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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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字的活泼漂亮

    《红楼梦》的三十四回有好几条主线,这几条主线包括宝玉挨打后一批一批来看他的人。作者有意识地在呈现各种不同的情感和情分的差别,也表现了人的不同个性。

    第一个来的是宝钗,她拿了药来,很理性地交代说,这个药可以治好宝玉的伤。宝钗走了以后,宝玉开始做噩梦,梦到忠顺王府的人在抓琪官。我一直觉得曹雪芹真的挨过一次这么严重的打,所以才能写得这么细。最精彩的是他在噩梦当中,忽然听到哭声,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发现站在床边的人是黛玉。这个最爱他的,跟他生命最有关系的人直到现在才出场。第三个来的人是王熙凤,王熙凤对宝玉是另外一种照顾,只是吩咐要吃什么东西、做什么菜之类的。

    与此同时,还有两条线在发展:一条是袭人去王夫人那边晓以大义,她特别提醒王夫人说,宝玉现在已经大了,和这些姐姐妹妹之间应该有个界限了。因为刚发生了金钏儿自杀事件,王夫人觉得袭人非常识大体,就说我将来一定不会亏待你。另外一条线是薛宝钗来看宝玉的时候,问起宝玉为什么挨打。袭人没有想到薛宝钗是薛蟠的妹妹,在讲这个事情的时候,只是据实报告。宝玉就立刻阻止袭人说:薛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这样的话不应该在宝钗面前讲。宝钗知道哥哥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所以回去以后就跟妈妈说起这个事,薛蟠回来后,便开始劝诫他。

    这一回的回目先是“情中情因情感妹妹”,是说黛玉来看宝玉,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宝玉一直放心不下黛玉,就派晴雯送了手帕去;接着是“错里错以错劝哥哥”,是指宝钗回家后劝哥哥不要再为非作歹。

    《红楼梦》在古典文学中是用字最考究的作品。回目上的这两句话都是白话,很简单,也很容易懂,但对仗却极严格,用字也非常巧妙,每个句子中有三个“情”、三个“错”,妹妹跟哥哥又是对仗的。可见作者对汉字的熟悉、唯美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常看到那些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写的古诗,用了很多典故,不查字典根本看不懂,其实他们不见得是汉文学的高手。真正的高手是《红楼梦》的作者,他可以用浅白晓畅的文字,把对仗、押韵、结构运用得得心应手。从这一回的回目里,大家可以感受一下那种文字的活泼与漂亮。

    袭人看宝玉的伤口

    下面我们回到文本,大家要特别注意一下刚才提到的三个层次之间的关联。宝钗来过,黛玉来过,王熙凤来过,表现的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情。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前面我们提过,袭人满心委屈,明明是自己最疼爱的人,可是却没有资格在旁边,所以她心里是最急切的。现在大家都走了,她才有机会接近他。

    “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其实从这件事中也可以考验出读者对儒家伦理的看法,很多读者可能觉得宝玉该打,在外面结交戏子,在家调戏母亲的丫头。可是这两件事作者都很仔细地描写过,读者曾经被带到过现场,宝玉跟蒋玉菡只是两个小男孩之间一见面,都觉得好喜欢对方,于是就我给你一张邮票,你给我一张邮票。所谓的“表赠私物”,实际上是碰到了知己。而那个金钏儿,宝玉不过是碰了碰她的耳环,最后就变成强奸了。可见当时那个没有媒体的世界多么可怕,事情以讹传讹,最后就变成不得了的事情。宝玉挨打的时候,在父亲眼里是一个不肖之子,做出这么丢脸的事,简直大逆不道。但我还是要提醒大家回忆一下作者是怎么写的,这两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一点都不觉得污秽肮脏,其实多少还有点小男孩的调皮在里面。所以宝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说爸爸打我总是为那些事情,不要提了。

    “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有没有发现到目前为止,宝玉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自己的疼,也没让任何人看他的伤口?到现在他才跟袭人讲,他跟袭人的亲,就亲在袭人是一个平常像姐姐,又和自己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孩子。我想如果你生病住院,绝对不会随便进来一个什么人,就说你帮我把裤子脱掉看看伤得如何。

    下面这段描绘的是袭人把他的中衣褪下来看伤口的过程,很细腻,其中有一种很亲的东西。“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哎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人在受了外伤之后,要想把衣服脱下来是很难的,宝玉一直在呻吟,他一叫,袭人就赶快停手。这都是细节,宝玉的痛袭人是完全能感觉到的。“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阔的僵痕高了起来。”上回里说用板子“盖”了三四十下,因为打过的肌肉受伤后变硬,鼓起来了,板子的宽度正好是四个指头那么宽。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袭人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亲爸爸这么狠心,把儿子打成这个样子。她抱怨宝玉说:“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宝钗探病送药

    “正说着,只听丫环们说:‘宝姑娘来了。’”注意,此时宝玉是没有穿裤子的,“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因为身上有伤,穿起来也很慢,袭人便拿了一床袷纱被给宝玉盖上,此时是夏天,所以被子是夹层的纱。“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注意,宝钗家是皇商,所以家里的货品最多、最全,大概所有的珍奇药品都有。宝钗“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这一切完全是礼貌。宝钗是第一个来探病的,还送来了药,关心宝玉的病情,希望他赶紧把病治好。当然,她也有一种私人的关系不太敢透露,因为宝钗跟宝玉毕竟没有那么亲。

