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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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对男性权威的批判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过去的大户人家如果有客人来了,小孩是一定要出来见客的。前面讲过贾雨村来了,宝玉就得赶快换衣服、鞋子去见客。他一直很厌烦这些事情,一旦表现不好就要挨骂挨打。所以贾母就特别吩咐:“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贾母是宝玉的保护伞,她一下命令,贾政就不得不遵守,现在才五月,一直到八月都不见客,宝玉可以好好地玩上三个月了。

    “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益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晨昏定省”是指晚上服侍长辈就寝,早上省视问安。大观园其实就是一个青春的避难所,这些孩子在大观园里可以无法无天,但一出去就有很多严格的规定。如今,宝玉“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环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宝玉是大观园唯一的男孩子,那个时代的女孩子是不能出去的,所以宝玉就每天为这些人跑腿,比如前面讲到的探春拜托他买一些小玩意之类的事情。

    “或如宝钗辈常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宝玉最不喜欢宝钗的部分就是宝钗总是劝他读书做官,这是宝玉和宝钗之间最大的芥蒂。宝玉喜欢黛玉,是因为黛玉从来不劝他这些,他们俩可以躲在一起看《西厢记》、《牡丹亭》,对所谓的主流文化是排斥的。宝钗是正统文化的维护者,黛玉则是背叛者。

    宝玉对宝钗这些人的见机劝导很生气,他认为:“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儿之流。”把做官的人称为“国贼禄儿”,大概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对官僚的批判。他觉得男人沦陷也就算了,清净洁白的女孩子干吗也满脑子想考试、做官?“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曹雪芹笔下的“须眉”,是男人,他认为男人是浊的、脏的,只有女孩子才是干净的。他总说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这里讲的不一定是性别本身,而是说男性在上千年的传统中一直是主流权威,已经没有任何自觉和反省的能力了,人世间的干净和伶俐都在女人身上。在那个父权与男性为绝对权威的情况下,这绝对是极端叛逆的说法。宝玉还“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癫,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

    只有用现代的比较新的视角,才能看出宝玉对抗的是上千年的科举制度所造成的人性的败坏。当时只要是有家教的男孩子,读的只有《四书》、《五经》,因为只有这些书才对科举取士有用。宝玉觉得,这些所谓的经典,在变成主流文化后形成了一个重大压力,把人限定在某个框框里,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和余地。他喜欢读《西厢记》、《牡丹亭》,因为他觉得那里面才有对人性的回归。

    在汤显祖的《牡丹亭》中,杜丽娘一开始上课,她的老师陈最良在教她读《诗经》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时,就说这是劝导女子守住贞节的,这本来只是一首民歌,前两句说的是鸟听到求偶的叫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男孩子爱上女孩子的情景。可是因为情和性都是忌讳,老师就说这个鸟的叫声是告诉你后妃之德的,作为第一夫人,你要讲贞节,一只鸟的叫声里竟然背负了后妃之德这么大的责任。《牡丹亭》其实在调侃这种儒家传统,后来杜丽娘一游园就爱上了柳梦梅,这完全是对主流文化的颠覆。

    “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话,所以深敬黛玉。”黛玉不只是宝玉的爱人,更是他的知己。爱本身是需要内容的,相爱的人如果没有知己作基础是非常危险的。说他“深敬黛玉”而不说“深爱”,说明他们的内心有共同的追求。

    王夫人不安的补偿

    “闲言少述。如今且说王凤姐自见金钏儿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金钏儿死了,就要有一个新的来补缺,这个事一直由王熙凤负责。她不明白怎么总有人来送礼,晚上无人时,她问平儿:“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平儿就笑:“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一两银子的巧宗儿呢。”

    这几个送礼的人的女儿都是王夫人房里的丫头。王夫人的房里有四个薪水比较高的大丫头,每月一两银子,其他的几个小丫头只有几百钱,大概差了一半。看到金钏儿死了,她们就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替补上去。今天企业里出现空缺的时候,大概也会发生这类事。《红楼梦》一方面在写情,一方面也在写非常现实的东西和真实的人性。

