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惯例,在立秋之前,太史便向灵王禀告说:“秋之将至,大德在于金。”意思是告诉天子,快立秋了,您该主持斋戒,以便为迎秋大典做好准备。
立秋当日,灵王衣白衣,佩白玉,乘白舆,驱白驹,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前往王城西郊的祭坛去祭祀白帝(秋属金,其色为白,故秋天的司时之神为白帝)。一行人马皆擎龙纹白旗,浩浩荡荡,煞是威武。
迎秋大典完毕之后,灵王突染风寒,于是便提前返回宫中养病。到了这一年的仲秋九月,灵王的病情依然未见好转。为了替天子祛除病魔,执掌宫廷驱鬼事宜的方相氏,在王宫西向的明堂之内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傩礼(即秋季大傩,主要是祛除屋室之内的鬼魅)。
旭日东升之前,方相氏便早早地做起了准备,他先是换上玄衣朱裳,然后将一整张熊皮自头顶披挂而下。熊皮的头部被文以狰狞的彩绘,其上还镶有两双黄金制成的眼睛。
傩礼开始后,方相氏右手挥戈,左手执盾,将明堂中的每一个角落都仔细地搜索了一遍。紧随其后的一百二十名罪隶(因犯罪而被贬为奴隶的人,有别于蛮、闽、夷、貉等战俘奴隶)手持桃茆(桃木柄笤帚,有辟邪之功)、终葵(驱鬼用的椎),一路狂呼乱舞,这样便将盘踞室内的鬼怪邪疫祛除殆尽了。
当天夜里,圆月当空,灵王忽然移驾到王城西郊的一处别院。皓月之下,灵王白衣素裹,凝神静坐于中庭的一座漆木台案上。
“大王是不是又在想晋儿了?”王后齐姜轻声来到灵王的身旁,为他披上了一件雪白的狐裘。
灵王没有作声,空洞的眸子仍旧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
四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灵王的爱子太子晋不幸病逝,从那以后,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沉默少言,郁郁寡欢。
“大王,人死不能复生,再说……不是还有贵儿吗?”齐姜不失时机地提醒道。太子晋去世后,齐姜的亲生儿子王子贵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灵王的接班人。
灵王狠狠地瞪了王后一眼,他虽然仍未言语,可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敞亮。
太子晋去世的前一年,中原地区暴雨连绵,王城北面的谷水决堤改道,与王城之南的洛水汇成一股摧枯拉朽的洪峰。
大司空(西周始设,位次三公而与六卿相当,是主掌水利、营建之事的最高长官)亲率匠人数千围堵洪水,可王城的西南一隅还是被滔天的巨浪冲刷为一片废墟。
灵王万分惊恐,为了保住王城,他决定孤注一掷,让奴隶们倾巢出动,去强堵谷水的缺口。听到这个消息,太子晋不顾太师(即太子太师,与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同为太子的老师,职司不同,多为虚衔)滑鞫的劝阻,在灵王面前据理力争,慷慨陈词。
时太子晋年方十六,其贤名却早已遍播中原。他以古论今,晓以利害,告诫父亲要顺应自然,师法天地,以万姓生灵的安危为重。大禹治水之时,他的父亲鲧就是因为采用壅堵的办法才导致失败的。太子晋以此为由反对壅塞谷水,他建议灵王挖掘沟渠,引水导流,将洪水泄入荒芜之地。
灵王闻言后一语不发,耳畔却忽地回响起王后齐姜吹过的一阵枕边风:“大王,晋儿他血气方刚,少年老成,才十几岁就已经能够担当国家的重任了。就连叔向和师旷那两只老狐狸都对他赞不绝口,太子能干固然是好事,只是不知大王是否有所耳闻,如今,朝野上下都在传说,晋儿要是做了天子,定能重振乾纲,力挽狂澜于既崩……”
就在太子晋进谏灵王的第二天,谷水的缺口终于在匠人与奴隶的合力下封堵完毕,王城的危机暂时得以消除。灵王长舒了一口气,转念又想起太子晋所说的那番话来。
“哼,什么‘王道之兴,必有夏、吕之功;王道之衰,必有鲧与共工’,‘凡事要以时而动,依序而做’,绕来绕去,还不就是想说这天灾实为余一人之过吗?”灵王越想越愤懑,“自比大禹,暗讽余一人,小子教训老子,真是孽障,孽障啊!”
