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门徒:列国风云-齐国局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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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伯阳已经跟随先生有六个年头了。这一年(公元前546年)的七月,中原地区的十三个诸侯国如约而至,陆续抵达宋都商丘。虽说是弭兵大会,然大国却多以兵车之盛来炫耀武力,小国则唯唯诺诺,望风使舵,一副奴颜婢膝的“小人”之相。

    秦佚见状连连叹息:“果然被伯阳大哥给说中了,这些诸侯真是狼子野心,一丘之貉。小国怨恨大国,也不过是在怨恨自己为何不能像大国一样耀武扬威罢了。”

    “秦佚哥哥,爷爷在后堂,叫你赶快过去。”一个清脆的女声从秦佚的背后传来,原来是商先生十三岁的孙女商婉。

    “先生找我什么事?”

    “哎呀,你过去不就知道了嘛!”

    “好了,好了,婉儿妹妹,我这就过去。”秦佚一直把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看作是自己的亲妹妹,常常为满足她的各种古怪要求而煞费苦心。

    秦佚穿过种满花草的院子,来到一扇拱门之前。拱门之后是一小块菜园,先生闲时除了读书抚琴,还喜欢亲自种植一些新鲜的菜蔬。

    所谓的后堂其实不过是一间茅草搭建的凉亭,先生很有雅致,为凉亭题名曰:“弃智亭”。亭中此刻正端坐着两个人,年长者正是商先生,另一位便是伯阳。

    “不知先生唤我何事?”秦佚向商先生行礼之后,也坐于凉亭之下。

    商先生的面容有些憔悴,他看了看秦佚,又望了望伯阳,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你们俩跟随为师多年,如今都已长大成人了。”

    “先生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何会有如此感慨?”伯阳惴惴不安道。

    “是啊,先生,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秦佚年纪虽然不大,但也感觉出今日的气氛有些不对。

    “唉,人老多情,一点不假啊。为师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便离开家乡到列国周游去了。现在这一把老骨头是哪也去不了啦,要不然还真想重温一下当年走过的那些地方……”

    “先生……”伯阳和秦佚不约而同地起身而立。

    再观先生,早已是老泪纵横,可脸上却依然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柔慈祥,仿佛冬日里的暖阳般照耀着他的两位爱徒。

    “你们都坐下,坐下。为师老了,对自己的人生也早已了悟参透,咱们师徒三人今后能像这样坐在一起的机会恐怕是越来越少了……”

    “先生,您这是……”伯阳红着眼睛,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

    “咦,你们三个大男人这是怎么了?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商婉的脚步很轻,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到凉亭中的。

    “婉儿,你是不是一直在旁边偷听爷爷说话呀?”商先生将商婉搂进怀里,目光中充满了长辈独有的慈爱之情。

    “爷爷,你还说,你先回答婉儿,你为何带着自己的这两个宝贝徒儿在这儿哭哭啼啼?”

    伯阳和秦佚不禁相视一笑,婉儿可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缠人精”,自从她来到商先生身边以后,倒是给师徒三人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商先生开怀大笑,脸上的气色也好了许多,他亲昵地用手指刮了刮商婉的鼻子:“怎么?就只许我们的‘鬼灵精’哭鼻子,爷爷和你这两个哥哥就不能哭一下吗?”

    “不能,不能,当然不能,爷爷你说过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嗯?爷爷说过吗?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当然说过,你还说过食言而肥是可耻的。”

    “哦?哈哈,可是爷爷哪里食言了?”

    “你对婉儿说过,为人处世当坦诚相待,你对婉儿就不坦诚。”

    伯阳嘿嘿一笑对婉儿说道:“婉儿,我们可都没听到先生这么说过,是吧文甦?”

    “啊,对,对,没听过,没听过。”秦佚憨憨地配合着伯阳。

    “骗子,不理你们了,哼!”商婉粉唇一噘,赌气道。

    “好了,好了,婉儿,你去找狗蛋儿他们玩去吧,爷爷要和哥哥们说点事情。”

    “我才不和那群脏兮兮的坏家伙一起玩呢。”

    “婉儿,哥哥待会给你捏泥人好不好?”秦佚笑嘻嘻地望着婉儿。

    “哼!谁要你的破泥人!”婉儿噘着嘴巴跑走了,秦佚的这招缓兵之计显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

    “这个小丫头!”秦佚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充满了对婉儿的怜爱之情……

    月色忽明忽暗,墙角下的蛐蛐儿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伯阳翻来覆去,却久久无法入睡。他还在回想商先生白天所说的那些话,先生那苍老憔悴的面容也在他的脑海深处反复萦绕,挥之不去。伯阳披了一件单衣,从自己的房间里轻声踱出门外,不远处就是先生的卧寝。自从学馆建成后,他们师徒三人便住在了同一进院子里。

    夜深了,月亮也不知躲去了哪里。天边的黑云之下翻滚着耀眼的光斑,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

    学馆的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夏夜的燠热让伯阳有些心烦意乱。他静静地坐在前院石板铺成的阶梯上,草丛里的蚊虫“嘤嘤嗡嗡”地绕着他的身体飞个不停。

    “伯阳大哥,你怎么也没睡呢?”原来是秦佚,他是从院子东面的屋子里溜出来的。

    “和你一样啊。”伯阳挪了挪臀,给秦佚让出一席之地来。

    “和我一样?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啊?”

    “先生这是要赶我们走啊!”伯阳自顾自地说着,没有回答秦佚的问题。

    秦佚一愣,他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对于先生让他们到雒邑深造的建议甚至还感到满心欢喜。

    “那伯阳大哥,你是怎么想的呢?”