    凤姐听了恍然大悟,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这些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凤姐从小在大家庭长大,有点儿看不起这些人。觉得她们真够贪心的,女儿已经在贾家做丫头了,一个月拿几百钱,何必还要补这一两银子。凤姐当然不可能了解,一般的小老百姓薪水多一点,生活真的就因此能过得更好一些。

    “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是个非常世俗的人,她觉得既然这些人贪心,送礼给我是她们愿意,到时候是不是让她们的女儿补缺,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趁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刻,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西瓜呢”,作者一直在用东西传达季节的信息。只说吃西瓜而不直接说是几月。凤姐儿得空回王夫人说:“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放给月钱的。”她是管发薪水的,有这个饷她就得发出去,金钏儿死了以后,这个钱就一直没有发。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说:“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别人”是指贾政的两个妾。王夫人是正房,如果不用四个丫头,就跌了身份。这种家族使唤用人,不见得全是为了工作,还有一个排场、一种身份的考虑。所以王熙凤就提醒她说,不按这个规矩来不好,而且你只是省这一两银子,也没有什么用。

    “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意思说还是把这个钱申请下来,给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前面提到过玉钏儿一直很委屈,王夫人也很不安,觉得对不起她们家。她说:“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不为过逾了。”在现代管理学上,如果一个公司里面两个姐妹,一个姐姐自杀了,经理觉得不安,把薪水拨给妹妹,肯定所有人都会闹起来。但是在过去,更多的是出于人情上的考虑,这完全是王夫人自己想赎罪。

    “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这话大家听了会不会觉得心里很痛?是因为姐姐死掉,她才多出这份薪水的。这个时候有人来说恭喜,她的心里一定很难过,可凤姐世俗到根本不能体贴人的心事,换成是宝玉绝对不会讲这样的话。“玉钏儿过来磕了头”,姐姐死去,她多拿了一份薪水,还要跪下来感谢王夫人对她这么好。

    王夫人又问王熙凤:“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可见王夫人根本不管家事,竟然连几个妾每个月的月钱是多少都不知道。照理讲,她的身份是应该知道这些的。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过去妾的地位非常低,姨娘跟大丫头拿的钱差不多,等一下你就知道袭人的月钱也是二两。赵姨娘生了一个儿子,可以多拿二两,所以一共是四两,另外每个月还有四串钱给他们零花。王夫人道:“可都按数给他们?”如果在今天,一个董事长把经理叫来问,某个人的薪水是多少,你有没有按数给他?你大概就会猜想这个董事长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言。

    贾府的人事编制与薪水

    听王夫人的语气好像在怀疑自己克扣月钱,王熙凤当然感到紧张,因为这意味着作为一个经理,你的财务管理有问题了。“凤姐见问的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虽然王夫人根本不管家事,可是听到传言也不能不问。这个时候王熙凤一定会紧张,因为她知道有人在传她的闲话了,说她克扣公款、处事不公什么的。

    凤姐忙笑着回答:“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一吊”就是一千个钱,古代的钱是用绳子穿起来的,所以叫做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

    王熙凤到底扣没扣作者没有明说,大家往后再读一两回,她放高利贷的事情就会出来,我们才明白原来王熙凤是在中间玩了一些花招的。所以读《红楼梦》需要很大的耐心。

    王夫人听说,也就罢了,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说:“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因为宝玉辈分比较低,没资格用月薪一两的丫头,袭人拿一两是因为她属于贾母的编制。凤姐说:“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乎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

    这一段很细致地讲到了贾府里丫头的薪水与编制。宝玉的房里,我们知道的就有十六个丫头,八个大的,八个小的,后面还有院子里、不能进房子里的。

    薛姨妈笑道:“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的,只听他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着问:“姨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这里大家有没有感觉到,王熙凤实际上是有点心虚,所以才急着解释的。

