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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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春开朗的个性

    《红楼梦》讲到第五十五回,大家会看到十二金钗里一个重要角色——探春的表现。前面提到过,林语堂在谈《红楼梦》的书里,曾说十二金钗中他最欣赏的人是探春。当然,《红楼梦》塑造了这么多精彩的女性,每个人都是不可取代的,读者完全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我想林语堂喜欢探春的原因在于:探春年纪很小,这一回的故事发生的时候,她十四岁还不到,大概也就是现在初三的年纪,但她聪明、能干,头脑非常冷静。最可贵的是,她的性格非常开朗,很少把自己置放在消极、沮丧、绝望的状态,这跟林黛玉有很大的不同。

    探春最与众不同的一点是她是庶出,封建社会很讲究出身,就像宝玉和贾环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可贾环在家族里的地位就非常低。当然贾环自己也不争气,但庶出的身份严重影响了他的心理。探春最了不起的一点是,出身的卑微在她身上没有产生任何负面作用,她一直落落大方地实现着自己,前面讲到过,在大观园里最先发出结诗社倡议的是探春,她觉得生命就应该积极地追求美好的东西,不能虚度。林语堂本身受过很多西方现代文化的熏染,一直提倡把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来尊重。中国的传统社会对个人没有什么尊重,个人常常附属于某个群体,所以评价一个人总是要考虑他的出身,或者他的背景,很少独立地去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林语堂当年之所以在十二金钗里会特别挑出探春来鼓励,还因为当时正值“五四”运动时期,那是个鼓励每一个人活出自己的时代。在西方的社会,一个丈夫做了什么事,不见得会对太太有什么影响。就像克林顿的问题就没有影响到希拉里。如果在我们的社会里,克林顿那样的事件,很可能会影响到妻子的政治前途,甚至各个方面。在这一点上,探春是十二金钗里很有现代意义的一个人。

    李纨、探春代理王熙凤管家

    “刚将年事忙过,凤姐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以中医的理论来讲,女人在怀孕的时候,如果前三个月没有很好地保养就容易出问题,王熙凤每天在忙来忙去,总要动脑筋处理大大小小的家事,所以就流产了。“凤姐自忖强壮,虽不能出门,然筹划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凤姐是喜欢抓权的人,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养病,权力就可能会旁落。王熙凤的个性一贯如此,就算生了病也要强撑,她是那种典型的对权力上瘾的人。

    “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样,一个人有多大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这里透露出王熙凤的重要性,不管你是不是喜欢她,也不管多少人说她多厉害、精明、刻薄,这个家真的少不了王熙凤。她不在,一向只顾吃斋念佛的王夫人顿时如失左右手,只好请李纨协理家中琐事。李纨也是个从来没有管过事的人,从小她的爸爸就教导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性格温吞、不够干练,这种人管家是肯定要出事的。果然,李纨一掌管家事,偷鸡摸狗的都来了。用人们晚上该巡夜的不巡夜,赌博的赌博,喝酒的喝酒,一时间天下大乱。

    其实管理真的是件难事,我们常听说某个企业的经理严厉得要命,对员工很凶,大家都恨他。可是如果真换一个李纨这样的经理,恐怕企业很快就垮了。王夫人很快发现了问题,“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个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王夫人就拜托探春来帮忙,觉得至少能多个人手,当时她还没有想到探春有多么能干。因为十四岁的女孩子,顶多说班长或者文艺股长做得还不错,大事她还没有经验过。

    注意“裁”和“处”二字里其实有很多细节,在公司、机关待过的朋友都知道每个公文都要由专属机构来拟办。作为一个主管,在看一个公文的时候,公文上一定会说发生了什么事,拟办一二三。一般你会说:“好,照第一点去办。”或者稍微批示一下,总经理不应该是拟办的人。

    我们今天有时候也挺乱的。现在如果我到一个公司去谈事情,他们说你可不可以来我们这边做什么演讲的时候,这个公司的董事长或者总经理,见到我以后说:很荣幸能请到你,接下来我们有一个部门的主管会跟你谈,我就觉得这个公司的管理是到位的。如果这个董事长或总经理直接跟我继续谈细节,我就会觉得有问题,因为这不是他该管的。负责裁决的人把大事情抓到就好。记得以前我们在部队的时候就常笑话我们的总司令真有趣,每次来基层部队都检查厕所卫生,戴着双白手套去摸厕所里的灰有没有擦干净,有人认为这样才是好总司令,但有人就觉得他管得太琐碎了。在权责分得很清楚的企业里,裁跟处是不一样的,“裁”是裁夺,“处”是执行。