    “先生的身体状况近来可谓是每况愈下,他这恐怕是在向我们交代后事了吧。”

    “什么?那,那我们哪也不去,我们都留下来陪先生。”

    “不,恰恰相反,我们应该到雒邑去。”

    “这是为何?先生与我二人情同父子,如今他老人家身体欠安,我们难道不应该留下来照顾他吗?”

    “文甦,你和先生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比我要久得多,难道你还不了解先生的性情吗?”

    “可是……可是……”

    “可是我们总能做点什么,是吧?”

    “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继承先生的衣钵,带着他的治国理想到雒邑去大干一番!”

    “先生不是一直教育我们不可勉强为之?如今的大周,唉!”

    “就算是病入膏肓,也不能见死不救吧?大丈夫生于乱世,虽不掌兵,但一定要有匡扶天下之志,这样才对得起黎民百姓。”

    秦佚狠狠地点了点头,“好,那我们就到雒邑去闯一闯。”话虽如此,可真让秦佚到雒邑去,他还的确是有点依依不舍。令秦佚放不下心的,除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商先生之外,其实还有那嗔怪任性的婉儿。

    商婉是在双亲皆死于北地瘟疫之后,才被接到先生身边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在先生那里全部转化为对这个小孙女的疼爱。

    “婉儿,没了我们,你可怎么办啊……”秦佚的心里难过极了,“假如没有生离死别那该多好。”

    此时的伯阳年轻气盛,还顾不上考虑儿女情长,风花雪月的事情,他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匡扶天下,抚境安民。

    和先生一样,伯阳也不信命运、鬼神,前方的道路究竟如何,他的心里也没有底。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头了……

    第二天一早,伯阳便开始着手整理出行所需的一应用具。他还特意到集市上买来了相邑地方的特产,准备在前往雒邑之前,回苦县去探望一下日益年迈的养父养母。

    “伯阳哥哥!伯阳哥哥!你快来,爷爷他可能不行了。”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婉儿,伯阳手中的包袱一下子坠落在地上。

    伯阳再也顾不上先生教授他的什么殷商礼法,箭步流星地奔向先生居住的内室。

    立于病榻之前的秦佚早已泣不成声。伯阳双眼通红地扑倒在先生身旁,强忍住内心的悲痛安慰道:“先生,有我们在,您……不会有事的。”

    病来如山倒,病榻之上的那个老者早已不再是那位精神矍铄的商先生。他形容枯槁,双眼无神,就连嘴唇的一丝翕动都显得是那样的吃力。伯阳的到来,令先生的精神有所恢复,他连忙示意秦佚将自己从榻上扶起。

    “先生,您病成这样还是静卧休养的好。”伯阳紧紧地握着先生那骨瘦如柴的双手,心如刀绞。

    商先生闻言后粲然一笑,他努力张开嘴巴,露出自己残存的几颗牙齿和已然发暗的舌头:“你们来看,我的口齿和舌头看上去如何?”

    伯阳失魂落魄地答道:“牙齿几乎快掉光了,不过舌头除了颜色不正,还是保存完好的。”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但凡坚硬之物往往脆而容易折断,柔软之物往往弱而不乏韧性。示弱,才是生存之道。”

    商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将孙女商婉喊到近旁,将她的两只手分别塞到伯阳和秦佚的手中:“婉儿就交给你们了……”这,就是先生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学馆前堂的西阶之上挂起了先生的铭旌,上面是伯阳亲笔手书的四个大字——“圣师之枢”。伯阳和秦佚身披粗麻制成的斩衰(《礼记·丧服》中规定,丧服有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五种,丧服的形制越粗糙,代表的服制也就越重。斩衰适用于诸侯为天子、臣为君、子为父、父为嫡长子,服斩衰的居丧期最长,理论上为三年,实际上只有二十五个月),于堂前接待前来拜祭的众弟子以及先生生前的亲朋好友。

    商婉是先生的孙女,所以只服齐衰,居丧期是一年。此刻,这个平日里任性顽皮的小丫头正安安静静地跪坐于爷爷的灵柩旁,眼泪吧嗒吧嗒地连成了线。秦佚时不时地望一眼哭成了泪人的商婉,无言的痛苦如泛滥的江水般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

    入夜时分,天空下起了蒙蒙的细雨。伯阳面色凝滞地将代表先生亡灵的木刻神主,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中庭的土丘之上。

    灵堂中燃起了蜡烛,先生的数十名弟子坚持留下来为先生守灵。大家全都沉默不语地跪坐于堂前,一些人时不时地用宽大的袍袖轻拭着夺眶而出的眼泪。

    丧礼结束后,伯阳和秦佚将先生安葬在学馆后山下的一处空地上。两人的面色都有些憔悴,连日来,他们几乎水米未进。先生的逝世令他们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了一大块可怕的空白,而一时间,他们还不知道究竟要用什么来填补这空白。

    “伯阳大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等安顿好你和婉儿,我想先回苦县看看爹娘,然后直奔雒邑。我……我可能没法为先生守满丧期了……”

    “伯阳大哥,我来为先生守丧就好了,婉儿有我照顾你就放心吧。你比我聪明,应该去干大事业,实现先生治国理想的任务就全靠你了。还有,先生临终前将这块玉佩寄放在我这里,他嘱咐我说,等你准备到雒邑去的时候就把它交给你。”

    伯阳接过秦佚手中的玉佩,玉佩上“清静无为”四个大字令他心头一酸:“先生在世的时候,一直教诲我要师法天地,可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如今先生不在了,我才终于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原来,他早已将自己的‘老师’介绍给我了……”