    “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王夫人每个月也有薪水——二十两银子,她提出从她每个月的薪水中拿出二两银子和一吊钱给袭人。下面还特别加上一句话:“以后凡有赵姨娘的,也有袭人的。”这就说明王夫人已经决定把袭人给宝玉收房了。又补充交代:“只是袭人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意思是由她私人出这个钱,不要用公款。凤姐一一答应了,又笑着推薛姨妈说:“姨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意思是大家都知道,袭人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因为她太懂事,太会做人了。

    薛姨妈也说:“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疼自己的儿子,也知道袭人对宝玉来说有多重要。她觉得能为儿子找到这样一个妾特别难得,含泪说:“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

    王夫人的潜意识

    作者刚才写了每一房的丫头有多少人,这些丫头每个月多少薪水,如果说曹雪芹是宝玉,作为曹家最受宠爱的一个后代,根本不可能参与这些丫头每个月多少钱的家事,只有天生对生活中所有的细节都感兴趣、都花心思的人,才会这样巨细无遗地记录这些东西。曹家被抄的时候,曹雪芹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的后半生一直过着很苦的日子,只有有心人,才会去重新整理自己家族在富贵时候的记忆,把人的个性鲜活地描写出来。

    前面有一段写了王夫人曾私下跟袭人谈了很多事情,那次谈话让王夫人看到袭人非常懂规矩,认为她是一个难得的丫头。

    她说:“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这里我们能读出一个做母亲的心事。孩子不管多大,做母亲的都很难放心,总希望有个人能好好照顾他,可是往往到最后都是白操了心,我们知道袭人最后并没有嫁给宝玉,也没有机会服侍宝玉。当然我们现在看到的结果是高鹗续的部分,不过原作者在前面的判词里也写了“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所以很多事情必须要豁达地去看,尽人事、听天命,人事只是一个愿望,而天命是一种因果。

    王夫人这个时候当然有她“尽人事”的愿望,希望袭人能长久地服侍宝玉。凤姐就建议说:“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古代女子结婚前要用线把脸上汗毛绞掉,叫“开脸”。最近几年很多地方又恢复了这个习俗,很多新娘都去开脸。在日本从古到今都保留着这个习惯,艺伎在上台以前都要开脸。

    王夫人听了这话就解释说:“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贾政是不会允许宝玉还没正式娶亲就先纳一个妾的。“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王夫人知道宝玉是最尊敬丫头的,袭人的话他还听得进去,可是如果“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

    这个判断有一定道理。丈夫最不愿听的大概就是太太的话了。这个现象很难解释,比如小孩子可能谁的话都听,就是不听爸爸妈妈的。所以有时候把伦理中固定的关系稍微转换一下可能会好一点。关系太固定了,你还没有开口,他就知道你要讲什么,马上就给你顶回去了。在现实伦理的固定关系中,语言最后会变成一个僵化的状态,而这个状态非常难反省。

    所以王夫人说:“权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罢。”“浑着”是说不明确是丫头还是妾,身份先模糊着。

    王熙凤骂人的泼辣样

    下面我们就看到凤姐的厉害了。“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她刚在王夫人那边被质问是不是克扣了公款,虽然王夫人并没有讲得那么直接,但显然作为管家的人,这是比较严重的事。

    “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大概因为她跟王夫人谈了很久,所以有很多人都在等着向她禀报事情,可见凤姐一直很忙。“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踏着那角门的门槛子。”很多人在吵架以前都要挽挽袖子,这个肢体语言很生动传神。凤姐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当然不会这个样子,可是现在,她摆出的完全是一副要骂人的架势。而且还一定要在门口骂,让大家全能听到。她不想直接讲给赵姨娘听,而是存心让人传给她。