这时,一个面若傅粉的内竖快步前趋道:“大王,卯时已过,众位卿士已于明堂外恭候多时了。”
“退下吧,余一人即刻便到。”
明堂之上,三公面北而立,诸侯面东而立,卿大夫面西而立,王族虎士面南而立,其余大仆、大右及一行从者皆于路门之左南向而立。文武百官早早在司士官(掌管百官名籍、考核及实施政令的官职)的引导下分列就绪,只等天子就座。
灵王姗姗来迟,面色凝重。洪水之困方解,众卿本以为天子将要宴请百官,论功行赏,孰料灵王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准备庆功的意思。
“众位爱卿,可有奏禀?”灵王闷闷不乐地问道。
堂下的臣子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出头之人。太师滑鞫心神不安地朝太子晋的身上望了两眼,心中暗自叹息。
“启禀大王,臣姬晋有奏。”太子晋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灵王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凶光:“讲。”
“臣晋听闻,古之为君者,不隳山,不填薮,不破泽,不阻川。为什么?因为天地万物在形成之初便已有了成制。山,乃土石积聚之地;薮,乃万物生长之所;泽,乃众水交汇之处;川,乃气息流转之枢……”
怒火,一股无名的怒火冲上了灵王的心头。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早已听不进太子晋的逆耳忠言。
“退朝!退朝!”太子晋的话还没有说完,灵王便不顾仪礼地咆哮起来。
众卿见天子拂袖而去,便也三五成群地匆匆退去,只剩太子晋一人在空荡荡的朝堂之上默然矗立。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退朝了,您也该回去了。”寺人蚎善意地提醒道。
太子晋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怅然若失的眼神给在场的内侍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是日退朝之后,灵王径自来到王后齐姜的寝宫。见漆案上笾豆喷香,美酒盈罍(盛酒器),灵王的心情顿时舒展了许多。
“大王一定饿了吧,妾今日亲备酒菜,以供王享。”齐姜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父王,父王,你可算回来了,儿臣和母后都快饿死了。”一个锦衣绒帽,浓眉大眼的男孩儿猛地从齐姜的身后窜了出来,一头扎进灵王的怀里。
“哦?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让我们的贵儿忍饥挨饿了?”灵王一边微笑,一边吃力地抱起了已经十岁的姬贵。
“除了父王,还能有谁?”姬贵稚气未脱道。
“贵儿,休得无礼!”齐姜用责备的目光瞥了姬贵一眼。
“无碍,无碍。”灵王亲昵地将姬贵抱入堂内,“贵儿不是饿了吗?咱们现在就去用膳。”
太子晋黯然神伤地踱至东宫门前,未及登阶,便见一须发尽染,身着玄端的男子快步向自己走来。
“老师,您怎么来了?”太子晋毕恭毕敬地上前迎道,来人正是太师滑鞫。
“太子大祸将至矣!”情之所至,滑鞫竟已是老泪纵横。
太子晋何其聪慧,岂会不知自身的险恶处境,他紧紧握了握滑鞫那双枯槁如柴的手,一言不发地留给老师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
“太子秉性淳良,必为歹人设计,听老夫一言,当去则去,切莫犹豫……”
自灵王壅堵谷水之后,其弊日现。王城虽然是保住了,可王畿之地的百里良田,却因未能及时疏泄洪水而被切割成一片片寸草不生的洼地。
王后齐姜趁机上下其手,暗中唆使臣僚四处造谣,说太子晋为灵王不用其言,乃至良田被淹一事抱怨不已,还说一些不明就里的国人也在太子的煽动下群起闹事。
为了弄假成真,那些扮作百姓的造谣者,甚至还在天子脚下放了一把火,成周西市的几家店铺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就在不久前,陈国国内刚刚发生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暴动。负责修筑城墙的役人们因不满监工的残暴凌虐而奋起反抗,不仅杀死了大小监工,还将愤怒的情绪遍播陈国的各个角落。陈国的不少贵族见势不妙,纷纷出逃。无奈之下,陈哀公亲自出面安抚国人,这才使暴乱最终以和平的方式得以化解。