    晓星高悬,晨露未晞,长满樟木和羊角榧的幽径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那声音被黎明的微风压得很低,带着微弱的震颤,由远而近。四个模糊的黑影在晨曦的映衬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是三个身披麻衣、形容憔悴的人和一匹精瘦羸弱的老马。

    “伯阳大哥,我们只能送到这里了。”牵马的正是秦佚,他将绳辔递到神色暗淡的伯阳手中。

    “嗯,你们都回去吧。”伯阳压抑着心中的感情,眼睛死死地盯着消失在远方的道路。

    “伯阳哥哥,你真要丢下婉儿不管吗?”泪眼婆娑的商婉,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婉儿听话,等先生的丧期服满之后,我就把你们都接到雒邑去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走吧,你走吧,婉儿不想再见到你……”一边说着,商婉那双柔弱无骨的双手却将伯阳的衣袖捉得更紧了。

    送人千里,终须一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伯阳的心中充满了离愁别绪,然而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跨上了那匹瘦弱的老马。

    人们常说“老马识途”,可谁也不知道这匹识途的老马究竟会将背上的这位年轻人引向何方,引向何地……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

    马蹄声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商婉那动人心魄的歌声。天色渐明人渐远,来时还为三人,归时却少了一人,人生的聚散离合也不过如此。

    生于乱世之中,性命贱如蝼蚁,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蜉蝣尚有一日安,人却难得几刻宁。就在伯阳匆匆赶往苦县探亲的时候,齐国内部正在悄悄地酝酿着一场血腥的政变。

    早霞消退后,熹微的晨光普照大地,虽然不像正午的日光那般灼热逼人,却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时任齐国右相,权势熏天的崔杼,像往常一样招摇过市地退朝回府。他春风得意,醉心于这种前呼后拥的排场,对自己危机四伏的处境还全然不知。

    此刻,崔杼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待会回到府中要如何同自己的那些爱妾宠姬卿卿我我。只是,人可以不服老,却无法阻止走向衰老的脚步。近来,崔杼在与妻妾亲热的过程中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他知道自己这是老了,但又总是有些心有不甘。

    崔杼一共有四个儿子,三个亲生的,另一个是继任夫人棠姜,从其死去的前夫棠公那里带过来的,名叫棠无咎。崔杼的前妻为他生下长子崔成与次子崔强,后来突然染病去世,说来也巧,几乎就在同时,棠公也莫名其妙地离世了。

    崔杼在与家臣东郭偃前往吊唁棠公时,被棠公的遗孀、东郭偃的姐姐棠姜的美貌所深深吸引。回到府中后,崔杼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满脑子想的都是棠姜那狐媚的眼神和窈窕的身段。

    东郭偃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穿了崔杼的心思,他决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贿赂”一下这位齐国真正的主人。于是,东郭偃当晚便找到自己的姐姐,并向她晓以利害。

    面对弟弟的非礼请求,棠姜矜持道:“夫君新亡,尸骨未寒,我却另寻新欢,这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吗?况且这崔杼与我都是姜姓后人,怎么可以通婚呢?”

    “姐姐此言差矣,齐国人谁不惧怕那崔杼,你若成为他的女人,比做王妃还要实惠得多呀。同姓不通婚乃商周旧俗,如今礼崩乐坏,谁又会在乎这些?就算有人说三道四,旁人的风言风语与实实在在的权势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讨厌!你这不是在拿姐姐我做交易吗?”

    “哪个女子的婚姻大事不是一笔交易?这并不是问题,问题是看你和谁交易,这交易做下来究竟值不值得。”

    就这样,在东郭偃的撮合下,棠姜顺利地成了崔杼的第二任夫人。对此,时人多有议论,说齐国必乱于崔武子(即崔杼),而崔氏必乱于棠姜。谁料想,一句来自民间的闲言,后来竟一语成谶。

    话说棠姜生得的确是美貌动人,那袅娜的身姿,轻盈的步态,流光溢彩的眸子,吹弹可破的肌肤,举手投足之间风骚尽露,一颦一笑之际魅惑丛生。

    生性好色的崔杼被这位举世难得的美人迷得晕头转向,不分昼夜地放纵淫乱,这使得他的身体日渐消瘦,精神也愈发萎靡。自古以来,男人只要鬼迷心窍,便会对他所心仪的女人百依百顺,死心塌地。当年的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自毁长城,上演了一出烽火戏诸侯的闹剧。如今,崔杼为了讨取棠姜的欢心,竟也摆出一副在所不惜的架势。

    棠姜有一个残忍的癖好,那便是观赏对囚犯用刑的场面,并且刑罚越残酷就越是令她感到兴奋。崔杼投其所好,经常从牢中提取死囚,并施以酷刑。夫妇二人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亲自设计刑罚来折磨那些可怜的犯人。他们有时会命人砍掉犯人的四肢,然后再以盐水浇灌伤口;有时会先削去犯人的耳鼻,然后再挖掉犯人的眼睛。

    崔府的地牢中总是传来凄厉的惨叫声,时间一久,这些令人发指的恶行便不再成为秘密。有人在齐庄公面前告了崔杼的状,崔杼知道后就派人把那人给醢(将人剁成肉酱的刑罚)了。

    庄公虽然是一位颇有作为的君主,可他是仗着崔杼的势力继承君位的,所以只杀了崔杼的一名家奴,将事情搪塞了过去。

    都说红颜祸水,棠姜带给崔杼的祸害才刚刚开始。来到崔府的第二年,棠姜便为崔杼诞下一名男婴,取名为明。崔杼对之疼爱非常,渐渐冷落了元配为其所生的两个儿子。

    一天夜里,崔成与崔强在临淄城里的一处酒馆里饮酒。兄弟二人推杯换盏,促膝长谈。

    “大哥,父亲他变了。在那个妖妇来到咱家之前,父亲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崔强愤愤不平地说道。