    凤姐笑着说:“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很可惜,很多《红楼梦》的电影、电视里没有拍过这个场景,它绝对是王熙凤很精彩的一场戏。凤姐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刻毒事了。”意思是你们觉得我刻薄、毒辣,说我克扣月钱,那我以后可真要干些刻毒的事给你们看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他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这些话我们在如今的日常生活里也会听到,“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这些语言都是非常有杀伤力的。“别作他娘的春梦了!”意思是说你别以为告了我就能多拿钱了,将来我要克扣得更厉害。现在还有王夫人、贾母在那边挡着,有一天我真当家了,你赵姨娘将死无葬身之地。

    凤姐的这些话讲得非常狠。当然,作为一个管理者,她有她的精明之处,大家也认为她把一个这么复杂的大家族管理得很好。可因为贾母宠她,王夫人宠她,什么事都交给她办,她其实也蛮仗势欺人的。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赵姨娘是这种家族里最卑微的角色,她每个月拿那么一点点钱,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好东西都到不了她的手上。有一次马道婆到赵姨娘家想占一点便宜,说有没有绣花剩下来的碎布料,我回去做鞋子。结果赵姨娘说,好东西哪里会到我房里来?这就透露出贾家有很多不公平。好多东西在有些房里被糟蹋得一塌糊涂,可是赵姨娘竟然连一块像样的布料都没有。王熙凤对这些卑微者是非常狠毒的。这个时候,赵姨娘当然一句话都不敢回,因为她得罪不起王熙凤。《红楼梦》里一直在讲因果,这也是王熙凤后来下场悲惨的因缘之一。

    她说:“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咱们了。”刚才王熙凤在王夫人面前作了很多解释,说不关她的事,是上面决定要裁的,但现在看来这事儿还真跟她有关系。她说:“也不想一想是奴儿,也配使两三个丫头!”意思是你本来就是个奴才,哪里配用两三个丫头,扣你的钱,还敢怪我!这里面全都是等级观念,王熙凤身上丝毫没有宝玉那种回归原点的对人的同情。

    凤姐的话简直像刀子在拉人。当然,我们也都觉得赵姨娘很蠢,常常不知身份地自取其辱,可是,这一骂已经不止是赵姨娘的问题,还牵扯到贾环和探春。自己的母亲被人这样骂,做儿女的心里肯定不好受。王熙凤从来就没考虑过她这一骂,侮辱了多少人。这个女孩子太厉害了,从小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根本体贴不到别人的苦处,总是得理不饶人,她身上常有让人不忍心读下去的部分。凤姐“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夏日午后的宝钗欲望

    《红楼梦》在谈完很现实的部分以后,总是会转到宝玉、黛玉、宝钗等人的青春王国里。仿佛看看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总是说着天真烂漫的话,人世间会因此变得比较好一点。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会闲话,各自方散去。宝钗与黛玉等回至园中,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就要洗澡’,便各自散去。”黛玉有洁癖,稍微出一点汗,就要洗澡换衣服。

    “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宝钗有一个潜意识,一有机会就要去怡红院。“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

    夏天的午后,正是午睡时刻,年轻的丫头们横三竖四地睡在床上,所以宝钗在怡红院的这个午后没有看到任何精神层面的东西,只有睡着了的身体。夏日午睡中的梦常跟身体的欲望有关。宝钗来到怡红院实际上就进入了她梦境般的欲望世界,一个夏天午后的漫长的梦。

    宝钗“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照理讲一个女孩子进男孩子的卧室,是要通报的,而宝钗却直接就进来了。

    “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拂尘。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

    其实宝钗有时候常常让人怀疑,她好像一直想窥探什么,或者要了解什么。袭人说:“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他们的纱窗是蝉翼纱或者软烟罗做的,虫子会从纱眼里钻进来。宝钗就说:“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窄小,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宝玉喜欢香花,外边种了很多花,屋子里也有香味,把虫子引进来了。“说着,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绫子,是最软的一种丝。兜肚,其实是女性内衣,是女孩子怕夏天热的时候蹬掉被子,用来护着肚子和前胸的,很性感。