    大家有没有看过故宫里那些清代皇帝手批的奏章,有一部分是说“知道了、好”,也就是一两个字而已。因为大部分的奏章都是密密麻麻的,如果底下办理的事情没有特别需要修改的地方,只是批个“知道了”就可以了。我们今天常常提起社会的进步、民主的改革、司法的改革之所以艰难,就是因为我们身上有一个文化包袱,儒家文化是以人情为主,根本没有权责、群己的界限。直到今天很多政治上出现的问题,也是因为群已权责分不清楚所致。

    不干己事不张口 一问摇头三不知

    一般人都认为一个月以后,凤姐的病应该会好。“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使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这绝对是中医的理论,西医大概很少会认为一个人喜欢争强斗智会对身体不好,可是中医认为争强好胜是会影响到人的血气循环的。一个人耗太多的精力,思虑太过,都会影响身体。黛玉身体的羸弱,就是因为太敏感所致,常常是那种大剌剌的憨憨的人,身体会很好。“下红之症”是很严重的妇女病,以中医理论来讲,这是最失元气的症候。“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见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因为她恋眷权力,不肯放手,所以不肯明说。因为下红之症要尽快保养,可能半年甚至一年都做不了事。“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药调养,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贻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一时难痊,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的止了。此是后话。”从一月大概调养到八九月,过了大半年。

    可这是后话,作者的意思是说,现在要回到探春和李纨刚刚管理家事一个月左右的时候。“如今且说目今王夫人见他如此,探春与李纨骤难卸事,园中人多,又恐失照管,因又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王夫人见王熙凤身体这个样子,觉得李纨和探春一个太老实木讷,一个聪明但是小姐身份不便外露,所以就又找了宝钗来帮忙。宝钗是王夫人亲姐妹的女儿,在贾家是客人,不方便代理总经理职务。但宝钗的能力绝对在探春之上,前面提到过宝钗之所以能干,是因为她爸爸很早去世,宝钗从十五岁就开始管家了。她爸爸是比如今的“中央银行”总裁还要大的官,是替皇家料理所有商业的。

    可宝钗的人生哲学是:“事不关己莫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她把所有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绝对不轻易插手,她处处为自己着想,觉得将来要做贾家的媳妇,一定要有好人缘,一个管理者绝对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好人缘,宝钗能做到贾家上上下下三百口人都说她好,可见她只是在做人。她所谓的“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是过去某一类人的生命哲学,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朋友的玻璃板下压着这句话,我大笑起来,我问这个话管用吗?朋友说:真管用。

    有时候管理的人才的难得也在这里,就是他不但要能干,他还要愿意管。宝钗是有这个能力,可是她根本不愿管。那么现在就变成三个人管这个家了,王夫人就托宝钗说:“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就斗牌吃酒,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大户人家的老家人最难管理,因为这家族中管理的所有漏洞她们都了如指掌,什么时候可以去打牌、赌博,什么时候可以偷着喝酒,东西放在哪里,他们比主人都清楚。因为这个家族太大了,后面我们会看到那些茯苓霜、玫瑰露什么的,一进贡就是好几车,主人还没见到,就先少了好几瓶。“凤丫头在外头,他们还有个惧怕,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王夫人虽然不是一个很好的管理人才,可是她的角色有点像董事长,她要对贾母等这些股东们负责。现在问题出来了,她就找了三个人,看看这三个人加起来能不能有和王熙凤同样的威严。

    她就跟宝钗说:“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的人,你兄弟妹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他们如若不听,你来告诉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

    “时届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症。湘云亦因时气所感,亦卧病于蘅芜苑中,一天医药不断。”“孟春”是春天的第一个月,就是正月。黛玉每年到这个时候就会犯病,中医的理论一直认为虚寒之症冬季最容易发,史湘云也沾上了流感。“探春同李纨相住间隔,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来往回话人等亦不便宜,故二人议定: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房。”探春跟李纨住的不是很近,一起理事有点不方便,来往回话要跑来跑去的。所以两个人就共同找了一间办公室。

    探春精细不让凤姐儿

    这三间小房是当时为了迎接贵妃省亲,专门给太监们准备的休息室。事后这三间小房就一直空在那里,变成巡夜的一些老嬷嬷常聚的地方,这种房子有点像我们现在大厦的门厅,很适合管理人议事。“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饰,只不过略略的铺陈了,便可他二人起坐。”北方的冬天冷,这个房间需要有暖炕和火炉,需要很厚的门帘。如今天气慢慢转暖了,不需要太多的取暖设备,稍微修饰一下就可以用了。