    “唉,父亲如今是色欲熏心,难辨是非。长此以往,我崔氏必遭灭顶之灾啊!”崔成兀自灌下满满一爵清酒,他眉头紧锁,目露愠色,显然是早已对崔杼的所作所为心怀不满。

    “大哥,依我之见,不如先下手为强,将那孽子和妖妇……”

    崔成没有说话,他时不时地望向通往一楼的栈梯,看上去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就在两兄弟陷入沉默之际,一位身着赤色绸服的中年人径自走上楼来。

    “啊,先生您终于来了,快快请坐。”崔成连忙起身相迎,对来者毕恭毕敬。

    “大哥,原来这位就是今晚的神秘嘉宾啊!”崔强认出了中年人,他就是和崔杼同为上大夫的庆封。庆封曾做过崔成的老师,所以崔成仍以师生之礼事之,这虽然不合周礼,却显得格外亲昵。

    “两位贤侄,这顿酒不是那么好喝吧?”庆封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幽深,眉毛粗浓,单是从相貌上来看,就是一个颇有城府和野心的人。

    “还是先生最知我心呀!”崔成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为庆封斟了满满的一爵清酒。

    “你们可是为那棠姜而忧心?”

    兄弟二人闻言后既惊又喜,这庆封既然能够猜透他们的心事,想必就一定会有替他们排忧解难的良谋。

    “先生,您可真是神了,不瞒您说,我兄弟二人日夜忧惧的,正是家父和那继母的事情。您与家父是老朋友了,相信您的话他还是能够听得进去的。”

    “哦?他连自己儿子的话都听不进去,又怎么会容我一个外人去说三道四。这是你们的家事,恕我不便多言。”

    “先生!”崔成显然有些着急,说着便拜倒在庆封的面前,“请先生务必救我崔氏于水火啊!”

    “贤侄快快请起!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快起来。”

    “先生,您不救我们,我们便长跪不起!”崔强也拜于庆封之前。

    “好吧,好吧,容我想一想,你们先起来,先起来。”庆封轻拂胡须,闭目凝神,须臾之后,幽幽说道,“这件事说来也很好办,只是……”

    “先生但说无妨,只要能够解除家族不幸,我兄弟二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说,好说。”庆封面不改色地示意兄弟二人靠将过来,对他们耳语了一番。两兄弟闻言后大惊失色,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夜深时分,崔府的后门突然“吱扭”一声地开了一丝小缝,紧接着,一个侍婢模样的少女蹑手蹑脚地从门缝外溜进府中。她小心翼翼地向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轻车熟路地躲开了提着灯笼的守夜人,于一间偏房附近消失不见了。

    崔府的正堂之中,崔杼还在与夫人棠姜歌舞宴饮。

    “如此饮酒实在是无聊得很,妾身早就听闻夫君少年早成,不妨说来与闻以助酒兴?”

    这棠姜果然善于揣测男人的心理,她深知崔杼极好面子,年轻的时候也确实做过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于是便总拿那些尽人皆知的陈年往事来讨崔杼的欢心。

    崔杼不是傻子,心里自然明白夫人的用意,可他偏偏对这种自吹自擂的蠢事乐此不疲:“夫……夫人,你……你是不知道,想当年,我以弱……弱冠之年得宠于惠公,后虽遭宵小流啊……流放,可是,一……一回来,老子就把他……他们那帮混蛋给收拾了,全收拾了,真的。”

    “夫君,你可真是这乱世中的不二英雄,来,妾身再敬你一杯。”

    “好,好,夫人,你也喝啊,喝,你我今夜当一醉方休!”崔杼虽然酒量了得,但终究还是会醉。此刻,他就已经喝得有点找不到北了。

    “夫……夫人,你……你是不知道,这……这当今齐君,要不是我……我的襄助,轮……轮得着他?”

    “夫君,休得胡言!你喝醉了,妾身扶你回房歇息吧。”

    “我……我没醉,谁说我醉了,没醉!”

    棠姜不安地环视左右,生怕崔杼酒醉后的胡言乱语传到外人的耳朵里去。

    “婴离,婴离!”棠姜赶忙呼唤自己的贴身侍女。

    “夫人,婴离姐她今天不太舒服,叫我来服侍您和老爷。”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从屏风外小跑进来,前趋答道。

    “怎么回事?晚饭的时候她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工夫就病了?”棠姜满腹狐疑地瞥了回话的侍女一眼。

    “她……她来那个了,说是肚子痛……”

    “原来是这样,那好吧,那你现在赶快到厨房去煮一碗安神汤来。”一切吩咐妥帖后,棠姜才发现,丈夫崔杼早已在自己的怀中呼呼地打起了鼻鼾。她望着怀中的丈夫,仔细地端详了起来。

    “小时候常听家里的老人们说,‘眉主早成,须主晚运’,看这个男人的眉毛不粗不细,纹理清晰而有光泽,也算是一副上好的眉相,难怪会少年早成。可是这胡须……”

    就在棠姜于灯火通明的正堂之中兀自出神的时候,崔府的后门又一次被“吱扭”一声推开,这回闪进府中的是两个男子的身影。他们束发玄冠,锦衣袭身,一看便知是公子贵胄。两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正堂之外。

    在室内灯光的映照下,两人的面庞才变得清晰可辨,原来是崔成和崔强两个兄弟。

    “两位少爷,这……唔,唔……”两兄弟鬼鬼祟祟地从门缝里窥探室内的情形,竟忘记了注意自己的身后。还是崔成反应灵敏,他一步上前捂住了侍女鄢灵的樱唇,并挤眉弄眼地示意她马上闭嘴。