    宝钗夸赞说:“哎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我们不知道宝钗是否真不知道这个东西是做给谁的,因为袭人通常只为一个人做针线,那就是宝玉。宝玉从不穿外边人做的东西,他觉得外面的手工不够考究。宝钗为什么要这样问?我们推测,第一,男孩子大了以后,很少用兜肚。第二,兜肚是非常贴身的内衣,应该是女孩子的,袭人不应该为一个男人做兜肚。可是我一直觉得这一段非常有趣,芭蕉树下睡着的仙鹤,床上横三竖四躺着的丫环,都在讲夏日午后宝钗身上的某种欲望,她的内心世界也借着这个兜肚透露出来。

    “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因为宝玉正在睡觉,所以她不方便讲话,就努努嘴,意思是宝玉的。宝钗就笑着说:“这么大了,还带这个?”注意一下,其实宝钗已经有点越分了。在那个时代看来,这是跟身体有关的东西,宝钗是不该问的,可她竟然一直追问下去。

    袭人笑说:“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罢了。”袭人怕宝玉着凉,为想办法让他带上兜肚,所以就做得很漂亮。宝玉一直是在这样被疼爱的环境里长大的。“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这里讲的是很私密的贴身之物,宝玉躺在床上,两个女人在讨论他的内衣。

    “宝钗笑道:‘也亏你耐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

    下面这场戏一定要宝钗单独跟宝玉在这个房子里才能上演。

    木石前缘

    袭人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由不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作者写得完全不着痕迹,可是我们真的无法判断宝钗是不是刻意的。她是真的不留心坐在那里刺绣,还是潜意识在起作用。文学的有趣就在于此,它能呈现我们不自觉的潜意识里的一些欲望。

    就在此时,林黛玉从外面经过,看到宝玉睡在床上,宝钗在替他绣鸳鸯。黛玉当然会有想法。这样,三个人之间的关联就出来了。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袭人已经变成了宝玉的妾,每个月二两银子一吊钱,所以大家都来给她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椅边放着蝇帚子。”因为是夏天,宝玉穿的是透明的纱衣。“随便”,是说男孩子熟睡时四仰八叉的样子。按说袭人不在旁边,宝钗是要避嫌的,可是她却坐在那里做起针线来了。我们不能用恶意去揣摩宝钗,要注意的是她的潜意识。

    “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她觉得太好笑了,怎么会有这样的画面。其实黛玉此时心情很复杂,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地位是受到威胁的,心里面有很多的疙瘩。

    “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原好,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口里不让人,怕他取笑,便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湘云是个厚道的女孩子,觉得不该管这类事情,拉着黛玉就走。“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去了。”

    宝钗这边刚绣了两三朵花瓣,忽然听到宝玉说梦话,他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人在梦里的话往往是真心话,宝玉的内心其实一直在对抗。大家都努力想把他跟宝钗放在一起,因为一个有金,一个有玉,觉得这是现世当中最圆满的婚姻。可是他却说,“我只说木石姻缘”,是指上辈子他和黛玉的木石因缘未了。这一回的“梦兆绛芸轩”讲的就是这件事。

    可惜宝玉这一句话,黛玉没有听到,偏让宝钗听到了。刚才黛玉真应该再多站一会儿,听到宝玉梦里的话,也许她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可是她偏偏很受伤地走了,那个画面让她觉得宝玉跟宝钗很亲。

    “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不知道宝钗这个时候是什么心情。如果宝钗真的是有预谋、有安排的话,听到宝玉的梦话也一定会很心痛。

    袭人身份的确定

    “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可曾进来?’”这时宝钗才知道,刚才黛玉她们在外面,心里可能又多了一层顾忌。宝钗说:“没见他们进来。”

