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天下兴亡与历史变迁是由一个小物件决定的。
比如,春秋时期的一个衣带钩。齐国内乱,公子小白和公子纠在他们老师的保护下逃跑了,约定将来谁先回到齐国谁就当国君。后来小白回国时,纠派管仲带兵追杀小白,一箭射中小白的衣带钩。小白假装倒地而死,才逃过一劫。等到公子纠慢慢悠悠回到齐国时,小白已兼程赶回齐国,当上了国君,是为齐桓公。如果没有那个衣带钩,就没有后来的“春秋五霸”之首。
再比如,春秋时期齐国的两个桃子。当时齐国有三个功高盖主的将军起谋反之心,齐景公心急如焚,上大夫就用宫中桃树上结的两枚鲜桃,利用他们的争强好胜之心,把这几个人给除掉了。如果没有这两个桃子,齐国之势难测,春秋之局不定啊。
还有秦朝末年的一只鞋。那一年,张良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在下邳[64]的桥上帮一个看上去有些不可理喻的老人拾鞋、穿鞋,从而获得了老人“孺子可教也”的赞许。后来,老人赠与张良一本书,叫作《太公兵法》。张良读了此书,成为了一代谋士。如果没有那只鞋,哪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留侯张良?
也许你会说,那孔融的梨、司马光家的缸算不算?不算。因为没有这两样东西不过是故事的主人公少了一圈光环,却不会影响历史的发展。
说到影响历史的小物件,还应该算上湖北随州[65]城南李氏府中那六卷残损的《昌黎先生文集》。
02.
故事是这样的。
在欧阳修出生的公元1007年,他任绵州[66]军事推官的父亲已经五十六岁了。不仅如此,欧阳修还是这个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既是独子又是父亲的“老来得子”,这似乎意味着欧阳修一出生就会得到来自父母的万般疼爱,他的童年也会十分幸福。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公元1010年,他的父亲便撒手人寰,他与母亲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不得不去湖北随州投奔欧阳修的叔叔。
虽然叔叔很怜悯这对母子,可毕竟叔叔家也不是朱门绣户,只能勉强供给他们衣食用度。至于小欧阳修的教育,那只能是一种奢望了。但是,天注定欧阳修要成为大文学家。在那个年代,识文断字的女性少之又少,而欧阳修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个。他的母亲郑氏出身于江南的名门望族,知书达理,为了让儿子得到最基本的教育,她每日用荻杆在沙地上教欧阳修认字、写字。等到欧阳修稍长一些,他的叔叔也拿出家中的书教欧阳修读。欧阳修聪慧过人又极为勤奋,不过几年时间,母亲所拥有的学识和叔叔家中的书籍已经无法满足这个孩子对知识的渴望了。
在叔叔家所在的随州,城南有一户李姓人家,书香门第,世代为学。也许是因为欧阳修的叔叔在随州做都官的原因,欧阳修也得以经常出入李府,借书以观。那些借来的书,往往还没有抄完,欧阳修已经能倒背如流了。有一次,欧阳修在李家墙角的一个破框中发现了几卷残损的韩愈的《昌黎先生文集》,随手一翻,就是“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这样的豪言壮语。欧阳修那颗赤子之心一下子被震撼到了,再往后翻,《师说》《马说》《杂说》《原道》《原毁》……
李家看欧阳修爱不释手的样子,就把这些残破的旧书送给了他。欧阳修回到家,把这六卷《昌黎先生文集》摆放到案头最触手可及的位置,每日研读、抄写,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这些文章也犹如一道霹雳,在欧阳修的心间播下了宋代诗文革新运动的火种。
03.