    鄢灵是个聪颖的丫头,她立刻点头以示会意。崔成这才松手,鄢灵一只手端着盛有安神汤的铜簋,一只手夸张地抚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

    “是谁在外边?灵儿,是你吗?”正堂内传来夫人那摄人魂魄的声音。

    “夫人,是我,我为老爷送安神汤来了。”

    “哦,端进来吧。”

    鄢灵一边侧身推门,一边顽皮地回头,冲隐于柱后的两位少爷做了个鬼脸。待房门重新从里面合上之后,兄弟二人才重新现身,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而是各怀心事地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朝,齐庄公显得神采奕奕,在议完国政之后,还邀请几位近臣携夫人于当晚至宫中赴宴,其中自然也包括崔杼和他的夫人棠姜。

    走下朝堂之后,崔杼满腹狐疑,禁不住对身旁的庆封说道:“君上今天这是怎么了?既没有使者来朝,又没有功臣复命,国无喜事为何要举行宴礼啊?”

    “君上体恤下臣,那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且今日所邀之人,当年都曾为君上复位奔走出力。再说,什么是‘宴’?不就是‘安’的意思吗?安抚、安定、平安,这都是好事嘛!君臣感情融洽,这对国家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啊,举行个普普通通的宴礼又算得了什么?崔子想必是多心了吧?”

    崔杼没有说话,径自回府去了。庆封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傍晚时分,崔杼、庆封、闾丘婴等近臣纷纷携夫人于燕乐宫中有序就位。齐庄公与正妃孟姬姗姗来迟,君臣东西相向而坐,庄公命内侍宣布开席,一时间,堂下笙箫合奏,钟鼓齐鸣,宴会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

    几上菜食丰盛,盛有干鲜瓜果和鱼肉佳肴的笾、豆(皆为食器)分列左右,烤肉与醯酱(由食醋与黄酱搅拌而成的调味品)也按照由外至内的顺序整齐排列。

    庄公亲自举爵祝酒,主宾之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酒过半巡,庄公与卿大夫们玩起了投壶劝酒的游戏。

    所谓投壶,就是将一铜壶置于席中,宾主各执四支除去箭头的令箭,轮流投向壶中,每轮不中者罚酒一爵。这投壶之礼原本出自“六艺”中的射艺,那个时候,男子不会骑射是会被人耻笑的一件事情。主人宴请宾客之时,常于庭中设置标靶,主宾之间切磋射艺以示尊礼。后来文人雅士为了附庸风雅,就将射礼改为投壶之礼,投壶从此便成为一种宴饮中的时尚。

    庄公是投壶的高手,几轮下来,竟未失一矢。而再观几位卿大夫,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不善投射,因此都被罚了不少酒,皆已喝得酩酊大醉。

    崔杼倒在案几上打起了呼噜,端坐一旁的夫人棠姜,望着丑态百出的众位臣僚,心中甚是尴尬。

    不经意间抬头,棠姜正好迎上庄公那双充满暧昧的眼睛。她立刻将目光转向别处,脸上同时泛起一丝火辣辣的红晕。

    事实上,庄公的眼睛自宴会开始后,一刻也没有从棠姜的身上离开过。这位好色的国君早就听闻崔杼迎娶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妻子,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得见。今日一见,庄公的魂魄都被这狐媚的女子给勾去了。

    除了庄公,还有一个人的眼睛也在暗暗注视着羞赧之中的棠姜。那人便是以深沉博学著称的大夫庆封。可是,这位平日里受人尊敬的翩翩君子,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感情却是那样的复杂,既有微醺时的惺忪迷离,又有明目张胆的猥亵之意。

    伏于案几之上的崔杼,仍在呼呼地沉睡,他的嘴角边荡漾着思春的笑意,却不知自己从那时起便已坠入了他人设下的奇局……

    又是一个月色撩人的夜晚,崔府的正堂之中依旧是歌舞升平。

    棠姜梳起了高耸的发髻,镶银的玉制梳篦与雕琢精细的金笄于发髻间流光溢彩。她的女人味越来越浓,将崔杼迷得几乎与之寸步不离。

    侍女婴离将刚刚温好的黍酒,小心翼翼地置于夫人棠姜身旁的檀木案几之上。

    棠姜偷偷地向门外瞥了两眼,轻声问道:“老爷还没沐浴完吗?”

    “回禀夫人,老爷正在更衣,再有一会就要过来了。”

    “我问你,上次托付给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都办好了,请夫人放心。”

    “嗯,那就好,那就好……对了,这件事绝对不能声张出去,否则……”棠姜目露凶光地恐吓道。

    “奴婢不敢!”婴离惊恐万分地跪倒在棠姜的脚下,这已是她第二次被人以同样的口吻相威胁了。

    “把东西交给我,你就可以到外面候着去了。待会老爷来了,你就把门关好,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明白了吗?”

    “是,夫人!”婴离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细绢捆成的包裹,并小心翼翼地将之递到棠姜的手中。

    婴离一边屈身退出房门,一边回想起几个月前的那场遭遇。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婴离奉夫人棠姜之命,到临淄城东的广济药铺里抓取食膳所需的诸味药材。在一条僻静的巷子前,几个面目猥琐的男子突然截住了她的去路。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婴离惊恐万分,不自觉地用双臂护住了自己的胸口。

    “哟,小妞儿,走这么急,这是要会哪个野汉子去呀?”为首的那个男子猥亵地扫视着婴离的身体。

    “你胡说些什么?你们不要乱来啊,我可是崔大夫家的婢女!”

