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响人头鼓-傩舞干尸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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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尸垣,嘎巴拉寺,阳光灿烂。一大片喇嘛的红色袈裟血一样鲜艳。红色袈裟的周围,一层层地泛滥着信徒和看热闹的人。

    我们走过去,到处看着,发现所有的喇嘛都在脸上涂上了颜色,有红有黄有白有黑,也有花的,越看越不是凡人而是神怪。

    张文华说:这不是故意和我们作对么?他大喊:白玛多杰,莲花金刚,算命的神汉你在哪里?

    许多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一个喇嘛噗地吹了一口气,几股桑烟顿时飘过来笼罩了我们。张文华被呛得连连咳嗽,再也喊不出来了。

    桑烟是代表人的祈愿让神欢娱的升天之物,却让我们感到难受。孙学明赶紧念起了六字真言,念了好几遍,烟雾才慢慢逸去。

    这时我们看到,寺庙前的空地上,已经煨起了十六堆桑烟,到处弥漫着柏树枝叶的香气。十六堆桑烟的中间是一个白色的素桑炉和一个红色的荤桑炉。桑炉前的祭坛上,摆着一些供品,有糌粑、冰糖、青稞酒、茶叶、七色粮食、酥油、苹果、牛奶、熟肉、绸缎,供品上覆盖着金色和白色两种哈达,哈达不断地增加着,僧俗人众念经的声音此起彼伏。两个喇嘛收起了哈达,双手捧着,供奉到寺庙里的佛像面前去了。信徒们赶快过去,又用哈达覆盖了供品。

    周宁说:这是傩祭,古代羌人和吐谷浑人都有傩祭的习惯,后来吐蕃人把它全盘接受过来了。傩祭也是原始的戏剧,我在写戏剧史的时候调查过青藏两地的大部分傩祭。按照程序,下来就该是朵玛血祭了,也就是烧供活牲。

    果然就是血祭,但已不是宰杀活羊活牛了,九头牦牛和九只绵羊都是用麦草扎起来的,和真的一般大小,由三十六个喇嘛抬着出现在祭坛前。经声佛语顿然响亮起来了。喇嘛们把烧化了的掺了红颜色的酥油浇到草牛草羊身上,让它们看起来鲜血淋漓,然后抛向十六堆桑烟和红白两个桑炉,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火焰呼啦呼啦高扬着。许多喇嘛跑上前去,把七彩的风马撒向火焰,风马跳跃着,一片片地奔驰到天上去了。

    张文华说:怎么办?咱们不能在这里傻看,得主动出击。

    孙学明说:要有耐心,咱们不是警察,又不能搜查,只能见机行事。也许我们只能在这里看着,等待人头鼓的出现。这种让信徒们如此狂热的场合,说不定会有人忘乎所以地拿出人头鼓来敲打一番。

    张文华说:到时候我们全体扑上去。

    周宁说:那咱们就别想活着回去了,咱们得骗他们,让他们主动把人头鼓交出来。

    张文华说:骗人这种事情就看你和学明了,我不会。

    周宁这时大喊一声:拉出神羊来,敲起人头鼓。

    果然就有喇嘛从寺庙里拉出了一只肥硕的母羊。那母羊被红红绿绿的绸子装扮得花枝招展,不安地咩咩叫着。用红颜色盖住了脸的拉瓦也就是神人开始朝它念经,念着念着,猛然提起一桶酥油茶朝羊泼去。羊跳起来,抖动着绒毛,把酥油茶淋向四周。这时拴羊的皮绳解开了,羊跑向寺庙,拐了个弯跑到没人的地方去了。它现在已是神羊,它可以呆在羊群里,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到任何地方去,人们只会敬畏它和关照它而不会宰杀它,直到老死,除非它被狼吃掉,但那是佛的安排——神羊进入天堂了。

    没有人头鼓的声音,我们七个人十四只耳朵怎么听都没有。

    周宁说:现在是开红山了,有可能出现人头鼓。

    我们都紧张得睁大了眼睛。

    果然就是开红山——在众喇嘛念经的嗡嗡声里,五六十个男人跳出来,跪在了地上。领导傩祭的拉瓦拿着一把藏刀,插进火红的桑堆里烧了烧,然后一个个割破了那些男人的额头。男人们站起来,用自己血色灿烂的额头向着天空画了九个圈。拉瓦挥动着双手,念起了赞美山神的颂词,一再地感谢它对诺木洪万物万灵的保佑。场子里蹦蹦跳跳着几十个脸上带血的男人,他们从口袋里抓出青稞,捂到脸上染红,再撒向八方奉献给神灵。有人嫌血流得少,献神不虔诚,就用双手使劲拍着脑袋。还有人用头去撞红白两个桑炉,脸上的血顿时流成了线。四十分钟以后,开红山傩舞终于结束了。涂红了脸的拉瓦扬起双臂,用藏语不住地说着:谢了谢了。也不知是谢人还是谢神。

    我们长喘一口气,互相看看:怎么没有人头鼓助兴呢?