    “这厅上也有一匾,题着‘辅仁渝德’四字,家下俗呼皆只叫‘议事厅’儿,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媳妇来往回话者,络绎不绝。”大家管这个地方叫“议事厅”,就是商量事情的地方。注意,《红楼梦》里所有办事的人手上都有钟表,李纨、探春每日早上六点来,十二点散。这个家族实在太大了,管理起来特别不容易,大到皇上赏赐的贡品、乡下的田租,小到哪个下人的发丧或丫头要买头油、肥皂全要汇报。

    “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个心中暗喜,以为李纨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自然比凤姐好搪塞。后又便添了一个探春,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和平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前便懈怠了许多。”大家最初听说是李纨来代理王熙凤,都很高兴,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的个性是个活菩萨,什么事都不管的。《红楼梦》里的这种心理,今天依然存在,任何一个机构里面,部属都会觉得主管越松越好,越宽越好。“搪塞”是说做错了事,可以敷衍过去。后来又添了一个探春,大家也觉得无所谓,一个初三女生谁怕?况且探春平时讲话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所以大家都不怕她。其实真正厉害的人是探春这种平常不表现个性的人。

    “只三四日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渐渐地,大家才觉出这个小孩子比凤姐厉害。凤姐不识字,账本都要别人念给她听,可探春是识字的,自己能看账本。可见主管有两类,一类像王熙凤,威严都露在外边;另一类是探春这种的,轻易不动声色,一旦有事情发生,她绝对抓得出来。凤姐是一味地严苛,她觉得因这个家族太大,必须要杀鸡儆猴;而探春却是对事不对人的,对任何人都没有偏见。

    “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吊贺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作者可真会写,接下来就告诉我们贾家这段时间有多忙,公爵、伯爵、侯爵,这些世袭官员跟荣国府、宁国府不是亲戚就是世交。过去这种老的政治姻亲关系,互相之间的迎来送往真是不得了。我小时候去过当时做“陆军总司令”的一个亲戚家,他们家过年的时候,光是礼物就要十几个人专门准备,因为每个地方你都要打点,别人送来的礼也多,礼物该怎么送、怎么回,是个大学问。

    贾家这样一个大家族,已经经历了三四代的富贵,他们跟官场的关系复杂得不得了,所有人的升迁黜降,你必须要学会洞察他的政治前途。有时候升迁、黜降只是假相,有时候是黜降的时候,反而要跑去送礼,去安慰他,因为他没几天是要升的;而升的人可能有时候反而要躲开,很可能这次升迁是他政治前途的终结。这些家族在一起常年玩这种游戏,王夫人每天跑殡仪馆,跑酒店。今天的贵妇人和那时候大概也差不多,今天范围更大,恐怕得要飞来飞去。这种家族的忙,不见得是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更大部分是整个官场里必须要有的排场。

    李纨跟探春“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本来是半天,现在改成一整天都在那边上班。宝钗也来了,注意,作者用词非常准确,之所以叫“监察”,是说她只会提醒什么地方不够周到,是不会插手处理的。

    “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这有点像军队里的夜间巡逻。“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当权时,倒更谨慎了些。因此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去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率性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了。’”凤姐管家再严还是会有漏洞,因为一个人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毕竟有限。新上任的这三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比王熙凤还厉害,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有了。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才回至厅上坐下。”下面这一段精彩得不得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家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儿死了。昨儿回过太太了,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注意一下,这个“家的”就是太太的意思。赖大、吴新登、周瑞,他们都是贾府里的老管家了,他们的太太也在这个家里待了很久,这种老用人是最难管理的,他们比年轻的主子还了解这个家族。

    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说,一个社会在转型的时候,最怕的是年轻的主管自大,因为他不知道那些老人儿会怎么整他。常常看到从美国的MBA拿了学位回来的年轻人,进了一个老公司,完全不知道老公司有老公司的规矩,几天之后就找出一大堆的毛病,可他要想尝试他的新管理办法没那么容易,因为人事关系非常复杂。近几年台湾很多企业的第二代、第三代回来了,他们的成长很顺利,大概初中、高中就被送到美国去读书,然后拿一个企管的博士、硕士学位回来。二三十岁,一身阿玛尼,讲话特别稚嫩,他们不知道老企业有老企业的规矩,那些老员工表面上很谦卑规矩,其实心里面并不服他。你也不能怪他,因为他知道的比你多。