    下面这一段大家可以仔细地读一下:“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有没有发现她讲话的口气跟袭人非常像,都是姐姐式的关心。意思是平常劝你好好读书,你总是不听,打成这个样子连我们也心痛。“刚说了半句又忙掩住,自悔说的话急速了,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来。”宝钗很不好意思讲这种话,因为这其实是在透露心情,她忽然觉得你有什么资格来心疼?换做是黛玉就会很直接,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黛玉从来不掩饰她的心疼,可是宝钗的身份就很尴尬,她觉得自己讲得有点过分,逾越了伦理,所以说了一半就赶快掩住。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稠”这个字是形容稀饭煮到一定时候黏黏的那种感觉。宝玉从来跟人都是很亲的,听了宝钗的话,见到有人这么贴心劝慰,立刻感觉舒服得不得了。“忽见他又掩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这个宝玉可真是要命,被打到这个样子,一看到女孩子的美,就什么都忘了,虽然肉体大痛,可是心中却大畅。其实宝玉一直在期待人世间的温暖,或者是我们一直强调的那种真情。虽然他从小就被爸爸认定是色鬼,可是作者在写的时候,其实一直想让我们意识到“色”跟“情”的区别,“情”的深沉跟“色”的贪欲有着本质的不同。如今宝玉看宝钗,只是觉得宝钗好漂亮,她身上那种女孩子的娇羞和对他的那种关心,让他觉得感动,所以他“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对宝玉来说,宝钗的这种姿态比她带来的药都管用。

    然后“心中自思:‘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这真是个奇怪的小男孩,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这场打挨得蛮值的,如果不是这次打,他还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关心他、疼他、爱他。人生真是不可思议,一个人竟然可以借着人世间的某些缘由,来感觉到原来自己是个这么受人疼爱的人。“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这就是宝玉“痴”的一面,也是他爸爸最恨他的地方。对宝玉来讲,人生在世其实最有价值的是能遇到几个真情,他父亲世界里的那些功名利禄,对他来说,“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谓糊涂鬼祟矣”。父亲打他,他却怡然自得,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一生比他父亲强多了,起码活出了比较多的自我。

    生命里的善意

    宝钗便问袭人:“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做妹妹的听了会不舒服,就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上一回里焙茗曾告诉袭人说,是薛蟠因为吃醋去告的密。

    “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宝玉这才知道还有另外一个告密者贾环。“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别混猜度。’”这里充分表现出了宝玉的个性,自己痛疼难忍,听说有人告密,也没有立刻大骂“这个混蛋”什么的,而是马上说薛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他大概也觉得薛蟠虽然不学无术,但绝不是这么有心机的人。这就是宝玉生命里的善意,这种善意是我们最不容易把握的,这个小男孩之所以会讨这么多人的喜爱,是因为他身上天生就有一种待人的宽厚。《红楼梦》越往后读,就越能体会到宝玉的善良。我们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你受了委屈挨了打,有人说是某某某告密,你一定会说这个人真坏,可是宝玉此时一方面想到薛蟠不是这样的人,另一方面也想到不该让宝钗难堪。

    “宝钗听说,便知宝玉是怕他多心,用话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像,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宝钗也觉得宝玉了不起,竟然这么细心,十四岁左右的男孩子很少会这么周到的。宝钗的心也很细,马上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阻止袭人继续说下去,心想:“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妹妹当然最了解自己的哥哥,她觉得这事有可能是她哥哥干的,薛蟠一向放纵无度,乱追朋友,毫无防范。“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更利害了。”大家可能已经忘了秦钟,他是宝玉的第一个男朋友。当年薛蟠看到秦钟跟香怜、玉爱在一起,曾经大闹过,这些事情宝钗全知道。所以她就打算回去跟妈妈说一说,趁机教训教训哥哥。

    “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注意一下,宝钗完全是从礼教的角度在讲这件事情,在她的世界里,伦理界限划得非常清楚。她的意思是,你是公子,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跟戏子混在一起?还有去逗那些丫头,也是有辱身份的事。有趣的是,这些东西黛玉的世界没有,黛玉从来不觉得人和人之间有这种界限,可是在宝钗那里就很清楚。大家如果读得太快,会弄不清楚“那些人”是指什么人。她说:“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了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宝钗总是会理性地去分析、判断问题,她觉得哥哥不是存心挑拨是非的人,可能只是大嘴巴,讲话粗粗剌剌的,对什么事都不上心。“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你何曾见过我那哥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宝钗似乎也有点委屈,这么细心周到的一个女孩子,偏偏遇到这么个乱七八糟,呆得不得了的哥哥。

    半梦半醒之间

    “袭人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造次”是指一个做丫头的去评判主子,在伦理上是不合适的。“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看到宝钗讲话这么堂堂正正,既不隐瞒什么,又非常得体,“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自己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其实宝玉最需要的是心灵上的快乐,肉体怎么痛他都不太在乎,刚才还在欣赏宝钗疼他娇羞的样子,现在又听到宝钗讲话这么堂堂正正,便更开心了。

    “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来的药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宝钗从拿着药进门一直到走,全是礼节性的探视。有时候我们去看病人,会忘了病人躺在那里累得要死,甚至呆在那里把别人家送来的东西全都吃光,可是宝钗是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走的。这一段完全可以抽出来作为探病礼节的示范。等一下黛玉来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了,宝玉和宝钗之间是有些隔阂的,宝玉可以欣赏宝钗,但他们之间并没有很亲的那种感觉。

    宝钗“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注意,宝钗是小姐,从伦理上讲要谢的话也得少爷亲自去,袭人只是个丫头,没有这个资格。这些都是《红楼梦》里值得注意的小细节。“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着,一面去了。”宝钗是第一个病房的访客。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大概是因为太痛了睡不安稳。“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栉”是梳头发,“沐”是洗澡,作者一直在通过一些细节交代时间背景,此时正是夏天,所以要用袷纱被,要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作者细腻到连写痛都有差别。刚开始的时候说下半截疼得不得了,可是现在他的描写是,痛得“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大概伤处已经开始发散了,刚打过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痛。“略辗转时,禁不住‘哎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三两个丫环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这是一个准备,准备着第二个访客的到来。黛玉跟宝玉在一起的时候,是绝对不允许有第三者在场的,因为他们是前世因缘。