    “哎哟,你们听听,崔大夫!吓死我了!老二,你听说过什么崔大夫吗?”为首男子拍着一个小喽啰的脑瓜问道。

    “什么翠大斧,绿大斧的,俺就听说过抡大斧的。”这个被唤作老二的小喽啰,估计是脑子有点问题,一番狗屁不通的回答把婴离给逗乐了,她禁不住笑出声来,竟忘了自己正身处险境。

    “蠢货!”为首男子狠狠掴了老二一个耳光,然后嬉皮笑脸地转向婴离,“小妞儿,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嘿嘿,有点胆量呀。”

    老二恶狠狠地瞟了婴离一眼,她这才一个激灵地回过神来,身子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怎么?这下知道怕了?”为首男子那猥琐的目光又一次扫遍了婴离的周身,“妹子,你别怕,我们这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盗亦有道,没有办法呀!”

    “谁是你妹子?你们这群下三烂的无赖!”婴离表面上杏眼圆睁,心里却思绪飞转,听这家伙的口气,背后似乎还有主谋。于是,她稳了稳神,故作惊慌地问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要你答应为我去做一件事情,立刻就放你离开。”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婴离一转身,果然看到一个身着黑袍的中年男子从身后的巷子里慢慢地向自己走来。

    “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婴离警惕地盯着面前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如果不是和几个无赖混在一起,实在很难将这样的人与坏蛋联系在一起。

    “这是你的宿命,你必须这样做,因为你的命不是你的,它还决定了其他人的命运。”

    婴离被这番奇怪的话给弄糊涂了:“什么我的、他的,你在胡说些什么?”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露出了浅浅的鱼尾纹,他的目光深邃幽静,隐约还透着几分慈祥。不知怎么,婴离忽然想起了自己那死去多年的父亲……

    “离儿,发什么愣呢?”崔杼的声音打断了婴离的思绪。

    “啊,是老爷,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婴离望着阶下的青苔出神良久,竟没有注意到崔杼的脚步声。

    “罢了,罢了,夫人呢?”

    “回禀老爷,夫人已在堂中静候多时。”

    崔杼满面春风地推开了房门,一步跨了进去。房门再次掩合,正堂中顿时响起了令人滋生邪欲的靡靡之音。然而没过多久,乐声骤停,棠姜一个人从堂中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

    “离儿,去看好老爷,老爷他又喝多了。我要出去办点事,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奴婢知道,请夫人放心。”婴离目送着这个越来越妖冶的女人,自己心里的那份罪恶感与日俱增。她又想起了那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

    那天,婴离鬼使神差地将手中的药包交到了男人的手中。中年男人只是轻轻嗅了一嗅,便喃喃自语道:“干姜、菌桂、乌喙各二,细辛四,舒筋活络,益气养颜,看来这妇人还颇有些门道啊……”

    婴离闻言一惊,男人所说的药名、药量与夫人交代的竟丝毫不差:“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中年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药包,将其中的药物悉数抖落在路边的杂草中。

    “你这是干什么?”婴离怕被夫人责罚,连忙上前阻拦。

    “你不要着急,你们家夫人若是服了我给她开的药,非但不会责罚你,说不定还会对你大加褒奖哩!”中年男人说着,便将早已准备妥当的一包药草包进了婴离的药包里。

    “这是什么?”婴离这时才有些慌了手脚,她最忌惮的就是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这是我的祖传秘药,名曰‘益多散’,好了,你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你只要记住,将这个药研磨成粉,每次在你们夫人的饮食中掺入小指指盖一半的分量即可。”

    “我……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怎么知道你给我的是不是什么毒药?”

    中年男人诡秘一笑,向身后的无赖头目使了一个眼色。只见那头目飞快地从身后拔出了一把匕首,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小喽啰还没有来得及感到惊惧,便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其他几个喽啰见状,早已是面如土色。

    婴离的确被这鲜血淋漓的场面给吓坏了,她明白中年男人的意思。他之所以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就是要告诉婴离,他的势力很大,如果不听他的话,她会死得很难看。

    婴离见没有回旋的余地,便战战兢兢地接过了男人递来的药包。那一瞬间,她清楚地认识到,一个巨大的阴谋已经从自己的手中展开了……

    自从按照中年男人的吩咐,将药粉掺入棠姜的日常饮食中后,婴离便一直在暗中注意着棠姜身上所发生的变化。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棠姜的面色竟真的比服药之前红润了许多。

    “难道那些人并无恶意?”婴离不禁这样反问自己,“不对,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婴离曾想到药铺中向老板询问那药粉究竟是何物,可几次出门她都发现了盯梢的尾巴。那些人行事大胆,似乎是在警告婴离:“放老实点,和我们耍心眼,你还太嫩了!”

    夫人棠姜的气色的确是一日胜过一日,老爷崔杼却越发消瘦,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没了阳气的孤魂野鬼。婴离虽不谙世事,却也知道这是纵欲过度的典型表现。

    一天傍晚,崔杼盛装华服,带着夫人棠姜一同到宫中去参加庄公设下的宴礼。崔府的田管家突然莫名其妙地找到了婴离,还对她说了一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最近府上将会发生一些事情,你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初夏的空气里多了几分撩人的甜腻,夫人留下的脂粉香让婴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婴离扶了扶自己的发髻,用手中的纨扇轻轻地为熟睡中的崔杼扇着凉。她望着这个俊眉美髯的男人,心中竟生起了一丝怜悯:“真是个可怜的男人啊,没日没夜地在这里呼呼大睡,却还不知自己的夫人正在与他一手扶植起来的齐君日夜交欢,唉……”

    “我算是一个帮凶吗?”婴离的内心十分痛苦,她先是被那个神通广大的中年男人威胁,被迫给自己的女主人棠姜偷偷喂下慢性春药,之后又被自己的女主人威胁,时不时地从药铺里买来迷昏男主人的迷药……

    天下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从何时开始,庄公与棠姜苟合的丑事悄悄地在朝中传播开来。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崔杼的耳朵里,他起初并不相信,可当朝臣们皆以异样的目光窥视自己的时候,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一日早朝之后,崔杼急急忙忙地回到府中,却发现夫人棠姜并不在自己的内室之中。他满腹狐疑地找到了侍女婴离:“说!夫人哪去了?”