灵王自然也知道此事,由此更对百姓的力量深感疑惧。齐姜的离间计可谓是正中肯綮,直接打在灵王的隐忧之上。望着化作水塘的良田,灵王的心中原本充满懊悔,可经过齐姜的这番挑唆之后,懊悔之意全部化作了对于太子晋的厌恶之情。大概就是在此时,灵王的废储之心才最终确定下来。
虽然灵王在位之时,周天子早已只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但太子的废立仍然非同儿戏。太子晋的母亲是晋国的公主,只因晋国与天子同姓而未被封后。时值平公在位,尽管晋国实力大不如前,可仍然是中原地区的霸主。子以母贵,太子晋的地位名正言顺。且太子晋少年有成,享誉诸侯,其名望之高让灵王也自叹弗如。由太子晋来继承王位,实在是众望所归。
灵王是个无所作为的闲君,可他却娶了一位十分能干的王后。齐姜深察灵王已有废储之意,于是便不停地在灵王面前夸赞太子晋,因为她比谁都清楚,高处不胜寒,把一个人抬举得越高,他就会摔得越惨……
自东宫门前听闻太师的一番肺腑之言后,太子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回忆起母亲在世时的那段美好岁月,回忆起自己秉烛夜读及出使诸侯时的往事种种。
大水过后,蚊虫滋生,侍者于香炉之中添了些润湿的艾草和宁神的香料,氤氲的烟气弥散开来,偌大的寝宫之内立时芳香盈室。太子晋只觉头脑昏沉,不多时便做起梦来:
两年前的伊、洛之间,青烟垂髫,碧水漫荡。十四岁的太子晋在烟雨轻扬的河畔遇到了一位身披蓑衣,脚踏草履的耄耋老翁。老翁双目微合,飘然若仙,于一块青石之上击杖而歌曰:“汝本昊天客,误堕尘世间。浮槎东海上,三载见仙山……”
太子晋不明何意,遂揖礼问道:“敢问丈人,所歌何意?”
老翁笑指东流之水:“此水何处来,自当何处去。”
太子晋正听得一头雾水,忽觉一道白光闪过,自己竟变成一滴河水在碧波中跌宕前进。他幼时曾失足落水,此后便一直对浩荡的江河心存畏惧。
一阵覆地翻天的汹涌之后,太子晋猛地从梦中惊觉而起。
漆案上的鎏金凤鸟铜香炉依旧青烟袅袅,太子晋惊魂甫定,方才所梦仍然历历在目。他和衣而起,步入庭中。
室外暗无星月,夜色正浓,太子晋去意彷徨,兀自吟起了一首《正月》:
正月繁霜,我心忧伤。
民之讹言,亦孔之将。
念我独兮,忧心京京。
哀我小心,癙忧以痒。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
不自我先,不自我后。
好言自口,莠言自口。
忧心愈愈,是以有侮。
……
周灵王二十三年(公元前549年)十一月的一天,一匹轻骑自鼎门飞驰入王城。
一个手持简牍的寺人慌慌张张地一路狂奔,跑过皋门、库门、雉门、应门,最后来到了天子寝宫所在的路门之前。执掌路门宫禁的阍人(王宫内的守门官)伸手挡住了内侍的去路。
“站住!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不想活了?”阍人怒斥道。
“这……这是职丧大人(执掌王畿之内贵族丧事的官员)的手令。”寺人气喘吁吁地从腰间取出一枚黄玉令牌,递到阍人面前。
阍人见到令牌,心中暗道:“又是哪位贵人发丧,竟要惊动天子?”他不敢怠慢,连忙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不过这宫中的规矩您是知道的,还是烦请内官配合一下。”
寺人不耐烦地催促道:“你最好快点,耽误了大事你可担待不起!”
阍人对寺人里里外外地一番查验之后,忙遣内竖到路寝之中通报天子。
未及片刻,内竖便匆匆返回:“内官大人,请您将怀中的简牍交与小人,由小人代呈大王便是。”
“如此也好。”寺人将简牍交出,又对那内竖嘱咐道:“此乃东海琅玡发来的四百里加急,务必要亲自交到大王手中。”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内竖抱了简牍,沿着青砖铺成的甬道一路小跑,不一会就消失在厢房林立的前庭中。
内竖左右环视,见四下无人,便将简牍藏于怀内,鬼鬼祟祟地来到了王后的寝宫之外。
王后的一名内小臣(为王后规正服位、传递王后命令的内臣)从庭廊中的一根丹漆立柱后探出半个脑袋,向那内竖使了使眼色。内竖忙将怀中的简牍交与小臣,又在其耳畔低语一番才匆匆离去。
当日,那内竖根本就没有通报天子,而是直接骗走寺人手中的简牍,将其交给了王后,因此直到午后时分,灵王才见到这卷发丧的简牍。
一听说是琅玡发来的四百里加急,灵王顿时呆若木鸡。他失魂落魄地展开简牍,并未留心系口处的泥封尚未干透。
太子晋去世的消息如晴天霹雳般刺痛了灵王的眼睛,他跌坐在漆木床前捶胸顿足地恸哭道:“一念之差,错杀我儿!”