    宝玉本来想睡觉,可是又痛得睡不着,“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说忠顺府拿他之事”。这里讲的是梦境,宝玉挨打是因为忠顺王府来抓琪官,他心里面还记挂着这件事,怕他被忠顺王府抓去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一会儿“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故”。可见宝玉承受的不止是肉体上的痛苦,还有心灵上的。“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这个时候黛玉就要出现了,“半梦半醒”是指这个人的生命跟宝玉不是在现实当中的,宝钗进来的时候绝对不是这样的场景。

    情中情以情感妹妹

    就在宝玉半梦半醒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泣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被打得实在太厉害了,都有点神志不清了,所以要支起上半身才能看清楚到底是不是黛玉,只见黛玉的两个眼睛已经肿得一塌糊涂。宝玉挨打以后,那么多人陆陆续续跑来,黛玉一直都没有出现,深情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不会到现场的。此时作者才透露出爱宝玉爱得最深的人,其实是黛玉。“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哎哟’一声,仍就倒下。”注意,宝玉被打得只能趴着,要看黛玉,只能支撑起身子,可又碰了伤处,难以支持。可是看到黛玉,他说的却是:“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宝玉关心黛玉到了这种程度,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身上的痛,而是担心如果你中了暑那可怎么得了。这种话他只能跟黛玉讲,所以《红楼梦》有一条很清楚的主线是这两个人的前世因缘一直在发展。

    他知道黛玉哭的是不忍看到他受苦,便说:“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如果你在生病的时候跟一个人说,我其实没有什么病,你一定很爱这个人。我们刚才提到宝玉天性的善良,他爱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受苦没关系,只要对方安心就好。《红楼梦》读久了,你很难不喜欢宝玉,这个男孩子就是这么让人心疼,他说的所有话都这么真心,让人感觉温暖。他说:“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黛玉当然也不是傻瓜,知道他痛得要死。到这种时候,两个人都无话可讲了,因为他们都关心对方超过了自己。看完宝钗探病的那一段,你就能感觉到作者重点要写的是“情中情以情感妹妹”。

    “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此时的林黛玉已经是那种最悲哀的哭泣,气都有点接不上了。“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你看,黛玉跟宝钗的差别多大,宝钗一直理性地劝说,让他明白为什么挨打,同时也为哥哥辩白。“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况已是活过来了。’”这一段对话一般读者不太容易懂,“你从此就改了罢!”其实是很痛心的话,他们是活在前世的人,一直觉得现世的人性败坏、污浊、肮脏,他们不想活成那个样子。可是如今她看到宝玉因此受苦,就说,不如你也像他们一样活好了。黛玉自己也是孤芳自赏、从不随波逐流的一个人。宝玉马上就懂了,跟她说:“你放心,为这些人死掉我都心甘情愿。”“这些人”就是蒋玉菡和金钏儿他们。

    这就是《红楼梦》的立场,宝玉是完全对抗儒家的,他永远不会因为爸爸的教训,而去好好读书做官。他关心的不是伦理,而是觉得只有维持深情才是真正的人生。表面上看好像只是小孩子的傻话,可是细琢磨却非常动人。宝玉和黛玉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生命就显现出孤独的一面,跟现世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在现世的伦理中生存。

    这时,第三个人来了。忽然听到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大家还记得吗,宝玉住的房子有一个后门,黛玉常来,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溜掉。“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又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宝玉说王熙凤你又不是不认识,干吗要怕她。“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取笑开心呢。’”这里面一直在透露一个东西,这两个人的感情是非常私密的。“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

    现世中出于礼貌的关心

    第二个人走了,凤姐才进来。如果从小说的结构来看,作者为什么先写宝钗,再写黛玉,再写凤姐?因为只有这样,两个人中间夹着的黛玉,才能被凸显出来,作者的重点是“情中情以情感妹妹”,所以必须要有前后两个人来做参照。这是不得了的一个文学结构,一般的写作者可能觉得宝玉挨打了,最关心的人一定是黛玉,可如果一开始就写黛玉哭得一塌糊涂你肯定无法感动,因为缺少了对比。作者的铺排是:先写宝钗,再写黛玉,然后再讲黛玉逃掉,凤姐进来。凤姐的关心是很现世的:“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相比之下,刚才黛玉跟宝玉的对话根本不是现世的,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接着,薛姨妈又来了。”第四个访客也到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听见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他们家里的管家老嬷嬷也都来探病了。作者是在告诉我们,该是挂起一个牌子说不能再见客的时候了。这里面有三个是比较亲的:宝钗、黛玉、凤姐,尤其特别突出黛玉的“深情”。后面的这些什么什么媳妇,很明显只是礼貌上要来的客人。

    “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婶们来迟了一步,二爷才睡着了。’”这明显是在挡客,即使宝玉没有睡着,她也不会让她们进去的。作者一直在写“情”与“礼”的不同,礼貌归礼貌,情感归情感,情感当中又要细分。大家可以试着把这次的病房史写下来,宝钗、凤姐,包括薛姨妈、贾母派人来问都是现世的关心,最后来的人来连现世的关心也没有,只是出于礼貌。所以作者特别加了这一段,说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都来了,至少“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都是以前没有听说过,这次忽然跑出来的,大概是家里的老管家吧?她们觉得礼貌上应该要来看看。“袭人带他们到那边房里坐了,倒茶与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坐了一会,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这是纯粹的礼貌,有一类看病人的客人是不用见到病人的,只是表示一下就可以了。就像一个总经理生病了,底下的员工一定要到场,然后只留个名片告知我来过就可以了,不然的话可能会被炒鱿鱼。

    袭人就送他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婆子来,口称‘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宝玉身边有好多的丫头,王夫人就命令说,找个跟二爷的人来,大概是想问问宝玉的情况,并没有点名要找袭人,可是袭人自己去了。

    细心的袭人

    袭人听说王夫人要找跟二爷的人,“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宝玉身边这么多的丫头,袭人通常也不会亲自出面。因为她是大丫头,等于是所有丫头的总管,这次大概她也觉得有话要说,所以就决定自己去。袭人“说毕,同那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上房就是王夫人的屋子。

