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知识分子的完美人生:陈从周研究-我的回忆——纪念陈从周先生九十周年诞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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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远在大洋彼岸时,突然传来先生仙逝的噩耗,悲痛之情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我为自己失去一位良师而悲伤,也为我国失去这位国宝级人物而惋惜,一连数月数年,总在回忆与先生认识的点点滴滴,总想写点纪念文章,可总是难以下笔,这才体会到鲁迅先生说的“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的深意。

    我是偶然与先生相识的。1987年秋,我陪农业部副部长刘培植等同志到宁波和舟山视察。到宁波南国书城天一阁参观时,我的朋友当时任宁波文保所所长兼天一阁图书馆馆长的邱嗣斌同志出来接待我们,从他口中得知同济大学的著名教授陈从周先生为扩建天一阁东园,住在这里。当时由于种种原因,虽未能谋面,我们一行中的三人却得到了他的墨宝,真是喜出望外。1988年我为招生的事去宁波,又去天一阁走了一趟,因为我曾写过《南国书城——天一阁初探》,天一阁新建东园后,又想写一篇“再探”。当我走进大门,过东明草堂时,老邱(所长,下同)迎上来对我说:“你来得正好,陈从周先生已建成东园,准备返沪,这次你可以见到他了。”在老邱的安排下,我们相见在天一阁的客厅里。经过一番介绍后,我对去年贸然索取墨宝至今未能释谢表示歉意。先生却笑着突然对我说:“小宋老师,我想向你请教两个问题。”我赶快说:“不敢当、不敢当。”老邱说:“这是先生考你呢。”先生说:“不是!她是农大的,我想听听她的意见,相互切磋一下。”他指着阁前的小园问:“为什么这里要种凤尾竹?又为什么要种书带草而不种草皮?”先生提的这两个问题虽说是植物种植问题,除了因地制宜之外,还与中国传统文化有关,我据此一一作了回答,先生笑着说:“能把植物种植和历史文化联系起来,说出了中国园林的特点来,说得真好。”老邱说:“考试通过了。她来天一阁多次,还写了一篇‘天一阁初探’的文章,这次特地来看东园,还想写‘再探’呢。”听他一说,提醒了我,我立刻从包里拿出这篇登在《浙江农业大学学报》上的文章来给先生,请他指正。先生很快地翻阅起来,他问道:“明天你去白云庄吗?”“想回杭州去。”我回答。老邱说:“白云庄不远,你明天上午陪陈先生一起去吧,中午就回来了,下午乘沪杭甬快车,还可代我们送先生一程,车票我代你买。”我欣然同意了。他对先生说:“她对陈先生非常敬佩,你《说园》中有许多段落她都会背了。”先生莞尔。

    第二天,我们去了白云庄。原来白云庄就位于西门外铁路以西的西郊联合大队,“文革”时我在附近“双抢”割过稻,没听说过有什么白云庄。车过联合大队的地界时,从高墈上看,不远处白墙黛瓦的村舍和草房,零零落落地点缀在绿油油的田野上,白云庄就在其中的管江边上。先生见到岸边桑柳相间的情景,不禁脱口而吟道:“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桑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我们都听笑了,说先生改得好,这里看到的都是桑柳,没有榆树的踪影。白云庄的大门齐整素朴,古色古香,当我走近它时,感到有一股莫名的亲和力。先生说,明末清初在这扇门进出的都是大学问家。我们一行在先生和老邱所长带领下穿过天井,里面房子窗门都关着,光线较暗,只见堆放着许多长长短短的木料。再过明堂,房子后面是一大片空旷的宅基,铺着正方形石板的天井、宽阔矩形石板的沿阶和走廊以及长方形的石阶,都完整地保留着,石柱、石礎排列着,瓦砾已经清理,只有石板缝中长出的一些野草,似乎在诉说着这里的荒凉与寂寞。