一年前的那场洪水退去之后,王后齐姜借机搬弄是非,使得灵王在盛怒之下,以“诽谤天子,祸乱社稷”的罪名将太子晋贬为庶人,另立王后之子姬贵为太子。
太子晋所犯之罪如若属实,按律当诛,但灵王自知底气不足,便只将太子晋及其老师滑鞫发配到边疆之地。
在太子晋的请求下,灵王同意将二人迁至东海琅玡,那里齐人与东夷混杂而居,一向被中原人士视作未经开化的蛮荒之地。
王后齐姜闻讯后,拊掌笑道:“小子自掘坟墓,这次一定让他有去无回!”她的确没有想到,聪慧一世的太子晋,竟会自投罗网,跑到齐人的地盘上去任人宰割。
在离开王城的那天清晨,废太子姬晋在马车上向太师滑鞫含泪而拜:“孺子不肖,祸及恩师,请受姬晋一拜。”
滑鞫忙捉住姬晋的衣袖:“使不得,使不得,太子这是要折杀老夫呀!”
“恩师,从今以后就不要叫我太子了,这大概便是我的宿命吧。”马车继续东行,姬晋喟叹一声,回头望了眼渐行渐远的成周城。
“太子宅心仁厚,爱民如子,如今却遭此劫难,这绝非天意,实为奸佞所谋!是老夫无能,没有保护好太子,唉,老夫愧对先夫人的临终嘱托……”
姬晋闻言潸然泪下,他想起了逝世多年的母亲,更忘不了母亲临终前的叮咛:“晋儿,将来你若是做了天子,一定不能负了国人的殷殷期望啊……”
“东来吹笙,西去乘鹤,少昊之野,鸾凤齐鸣……”几个小童手执泥偶,边唱边跳地打一处人声鼎沸的闹市中穿过。
自从太子晋被废以后,民间便流传起这样一则关于他的逸闻:太子晋在梦中得到浮丘仙翁的点化,遂驾鹤吹笙,于东海之滨羽化登仙了。琅玡是传说中白帝少昊的故里,所以又有人说,太子晋便是少昊在人间的化身。
这些传闻的细节皆描绘得惟妙惟肖,以至于太子晋去世的消息传到王城后,竟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
就在太子晋的讣告发来一个月后,一支来自齐国的百人商队住进了成周西市的一家传舍。
这家传舍显然有官家背景,三层木楼起于一座百尺见方的土台之上,堂室不下百间,案几不下百张,往来宾客从未少于百人,内设“博弈坊”,每局下注必掷百金。凡此种种皆有“百”字,遂得一雅号,名曰“百凤楼”。
传舍中向来鱼龙混杂,既有来自中原各国的商贾、游侠、学士,亦有游走中土之外的艺人、骗子、逃犯。越是这种地方,消息越是灵通。经商之人,素来注重多方打探,所以各国商队中从来都不乏官家的耳目。
闲来无事,齐国商队里的几位管事便聚在一起饮酒解乏。他们包了传舍二层一间名为“兰桂坊”的堂室,内设五案,恰好一人一席。
居中正坐的是一位素衣白袍,腰佩长剑的中年男人,四下而坐者则皆为腰圆膀阔,器宇轩昂的山东壮汉。
“众位兄弟,一路跋山涉险,风餐露宿,所幸今日人货两全,倒也不枉连日来的舟车劳顿。来,大伙同干此爵!”白衣人率先举爵,将满满一爵黍酒一饮而尽。
在座者无不喜笑颜开,神采飞扬,纷纷举爵痛饮。
酒过半巡,白衣人忽然起身:“今日无事,诸位尽管开怀畅饮。我与一位朋友有约在先,各位兄弟,恕不奉陪了。”
“家主且去,我等在此等候便是。”众人起身拱手,对白衣人显得格外尊敬。
白衣人走后,堂室外忽地传来阵阵女子的窃笑。几位壮汉放下手中的青铜酒爵,好奇地向外张望。
兰桂坊的帷帐之外是一圈精致的漆木围栏,坊中之人隔着围栏便可将位于底层中央的方形木台尽收眼底。不知何时,木台上竟多了几位粉黛脂泽,身段婀娜的妙龄乐女。
“嘿嘿,哪家的小嫚儿,声音这般甜腻。”黑衣壮汉咂巴着嘴,不怀好意地冲其余三人笑了笑,“走,出去瞧瞧!”