    “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注意,季节背景又出来了,从刚才的袷纱被、栉沐,到现在的凉榻、芭蕉扇……小说的季节不见得一定要说今天气温多少度,只是点几个物件出来,告诉读者这是夏天。“见他来了,说道:‘你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这里已经凸显了在王夫人心目中,袭人是最可靠的人。“袭人见说,忙赔笑回道:‘二爷才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会伏侍二爷了,太太请放心。’”这就是袭人,她是不太抢功的人,王夫人这么看重她,她还是说其他几个丫头现在也都能做事了。只是“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所以才自己跑过来。

    “王夫人道:‘也没话说,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做妈妈的当然放心不下,想问问宝玉有没有好一点。“袭人道:‘宝姑娘送去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了。’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渴,要喝酸梅汤。’”宝玉被打以后大概有点发烧,觉得喉咙很干,想喝酸梅汤。以中医或者汉药的理论,有些食物是发散的,有些则是收敛的。比如我们淋了雨、受了寒,就得赶紧熬红糖姜汤,因为这两样东西都是发散的,可以驱掉寒气。可是袭人想到宝玉刚刚挨过打,身上的淤血需要发散,而酸梅汤是收敛的东西,所以就没给宝玉吃。“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结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袭人真像姐姐一样,小孩子口渴了要酸梅汤,她就一直劝他说,你这个时候不适合吃。这里也点出袭人的细心,这个特别看护可不简单,连这些细节都要照顾到。“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宝玉大概常吃这种玫瑰花酱,“絮”在这里是都有点儿吃烦了的意思。

    王夫人说:“哎哟,你不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两瓶香露来。”香露有点像我们现在的香精,是从花里提炼出来的,滴一点点就能调出很浓的味道。“原是要给他点子的,我怕胡乱糟蹋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了也白糟蹋。等不够再要,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说,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子来,付与袭人。”袭人“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子,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蹋了。’”这两个小瓶子是皇宫里用的东西,元春嫁到皇宫做了贵妃娘娘,所以家里才会有这些进贡给皇家的东西。瓶子上有鹅黄色的笺,这种笺只有皇家可以用,说明这两瓶香露非常珍贵,不是外边随便可以买到的。

    袭人进言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注意这个场景,房内无人她才能说心里话。王夫人问:“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看,这种大家族一有是非,马上就传到王夫人耳朵里了。别忘了这个家族的复杂关系,王夫人跟宝玉是亲生母子,贾环跟赵姨娘是亲生母子,王夫人和赵姨娘还是情敌,一个是原配,一个是妾,其间还有伦理上的派系分别。王夫人问这些琐碎的是非,打探清楚了大概就要去整赵姨娘。前面有一次贾环把油灯推倒烫了宝玉的脸,王夫人立刻就把赵姨娘叫来骂了一通,说是什么娼妇生下来的野种。其实这些语言,都是非常情绪化的,其中有她的仇恨,因为赵姨娘剥夺了丈夫对她的爱。

    王夫人说:“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你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嚷出来叫人知道是你说的。”这个主人在打探八卦的时候,还要跟用人保证如果到时候真发生什么事,我不会把你卖出来。袭人说:“我倒没听见这话。”有没有发现袭人在说谎,她非常清楚作为一个用人,讲主人的是非,弄不好会被置于死地。大家记不记得,她之前明明听焙茗讲过,可她却说:“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袭人故意把话题转了,因为这事牵扯到金钏儿的死。“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这个大家族人多嘴杂,显然已经有很多人在告密了,可是袭人的成功在于,她始终守口如瓶,知道一旦不小心就会惹出大祸。

    “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我今儿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忙又掩住。”下面她就要提建议了,但作为丫头她一定要先说,本来我是没有身份说这种话的,今天放肆了,为了疼爱宝玉,我必须提个建议……“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笑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王夫人道:‘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袭人道:‘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做出什么事来呢?’”这是丫头绝对不该讲的话,因为你在议论主人,可她还是觉得应该让王夫人知道,对儿子疼归疼,不能不管教。王夫人觉得她话里有话,肯定要继续追问。王夫人一向有个偏见,觉得所有丫头都是狐狸精,如今,“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意思是谢天谢地,宝玉身边总算有了个明理的丫头。“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注意,一个夫人管一个丫头叫“我的儿”,一下子就把关系拉近了,“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通常做妈妈的会觉得儿子身边的女人,都把他往坏里带。可在这里袭人得到了王夫人的信任,做妈妈的把儿子交代给一个女性,一定是觉得这个女人跟自己一样。袭人在这件事情之后,要做宝玉偏房的身份已经很清楚了。

    王夫人说:“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坏了,所以就纵坏他。”这个做母亲的就说,我不是故意要宠他的,只是在这种客观环境下没有办法管。“我常常苦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这就是做母亲的委屈了,宝玉大概见妈妈哭了,就改一改,过两天就忘了,结果被老爸狠揍了一顿。王夫人说:“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

    这就是三十三回里已经谈过的传统女性所追求的安全感,她们会在爱儿子、疼儿子的情感中加上对自己的悲悯,王夫人先说到年龄,又说到第一个儿子的死,最后还是落在“我将来要依靠谁”上面。

    王夫人的母亲情结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然后又说:“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袭人解释说,作为他身边的一个丫头,我整天都在劝他,只是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其实不见得是那些人亲近他,宝玉也确实喜欢亲近那些人。我一直觉得《红楼梦》里有个非常难解释的东西,宝玉在他青少年时期是反叛以他父亲为代表的官场和知识分子的,为了对抗这一切,结果就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那个世界是戏子的世界、玩世不恭的世界。如果从现在教育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贾政自己应该有一个反省,为什么他所示范出来的那个世界,会让孩子这么痛恨和厌恶。