    所以这个吴新登家的实际上就是来整探春的,等于是上任才一个月的新经理,要面对这个有二三十年经验的一个老处长。她不可能不知道赵国基死了应该给多少钱,可是这个处长的阴险在于,她要考考这几个新经理,因为刚刚做经理,很多规矩她们并不清楚。注意,她特别强调了赵姨娘,赵姨娘这个名字一出来,探春首先要警觉,因为这是她的亲生母亲。赵姨娘有一个兄弟叫赵国基,也是贾家的用人,因为赵姨娘是丫头,她的兄弟大概也就是个车夫、马夫,或者看门的。吴新登家的说完就垂手站在一旁,表面上很恭敬,实际上是在等着看新经理的热闹。如果你去一个企业,看到那个老的部属不讲话的时候,最好小心一点,因为他是要看看你接下来会怎么办。

    “彼时来回话的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妥之处,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注意一下,有一天你去做主管的时候,底下的人一定会这样子问的,这个人到底行不行啊?就像学生每学期开始都会问这个老师到底怎么样?分数会不会打得很严?然后决定是不是选他的课。人同此心,大家觉得如果探春她们事情办得很妥当,就规规矩矩地照章办事,如果稍微有点漏洞,大家便从此不把她们看在眼里。

    这一段是最好的管理学上的警告,刚上任那几天是最重要的。探春她们上任才三四天就有人来整她们了。“吴新登家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年轻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这是一个心里有鬼的老部属,我不觉得她有多坏,老部属本来就是这样子。你在伯克利拿了一个MBA学位,他就要考考你到底在那边读了些什么,因为管理很复杂,不是两三年能读通的。

    “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了银子是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此时探春没有说话,因为李纨才是真正的代理总经理,她把分寸拿捏得很好。很明显李纨不是真正的管理人才,她不明白其实袭人跟赵国基身份不同,袭人是外面买来的丫头,赵姨娘他们世世代代是奴才,和袭人是有区别的。

    “吴新登家的媳妇听了,忙答应了个‘是’,接了对牌就走。”有没有感觉她赶紧就说“是”,看来是准备出去说,这个总经理根本不行什么的。这个时候,探春出面了,她说:“你且回来。”

    探春天生的管理才能

    探春已经觉得不对了,当然她也会犹疑,因为死的是她的亲舅舅,等一下妈妈会来闹。而且李纨是真正的总经理,现在讲出来,李纨也有点儿难堪。可是这个犹疑大概也就几秒钟,她觉得非出面不可了。“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去。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娘,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有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就是贾母房里也有几个老姨娘,她们既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个家族里分得很细,探春平常就在观察这一切了。

    好的管理人才不是需要的时候现学的,她平常就已经注意到“家里的”和“外头的”是有区别的了。至于这个区别是多少,你可以问手下的处长,刚才是你要考我,现在我要考你了。“一问,吴新登家的本是忘了,忙赔笑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这个老管家有点吃定这个新经理了。主管这个时候计较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合不合法。显然吴新登家的是讲错了话,她说赏多赏少谁会去计较?如果是王熙凤,这个时候肯定要拍桌子骂人了,但探春却笑着说:“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出来,其实吴新登家的在骗她,她不会不知道的,因为她刚才已经在装糊涂了,现在必须装到底。

    “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这话已经说得很难听了,你不是做了三十年处长吗?这本来是你处长要记的事。你看探春脸上带着笑,把权责讲得清清楚楚,一步一步地露出她卓越的管理才能。“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帐去?若有这个道理,凤姐还不算利害,也就算是宽厚了!”大家都认为王熙凤是一流的管理人才,我觉得探春才是。她年纪这么小,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阵仗,却天生具备一种冷静和公正。她表面上不动声色,说话却比王熙凤更有机锋,在这里等于连王熙凤也批评了,说:“还不快找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满脸通红是因为她的手底下还有好多的部属,探春让她难堪了。

    探春这一招是不得了的管理学上的一个经验,“众媳妇们都伸舌头”,心说:“天啊,这么厉害!”这些人本来也是等着看笑话的。不知道现在的初三学生中能不能找出个“探春”来。以前在这种家族中,如果你足够敏感的话,真的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探春不怎么说话,在王夫人身边走来走去,事事着眼,处处留心。宝钗也有这个本事,而黛玉则绝不会关心这些东西。