    “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笑道:‘总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袭人不好意思说,王夫人特别从自己的月例里拨了二两银子给她,以后赵姨娘有的她都有,等于是姨娘的身份了,史湘云和黛玉都是来给她道喜的。宝钗就笑着说:“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宝钗也是为了要告诉她这个才来的。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环来,一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叫他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袭人觉得有别的丫头在,这个事情不太好意思讲。

    “宝玉喜之不尽,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究算什么,说了那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有一次袭人回家,她哥哥想要把她嫁给别人,说要给她赎身,袭人不愿意。刚好宝玉那个时候去了她家,袭人就骗他说她要嫁人,宝玉吓坏了,因为他根本离不开袭人。现在王夫人终于决定让袭人做他的妾了,宝玉当然很高兴。只要跟袭人在一起,宝玉就会像个小弟弟一样撒娇。他就说:“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敢来叫你去?”袭人听了,便故意逗他,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着说:“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也没意思。”

    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过去女性的道德标准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袭人说我现在算你的人了,可是我如果跟了一个强盗、一个贼,难道也跟到底吗?意思是说你还是要学好,上进才行。袭人继续说:“再不然,还有一个一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

    “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捂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宝玉的个性里始终存在着两难与矛盾,别人讲繁华,他觉得是假的;别人讲死亡,他又觉得痛苦。话一出口,袭人就后悔了,觉得自己不应该说“死”。所以“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有时候人很奇怪,明知道那是禁忌,却有意无意地很容易去碰那个禁忌。就像过年时妈妈嘱咐不许说死,可是那一天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般地一不留心就会讲到死。袭人讲着讲着,又讲到死,就赶快掩住口。宝玉是最不喜欢谈死亡的,可是这一次是一个特例,他忽然跟袭人谈起了死亡。

    作者对死亡的态度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宝玉认为,死亡是人生必须完成自己的一个过程,所以他很反对儒家所谓的“文死谏、武死战”。按儒家传统的标准,武官最好的死法就是为战争而死,文官最好的死法就是拼死进谏皇帝。宝玉提出了非常颠覆传统的看法,他觉得这是男人为自己定出来的一个伦理,只不过把死亡作为沽名钓誉的工具而已。

    他说:“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他认为传统的“文武之死”都不是最好的死法。这样的死,从逻辑上来推论,还是不死的好,因为武官不死就没有战争,文官不死就没有昏君。就像我们那么渴望诞生岳飞、文天祥这样的英雄,可是这样的人出现只能说明这是个糟糕的时代。如果一个社会一直推崇这一类人,就说明这个社会在不断制造这样的环境。有昏君才有“文死谏”,有战争才有“武死战”。

    传统儒家一直回避死亡的议题,而老庄哲学对死亡的讨论则比较多。我们的文化里缺乏一种对死亡的认知,我们中国人的葬礼很少有反省、安静的成分,是因为我们很少碰触死亡。这一段作者并没有用多大篇幅,可它是传统文化里少有的关于死亡的讨论。

    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最伟大的典范一直都是岳飞、文天祥、林觉民、秋瑾这样的人,大家都认定只有这样的死亡才是最高的典范。没有机会这样死,就会觉得自己很窝囊。可是在整个的教育体系中,很少有人去探讨这样的问题:如果在人的成长教育里只有这一种典范,人到底怎么才能去完成或者实现自己?

    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袭人大概看了很多这方面的戏,里面大多是这种忠臣良将。宝玉说:“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窝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聒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拼命,难道也是不得已!”对于“文死谏,武死战”这两种儒家的忠臣烈士、最高典范,宝玉提出了颠覆性的看法。

    作者又借宝玉之口,提出了一个不见得成熟的看法,他说:“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他相信宿命,觉得人生自有因果。“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下面他开始讲到自己的死亡:“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这段话非常漂亮,简直像一首诗。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在幻想自己的死,这个死因为有那么多人的疼爱,变成了一个生命最美的自我完成。我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时候,大概也是宝玉这个年龄,就在日记里面抄下了这一段话,句子真是漂亮,完全是在用美学的方式形容生命的漂泊与流浪。