    西北角上有一根汉白玉的华表和一座馒头形的大墓很显眼,先生立刻带领我们向墓地走去,他面对坟墓站在正中,老邱对先生的行动心领神会,马上指挥其余人向两边散开站立,由老邱作司仪,先生简单地讲了几句话,他说:“这墓中故人是万邦孚老将军。万家世代都诗书出身,但都以武功效忠明朝,为国捐躯。万邦孚也官任将军,屡建奇功,后因病请辞。回甬之后,与文人交游,在西郊僻静处择地建造这座住宅和祠院,他自己在此著述,又命子读书,督责甚严,从此开创了万家文业兴盛的风气。他的子孙都成为后来的大学问家,浙东学派的中坚。现在我们筹划在此地重修白云庄,先向他行祭拜礼,表示我们对先人的崇敬。”我们跟着先生都行了三鞠躬礼,我站在先生后面,看他每次行礼腰都弯成直角形,可见他心有多虔诚。礼毕,他示意让我们跟着他绕墓一周,一面仔细察看,一面反复强调修旧如旧的道理,老邱说:“有了修天一阁东园的经验和教训,一定会把好每一个环节,不会疏忽马虎的,请先生放心。”离开白云庄时,已近中午。

    下午,在回杭的车上,我为有机会和先生同路而高兴,趁机请教先生有关浙东学派的知识。先生说浙东学术研究源远流长,东汉时就出了杰出的思想家上虞人王充,从东汉到唐朝,浙东就出了不少学术名人,如著名的史学家周长生、经学家虞翻、天文学家虞春、大学问家虞世南等。特别是余姚的虞氏家族经历八朝,风光了二十代,出了不少政界要人和文化名人,有二十多人留下著作,共计六十六种,两千多卷。到了宋朝,随着新儒学运动的传播和发展,浙东学术活动活跃,宁波的杨杜五子和永嘉九先生的学术思想和教学活动为浙东学派的形成打下基础。南宋时,学术重心南移,浙东学术昌盛,朱熹学说传播广泛,直到元朝的博学大师王应麟,仍继承朱学。陆九渊的心学体系建立后,明朝的余姚人王守仁(阳明)就是心学的继承者,绍兴人刘宗周是蕺山学派的创立者,弟子很多,黄宗羲就是杰出的一个。黄宗羲受他影响,清时开创了浙东学派。先生又接着对我说,要想了解清代浙东学派的详细情况,你就要知道黄宗羲、万氏家族和甬上征人书院。先生问我:“黄宗羲情况知道否?与宁波万家什么关系?”我回答:“黄宗羲只知道一点。他是余姚人,父亲黄尊素是明末东林党骨干,因反对阉党专权而被陷害的,他继承父志,领导‘复社’成员仍坚持反对阉党和权贵,也几乎遭到戮杀。明亡后隐居家乡著书立说和讲学,清廷曾数次征召他出来做官,都被他拒绝。学问极为渊博,史学上成就尤其大。

    由于他德高望重,是第一个进范氏天一阁藏书楼的外姓人。天一阁的藏书经他帮助整理和介绍而扬名天下。但是他与万家关系不知道。”于是先生向我讲述黄宗羲与万邦孚之子万泰是如何的志同道合,万泰如何向自己子孙推荐黄,万家子孙又如何拜在黄宗羲门下求教,并数次到余姚请黄宗羲来宁波讲学,黄宗羲到宁波后万家又如何把自己的房子让出支持他办“甬上征人书院”,万家子孙以及宁波学子在他教育和培养下如何成才等等。后来万家子孙中,儿子万斯大成为著名的经学家,万斯同成为著名的史学家,万斯选是理学家,被黄宗羲视为畏友,孙子万言也是著名的史学家,曾参与编修《明史》,另外弟子李邺嗣、郑寒村等是诗学家和诗人等。先生说,在黄宗羲的开创和带领下,浙东学派后继有人,经万斯同等传承,全祖望等发扬光大,到了章学诚,又是集大成者,大家都使黄宗羲的“经世致用”思想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浙东学派自成体系,延续较久,在中国学术史上有很大影响和较重要的地位。上午去的白云庄就是甬上征人书院的院址,因为万斯选又称白云先生,他著述称《白云集》,全祖望认为能尽承黄宗羲学统的只有万斯选,他死后葬在万氏墓庄,所以后人改称墓庄为白云庄。重修白云庄,就要修出历史和文化来。它是清代浙东学派的发祥地,也是清代浙东学术文化的圣地。天一阁和白云庄是宁波文化遗产中的两座瑰宝,内涵丰富,影响深远,修整和研究它们,很有价值,能提升城市文化品位。