历史这场大戏里经常会出现一些相似的情节,比如南宋的岳飞和明朝的于谦,他们两个的命运简直不能更像了。欧阳修与韩愈也是一样。我们都记得,韩愈在一开始考取功名的路上曾创下了六次落榜的“辉煌”记录,欧阳修作为韩愈的粉丝,似乎在这件事上也要追随偶像的脚步。
在唐代,韩愈和柳宗元发起的古文运动曾一度使古文占领高地,而让骈文黯淡无光。但到晚唐及五代时期,骈文似乎又成功“复辟”,恢复了它的统治地位。我认为原因有二:第一,越是动荡的年代,文人们越不敢写有思想、有见地的文章,因为政权不稳,发表的言论在今天可能是发达的资本,在明天就有可能成为掉头的祸根;第二,国家破败零落的时候,人们往往喜欢在其他事物上追求一种整齐和瑰丽,而骈文四六体的格式和华美的词句,则刚好满足人们这种心灵的寄托。所以到了宋代,骈文又成了科举考试和公文写作的规定文体,人们称之为“时文”。
那么欧阳修呢?别忘了,韩愈是他的偶像,所以他的文章一定赶不上这个“时髦”。
公元1023年,十七岁的欧阳修第一次参加随州当地举行的考试,结果失败而归。两年后,他通过州试,但是在进京应礼部考试时又一次落第。欧阳修第一次落榜的时候,回到家中拿出韩愈的文章重读,感叹道:“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意为读书人的文章应该写到这个境界才能罢休啊!直到1030年,欧阳修才在礼部的考试中脱颖而出。
韩愈在第四次参加进士考试时考了个第十三名,而欧阳修的这一次应举虽然在礼部拿了个头名,但是在随后的殿试中,名列第十四位。中第之后,欧阳修被授任为试秘书省校书郎、西京[67]留守推官,这一点也与韩愈一般无二。
04.
我认为欧阳修之所以能成为后世所知道的那个欧阳修,一半因为己,一半因为人。因为己的那部分自不必说,天赋的才华、刻苦的专研与执着的追求,都是他成功的先决条件。但在某种程度上,人的一生会过成什么样子,也常常取决于他都遇到过什么人。
比如,欧阳修在两次落榜之后,为什么会在第三次考试时中第?这当然离不开汉阳[68]军胥偃的推荐和主考官晏殊的提拔。没错,就是那个“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晏殊。
公元1031年,风华正茂的欧阳修来到了春光大好的洛阳。他在洛阳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是时任河南县主簿的梅尧臣,这位梅尧臣在若干年后被世人称为宋诗的“开山祖师”。按照礼制,欧阳修以僚属的身份上任,到任后首先应当去拜访他的长官,却不想梅尧臣捷足先登,抢先一步结识了欧阳修。结果欧阳修竟将拜访长官一事抛至脑后,与梅尧臣同游香山去了。后又结识了尹洙,这位与欧阳修一样深爱古文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三人常常一起游山玩水,饮酒赋诗,修文治学,给洛阳城留下一首首、一篇篇锦绣诗文。
这一年的秋天,梅尧臣离开洛阳。第二年春,梅尧臣曾再度到洛阳与欧阳修同游。欧阳修想起与他们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感叹道: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浪淘沙》
在古诗中,“东风”向来美好又无情。美好是因为它是春天的象征,是生机、温暖、友谊、爱情的代名词。而无情,则是它太短暂了,所以李商隐说“东风无力百花残”,所以晏几道说“东风又作无情计”。这一次,欧阳修端起酒杯祈祷东风慢一点,再慢一点。他的老朋友啊,他们携手游玩杨柳婀娜、百花旖旎的城东已是不可追回的去年旧事,那么这一次相聚,就不要让它太快分别。可是,这世间的聚散向来都是天定的,留给人的只有遗憾无穷。看,今年的花朵比去年还要娇艳,明年它们将更加芬芳,但他却想不到明年会跟谁一起踏步花丛。
对了,欧阳修一来洛阳就与梅尧臣游玩去了,连长官也不放在眼里,那他这位顶头上司会不会生气呢?要知道在封建社会里,因为一两句话而得罪了领导被一再排挤的例子可是不胜枚举。
不过这一次的答案是不会。欧阳修在洛阳城的领导是钱惟演,他是五代时期吴越国后主的儿子,归宋后成为大宋官员。虽然钱惟演是“西昆体”,也就是李商隐整饬、典丽那一派的骨干诗人,而欧阳修和梅尧臣在文学上都倡导平实和深刻,但这位领导还是对欧阳修的才华大加赞赏,甚至可以说对欧阳修宠爱有加。钱惟演对欧阳修的关照达到了什么程度呢?作为领导,他竟然刻意减少欧阳修身上的公务,而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与文友们切磋诗文。钱惟演的良苦用心没有枉费,欧阳修很快成为了同辈中的佼佼者。
欧阳修不负洛阳,洛阳亦不负欧阳修。公元1033年,他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心里充满了不舍与感伤。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踏莎行》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谁说豪迈的人不能细腻呢?残梅与细柳,柔肠与粉泪,欧阳修以一个女子的口吻表达了“行人更在春山外”的羁旅哀愁。
05.