此时,围栏旁早已人满为患,几名大汉左推右搡,总算是挤到了围栏之前。
笑声止处,乐声骤起,八位绿衣黄裳,长袖细腰的女子裙袂轻扬,翩跹起舞。一片喝彩声中,一位明眸皓齿的素衣女子缓步登台,婉转吟唱:
野有蔓草,零露漙(造字) 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小嫚儿生得如此俊俏,只是这哼哼唧唧的,唱的都是些啥呀?”黑衣壮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素衣女子,粗糙的右手不时地抚摩着下巴上的胡茬儿。
壮汉身旁的一位白面男子幽幽说道:“听口音,壮士是山东人士?”
“正是。小先生有何见教?”
“不敢。壮士可能有所不知,台上这位姑娘艺名莹凤,所歌之意不过是‘旧词换新曲’罢了。”
“哦?在下是个粗人,还请先生细细分解。”
“壮士可知太子晋成仙之事?”
“嘿,我说先生,这种神神叨叨的屁话也能当真?”
“壮士且听我说。此曲的唱词,原本说的是男女私会之事,可自打出了一个才貌俱全的太子晋以后,普天之下的少女们便纷纷将他视作如意郎君。如今坊间风传,太子晋得高人指点遁入仙道。这不,少女们都嚷嚷着要随他而去,还说什么‘若得此君,死生不渝’……”
“嘿,当真是可笑之极!”
“壮士何出此言?”
“先生想不想听听姬晋成仙的真相?”
“愿闻其详!”
百凤楼的后门外,昏黄的晚照映出一条僻静无人的窄巷。
白衣人脚步轻捷,自后门闪入狭长的巷道,不多时便消失在斜阳渐没的巷口处。
巷口停着一辆髹漆马车,白衣人不看驭夫,径自跃上覆有帷帐的车厢。驭夫亦不言不语,只待白衣人坐定之后,便执辔挥鞭,驾车北去。
马蹄飞踏,一路嘶鸣。驭夫轻车熟路地将马车赶到邙山深处的一座山庙旁。山庙年久失修,断壁残垣,在一片空疏淡漠的月色下更显出几分彻骨的清冷。
白衣人跳下马车,独自沿着碎裂的石阶来到破败不堪的庙门前。他并不急着进庙,而是用机警的目光环视着庙中的一草一木。
夜色已深,庙中并无烛火照明,想要从这片漆黑中捕捉些什么,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白衣人很快便注意到庭院西侧那棵树影斑驳的古槐。借着幽幽的月光,一条绑在树干上的银色丝带于夜风中若隐若现。
“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古槐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师尊,全查清了。”白衣人冲着古槐的方向拱手揖礼道。
“说说吧。”
“琅玡发来的讣告上说,太子晋外邪内虚,死于哮证(即哮喘)。但弟子已经查明,太子绝非死于疾病,而是……”
“说!”
“太子是死于歹人之手,而且这件事,王后恐怕难脱其咎。”
“刺客是何人?”
“我们找到了老太师滑鞫,从他所描述的步法身形上看,刺客定是齐国的技击武士。”
“连技击军都出动了,看来这齐君的心志可不小啊。”
“弟子还截获了齐君发给王后的密报,上面说‘姬晋已除,后心可安’。”
“好一个‘后心可安’,这吕光(即齐庄公光,因春秋时有两位齐庄公,故用齐庄公光来加以区别)倒是善用妇人之谋。”
“天子昏聩,王室无能,竟致妇人乱政,天下乱象何时能止啊?”
“天下乱象实为人心乱象,人心既乱,天下何安?然但凡大乱,必有大争,大争群出,国必均势。各方实力保持均衡,便是长治久安的根本。”
“弟子受教。”
“关于太子晋被刺的消息放出去了没有?”
