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学明望着窗外,触景生情,不厌其烦地唱着。他说:我在北京从来不唱自己作词的歌,到了这里,怎么就忍不住了呢?就想唱唱我写的那些词。潇潇你呢?
王潇潇有气无力地说:我也想唱,但我现在是犯了错误的孙悟空,唐僧老给我念紧箍咒,我头痛得要命。你唱吧,你替我唱吧,多唱几首。
翻过了昆仑山口,海拔已是四千三百米了,孙学明唱起了《去西藏的汉人》,歌声更加嘹亮了:
我是一个寻找灵魂的汉人,
我循着古道蹄音,
来到神山之王的岗仁布钦,
遇到了一个一辈子凿刻嘛尼石的藏民。
我是一个寻找家园的汉人,
我喊着阿里阿里,
来到冰雪照耀的白石岭,
遇到了一个一辈子转绕冰山的藏民。
我是一个寻找幸福的汉人,
我走过千山万岭,
来到古格废墟的孔雀庭,
遇到了一个一辈子守护酥油灯的藏民。
我是一个寻找源头的汉人,
我冒着十二月冷风,
沿着格拉丹冬一路西行,
遇到了一个一辈子给牛羊挤奶的藏民。
我是一个寻找爱情的汉人,
我假装为了修行,
来到太阳的故乡拉萨城,
遇到了一个一辈子就爱跑马汉的藏民。
我曾经闻不惯酥油,
我曾经不理解到拉萨的八千里长头,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叫格桑尼玛,
他死在朝圣的路上,
冬天的唐古拉山口。
我曾经朝拜过宗喀巴,
我曾经住雕房吃糌粑一身藏装逛林卡,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叫格桑尼玛,
他送给我一把腰刀,
我给刀起名叫桑吉卓玛。
远远看到一辆长途客车停下了,旅客们来到车外,男左女右,很有秩序地在路两边方便。
孙学明说:慢点,等他们方便完了再靠近。
张文华说:方便完了人家就上车了,有没有三个川西来的喇嘛咱就不知道了。
孙学明想想说:你说得对,潇潇闭眼,长寿全速前进。
然后减速,然后打响了喇叭,从长途客车身边缓缓驶过。他们迅速观察着:没有,根本就没有穿袈裟的,哪怕是只露出下摆的袈裟。
又是全速前进。又看到了一辆长途客车。超过去了,疾驰了一会然后停下。孙学明让张长寿下去假装修车,他自己和张文华立到路中央,等着客车过来。
过来的客车不想停,打着喇叭让他们闪开。
孙学明举起两手,喊着:停下,停下。
客车十分不情愿地停下了。
孙学明说:师傅,帮个忙,车坏了,我们这位师傅不会修。看司机不想下来,又说,不会让你白干,车修好了我们给你劳务费。
长途客车司机这才下来。
修车的时候,孙学明问:你们车上是不是有三个喇嘛?
司机嗯了一声。
孙学明又问:是不是川西来的?
司机又嗯了一声。
孙学明再问:他们要去哪里?
司机说:票买到沱沱河了。
孙学明对张长寿说:车该修好了吧?
张长寿不知怎么搞了一下,车突然就好了。
客车司机吃惊道:你不是会修么?又对孙学明说,这算是谁修好的?
孙学明说:你你你。说罢掏钱,是一张一百的。
司机毫不客气地接了。
孙学明问:你们晚上在哪里歇?
司机说:五道梁。
再次上路的时候,孙学明说:看样子我们和周宁他们不能在楚玛尔河沿会师了,我们得直奔五道梁。
张文华说:这不行,我还得寻找莲花金刚呢,他百分之百要在楚玛尔河沿住一宿,楚玛尔河沿的江央寺里,有他的师兄印经喇嘛云丹多吉。两个人的本尊都是大黑天,他们肯定有一聚。
孙学明说:那你就在楚玛尔河沿等着,等到了周宁他们,就到五道梁来找我们。
张文华答应着,心里老大不情愿:让我一个人行动,多孤独啊。
又是歌声——《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孙学明这次是唱给张长寿的,他害怕张长寿开着车犯困打盹: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
在高阔在无比高阔的羌塘,
她是青藏高原的腹地,
唐古特神圣的北方,
好大一片荒凉。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
在北方在海拔五千米以上,
那儿是湖泊最多的地方,
是动物最多的地方,
是神话最多的地方。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
在一片野牦牛栖居的牧场,
六月里翻滚八千里雪浪,
云雾托起山冈,
哦哟呵——好苍茫。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
四周都是威猛的护法金刚,
盐湖女神在空中飞翔,
转经筒支在了天上,
经幡拴着太阳。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
是牛毛做的墙羊角做的桩,
吉祥的菩萨供在中央,
炉灶上取暖卡垫上睡眠,
头顶还有天窗。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
夏天在山上冬天来到湖水旁,
就像一艘船漂过海洋,
一走一停一落一涨,
阿爸始终摇着橹桨。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
门口卧着狗还有一堵牛粪墙,
女人打酥油男人去放羊,
风干肉吃得我健壮,
牛奶喝出幻想。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
是世界上最高的帐房,
有那么多热爱我的姑娘,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流浪,
有一天我告别了故乡。
楚玛尔河沿到了,这里有车站,有在风中发抖的路边店。他们停下来,在一家穆斯林餐厅吃饭,刚吃完,就见后面的两辆长途客车都跟上来了,旅客们纷纷下车,朝穆斯林餐厅走来。三个喇嘛东张西望着,罩在袈裟外面的俗人衣服已经脱去了,背上的行囊使他们看起来有点驼。
孙学明说:一个戴眼镜的老喇嘛,一个长得就像印度人的中年喇嘛,一个一脸忧郁的小喇嘛。
张文华掏出笔和本子来,迅速勾勒出了他们的形貌。
小喇嘛朝穆斯林餐厅走来,进门后在柜台上买了三个大饼又出去了。三个喇嘛在路边的草地上就着大风吃着大饼,朝着远山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张文华说:戴眼镜的老喇嘛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孙学明说:会不会是在寺院里?你看他长得多像一尊壁画上的古印度戒律大师释迦光?