等到公元1034年,欧阳修回归京师之后,他的命运又和另外一个人联系在了一起。这个人,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
欧阳修被召回朝廷的时候,庙堂之上已经形成了以开封府尹范仲淹为首的和以宰相吕夷简为首的两个党派。范仲淹深刻地意识到此时出现的各种社会矛盾皆因官员的腐败和选官制度的不健全。他向仁宗皇帝进献《百官图》,指责宰相滥用职权,进用私人。经过对事件的分析,欧阳修也认为冗官冗员是朝廷的一大弊患,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站在范仲淹的队伍里,向权贵势力发起冲击。然而,范仲淹最终因吕夷简定的“越职言事”和“朋党”两条罪名被贬,欧阳修作为他的“朋党”自然难逃一劫,被贬夷陵[69]。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戏答元珍》
“春风”不仅吹不到玉门关,也未曾光临夷陵这座山城,直到二月了,仍旧是花无一朵。是啊,被贬后的欧阳修大概就如同一场花事,渴望着姹紫嫣红,却一直等不到吹拂他的春风。但欧阳修是从不轻易低头认命的。即便是在残雪压枝的残酷环境里,不还是有被春雷惊醒将要抽芽的新笋吗?这里看不到野花遍地又怎样?毕竟他曾见过洛阳城千姿百态的牡丹。
不管怎样,此时的欧阳修毕竟在他人生的低谷期。人在失意的时候,往往最容易想起伤心的往事。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生查子·元夕》
欧阳修考中进士后不久,举荐他的胥偃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可惜胥氏夫人新婚不久便撒手人寰,离开了他。之后,欧阳修又续娶杨氏,可就在他调回京城那一年,杨氏也不幸病逝。到此时,杨氏已经离开他整整一年了。去年与今年的元宵节,同是烟花灯火,却物是人非。
明代的徐士俊在他的《古今词统》中说:“元曲之称绝者,不过得此法。”
公元1040年,欧阳修被召回京。三年后,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正式推行“庆历新政”。欧阳修参与革新,成为革新派干将。然而,这一次改革并没有逃过守旧派的阻挠,两年后以失败告终。范仲淹等人相继被贬,欧阳修为他们上书分辩,因此又被贬滁州[70]。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醉翁亭记》
与欧阳修仕途坎坷、屡遭贬谪的现实处境恰恰相反,这篇《醉翁亭记》全文自始至终突出一个“乐”字。从山水之乐到宴酣之乐再到与民同乐,似乎困顿与失意一丝一毫也没能影响欧阳修的快意人生,以及他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封建官吏的爱民情怀。然而,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人却用“翁”字来定义自己,那些“乐”的背后又有多少苦闷啊。
06.