“弟子已遵照师尊的吩咐,叫属下扮作齐国客商,在百凤楼中放出口风。”
“很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办。”
“师尊尽管吩咐。”
“山东将生内乱,你要做的就是‘捆绑’崔庆,促成齐国之乱。此番前往齐国,会有人举荐你做太医,你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了。”
“谨遵师命。可……弟子有一事不明。”
“说。”
“几百年来,无极行者一直与世无争,这回却不惜兴师动众,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下将要大变,我等身在其中,岂能再坐视不理?”
“可先师临终前……”
“先天无极,宇宙洪荒,阴阳微分,太极方生。连天道都在变,先师那一套早该变一变了。他老人家就因为墨守成法,才空将一身才华付诸东流。我与先师一攻一守,一黑一白,正像那阴阳调和的太极,殊途却是同归。入世出世不得偏废,天下治乱,莫不出于此道。”
“明白了。弟子明日一早便返回齐国。”
“不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齐国之乱不过是个开始,为师要下的可是一盘大棋。”
白衣人又欲发问,却被那苍老的声音制止道:“记住,少言、寡问、多视、兼听。去吧。”
入夜前后,百凤楼中的宾客才渐渐散去。兰桂坊内的几位山东壮汉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只有黑衣汉子的目光依旧犀利。其实在来到成周之前,他便对那位白面男子的底细了如指掌。
白面男子常常出没于各大传舍之间,名为游学之士,实则是替天子搜集情报的耳目。黑衣汉子故意将太子晋在琅玡遭遇刺杀的消息透露给他,就是要让这则消息传到周灵王的耳朵里去。
灵王虽然懦弱,却是个内明之人。他深知太子年轻体健,讣告所呈报的内容必然有假。白面男子传来的消息只不过更加确定了这一点而已。也正因为如此,灵王才会觉得是自己一时冲动,考虑不周,错杀了自己的儿子。
正如齐姜所说的,姬晋执意要去琅玡,实际上就是在自寻死路。姬晋何尝不知王后容不下自己,与其死在王城玷污父王的名节,不如速速离去客死外地。
姬晋一行抵达琅玡的时候,正值夏末秋初。被废为庶人之后,他仍旧心忧社稷,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唉,身牢易破,心牢难解呀……”滑鞫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在东海之滨为姬晋建起了一座简陋的宅子。姬晋怕水,却也被大海的波澜壮阔深深吸引。
一日雨后,姬晋像往日一样,坐在一片礁石上独自出神。忽然,海天交接之处,若隐若现地浮出几座苍翠峻拔的高山。高山之下,数不尽的亭台阁榭连绵不绝,城堞、宫室、台观在一派浩渺的烟波中美轮美奂。
“壮哉!想不到这东海之上竟然真有仙山!”姬晋被眼前的胜景所震撼,却并未发觉身后悄悄临近的危险。
黑袍,冷刃,热血,遗恨……
待滑鞫赶到海边的时候,只隐约看到几个身手敏捷的背身和碧涛中的一轮血影。
姬晋被歹人所刺,尸体也坠入海中不知所踪。发往王城的讣告原本是据实所报,可经过齐姜之手后,死因却变成了“外邪内虚,死于哮证”。
为了文过饰非,齐姜威逼周室的史官,在流传后世的史书中,含糊其辞地记下了这样一段史事:
晋卿师旷见太子晋于中庭,二人相谈甚欢。
时值寒冬,师旷频频跺脚取暖,太子晋见状,忙将师旷请入堂中,并从雕几上取来一副桐木古瑟:“久闻太师的乐艺冠绝今古,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闻?”
师旷欣然接瑟,献上《无射》一曲。太子晋则弹奏《峤》以相唱和。
太子晋曲毕,师旷起身请辞:“太子,时候不早了,盲臣也该回去复命了。”
临走之时,太子晋赐给师旷驷马一车,并向他请教驾车之术。
师旷无言以对,只是微微一笑:“盲臣无目,与人辩论,全凭耳闻,但耳朵难免会寡闻少听,所以我常常理屈词穷。太子殿下志气不凡,想必快要成为天下共主了吧?”
太子晋惨然道:“太师玩笑了。自太昊以下,直到尧舜禹三代,还从未听说有一姓之人能两度坐拥天下的。对了,听说太师擅长为人测命,请您帮我也看一看,如何?”