    “一时,吴新登家的取了旧帐来。探春接过来看时,上面有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四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家里的”身份跟赵国基一样,是世世代代做奴仆的。这里一方面在讲探春管理家事,一方面也点出探春出身的卑微——母亲是奴才,所以赵国基应该是二十四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注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你看探春有多厉害,立刻找到了先例。一个家族、一个企业有近百年的历史,规矩不能随意篡改,不可能无中生有地说我高兴给多少就给多少,否则一定出问题。

    探春在公务中面对母亲

    这场戏写得非常紧凑。“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他二十四两银。把这帐留下,我们细看看。’吴新登家的答应去了。”探春要求自己做足功课,不想让用人随便糊弄。其实一说不给四十两,该给二十四两了,大家知道接下来要吵的会是谁了,一定是赵姨娘。果然,吴新登家的刚走,赵姨娘就来了。

    这是《红楼梦》里很动人的一段,探春刚上任一个月,妈妈就跑到办公室里来闹了。记得年轻的时候读这一段,很多朋友都觉得探春太过了,一直说自己的妈妈是王夫人,还口口声声地叫自己亲妈姨娘。其实这其中有公领域和私领域的界限,探春是把公私分得很清楚的,这是一个好的管理者最该持有的态度。大家觉得她做得过分,可不要忘记她是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她手底下的所有处长、部属都在。大家都在看她到底怎么处理亲妈的事,她也知道这个亲妈没有什么脑子,会三天两头地跑来的,甚至说出你都做了总经理还不给我一点好处这样的话,探春只要一徇私,整个管理就全乱套了。

    所以单纯说探春怎么面对母亲是不公平的,应该说怎么样在办公室里面对母亲,因为这里有角色、时间跟空间的差别。“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下。”非常有礼貌。

    探春对赵姨娘的意图早已心知肚明。“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便眼泪鼻涕哭起来。”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天你坐在总经理的位子上,你妈妈忽然冲进来说,大家都在欺负我,你要帮我出气,你会怎么想?这其中有个分寸的拿捏,私领域跟公领域不分的时候,会让人很为难。“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探春当然知道她在说谁,可是她必须冷静,她首先提醒她的母亲,我现在不是你的女儿,因为在公领域她就是姨娘。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去!”已经有点不成体统了,母亲在女儿执政的经理大厅骂自己的女儿,很多时候,人很难把公领域跟私领域分清楚,妈妈觉得就算你做了经理,也还是我的女儿。

    探春的独立个性

    “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注意探春的动作是有礼貌的,赶快站起来表示自己的尊敬跟礼貌。“李纨也忙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意思是我从做丫头起就受人欺负,“熬油”这两个字用得很好,赵姨娘受欺负首先是因为出身非常低贱;另外这个人很糊涂,行事不知深浅,所以更遭人瞧不起。“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小时候常常听到有妇人边哭边说这种话,她们是把孩子当成私有财产的。这绝对是吴新登家的去打了小报告,因为袭人妈妈死的时候赏的是四十两,如今她的兄弟死了是二十四两,她才会觉得我连个袭人都不如。她最在意的是:我原来是个丫头,可是如今生了女儿、儿子,是夫人了,怎么还把我当丫头看。这种人心里有一贯的卑微情结,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欺负她。

    赵姨娘用亲族的关系掩盖了公领域的关系,在公领域里探春是总经理,赵姨娘是她的下属。前面说过林语堂之所以喜欢探春,是因为她身上有很多现代因素。我就是我,我做的事情的好坏,跟父母、兄弟、姐妹无关,根本不该扯在一起。可在传统社会里,这一切是扯在一起的。妈妈如果丢了脸,你还能有什么脸面?这种互相间的牵扯导致社会没有办法体现对个人的尊重。一旦一个人的男人十恶不赦,他的太太、他的儿子也无法被尊重,因为大家认为这种罪孽感也是要继承的。本来公民权中是没有世袭罪恶的,不能说因为他爸爸是谁,就来怪罪这个孩子,所以《红楼梦》带给我们很多的反省。

    “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就坐了,拿帐翻与赵姨娘瞧,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的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这例不成?’”意思是我们公司是有法的,不能因为你是我妈妈就去改这个法。所以她说:“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女孩儿,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旧规矩办的。”“他”指的是赵国基,她没有叫舅舅,只是说赵国基是王夫人的奴才。这句话很厉害,意思是说我虽然是你生的,可是舅舅是这个家里的车夫,他的身份就是奴才,奴才就要守奴才的规矩。“说办的好,领的是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匀,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

    探春的思维全部是公领域的思维,她认为这里面没有什么脸面的问题。她劝妈妈:“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里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意思是你应该少出来、少说话。