等欧阳修再次回到朝廷时,他已近知命之年了。快四十年过去了,似乎当年那六卷《昌黎先生文集》只影响到了欧阳修自己,并未影响到历史的进程。那么我们现在就来说一说被那本书影响到的人物和历史。
必须要承认一件事,它对其他一切人与事的影响都是基于他对欧阳修的影响。就在欧阳修第一次被贬夷陵结束回京后不久,他就收到一封信,寄信人叫曾巩,他在给欧阳修写这封《上欧阳学士第一书》时,已经两次落榜。欧阳修读过信后,对曾巩的文采和志向都加以肯定,不久就热情招待了曾巩,并收他为自己的弟子。第二年,曾巩参加礼部考试又落第,欧阳修在作《送曾巩秀才序》鼓励学生的同时,也对当时朝廷选拔人才的标准提出了质疑。这篇文章一经流出,曾巩的名号也传遍天下了。于是曾巩又写了著名的《上欧阳学士第二书》,赞誉欧阳修“文章、智谋、材力之雄伟挺特,信韩文公以来一人而已”。这里所说的韩文公,便是韩愈。
接下来是王安石。其实作为王安石的朋友,曾巩多次向王安石提起过欧阳修的博学与重才,但直到欧阳修第三次归京时,王安石才登门拜访这位前辈。那么欧阳修对这个姗姗来迟的晚辈后生是何态度呢?欧阳修对王安石倒履相迎,礼如上宾。此后,欧阳修与王安石诗文赠答时出,书信往来不绝,没过多久,原本默默无闻的王安石便在官场和士林双双成名了。
再后来,便是“三苏”。
公元1057年,欧阳修以翰林学士的身份主持进士考试,好友梅尧臣在欧阳修的举荐下任这次考试的小试官。这时的科举考试,仍然以骈文为应试文体,特别是京城那些有权贵背景的太学生们,他们将骈文对辞藻和格式的要求往更加险怪的方向发展,形成了风靡一时的“太学体”。“太学体”就像是一个法宝,掌握它的人会因此一招致胜,而不得其要领的人,往往名落孙山。至于文章的思想和内涵,谁又稀罕去看呢?欧阳修力行诗文改革已经大半生了,始终收效甚微,这一次,他誓言要通过这场考试彻底改变文风,选拔真正有才华、有见解的年轻人。
阅卷时,一篇题为《邢赏忠厚之至论》的文章让欧阳修已不再炯烁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他已经好久没有读到如此通达酣畅、质朴雄浑的文章了。他畅想着,如果这篇文章出自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之手,那这个青年定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可他忽然想到曾巩也参加了这次考试,这篇文章写得如此合自己的心意,难道是出自曾巩之手?为了避嫌,他只把这篇文章凭为第二名。直到发榜那天,欧阳修才知道原来这篇文章真的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写的。这个青年,叫苏轼。
与苏轼一同考中的还有他的弟弟苏辙,至于曾巩,他得欧阳修指点多年,自然不会再上演落榜的悲剧了。
唯一郁闷的人,是带着两个儿子进京赶考,如今儿子们高中,自己却还没有一点功名的苏洵。考试已经结束了,苏洵只好带着自己的文章拜谒欧阳修。欧阳修看了这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同辈的文章,大加赞赏,觉得他深有汉代贾谊的风范,立即写了一篇《荐布衣苏洵状》来举荐苏洵。苏洵因此成名。
至此,四六文和“太学体”一统江山的局面被彻底改变。人们幡然醒悟,纷纷寻找汉唐的古文来诵读,散文再一次焕发了它的光彩。至于那些士大夫们的咒骂和太学生们的怨谤,欧阳修又何时在意过这些呢?
07.
文学史上有一个非常著名的组合,叫作“唐宋散文八大家”,指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三苏”八人。他们的文章影响了一个又一个时代,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如果没有欧阳修,如果没有李家墙角破框里的那六卷《昌黎先生文集》,那么这个组合还在不在?会是这几位吗?我们还能不能读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以及“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真的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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