渚。
泓澄爱水物,临泛何容与。
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
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
——《耶溪泛舟》
孟浩然再也掩饰不了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了。别人说落日,总是带着几分伤感,而落日在孟浩然的笔下,一个“清”字,仿佛春天,仿佛少女。还有“轻”,船桨缘何这样轻?还不是他陶醉在这山水里之后,忘了世界的重量。水中的一切是那样可爱,从没有一段时光像此时这样悠闲,孟浩然啊,纵使是整个太学为你搁笔时,你可曾有过这般的愉悦?那里终不是你的舞台,这青山绿水才是你的天地。
垂钓的白发老翁是一切安然,浣纱的新妆少女是所有欢动,彼此相望,似曾相识,脉脉不语。哪还需要什么语言呢?恬静便是最好的时光。
06.
孟浩然的“田园”不是骨子里的“田园”,而是比骨子里更高一层的、灵魂里的“田园”。亦或者说,田园不是他的,而他,终属于田园。他从未为归隐而归隐,为“田园”而“田园”,反倒是对红尘充满了积极。但灵魂深处似乎又总有一个声音在说:“归来吧!归来吧!”
于是孟浩然归向田园,在青山隐隐处,在流水落花时,唱一首安逸自在的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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