    先生虽不是宁波人,但对宁波的本土历史和文化非常熟悉,对重要的历史人物和重大的事件都了如指掌,连细节都说得娓娓动听。先生在《说园》(五)中说:“研究古园而不明当时社会及生活,妄加分析,正如汉儒释经,转多穿凿,因此古今之园,必不能陈陈相因,而丰富之生活,渊博之知识,要皆有助于斯。”先生要求园林设计者和管理者要结合当时当地研究历史和文化,他自己总是身体力行为我们作出榜样。先生学识渊博,真让我敬佩。这时我想起自己正在编写的《园林文学》教材来。由于这是一门新课,编写教材时碰到问题自然不少,这次和先生虽是初次接触,但感到先生非常平易近人,待人热情,又乐于助人,有问必答,我正想大胆地向先生求教时,先生问我:“小宋老师,你在农大教什么课的?”我就直截了当地回答说:“我是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现在除了教留学生‘汉语’,本科生‘大学语文’和‘科技写作’外,还教农业史研究生的‘农业古文选读’。”学校那几年恢复对风景园林专业招生后,农林两部规定该专业必须开设“园林文学”课,但全国没有统一的教材,有些学校是以“大学语文”代替的。我希望园林文学能把园林和文学结合起来,所以自学了园林方面的知识,并到各类园林中去感受其中的文学气息,理解园中的诗情画意。我现在编写的《园林文学》中有关山水园林的诗词曲、游记、园记、题记、对联、题辞等,都是古代的。

    我有两个问题想请教:一是要不要选些现当代的文章?二是按什么体例安排好?先生立刻回答说:“一、不要选进现当代的东西,教材应叫做《中国古代园林文学》;二、按文学体裁编写为好,有利于对学生进行写作教学。从体裁上看,还应增加小说和戏曲,《红楼梦》‘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就可节选部分,《牡丹亭》的‘游园’、‘惊梦’等也可节选。”先生的话给了我很大启发。这就是我和先生的第一次见面,虽是初次接触,但先生学问渊博,待人热情,乐于助人,做事认真的风范,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回到学校后,我急忙修改和补充《园林文学》教材的编写大纲和篇目,在课文之后增加了思考与练习,打印好后寄给先生。

    第二次见面是我去参加教育部在上海交通大学召开的高校“艺术教育座谈会”之后,我给他打电话,他约我第二天九点半到豫园东园相见。由他主持重修豫园东部园的工程快完工了,先生让我在此园还没对外开放前前来参观,先睹为快,让我感到十分荣幸。一进门,曲桥水池、亭台楼阁就呈现在眼前。我先看了“简介”和游览图,绕水沿廊转了一圈,又爬到后面山上登高望远,正在这时,有位工作人员找到我,说陈老已在办公室等我。先生一看见我,就问:“你转了一圈有什么感觉?”我说:“这里是城市山林,宁静、爽朗、古朴,与墙外喧闹、繁华、时尚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感觉在这里像在苏州园林中徜徉一样。”先生很高兴。他带我走到老君殿前的石桥边,指着水池中的假山让我看,他自己走到下边,亲自伸手到水中拧开开关,假山上立刻喷出水来,形成瀑布,水哗哗地倾泻下来,四周雾气腾腾,山变得朦胧了,峭谷下的清泉在奔跑着、歌唱着,池中的鱼儿也游来游去忙碌起来,一下子,这里变得活泼而富有朝气。先生又专门带我看涧边石上的题辞:“谷音涧”。

    一看到这三个字,我就想起古诗文中的名句来:“闲花满岩谷,瀑水映杉松,啼鸟忽临涧,归云时抱峰”(王维《韦侍郎山居》),“崖口悬瀑流,半空白皑皑,喷壁四时雨,傍村终日雷”(岑参《终南云际精舍寻澄上人望秦岭微雨作贻友人》),“渐闻水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欧阳修《醉翁亭记》),“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苏轼《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眼前矗立着的悬崖峭壁顿时显得更加高大挺拔,山涧幽谷变得更加深远莫测;耳中也立即响起谷中急流的撞击声和怒吼声,清泉的戏耍声和私语声。谷——音——涧,这三个字有形有声有色,八音俱全,充满诗情画意,因此我不由自主地赞叹道:好名字!我欣赏这里的瀑布、峭谷、山涧和泉水,精心的园林布局与现代科技巧妙结合,真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如同真山真水一样美;我更欣赏“谷音涧”的题名,意境美妙无穷。先生说这是他最得意之作,是受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梁谷音女士在此引喉歌唱的启发,从中得到灵感而取名的,真是巧夺天工。当时先生写下这副对联曰:

    涧谷清音音满谷,

    梓人题景景传人。

    这是先生留给豫园历史的佳话,也是园林与昆剧相通相知的明证。先生又带我去看古典戏台,边走边告诉我:在豫园中设计出顾曲来,是继承明代园林兼顾曲的特点,这已超出今日园林设计的常规了,算是继承和革新吧。为了追求顾曲的效果,这里的建筑物都用卷棚顶,连走廊上的天花板也都用磨平的砖贴的,使声音集中清润,亭台楼阁全都临水,可消除杂音,使声音清晰,传得更远。建筑工程完工后,特地邀请上海昆剧团的著名表演艺术家华文漪、梁谷音、岳美缇等与笛师顾兆祺一起来到现场,用一支笛清唱,效果十分理想。现在这里的建筑与园林,处处可顾曲,演员和观众可自由交流,相得益彰。园境即曲境,曲在园中演唱,景能烘托出曲的气氛,达到景与曲的高度交融。按先生的构想,豫园的古戏台就是未来的曲苑,它将成为表演昆剧的专用舞台,使得曲与园达到现实意义上的交相辉映。这座古戏台是从上海本市城建中迁移过来的,因地制宜地被安放在豫园东部园内,经过修整再配上俞振飞老先生撰文并书写的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云想衣裳花想容”,俨然成为上海最典雅、最精致的戏台了,所以被人们誉为“江南园林第一台”,它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先生倾毕生之力推动“园曲一家”的美好心愿。

    参观好豫园后,先生针对我所写的教材翻开大纲说:“我看目的要求是明确的,编写体例、作品篇目和思考与练习都安排得很好。‘思考与练习’中强调实践,着重培养欣赏能力、分析能力和写作能力,我举双手赞成。现在我补充关于作品篇目的意见。你选的约五十篇作品都是文学精品,也都是园林文学,但总的篇目太少,应再多选些,除了精讲略讲外,还可供学生自学。明末清初作品选得太少了,因为中国造园技艺到了明末清初就从成熟发展到了鼎盛时期,文人也都直接参与造园,掌握造园技艺,其中有些人成为造园名家。他们善于总结经验,著书立说。他们的作品从造园角度看是理论著作,从文学角度看就是园林文学。例如,计成的《园冶》,它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最重要的园林理论著作,也是世界上最早的造园名著,全书以四六骈体写成,文字华丽而不艳俗,古拙而又清通;文震亨《长物志》中对园林建筑、花木水石、鸟虫禽鱼、金石书画、服饰器皿等都有美丽的记述,他家有名园,目涉成趣,微言托意无不出自性灵,文笔优雅,语言质补,修辞丰富,刻画生动;李渔的《闲情偶寄》(即《一家言》)中关于园林花木及居室器玩等的陈述也很专业,行文典雅,语言新奇诙谐,亦富有情趣。这些作品都可节选部分来作范文或者给学生自学。袁宏道的游记写得自然潇洒,清新隽永;张岱的写景小品淡墨疏笔,景随步移,境界幽美,都是很好的园林文学作品。另外,杜甫的诗是否还可以从《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和《重游何氏园五首》中选一至二首。我的意见仅供参与。总之,我认为你们开这门课很好,我很支持。”我立即请求先生在这本教材编写好后,烦劳先生写个“序”,先生欣然答应了。

    这次在豫园由先生亲自领着品园、游园,还对我编写的教材提出了这么多宝贵意见,精心指导并热情支持我所作出的努力,使我感激万分,我为有这样的良师益友而倍加珍惜。先生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至今还记忆犹新。