    “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心疑,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这个话讲得非常严重,袭人有很多话要跟王夫人讲,可是她一直不敢开口,一个丫头去评判主人的是非风险很大,如果王夫人不能了解她的真正用意,她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你说她稳重也好,老练也好,她真是贾府的丫头中最有城府的一个。

    王夫人一听这个话,就赶快说:“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心事。”不知道大家能不能体会这段话的微妙之处,通常母亲对儿子身边的女性是排斥的,这其中有很奇特的性别因素。所以大家都说袭人好,很关心宝玉,可在王夫人眼中,这个分寸很难拿捏。

    大家记不记得第六回,袭人跟宝玉已经上床了,可是王夫人并不知道,但她大概也会怀疑袭人是不是已经逾越了丫头的身份,甚至猜疑这个丫头这么用心关心宝玉,是不是有非分的念头,如果有,这个做母亲的肯定要排斥她。可是今天她讲的话很大方,一心只为宝玉好,希望宝玉将来可以读书做官,在社会上功成名就。王夫人觉得这太棒了,跟我想的完全一样。袭人身上丝毫没有狐狸精的成分,没有肉体欲望。所以我觉得这里有很微妙的“母亲心理学”,王夫人一直在注意宝玉身边的这些丫头到底在搞什么。袭人比较像宝钗,处理事情比较理性;晴雯的个性就比较像黛玉,情感很直接,最后都是悲剧收场。可我们知道晴雯从头到尾跟宝玉干干净净,真正和宝玉上床的是袭人。所以作者很有趣,让你看到一清如水的晴雯含冤而死,而真正有问题的袭人却讲话一派大方,深得王夫人的信任。

    袭人取得未来婆婆的信任

    袭人就说:“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就是说希望太太能够指示一下,“怎么变个法儿”,不要太过直接,最好能找个其他理由,“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有没有发现她吞吞吐吐的没有直接讲原因。王夫人听了,大吃一惊,赶快拉着袭人的手说:“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注意这里母亲的小心跟防范,“作怪”的意思很多,我想多半指的是“性”,妈妈忽然意识到这个男孩长大了。

    袭人赶快回答说:“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就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玩在一堆了,应该稍微有一点界限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大家子的事。”注意一下,袭人讲话非常小心,她从头至尾都没用一个粗鲁的字眼,可又很迫切地提醒王夫人应该要有点防备。她说你们是有头有脸、有教养的人家,怎么能让男孩、女孩都长到这么大了还挤在一堆?“俗语说的‘没事常说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又特别解释说:“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生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意思大家本来就应该保护宝玉,让他的名声能维持好,所以叫“直过”。“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为了表白她对主人的忠心,竟然用到这么重的字眼,如果宝玉的绯闻什么的被杂志、报纸登出来,那我们就粉身碎骨也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人在年轻的时候,跟什么人混过、干过什么丑事都留在档案里,有一天被人挖出来,一世英名便毁于一旦了。袭人真是个周到的丫头,她真的已经准备照顾宝玉一辈子了,觉得一定得把宝玉当下的品行和未来声名处理好,所以她肯定得到了王夫人的最大欢心。

    “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这个丫头竟然出口成章:“俗语又说:‘君子防未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她在解释为什么我今天敢斗胆把这些说出来。“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大家千万不要小看这个丫头,此话透露了她的心机。大观园里的三百多个人,每一个人都在维护自己的利益,谁的生存都不容易。作为一个丫头,她当然要想自己的未来。普通的丫头再大一点,通常就随便发配一个小厮嫁了完事。袭人觉得将来能够跟定宝玉是最好的,虽然不可能是原配,可至少她有个姨娘的身份。她琐琐碎碎地讲了这么一大套,就是想得到王夫人的信任。

    “王夫人听了这个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袭人的话,正好触动了她的心事,因为先前刚好有金钏儿事发,所以王夫人“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名声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意思是你的话我懂了,你今天的建议,我想办法落实。

    “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日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妈妈放心地把儿子交给一个女人的时候,一定是觉得这个女人跟她一样爱这个儿子,甚至超过她自己。婆媳问题迄今为止都是生活中很大的难题,儿媳妇要在婆婆面前取得信任非常困难,你必须要让她知道,我跟你是一国的,我们两个人是能共同维护这个男子在社会上功成名就的,母亲才会把儿子交给你。袭人终于取得了这个可能是未来婆婆的信任,王夫人说:“你好歹留心,保全他,就是保全了我。”仔细去品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千万不要毁了他的名节,其实这个妈妈根本不知道儿子到底干了些什么,十四岁的小孩,可是母亲的所谓“保全”,大概就是觉得他要纯纯洁洁、干干净净的。最后王夫人又动之以利,说如果你这样做,我自然不会辜负你。这里当然有将来宝玉结婚的时候,你就是陪嫁丫头的意思,“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

    惟将旧物表真情

    下面一段就是三十四回最精彩、动人的一段,《红楼梦》最美的部分是最不需要解释的,只要你读下去,就会感受到其中的情感。

    宝玉被打得连躺都不能躺,只能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仅因为肉体上的痛,他还一直放心不下黛玉。在他眼里,黛玉的难过比肉体上的痛苦更难以忍受。看到黛玉匆匆走了,眼睛肿得像桃子,他就在想到底该怎么办?