    其实这其中有老庄的死亡观。庄子曾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他认为生命其实就是从一个原本无的状态,慢慢形成一个物质性的存在,而这个物质到最后又化掉,回归到大自然中。作者受老庄哲学的影响非常大,他觉得物质性的肉体有很多转换的空间,贯彻的是人世间所有的物质都是互相转换的,并没有固定的形式。庄子常问,我们怎么知道死亡是结束而不是开始?我们怎么知道诞生是开始而不是结束?因为在更大的生死之谜没有解开之前,我们对生命的真实状态并不十分了解。

    可是宝玉很快就又颠覆了他自己的讲法:“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这是佛家的思想,佛经里面最常出现的句子叫“不受后有”,佛家认为,生命修行的最佳状态是彻底脱离六道轮回。因为是生命就会有苦,只有不再轮回,才能真正解脱。

    这一段话是作者非常清晰的死亡观,它跟儒家的“文死谏、武死战”是完全对立的。袭人听不懂,她不知道宝玉为什么要讲这么奇怪的话。

    情悟梨香院

    宝玉身上有种很内在的孤独,他才十四岁,对于死亡的领悟就已经这么透彻。可是袭人并不理解这些。“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汤显祖的《牡丹亭》,是他和黛玉一直在偷看的禁书。这个故事讲的是有一种深情可以超越生死,而且是可以用死亡去完成的。杜丽娘在梦中的情感在现实中无法完成,只能用死亡去完成。在明朝严格的礼教文化氛围里,这个戏让我们看到,有个东西是比生死还要重的,那就是爱情。

    宝玉十几岁时就读到这样的戏曲小说,当然受到很大的震撼。所以他就又开始读《牡丹亭》。我们一再强调,这是当时的禁书,被他爸爸发现又会挨一顿痛打的。

    “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十二个女孩子的名字都是用“官”字来命名的,文官、芳官、宝官、龄官,其中小旦龄官唱得最好。

    “见宝玉来了,都笑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公然不动。”《红楼梦》里龄官的个性是最像黛玉的,孤独、清高,不太理人,没事儿就歪在床上。在《红楼梦》里,每一个人见了宝玉不是宝二爷长、宝二爷短地拍马屁,就是呵护备至。无论在哪儿,宝玉永远是个中心。没有人看到宝玉会“公然不动”,可是龄官却好像没看到他一样。宝玉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人不理他。

    “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赔笑唤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袅晴丝》是《牡丹亭》中最美的一段唱,杜丽娘唱到:“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形容春天里晴空下的光线像一根线摇荡。“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可以看到,龄官是敢于对抗权威的,她才不管你是不是宝玉,就是娘娘让我唱我也可以不唱。龄官身上有跟黛玉类似的特立独行的精神,绝不受权威的压制。《红楼梦》始终在赞美这种个性,因为太多的生命是在权威压力下开始妥协的。

    “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的那一个。”这样的人,内心一定有刚硬与热烈的情感,当时她一个人躲在花底下不断地写“蔷”字,是因为他爱上的那个男孩子叫贾蔷。

    “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大家有没有觉得这对宝玉其实是件非常好的事情。人在爱里很难有彻底的领悟,只有在有人讨厌你、遗弃你时,才会有大彻大悟的机缘。宝玉在这一回中的“情悟”其实非常重要。

    刚开始他“讪讪的红了脸”,是因为觉得别人不爱他是一种羞辱。但人一定要经过这个羞辱之后才能懂得庄子说的“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含义。庄子说:不要因为别人爱你,就觉得你的存在多一点意义;也不要因为别人不喜欢你,就觉得少一点存在的意义。只有这样,你的自我才是完整的。宝玉以前碰到的全部都是爱,不管真的爱或假的爱,从没有碰到过憎厌。