张文华说:对对对,就是释迦光,像极了。
王潇潇歪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着气,眉峰皱着,头痛得连头发尖都有感觉了。
孙学明看她难受,不忍地说:赶紧走吧,到了五道梁让潇潇在我的朋友刘金珠家好好睡一觉。
他们来到餐厅外面。留下来的张文华从车上取下自己的旅行包背在身上,招了招手说:回头见。
孙学明说:现在是三路追踪,就看谁运气好了,我这里设个奖励,谁首先发现了人头鼓,谁就可以得到……他看着王潇潇,迟疑了一下又说,谁就可以得到潇潇的一个吻。
王潇潇愣了:你怎么能这样?
孙学明说:这样刺激。
王潇潇说:我不刺激你们。
张文华说:那我们就觉得没劲了。
孙学明说:潇潇你就用你的芳唇激励我们一次吧。我一想到有一个姑娘的吻等着我,就激动得想死了,要是我首先找到了人头鼓,你难道不想激情澎湃地表示一下祝贺?
张文华说:你们就等着祝贺我吧,我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开始跳了,那是接受香吻的前兆。说罢大踏步朝楚玛尔河沿的江央寺走去。
山顶高原悠长的黄昏悄然来到了,辽阔的晚霞弥漫在遥远的西天,大地辉煌着,漫无边际地闪亮着。张长寿呵呵呵地笑着开动了汽车。
孙学明问道:你们是想听黄段子,还是想听我唱歌?
张长寿说:黄段子。
王潇潇说:唱歌。
孙学明说:好,我听长寿的。
王潇潇捶了一拳孙学明说:你敢。
孙学明只好问:我唱什么?
王潇潇说:《哈达颂》。
孙学明说:这是你写的词,我不唱。
王潇潇说:你不想得到奖励了?
孙学明一听,二话不说就唱起来:
在我的老家,
到处都是喇嘛,
他们终生都是为了敬献哈达。
不用说你就是仙女的飘带,
飞扬出人间的吉祥;
不用说你就是珠峰的圣雪,
飘落成梦的衣裳。
——拉萨,拉萨,你就是世界的哈达。
不用说你就是母羊的鲜奶,
是飘上天的雅鲁藏布江;
不用说你就是情人的相思,
是那无语的歌唱。
——袈裟,袈裟,你就是天堂的哈达。
不用说你就是夏天的清风,
送来冰塔女神的凉爽;
不用说你就是冬天的温暖,
漫过冻土的高冈。
——庄稼,庄稼,你就是望果节的哈达。
不用说你就是捧起的诚信,
把月亮的芳香挂在脖子上;
不用说你就是阳光的熔造,
柔软成祝福的金幛。
——骏马,骏马,你就是奔驰的哈达。
我有一条洁白的哈达,
我要献给遥远的香巴拉;
我有一条彩色的哈达,
我要献给我的藏土妈妈;
我有一条金色的哈达,
我要献给无量山的强巴(即弥勒)。
——强巴,强巴,你就是光明的哈达。
在我的老家,
生活着我的阿爸阿妈,
他们终生都是为了敬献哈达。
一路唱着,五道梁到了。这是一个海拔四千六百米的人居之地,平缓的山梁,坦荡的原野,昆仑山在这里气势磅礴地奔涌着,流畅地奔涌着,反而不显那种只有世界屋脊才有的伟大的凹凸了。
人们说,到了五道梁,难见爹和娘。意思是这个地方有着要命的恶劣。要命的恶劣除了高还有冷,冷是因为风,风从八方吹来,从五道恢弘的山梁上吹来,吹冷了阳光,吹冷了夏天,吹得冬天万物凝固,包括人,人的血,人的尿,人的所有液体,全成冰了。如果不是把五道梁上的所有牛粪都变成火,人类就无法通过这里。生命禁区的法则落实在人身上,就变成了速死与短寿两种结果。
孙学明曾经调查过五道梁的死亡记录,因雪灾而死,因冷冻而死,因感冒引起肺气肿而死,因胃出血而死,因肝病而死,因心脏病而死,因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死的,从1985年到1987年,仅三年,就有一百二十名。而在整个五道梁地区,三年期间,居住一个星期以上的,也不过一千多人次。这个地方,硬是不让人类好好活着。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他不仅长年生存在这里,而且长寿,而且迄今还活着,他已经八十二岁了。他叫刘金珠,金珠就是解放,一个汉族解放军基层军官,起了一个1950年突然流行起来的藏族名字,然后就活到今天了。孙学明1990年来五道梁采访时认识了刘金珠,后来又有过几次拜访,友谊真正是地久天长了。
他们把汽车停在了刘金珠的家门口,没等敲门,一个皤然白发的老人威风凛凛地出现了。
老人笑眯了眼说:知道你们要来,知道你们要来,我的人头鼓已经响起来了。
孙学明吃了一惊:人头鼓?你也有人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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