    袭人从王夫人那里回来的时候,宝玉刚好睡醒。袭人就只回明了香露的事,因为不能讲别的事。“宝玉喜不自禁,即命调来尝试,果然绝妙非常。因心下记挂着黛玉,要满心里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注意这一段,宝玉特别想找个人去看看黛玉到底怎么样了,可是他知道袭人不是能做这件事的人,因为袭人肯定会说,你自己都痛到这个样子了,干吗还要去看黛玉?所以他就把袭人支使开了。你看,袭人可以得到王夫人的赞赏,可是宝玉却在这个时候觉得她不合适。一个是深情,一个是礼教,在礼教当中袭人虽然成功了,在深情里宝玉却不用她。宝玉让袭人到宝钗那里去借书,大观园院子很大,跑一趟半天都回不来,这样他就可以安排其他人了,这个小男孩被打成这个样子,还这么周到。

    袭人走了以后,宝玉就把晴雯叫来了。有意思的是,作者一直在对比,与袭人的理性、稳重不同,晴雯心直口快、古道热肠。宝玉吩咐晴雯:“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这么简单的几句话,承载着宝玉全部的心思,他就是不想让黛玉为他难过、担心,现世里的爱很难细腻到这种程度。

    晴雯说:“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白眉赤眼”四个字用得极好,就是没事跑到那边,只按下门铃,然后说:我就是来看看你吗?晴雯觉得我就这样跑去不是很滑稽吗?“到底说一句话儿,也像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人爱到最深的时候,真的是这个样子,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觉得牵挂,能去看看就好。晴雯说:“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注意,“搭讪”是很早的口语,很多小说里的字是先有语言,后有文字的。我们现在看到的“搭讪”这两个字就有很多不同的写法,因为在古代,它只是一个声音。“搭讪”就是你喜欢一个女孩子了,于是抱着一大堆书走到她面前,故意把书掉在地上,然后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其实就是找个借口。

    “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撂”就是丢给她,这一定不是折叠好的、特别新的、很漂亮的手帕,而是那种用过的手帕。笑着说:“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晴雯说:“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意思说你要送手帕,送个好一点的名牌,干吗送两条旧旧的擦过鼻涕的?“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就笑着说:“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最迷人的就是这句“他自然知道”,所有小儿女的青春期里都充满了这种东西。

    我有时偷看学生的短信,根本就看不懂,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吗?他们传一个什么“184”,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指的是“一辈子”,只打三个数字就已经是在谈恋爱了。所以很多时候大人根本偷窥不了小孩的事情,因为你根本不懂他们的语言,其实青春期最迷人也就是这个东西。我的学生跟我说,我们很多时候是不接手机的,因为蛮贵的,只是响几声,我就知道他在想我了。这些东西外人是没办法理解的,其中的寓意很委婉,需要两人之间的默契,这也是《红楼梦》写到的最深的“情”。上次在台北讲课,有一个人说:“有一天有人送我一条旧手帕,我不知道干吗,还骂了他一顿。”我说,你是早没读《红楼梦》,读了你就知道他在干吗了。

    此处手帕又变成了象征,前面的汗巾子我们把它翻译成裤带的时候,也许给人感觉有点粗俗,可《红楼梦》并没有给我们这种感觉,它认为这是人最贴身的物件,有点像《长恨歌》里说的“惟将旧物表深情”。那个物本身粘连了两个人的情感,汗巾子也好,手帕也好,上面都有人的痕迹:人的体温、人的泪痕,都是对人的情感的记录。

    黛玉手帕题诗

    最后,晴雯只好拿手帕到潇湘馆去了,“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你看作者厉害到什么程度,他根本不提黛玉在哭,只说丫头在那边晒手帕子。“春纤见晴雯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经睡在床上。”宝玉挨打时很多人的关心是表演性的,可真正的深情和爱,不是表演给别人看的,黛玉只是关着灯在自己的帐子里哭。现世里的爱情多多少少都与实际利益有关,连宝玉的母亲都有私心,黛玉却一点都没有。

    听见有人进来,黛玉就问:“是谁。”想象一下这个画面:帐子没拉开,两人隔着帐子讲话。晴雯赶快回答:“晴雯。”黛玉问:“做什么?”晴雯说:“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手帕是谁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不用这个。’”晴雯笑着说:“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着闷,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恍然大悟,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晴雯始终搞不懂这两个人是在干吗,就像我看了半天学生的短信根本看不懂一样,因为你是外人。这是一个很动人的场面,《红楼梦》里所有的女性中,只有黛玉能和宝玉默契到这种程度,那种亲,那种爱,已经远远超过我们说的所谓欲望、肉体,它就是一种深情,真有点像前世情缘。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注意“体贴”是说她完全明白了宝玉的心,这个女孩子的心事一下全被勾出来了:“能领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手帕子,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手帕子,又令我可笑;再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可惧;我自己每每好笑,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她先是喜悦在人世间竟然如此幸运,会有人这么懂你;可转念一想,这么深的感情,将来会有什么结局……少女的心事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思前想后,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一会儿惭愧,五味杂陈,整个心都热起来了。“由不得余意缠绵”,“缠绵”两个字用得极好,这是非常女性的字眼。两个字都是“纟”旁,古代女性经常刺绣、编织,线理不清楚的时候就是“缠绵”,感情也有理不清的时候。宝钗跟宝玉的情感很清楚,一二三四,一条一条的。可如今黛玉看着这两块手帕,自己也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高兴,于是“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她要透露自己的心事了。“便向案上研磨蘸笔”,然后就在那两块旧的手帕上走笔写了三首诗。我们现在青春期的小孩当然不会一下就写三首诗,但至少会传三条短信出来。黛玉忽然间被打动了,只觉得人世间竟然还有一个这样的知己,了解她的孤独,知道她为这个人的挨打所受的煎熬。很多时候,心灵的苦比肉体上的苦还要难熬。

    呈现不同的生命领域

    我们读一下黛玉写在手帕上的诗,就能看到这两人前世情缘之间的纠缠。其实我们已经知道《红楼梦》的结局了,可是看到这里,你可能会重新追问究竟什么是结局?就像我们读《长恨歌》,看到最后“宛转蛾眉马前死”,觉得真是一场悲剧,会有悔不当初的感觉。可是细想想,六十岁的唐玄宗跟二十七岁的杨贵妃在一起,中间有十年的时间,其实这十年的每一天都可以是结局。通常,我们读《红楼梦》会觉得宝钗最后嫁给宝玉才是结局,中间全部是空的。其实从某种角度看,《红楼梦》的结局是存在于每个刹那间的,宝玉跟黛玉之间的真心对话是结局;送手帕、在手帕上题诗也是结局。

    黛玉在手帕上写道:“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黛玉身上最重要的字眼永远是“眼泪”,因为她是为还泪而来的,眼睛里面只有泪一直在流,手帕是要她擦眼泪的,所以她就用泪做主题来写诗。“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古代的一尺大概是现在的三十公分左右;她特别用“鲛”这个字,是因为传说中古代的美人鱼,也就是“鲛人”会在月圆的晚上一直哭,直哭到眼泪变成一粒粒的珍珠;“绡”是白色素绢的手帕。这两句意思是劳驾你送我这样一块手帕,叫我怎么能不伤心!