    “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这时宝玉才恍然大悟,原来因为龄官全部的爱都在贾蔷身上。

    互相折磨的纠缠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就说:“蔷哥儿那去了?”贾蔷是管这十二个女孩子的少爷,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宝官就说:“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这是在讲十几岁的男孩、女孩谈恋爱的感觉,龄官想要什么,贾蔷马上想尽办法去帮她找。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头头往里走,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是他的长辈,贾蔷要叫他叔叔的。“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还记得吗?《红楼梦》中最大的丫头的薪水是一个月二两银子,他现在买的这个鸟是一两八钱银子,可见这东西不便宜。

    “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么样。”宝玉本来是为了要听龄官唱《袅晴丝》的,现在也不想听了,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别人是如何在青春爱情里纠缠的。

    “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玩,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玩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果然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赔笑,问他好不好。龄官笑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劳什古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大家读到这一段会不会吓一跳?你会忽然觉得奇怪,原来爱就是这样相互折磨的,明知道对方爱她,可就是要变着法子用折磨的方式去证明。龄官明明知道这个人在想尽办法要她快乐,可是她就是不高兴,还讲出了这么难听的话,说我们十二个女孩子都是孤儿,被你们买来,在家里唱戏给你们听,你现在还要偏偏弄一个鸟,也让它唱戏,这不是存心取笑我吗?贾蔷哪里想到这个,他花了一两八钱银子,只是为了要逗她开心的。

    宝玉在旁边看呆了,因为他跟黛玉也是如此。我们说《红楼梦》讲情感讲得非常深就是在这些地方。受折磨只是因为你爱上了这个人,如果没有这份情,也许根本就无关痛痒。亲子、夫妻之间都是如此,当你有被折磨的感觉时,其实就是因为有爱,有爱就被吃定,没有其他的路可走。贾蔷也是很多女孩子喜欢的王公贵族,可他就是爱上了这个唱戏的女孩子,把全部的生命都给了她。

    这其中也透露出一个很痛苦的事实。我们可能觉得贾府请十二个女孩子来唱戏,是非常优雅的事,可是我们没有想到,这十二个女孩子被关在贾家不能出去,被龄官形容为“牢坑”。

    “贾蔷听了,不觉的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你看,这里面包含着多少心疼和爱,可表现出来的却是两个人在互相折磨。

    龄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劳什古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这完全是林黛玉的模式,生命永远处在自怜自伤的状况里。

    “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了,又只好站住,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你看,贾蔷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都对就不叫折磨了。你根本说不清楚什么叫爱,什么叫恨的时候,就是人生的“纠缠”。人生里有过这样一次经验,你大概就会懂得要领悟什么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子会在大雨天在地上一个“蔷”一个“蔷”地一直画了。宝玉站不住,就抽身走了。

    各人得各人的眼泪

    “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度盘算,痴痴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管窥蠡测”就用细管来看天,用水瓢去测海,是指见识太少,就像前面提到的“瞎子摸象”。

    “昨夜说你们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三十六回里最惊人的句子出来了——人世间也就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之前宝玉一直有一个妄想,认为他能得到所有人的眼泪,把他的尸首漂起来。现在他忽然领悟到,他根本不能得到所有人的眼泪,一个人能够在这个人世间得到的眼泪,也不过就是缘分里的眼泪。这是一个很惊人的觉悟。

    在十四岁读《红楼梦》的时候,我会把“眼泪流成大河”这样的句子抄在日记里,觉得它太美了。可是接下来的那段话当时是不懂的,不明白什么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什么时候才会读懂呢?很多生命里准备好的东西,一定是要等到生命的某些阶段,你的生命经验和人生历练都足够丰富的时候才能了解和懂得。《红楼梦》所讲的一切,就是我们随着生命经验的增加需要慢慢领悟的东西。《红楼梦》其实是一部佛经,它是用另外一种方法在讲生命。要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际遇之后再去读《红楼梦》,很多东西才会慢慢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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