    “夫……夫人她一早就出去了,说是最近身体不太舒服,上城东的广济药铺抓药去了……”婴离知道不论自己说什么,崔杼都不会相信,于是她索性信口胡诌了一番。

    “胡说!夫人身体不适,还能到处乱跑?再说,买个药还用她亲自出马?离儿呀离儿,你什么时候学会帮着你那女主人合起伙来骗我了?”崔杼顿时火冒三丈。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婴离装作万分惶恐的样子,心里却在盘算着究竟该怎么点拨一下这位仍被蒙在鼓里的男主人。

    “说!夫人她究竟去哪了?如果再敢有半句不实之词,我就打断你的双腿!”崔杼赤红着双眼,裹着朝服的胸部剧烈地起起伏伏。直到这时,他仍旧对棠姜抱有幻想,他其实比谁都更愿意相信婴离所说的一切,可理智又偏偏告诉他婴离在睁着眼睛撒谎。

    就在婴离想着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崔成和崔强两兄弟忽然出现在崔杼的身后。

    “父亲,您都听说了吧?”崔成的语气里不无揶揄。

    “听说什么了?”崔杼并没有转身,而是背对着二子反问道。

    崔成与崔强这才走到父亲的面前。崔强上前一步道:“父亲,如今那棠姜与齐君的丑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您难道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吗?”

    崔杼闻言后脸涨得通红,他简直要被这两个逆子给气死了:“混蛋!你们这都是听谁放的屁?外人放个屁你们就当真?”

    崔强的脑子反应迟钝,竟被父亲的一番申斥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老大崔成机灵,他连忙替崔强解围道:“父亲息怒,我们当然不相信继母会做出这样有辱门庭的事来。可是父亲,您也不要忘了,当年那陈文子曾为您解过一卦,说您是风命,风是注定保不住妻子的,所以决不能娶那棠姜。”

    “无稽之谈!我若是相信他的鬼话,当初就不会那么果决。”

    “您现在还像当初那么果决吗?”崔成见父亲不语,知道是戳中了要害,于是继续说道:“那一卦名曰‘困’,困于石,而据于蒺藜,进屋,不见妻,凶。被石头所困,这可是遭遇失败的象征呀,而据于蒺藜,说明您会被所爱之人伤害。进屋却不见妻子,这门婚事注定会令您孤寡终生的呀!”

    崔杼眉头紧锁,可仍旧是一言不发。崔成的这番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崔杼的心坎里。崔杼回想起这几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各种怪事,一条原本无形的线索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想我崔杼一世英明,竟又一次栽在了宵小之徒的手里!”想到这里,崔杼恨得咬牙切齿,就连跪于一旁的婴离都真切地听到了那种牙齿碎裂的声音。

    那日回府之后,棠姜自知丑事已经败露,便跑到崔杼面前哭哭啼啼地说起了庄公的不是。崔杼不信,于是棠姜抽出匕首,做出一副以死来证明自己清白的样子。崔杼这才慌了神,连忙将棠姜的匕首夺了过来。

    棠姜见崔杼上了当,便按照庆封教给自己的办法对崔杼说了这样一段话:“如今妾身已遭那无耻国君戏辱,让夫君你脸上蒙尘,妾身唯有一死方能证己清白。只是妾身死得冤枉啊,临死之前,希望能教夫君你认清那衣冠禽兽的真实面孔!”

    崔杼心一软,便又一次轻信了棠姜的鬼话。在棠姜的悉心安排下,庄公与崔杼这君臣二人都坠入了一个可怕的陷阱中。棠姜一面让庄公以国事支走崔杼,一面又装作全然无知地请求崔杼不要离府。

    崔杼这次多了个心眼,他故作无奈地对棠姜说道:“夫人,我这次是真有公务在身,最近一段时间,晋国在我边境附近频频动作,恐怕是又要打仗了。那吕光(齐庄公的名讳)虽是无耻之徒,可我身为姜太公的后裔,不论如何都应当为国家尽忠。在我离家的这段时间,如若他再行无礼,我崔杼就是粉身碎骨,也定不教他坦然过活!”

    棠姜自然明白他这是在演戏,但却并不揭穿,因为一切早已在她的掌握之中。

    人若是撕破了伪装,就会将自己的无耻展露无遗。次日一早,齐庄公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崔杼的府上。他直奔棠姜的内寝,一见棠姜便欲行非礼之事。而棠姜却一反往常的妩媚之态,对庄公的态度相当冷漠,甚至还多次推开了那双充满色欲的手。

    这一切,都被暗中监视的崔杼看在眼里。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没看出这不过是棠姜演出的一场好戏。崔杼凶狠地盯着不明就里的庄公,眼神中分明有了一丝杀意。

    一番云雨之后,庄公志得意满地从崔府中走出,随手还顺走了崔杼的一顶帽子。陪侍一旁的寺人贾举连忙上前阻止道:“君上,这样做恐怕不太合适吧?”

    庄公一听就不高兴了:“怎么?整个齐国都是寡人的,寡人拿他一顶帽子又有何不可?他崔杼是什么人呀,厉害得很!难道会缺一顶帽子?”