    第二首,“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珠”跟“玉”都是讲眼泪,有事没事就在那里哭。“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直流到枕头、袖子上全是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

    第三首是,“彩线难收面上珠”,脸上的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像珍珠一样,用最漂亮的绣线都难把它们穿起来。“湘江旧迹已模糊”,这里用了一个典故,传说舜死了以后,他的两个太太娥皇和女英,一直流泪,她们的眼泪挥洒到河边的竹子上,后来人们就把这种有斑斑泪痕的竹子叫湘妃竹。这里的意思是那个古老神话的痕迹已经模糊了,可我的“窗前亦有千竿竹”,她的住处之所以叫潇湘馆,就是因为她的院子里种的是湘妃竹。“不识香痕渍也无?”是说我的眼泪会不会变成痕迹留在竹子上?

    三首诗全是关于眼泪的,完全是黛玉的口吻。后来《红楼梦》里开了诗社,每一个人都开始作诗了。作者真是千变万化,他可以把自己分裂成不同人的个性去写诗。我们知道诗是最难假造的,每一个人用字、用句、用情感的方法都不同,有人开朗、有人哀愁,就跟画家的画风一样,一个人一种风格。到三十几回以后,作者把他写诗的才能全部展现了,而这个才能不只是他个人的诗才,而是借着小说里的人物写出各种不同风格的诗句。现在我们看到是黛玉的,她的诗几乎都跟泪水、哀伤有关。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林黛玉的体质本身就弱,她太敏感,春花秋月都能让她动情,所以特别容易受病。如今看到这两块手帕,爬起来磨墨、写诗,马上就觉得浑身火热,“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古代的镜子,会用非常漂亮的锦套套着,叫锦袱。因为古代有一种迷信,觉得人不经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会吓一跳,尤其是小孩子,不能照镜子,因为里面有个东西是魂魄。所以平常不照的时候,镜子要罩起来。“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黛玉此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美,在少女动情的时候,脸色一定比桃花还要鲜艳,“却不知病由此萌”。这就有点像《维摩诘经》中所说的“从痴有爱,则我病生”。黛玉的病根就在于她太容易动情了,而且这种深情又过于浓烈。过了一会儿她才上床睡了,“犹拿着那个帕子思索”。

    这一回当中有几个线索,不同的来探病的人和袭人去见王夫人,这是现世当中的线索;宝玉惦念黛玉,给她送两块手帕去,这是活在自己青春的深情中的线索。我不知道宝玉送两条手帕、黛玉在上面题诗这种事,如果被贾政知道会怎么看待?也许贾政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所以《红楼梦》的精彩在于它不断呈现不同的生命领域,而不同领域的差别特别大。黛玉跟宝玉有自己的国度,是别人无法进入的国度,《红楼梦》里最深的孤独就是黛玉的孤独,情到深处,别人根本无法理解。

    宝钗去看宝玉的时候,问袭人宝玉到底为什么挨的打,袭人就说是薛蟠争风吃醋去告的密,这个线索就变成了三十四回的结尾:“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他们是外人,借住在贾家,如今人家的孩子因为你们家的人挨了打,宝钗当然觉得过意不去。这里面很多现世的考量跟刚才讲的黛玉坐在灯下写诗是截然不同的,作者一直觉得这两个世界很难沟通。有趣的是,作者把这两个部分都写得很好。

    刚才宝玉不是故意打发袭人去借书吗?现在作者又回到了这条线上,“却说袭人来看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宝钗本来是住在蘅芜苑的,为了去看她母亲就出了园子。“袭人便空手回来。等到二更,宝钗方回来”。

    “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宝钗是个比较理性的人,不会立刻就抓起电话骂薛蟠,说你干吗跟人家争风吃醋,害人家挨打。而只是在心里盘算,觉得哥哥是有可能做这种事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她就觉得大概真的吧,因为外面都在讲,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就是这样,外面一直传传传,没影儿的事儿也会传成真的。“究竟袭人是听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一半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因为这个书童跟着宝玉跑来跑去,私下里认定就是这几个人争风吃醋也有可能。“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薛蟠一向在欢场里混,不是认识这个戏子,就是认识那个歌女,之前还曾为了一个女孩子打死过人,坏事干得太多了,简直就是纨袴子弟的典范,早就名声在外了。

    注意,这时候作者跳出来讲话了,直接告诉你事实:“其实这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红楼梦》里作者很少直接出来说话,在这里作者蛮维护薛蟠的,说他虽然玩世不恭、粗俗,可是他并不坏。一般来说,如果有个人总是在吃花酒,搞得乱七八糟,小说就很容易把他写得很不堪,可是这个作者却对薛蟠心存悲悯,能做到这一点真的非常难。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这日薛蟠“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因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因为他进来之前,宝钗母女正在聊薛蟠不像话,害宝玉挨打的事。所以妈妈就很生气,咬牙说:“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注意一下,薛姨妈在《红楼梦》里出场次数非常多,她是贾家很重要的客人,但她的个性却一直不是很明显,你不太容易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当然我们知道,她是守寡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这么大的家产都仰仗那些老家人在管。她非常宠儿子,把薛蟠宠坏了,可是这个时候她还是要咬着牙骂他几句。到人家做客,自己儿子惹出这样的祸事,做母亲的很难堪。