    1991年5月,我去上海参加由国内知名学者贾植芳、胡孟浩、徐中玉、汤一介等发起、上海外国语大学主办召开的首届“中国文化与世界”国际学术讨论会,我在会上作了“谈中国园林及其对日本的影响”发言。会后,我用电话和先生取得联系,并告知有关情况。他很高兴地约我第二天上午九点到他家相会。第二天我带上已修改好的教材和这次会上的发言稿来到他家。先生穿一身对襟中装,笑着站了起来,在他旁边还意外地站着宁波的老邱所长,老邱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真是好人多相逢呵。”先生的会客室兼书房里笔墨纸砚、书画金石、花草虫鱼样样齐备,书架上堆满了书,窗外竹影婆娑、鸟语花香,因此我说:“这正是文人品茶的好地方。”先生说:“看来你品茶还是内行,我就请你们喝好茶。”先生拿出了“碧螺春”说:“让你们换换口味。”我立刻从手提包里拿出两盒茶叶放到桌上,对先生说:“这是明前西湖龙井,我特地请茶叶系的老师从龙井村买的。”老邱高兴地说:“和我一样,我这次在杭州开好会,也特地到龙井村买了西湖龙井。”一提起茶叶,先生的话题就多了,什么中国茶叶的悠久历史,中国茶文化的独特之处,各地名茶的特点以及品茶、茶道等,他都有独到精辟的见解,让我们这些从茶乡来的人都大开眼界。临别时我把《园林文学》教材打印稿和会议上的发言稿交给他,请先生批评指正。先生随手送我《说园》和刚出版的《随宜集》,让我满载而归。

    同年11月,我突然收到同济大学寄来的信,拆开一看,是先生寄来的《<;中国古代园林文学>;序》(后来先生收进《世缘集》,见该书第126页),先生在“序”中说:“宋君凡圣是造园同道,他眼光锐利,看清了文学对园林的关系。编成了《中国古代园林文学》一书,有心人也。这书不仅是文学作品的集子,而尤重要的是着重在园林,姑名之为园林文学,是在中国文学上独辟蹊径,又在造园事业上有所启发与借鉴,这是做了一件好事,我为此而高兴鼓舞。这书的刊行,对今后造园事业起很大的影响,也许可以改变有些似乎不伦不类的东西,看出一点文化气息来,也可说是一件爱祖国爱民族的大好行动。……造园家不能忘本,在园林文学中有其本在。……”我感谢先生对我的理解和鼓励,永远不会忘记先生对我的热切期望。

    1993年初《社会科学战线》主编说为了发表我的《论陈从周的园林美学思想》论文,需要一张先生的近照,我只好连夜赶到先生家。可万没有想到的是先生却坐在轮椅上出来见我,我看先生面色苍白,人也瘦多了,就急着问个究竟。先生摇着头叹息道:“唉,差点翘辫子,见不到你们了……”先生说话时声音在颤抖。沉默了良久,在我追问之下,先生才告诉我,去年(1992年)参加上海市区建设规划会议时,会上为了清代藏书楼的去留,专家们跟市政府领导部门展开了激烈的争辩。这座藏书楼是清道光年间,由外国天主教耶稣会教士设计的,仿梵蒂冈教廷的藏书楼风格,作为教士们贮藏从国外带来的书籍之用,已近150年历史,以先生为首的建筑界的老前辈如陈植(直生)教授等都坚持认为:该藏书楼作为徐家汇地区历史和文化的见证,作为上海优秀的近代建筑之一,是珍贵的历史文物,是不能再生的资源,因此,只能保护,不能拆除!一切建筑都应为保护文物让出地盘来!可是,市里的有关部门总是坚持自己的既定方案,拒不接受专家学者的意见,决意要尽快拆除。面对这种局面,一般专家也只能保留己见,一言不发了事,可凭先生的秉性,在是非曲直如此清楚的情况下,他明确自己肩上所负的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勇敢地挑起担子,坚持真理,毫不妥协,表现出中国文人的传统美德。为此,他动了肝火,拍了桌子……由于太激动了,当场晕倒在会场上,中风危及老人的生命……这感动了与会的所有人,引起了市委市府领导的高度重视,立即从北京请来专家医生,京沪专家联手抢救。“老命总算捡回来了,徐家汇藏书楼也总算保住了。”先生苦笑着告诉我,我沉默着,摇了摇头,心头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临走时,先生送我一张近照和刚出版的《世缘集》,并用颤抖的手在书上写着“凡圣学人正陈从周呈”几个字,我至今珍藏着。我给他拍的照片成了永久的纪念。2002年,先生去世后,徐家汇藏书楼已修缮一新,它以自己独特的风姿,昂然屹立在一群现代化的商业大厦之中,是上海近代史的见证,现在已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呵!先生用生命所拯救的何止是一座区区的历史建筑物!它体现出了中国文人的一种精神,一种境界,一种人生的品味!