    “君上,这……”

    “那些国老旧臣来教训寡人也就罢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奴才也来教训寡人!寡人今天就要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礼法!”庄公气急败坏地从甲士的腰间夺过一条短鞭,对贾举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抽。

    贾举虽然疼得浑身冒汗,却始终没哼一声,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庄公的靴子,内心深处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过了几天,庄公忽然回想起这件事情,那贾举好歹也是侍奉过先君的人,于是又将他擢为内侍总领,以示安抚。

    贾举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口头上谢恩,心底却在寻思着如何湔洗这令人难堪的鞭笞之辱。

    当天夜里,一个鼻短眉稀,须髭皆无的胖子突然出现在崔府的正堂中。这人便是庄公的内侍贾举。

    “恭喜恭喜啊,贾寺人,不,应该叫你贾总领了。”

    “崔大夫这是在揶揄贾某吗?”

    “哪里,哪里,贾总领得宠于君上,当然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哼哼,贾某虽说是‘六根’不全之人,可毕竟也是人呀!”

    “贾总领为何出此感慨啊?”

    “崔大夫,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你我二人也算是老朋友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贾举眼珠乱转,在崔杼的身侧耳语了一番。他将庄公如何调戏棠姜的经过描述得绘声绘色,却对棠姜的迎合与放荡只字不提。

    “原来如此!”崔杼闻言色变,愠怒之情溢于言表。

    “崔大夫,不瞒你说,贾某也早就受够了那昏君的轻侮。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是不知崔大夫是否有胆量率众起事……”

    这番话对崔杼而言可谓是正中下怀,于是他不假思索地问道:“可有计策?”

    贾举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卖了个关子:“三日之后自见分晓。”

    三日之后,也就是周灵王二十四年(公元前548年)五月乙亥,这一天莒国的国君黎比公亲至临淄来朝庄公。庄公非常高兴,决定在城北设宴款待黎比公。

    有意思的是,崔府恰好就在临淄城北,贾举提前安排亲信去向崔杼报信,叫他在宴会当日称病不出。崔杼依计称病,庄公心中暗喜。

    宴会刚一结束,庄公就迫不及待地直奔崔府。

    崔杼早已在崔府内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命棠无咎带甲士百人暗伏于内室左右,又命崔成、崔强二兄弟与东郭偃分别携甲士埋伏于大门内外。

    庄公满脑子都是棠姜的美色,对崔杼全无防范,只带了内侍贾举和数十名普普通通的甲士。庄公虚情假意地叩问崔杼的病情,门童谎称崔杼已病入膏肓,恐不久于人世。庄公闻言大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还假意要亲往探视。

    庄公向着崔府内室的方向一路迂回,为的是与那棠姜择机幽会。这时,贾举将庄公的随从和甲士悉数拦于庭中,正色道:“君上的行事风格,你们难道不知道吗?我们还是不要跟随进去,以免惊扰了崔大夫。”众人信以为然,于是便立于庭中等待。

    贾举将通往内室的中门死死封住,崔府的大门也不知何时被通条锁死。婴离慌慌张张地找到棠姜,也顾不上平日的礼法,开口道:“夫人,老爷口渴,想喝点蜜水润润嗓子。”

    棠姜心领神会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厨房为老爷熬蜜。”

    在廊柱下久久徘徊的齐庄公,一时见不到棠姜,竟拾起一段树枝一边击柱一边唱起歌来:“室之幽兮,美所游兮。室之邃兮,美所会兮。不见美兮,忧心胡底兮……”这一唱可给庄公唱出了麻烦。

    门廊四周忽然传来的兵甲之声,让庄公心中一惊:“此处为何有兵甲之声?贾举!贾举!来人!来人啊!”庄公并非草包,发现形势不对,马上就准备开溜。可是还没等他抬腿,早已静候多时的伏兵便将他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想造反吗?寡人可是你们的国君啊!只要你们放寡人走,寡人保证给你们每个人都加官晋爵。”庄公被逼得无路可走,便立即转变了策略,可惜这帮人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少废话!无道昏君,准备受死吧!”棠无咎一脸冷酷地说道。

    “崔大夫何在?寡人愿与他盟誓,只要留寡人一条性命,寡人保证对他永不侵害。”

    “笑话!家父病重,不能来见你。还是等你死了,再说永不侵害的鬼话吧!”棠无咎再次回绝了庄公的哀求。

    “寡人知道错了,既然各位定要让寡人以命赎罪,那么可否容许寡人于太庙中自裁?寡人毕竟是一国之君啊!”庄公见大事不妙,便玩起了缓兵之计。

    “家父有令,只知捉奸,未闻有君。我劝你还是别耍花招,赶紧就地自裁,免得自取其辱!”说着,棠无咎拔出了腰间所佩的青铜长剑。

    说时迟那时快,庄公也顾不上什么国君的威仪,一个箭步从石阶上跃起,踏着花台跳上了院子的围墙。就在他准备逾墙而走的时候,棠无咎张弓就是一箭。庄公左腿中箭,惨叫一声,从围墙上跌落下来。众甲士一阵乱劈乱砍,瞬间就将庄公剁成了肉泥。

    齐庄公被弑之后,崔杼以齐国右相的身份立庄公同父异母的弟弟杵臼为君,即后来的齐景公。事后,庆封这只老狐狸成了齐国的左相,与崔杼一同辅佐新君。

    关于这次弑君事件,齐国太史秉笔直书,毫不避讳地在史册中记载道:“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

    崔杼知道后暴跳如雷,一怒之下杀了太史。不料其后继任的两位太史仍旧坚持前任的写法,于是崔杼又把这两位太史给杀了。结果新上任的太史同样视死如归,崔杼没有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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