    薛蟠见母亲这样说,就呆了,这个孩子这次真是被冤枉了。忙问:“我何尝闹什么?”薛姨妈道:“你还装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在传统的儒家伦理当中,法律非常不严,可是有种奇怪的道德却是众口铄金的。大家都这样讲,最后事情就只能是这个样子了,我们自己有时候也可能扮演这样的角色。薛蟠当然不服,说:“人人都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可是薛蟠这个话很没有说服力对不对?他之前真的杀过人,他的前科太多了,到最后就很难辩白。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是你说的,难道他也赖你不成?”薛姨妈这个时候搬出薛宝钗来,可见宝钗的分量,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讲话向来是有分寸的。有些人很容易轻信谣言,可宝钗绝对不会,这说明她是最有判断力和最理性的人,绝对不会胡乱赖人。

    宝钗就赶快劝妈妈说:“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这就是宝钗的个性,她身上有某些很西化的成分,认为情绪化的时候根本没有办法把事情弄清楚,不如先安静下来,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接着她就跟哥哥说:“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已过去了,不必校证。”意思是我们现在讨论的重点,不是你这次有没有害宝玉。宝钗是识大体的,她觉得这个时候计较这种小事情没有什么意思,“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这是宝钗对薛蟠的评价,“不防头”就是没有心机,说话很随便。“过后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就先疑惑。”意思是说都是你自找的,因为你老跟这些人混,讲话又大大咧咧的,所以一出事别人第一个就会想到你,你只有下决心从此离开这个是非圈,才是治本之道。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这其实也是在赞美薛蟠,他从来不遮遮掩掩,也不拐弯抹角,更不躲躲闪闪。“又见那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乱跳。”“乱跳”这两个字用得极好,大家知道薛蟠口才不好,又没有他妹妹那么冷静,被冤枉了就只好急得乱跳起来。然后“赌身发誓的分辨”,大概说我如果这样做了,出去就被车子轧死之类的。然后又骂众人:“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薛蟠是典型的小混混儿,毛毛躁躁、跳来跳去的,连个大流氓都算不上,真正的大流氓遇事其实还蛮沉稳的。“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做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薛蟠就抱怨说: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宝玉一挨打,总惹得一大堆人倒霉。“‘今天越发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宝玉打死我,他替我偿了命,大家干净。’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这是非常典型的薛蟠的反应,完全是动作派,冲动型的,动不动就拼命。“慌的薛姨妈一把拉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天,我担一日的口舌。’”他特别忍受不了这种平白无故的冤枉,“不如大家死了清净”。

    宝钗赶忙又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妈急的这个样儿,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就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注意一下宝钗的语言,永远是合情合理的,说哪有人家来劝架,你把所有的气都转到劝的人身上去的。薛蟠道:“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他开始怪妹妹了,因为是宝钗从大观园出来告诉妈妈的,他现在就把气又撒到薛宝钗身上了,然后说出了很难听的话。

    薛蟠把宝钗气怔了

    宝钗说:“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注意,兄妹两人一开始斗嘴,就不理性了,尤其是薛蟠这种人,一有口舌之争,就会进行人身攻击。薛蟠反驳说:“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我相信这话是真的。因为宝玉一看到漂亮的人就喜欢,要么换条裤带,要么送个扇坠,整天都在玩这些东西。他说:“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他并未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蟠说的是实情,那个场景大家也读过了。宝玉和琪官,真的是彼此欣赏,都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优雅、一种美。可见琪官这样的戏子,也有他的品格,被忠顺王爷包养大概是慑于淫威没有办法,可他也觉得交朋友要优雅一点的,不能太粗俗。当然这里也透露出薛蟠真的有点吃醋,说这个人是我介绍给你的,我请他吃了这么多次饭,他也不跟我说一句亲热的话,跟你宝玉一见面,连名字都不知道,就交换信物了。也有可能他真的在外面讲过这样的话,自己已经忘掉了,可是别人却把这事变成是非了。

    他这么一说,“薛姨妈跟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这个作者真厉害,他在一步一步地绕着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薛蟠说:“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个宝玉闹的天翻地覆的。”这又有点在吃醋了,不要忘了,他也一直是个受宠的男孩子,他就觉得宝玉有那么多人疼,自己有点被比下去的感觉。“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薛蟠见宝钗说的话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一下子恼羞成怒,“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为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心了,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这话也许对今天的女孩子没什么,可在古代,如果说哪个没出嫁的女孩子偷偷爱上了谁,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到三十五回薛蟠为这个事情跟宝钗道歉了。

    其实薛蟠讲这话是真的,前面已经有好多迹象表明宝钗真的想嫁给宝玉,可一个女孩子的隐秘心事就这样被大咧咧地讲出来,她内心肯定难过,所以宝钗在这里是受到很大伤害的。我想作者也是借薛蟠这个没有头脑的人,把真相讲出来。宝钗这个心机很重的人,偏偏碰到个哥哥是那种完全没有心机的人。所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把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就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什么话!”妹妹觉得哥哥无礼到极点,不知该怎么和他对话了。“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这个时候他是不会道歉的,因为还气在气头上。

    “薛姨妈气的乱颤,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知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叫他给你赔不是。’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兄妹吵架,母亲左右为难。宝钗在最难过的时候,也还知道分寸。就“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

    宝钗也有她的委屈:不成才的哥哥、那么大的家产,都需要她去料理。第二天早上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整,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这两个人是一定要碰面的,一个人哭了一个晚上,另外一个大概也哭了一个晚上,各自有各自的悲伤。林黛玉就问宝钗,你到哪里去?“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女人要吵起架来可是够厉害的,黛玉的嘴巴也真够刻薄。

    《红楼梦》里很多有趣的东西,只要把它们放到青春期里,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十四五岁的时候人就是这个样子。作者的功夫在于他写深情写得好,写吃醋也写得好,把所有的人性都呈现得精致、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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