师旷沉默良久,而后正色道:“恕盲臣直言,太子声音清汗,这是短寿的征兆……”
太子晋闻言竟释然一笑:“太师所言不假。孺子自知体力不济,恐怕撑不过三年了。太师切莫将此事声张出去,否则必会引祸上身。”
果不其然,师旷回到晋国还不到三年,为太子晋发丧的使臣便出现在新绛(晋平公时晋国的都城)城内。
公元前545年十一月癸巳,在位二十七年的周灵王,夜梦白鹤西翔,次日黎明突然驾崩于王宫明堂的正寝之中。不久,姬贵继位,是为周景王。
至此,裨灶的第一个预言得以应验。同年年底,楚康王薨于郢都,裨灶的第二个预言也得到了印证。
灵王驾崩后,本应及时传往各国的讣告却迟迟未发,诸侯国的史官们纷纷谴责王室的失礼。不过这件事似乎并未在中原地区掀起太大的波澜,太阳照常升起,百姓的生活也一如往常。
相比之下,楚康王薨于楚宫的消息却牵动了所有诸侯的神经。各国使者不去吊唁天子,却纷纷前往郢都为楚王奔丧。
第二年四月,鲁襄公、陈哀公、郑简公、许悼公以及其他各国的代表再次会聚郢都,为楚康王送葬。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都城的西门外一直绵延至康王的墓地。葬礼结束后,郏敖(本名熊麇,被弑后草葬于郏,因此常被称作郏敖)正式继位为楚王,野心勃勃的王子围做了令尹。
郑国使臣子羽对此评价道:“松柏之下的小草岂会长生?窃据高位而又无力守之,将来必会反遭祸害。这楚国的令尹早晚要代替今日的楚君,楚国大乱怕是不远了。”
同裨灶一样,子羽也生了一张乌鸦嘴。没过几年,王子围果真弑君自立,此为后话。
景王姬贵仓促即位之时,刚满十五岁,在众臣眼中,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天下诸侯更是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太后齐姜为了巩固自己在周王室中的地位,特以景王的名义,召集刘康公、单献公、甘悼公、巩简公、尹言多等大臣到朝堂议事。景王初次临朝,在这些老谋深算的朝臣面前显得格外稚嫩。
初登明堂之前,齐姜对景王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贵儿,今日朝堂之上的这几位臣子,都曾为我母子二人出过气力。你还小,以后还要倚靠他们的力量来保护自己。”
“母后,贵儿明白……”景王对齐姜所说的这些贵族元老既畏惧又痛恨。他比谁都清楚,大哥姬晋的死,与他们中的不少人都脱不了干系。更令景王难以接受的是,他们还杀了自己的弟弟王子佞夫。
景王有一位名叫儋季的王叔,其子儋括在灵王驾崩后,为了一己之私,公然支持景王的弟弟王子佞夫继承王位。结果,朝中众臣群起攻之,儋括被迫逃亡晋国,而本无称王之意的王子佞夫却被剁成了肉酱。
事后,史官只轻描淡写地记了一句:“天王杀其弟佞夫。”景王百口莫辩,心下悲戚不已。他一直希望能够把握命运,可命运的细线却总是与他若即若离。日复一日,景王渐渐变得有些疑神疑鬼,他不知道在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就在楚康王下葬后的第二个月,王室于雒邑西南的周山王陵为周灵王举行了一场低调的葬礼。
在这次葬礼上,景王愈发看清了诸侯群臣的丑恶嘴脸,他们有的轻侮怠惰,有的敷衍了事,更有甚者竟只派出家中小吏前来慰问。从那时起,景王便暗下决心,要继承姬晋的遗志,将重振周室、造福万民作为毕生的理想。
一想到这些,景王的心中顿时充满了力量,他落落大方地步入明堂,接受了群臣的祝福,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太子晋当年的神采。
朝罢,单献公悄悄地拉住了刘康公的袍袖:“太宰大人,小天子今天的表现怎么样啊?”
明堂外大风骤起,老态龙钟的刘康公掩面轻咳了几声:“当今天子风华卓著,老夫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其志不小。老夫料定,不出数年,其必有所为。只是……”
“太宰有何疑虑?”单献公将双手插于宽大的袍袖之中。
“只是其心过急,其气过盛,如若不能善加引导,将来不免会酿成大祸。”
“尹太师年迈体衰,近来又暗弱多病,恐怕是时日不多了。太宰何不为天子另觅一少师……”单献公别有深意地瞥了刘康公一眼。
“此事就不劳大司马费心了,老夫心中自有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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