    周宁说:下面肯定是军舞表演,极有可能出现人头鼓。

    果然就是军舞,刚刚跳完开红山的男人们这时脱掉了藏袍,脱掉了鞋袜,换上了象征铠甲的蓑衣,手拿作为兵器的六尺长的木棍,分为四列,哦呀哦呀地喊着,跳起了舞。舞蹈是缓慢的,每一个动作都意味着杀死一个敌人,然后是凯旋,所有的男人排成一列,围绕着桑烟转了九圈,又围绕着寺庙转了九圈。接着,又一次远征开始了:拉瓦拿着一方绘有牛头马面的白布,用手掌朝白布砍去。有个喇嘛端来了一盆灌了血的羊肠和羊肉,舞蹈的男人们以夸张的动作争先恐后地拿起羊肠和羊肉,大口吞咽。拉瓦说:神啊,我们杀掉了所有的敌人,我们吃掉了魔障的肠子和心肝,我们胜利了。跳舞的男人们和念经的喇嘛以及围观的人群都激动地喊起来:哦啦啦啦啦啦。

    还是没有人头鼓。孙学明给大家鼓劲说:没有出现就意味着快要出现了,绷大眼睛看着。

    周宁说:该是仙女高国绿舞了,更有可能出现人头鼓。

    果然出场的都是仙女。二十个手捧哈达的姑娘,穿着华丽的藏袍,缓慢地走上场来,弯腰,鞠躬,抬腿,转圈,向前迈出三步,慢慢蹲下,又慢慢起来,后退着,又是转身,朝寺庙鞠躬,悠悠然三次,然后扭着腰,摆动起手臂,平伸,抬高,扬起哈达,漫天都是洁白。庄严,无畏,飘逸,坦荡,好像真的是仙境了。继续舞下去,缓缓的,缓缓的,总是缓缓的,不着急,仙女着什么急呢?这就跟藏民干什么都不着急一样——藏土的人和神仙总是混合着,神仙全都来到了人间,人就只好生活在仙境里了。

    周宁说:仙女高国绿舞也叫唐蕃完敌舞。公元815—838年,唐朝和吐蕃失和,双方互不来往。而驻扎在赤岭以西的吐蕃大将遮和耶却违令娶了克苏尔北山脚下汉族村庄的姑娘高国绿,生了六个儿子。这时唐蕃还在交战,唐人掳其妻而要挟遮和耶退兵。遮和耶犯难了,退吧,对不起国家,不退吧,对不起爱妻,如何是好呢?祈求神佛保佑吧。有一天来了一位汉话蕃话都会说的僧人,三说两说就把两支军队说和了,高国绿安然归来,遮和耶表示安守边界,永不进攻。双方军民都很高兴,以为这是神佛的暗中撮合,就在边界上建起了一座佛寺。寺成之日,大家跳舞庆贺,高国绿亲自上场,她美丽大方,姿态优美,自然就有人说这是仙女舞,又说这是打完仗的和舞。流传下来,就成了仙女高国绿完敌之舞。

    仙女虽然漂亮,但她们没有带来人头鼓,漂亮也就不漂亮了。

    周宁说:下来是口扦舞,说不定人头鼓就会在这场舞里出现。

    果然就是口扦舞。场上出现了一些小孩,一些女人,一些男人,好像都是自发献舞的。他们朝着寺庙跪下了。神人拉瓦盘腿坐在地上,以最有韵律的声音念经祈祷,又起身用一个铜马勺在桶里舀了半勺水,泼向那些得到祝福的人,完了就是插扦。钢扦都别在每个人的头发或者衣胸上,有五寸的有六寸的也有七寸的,锃明闪亮,扦头尖锐如针,扦尾拴着一束红穗子。几个喇嘛抬来了一个盛满水的大水桶,又从煨桑堆里夹出几块烧得就要裂开的大石头,放进了桶里。里面的水顿时噗噗噗地响起来,气雾蒸腾而出。