    1996年10月,我应邀访美回来就带了在美国买的许氏西洋参、复合维生素和深海鱼油等保健品到先生家,听说这些对老年人健康有利。先生见我访美回来,他特别高兴,这一天我们聊得较多,我着重汇报了三件事:一是我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时,特地去参观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看到了先生设计的“明轩”,在那里见到中国园林,感到特别亲切,也许是带着情感去欣赏的关系,它显得高雅、温馨、柔美、清静,在艺术王国中,显出东方艺术的独特魅力来,有鹤立鸡群之感,只可惜它建在二楼,如果在一楼,效果会更好。先生笑着说,不少参观回来的人都问为什么不建在一楼?因为一楼建的都是亚洲体积又大又重的艺术品,二楼无法承重的,规划时中国的艺术品就全部安排在二楼的,我们服从整体规划,表示理解。二是我在布朗大学作“中国园林艺术的特点”讲座,配放自制的幻灯片,许多学生没到过中国,但有些人去过日本,当我放出亭台楼阁时,他们还以为是日本的,我就向他们讲了中日园林的渊源关系和异同,最后搬出先生的话作总结:“中国园林是人工中见自然,日本园林是自然中见人工。”先生说,欢迎他们到中国旅游,百闻不如一见,到了中国就理解了。三是有一位祖籍广东的美籍华裔提出希望我讲些有关风水学的知识。我就谈了有关造园中“相地”、“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等知识。事后我才知道,美国研究汉学的学者对中国的风水学很感兴趣,他们认为中国以前把看风水讲风水的都当做封建迷信予以全盘否定,迫使研究风水学的人都不得不放弃研究,这是错误的。他们相信并研究风水之说。没想到先生对这个内容也很关心,他认为中国古代的风水学说中,凝聚了数千年来中国古代哲学、美学、地理学、地质学、生态学、环境学、建筑学、造园学、心理学等众多学科的精华,是中国传统的造园、建筑文化中的奇葩。他相信今后造园和造房子时,看风水、讲风水、信科学之风一定会结合起来,盛行起来。

    最后一次见到先生是1999年夏天,我去上海美国领事馆办好签证后就去同济新村拜访先生,他家门关着,听他邻居说先生病危住院了。我很着急,到处打听奔走,好不容易找到病房。先生正在睡午觉,我就坐在先生病床的旁边,向陪护先生的阿姨轻轻地询问情况,得知近日病情略有好转,平日探望先生关心先生的同事和学生很多,市领导和学校领导都很重视,昆剧团的名演员也常来看先生,先生的两个女儿都将回家探望老父,这些消息都让我宽心些。快三点了,先生还在睡,我要赶火车回杭,又不忍心打扰,就托阿姨转达两件事:一是我已申报“重要艺术家陈从周研究”国家级课题;二是我要去美国,向他告别,回来再来拜访他。正当我站起来要走时,先生才翻了个身,阿姨说可能醒了,我走到床头,看先生眼睛还闭着,就轻轻地喊了一声“先生”,他的眼皮似乎动了动,眼泪就从眼角上流了下来,我心一酸,眼泪也夺眶而出了。看来先生的身体很虚弱,不能多说话,我就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先生,战胜病魔要有信心!祝你早日康复……”没想到这就是我见先生的最后一面……先生走了,研究他的课题作为国家级课题批准了!可我迟迟不能动笔,只要一提起先生:他和蔼可亲、微笑慈祥的脸孔,他杭腔带绍调、抑扬铿锵的声音,他平易近人、诙谐幽默的言语,他博闻强记、学富五车的知识,他古建、园林、诗文、书画、印章、昆曲、棋艺、历史样样精通的才华,他教人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态度,他以身作则、为人师表的榜样,他谈笑风生、兴奋激动的神态,他内穿对襟小褂、外穿人民装的服饰,他双手推着轮椅时的沉默和苦笑,他卧在病床上默默地听我谈话和流泪的样子……就一幕又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浮现转动着,实在难以下笔,痛定思痛。在漫长的回忆中,我对先生有了由浅入深、由偏到全的认识,逐步修改并形成了“陈从周研究”的基本纲要,大量阅读并收集了原作和资料,走访了有关人员,集中精力终于完成了研究任务。今年11月正是先生诞生九十周年,我谨以此作为对先生永久的怀念。

    宋凡圣于浙江大学华家池畔

    2008年11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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