    人们跪着排成了队,为首一人把自己的两支钢扦双手递给了拉瓦。又在脸上涂了一层新鲜红颜色的神人拉瓦,拿着钢扦在蒸气上绕了一圈,念了一句经文,便将两支钢扦一左一右从那人的腮上插进了嘴里,钢扦还有一半露在外面,长长的红穗子在脸颊两边甩来甩去。等到所有人都插好了钢扦,神人拉瓦便朝喇嘛们摇摇手,念经的声音爆炸似的大了。接着就是舞蹈,人们排着队,在场子里一边转着圈一边晃动着两手,脸上似乎并没有痛苦,有几个还在笑。小孩和女人转得很快,转了九圈,舞蹈就结束了。

    还是没有人头鼓,我们的眼睛都有点累了。

    周宁说:口扦舞完了是背扦舞,人头鼓马上就要出现了。

    果然有二十四个剽悍的男人胸前挂着鼓上场了,但一看就知道那些都是羊皮鼓而没有一面是人头鼓。男人们把藏袍和衬衣缠在腰里,裸露着脊背,有点等不及了似的快速来到拉瓦跟前,递上了他们自带的钢扦。拉瓦念着经,在每个人背上插了二十只钢扦,双手合十,朝着寺庙低下了头。这时舞蹈的人敲响了羊皮鼓,跳着,蹦着,时而弯腰,时而曲腿,渐渐地鼓点急骤了,他们的运动也剧烈起来,到最后便浑身抖动,大声喊叫着,疯了似的乱扭乱舞。钢扦一根根掉到了地上,血从背上洇出来,都红了,所有人都红了——血色一片,桑烟旺盛起来,火焰奔腾着,好比是背扦舞的继续。

    孙学明说:要是没有人头鼓,我们就不要再看了吧。

    周宁说:该是释放风马的时候了,现在谁也拿不准人头鼓什么时候会出现。

    果然就有喇嘛把一面彩旗举了起来,彩旗的中间画着一匹飞翔的骏马,四角是虎狮鹰龙。接着就有几百面同样的彩旗在信徒的人群里升了起来。人们念着嗡嘛呢叭咪吽,把彩旗扔向桑烟,有点着的,有飞起来的,有点着后飞起来的。所有的喇嘛都停止念经,鼓起腮帮,朝彩旗吹去。彩旗忽忽地翻跃着,一次次升高了。风马奔驰而去,它要去和众神相见,传达人的心愿。风马的身边簇拥着虎狮鹰龙,虎象征着力量,狮象征着吉祥,鹰象征着心愿,龙象征着荣华,而风马是灵魂,是生命本身。又是一阵大风,这次是天上来的风,不是喇嘛们吹起来的风,这次的风是来给风马铺路的,这次的风来了就不会停息,直到把所有的风马席卷到远天的宫殿里。有个头戴金冠,身穿彩色缎袍,手拿骷髅金刚杵,脸上涂着锅底煤炱的喇嘛出现了。他象征天神降阎魔尊,因为他是文殊菩萨降服阎魔王的另一种现身,神人拉瓦赶紧双手合十,躬着腰念起了金刚殊胜语。降阎魔尊开始舞蹈,经声大起,信徒们纷纷跪下了。

    没有,没有,没有人头鼓,怎么搞的?

    周宁说:很久以前,有个和米拉日巴一样的苦修僧人在诺木洪河的源头布尔汗布达山里修行,他得到天神的启示:苦修四十年就能得道。就在他修行到最后一天的时候,山洞里来了两个盗牛的强盗,当着他的面砍下了牛头。强盗说既然你已经看见了,那你的下场也就只能跟这牛一样了。僧人想到自己苦修四十年马上就要圆满,跪在地上哀求饶命。强盗不听,挥刀就砍。僧人的头没有了,但肩膀上突然长出了一颗牛头,变成了阎魔王的样子。他杀死了两个强盗,又用强盗的骷髅做碗,喝掉了他们的血。僧人从此成了一个脾气暴躁、嗜杀成性的阎魔王,发誓要吃尽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众生恐惧异常,派出三个代表即未生者、生者、往生者,陆续向大智大勇的文殊菩萨乞求救助。文殊菩萨得到释迦牟尼的许可,现了金刚忿怒的形貌,降伏了阎魔王。

    周宁说:这座寺庙里供奉的肯定是文殊菩萨,他的右边也一定是金刚忿怒形的降阎魔尊。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人头鼓。

    这时手拿骷髅金刚杵的喇嘛已经下场了,在神人拉瓦的吆喝声里,六个年轻的喇嘛用马勺舀着水朝人群泼去。

    周宁说:下来是愉悦龙女舞,是献给司水之神的,这次该有人头鼓了吧?

    忍着头痛一直站在我们身边观看傩舞的王潇潇说:不能再看了,光顾着看热闹,什么目的也没有达到。

    孙学明说:发现人头鼓不会在这里自动出现,这也是目的嘛。不过现在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得到寺庙里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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