    下面是探春真正要讲的话,她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另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孩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探春最大的悲哀是因为她是一个女性,在那个时代走不出去,换成男人她早就走了,什么地方混不了一碗饭吃?探春后来远嫁,一般人认为是嫁到柬埔寨、越南一带做了王妃,彻底切断了跟这个家族所有的关系。

    这种情况目前也很多,我的很多朋友和学生最后也觉得最难处理的还是家事,结果就一走了之,在巴黎一住就是二三十年。因为在社会上,他们是独立的个体,一回家就要扮演家族中的某个角色,他们不想面对被当成家族的某个角色的命运。另外,搞创作的人需要有很多独立个性,这种东西在家族里面并不被尊重和鼓励。读到探春这句话,你会感到很辛酸,她的悲剧是那个时代女性的共同悲剧。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探春说:“‘如今因重看了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了,那才正经是没脸呢,连姨娘真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注意这句话很重要,意思是说,我现在坐在总经理的位置上,你来又哭又闹的,所有处长都在旁边,让我怎么继续做下去。

    “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该拉扯拉扯我们。’”这个话讲得很不像样,假如你做主管,老妈忽然跑来说:“你要拉扯拉扯我。”旁边没有人还好,有人的时候真的要小心一点。因为“拉扯”这两个字很难听,相当于说你把公款拿一点给我,你的公务车我也可以用,你的下属要到我们家里去洗马桶。“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说:“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她的意思是说,我没忘你是我亲妈,可是执行公务跟亲妈是两回事,“拉扯”是贪赃枉法,而关心你、照顾你是私领域的事情。她说:“这也问他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的奴才?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来着?”探春的脑子越来越清楚了,哪个下属认真出力、勤劳,主人就疼哪个;再者,如果你自己做事做得好好的,别人本来就会重视你,还靠什么裙带关系?

    “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有拉扯的心,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有没有发现这个李纨也很糊涂,这话相当于说总经理一心想把公款都给你,只是现在不好明说。探春的脑子就是清楚,她马上就批评李纨说:“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拉扯奴才来着?他们的好歹,自然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这句话当然很重,以前读《红楼梦》大家的争议多半是这句,因为这里是说赵姨娘是奴才,即使生了子女,身份也没变,可她的身份已经是小姐了。跟自己的亲妈妈说这样的话当然是很痛苦的事,可是当时的社会阶级之间的界限本来就是这样;还有,如果再不把这个界限分清楚,赵姨娘还会继续闹下去。

    “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就不依你?’”赵姨娘觉得贾府的银子每天像水一样在淌,多给十六两根本没人在意,她完全不体谅探春作为一个管理人,操守有多重要,哪怕只是六钱,也会成为不公正的把柄。

    她说:“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施。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这是典型的封建伦理,我想探春如果生在今天就没有这个问题,至少她的独立性会高很多,可是在那个时代,就注定是场悲剧。下面这个话是我们小时候常常听到的,说:“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飞去了!”在西方的社会,从来听不到父母跟孩子讲这种话。而我们却从小就常听这种话,说明孩子和父母是某种私有关系。在西方父母只是公民的抚养者,你的儿子、女儿是公民,有自己的公民权。比如我的亲戚移民在加拿大,女儿才十几岁,有一天她妈妈说:“我打死你。”结果女儿就打电话给社服人员,妈妈很难过,因为我们对这类语言已经习惯了,对于受另外一个文化教育的孩子,你打死我,这里面有威胁的成分,这就是不同的文化背景造成的差异。

    “探春不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探春真的很惨,这么聪明、能干,可是母亲却是她的致命伤,两个人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同,根本无法对话。所以她就“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去了,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了?’”她的意思是说,我跟你之间没有关系,你只是代理生下了我,她要把这个关系切断。记得当年在读书会里,争议最大就是这一段,很多人都觉得探春太过分。要是换做今天我就会问:假如你现在做总经理、做校长,你妈妈跑来闹,说你不拉扯她,你怎么办?你要不要切断这个私领域的关系,恐怕就比较容易做出判断了。

    探春下面的话就很难听了:“我倒素习按礼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去?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探春很理性,她也没说哪个人高贵,哪个人卑微,更没有看不起门房,只是认为门房有门房的工作,薪水、福利金、退休金也是法定的,我不能用私人的关系去改变这一切。她说:“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两三个月寻出一个由头来,彻底子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

    探春绝对的公正性

    这个时候,忽然听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来了,赵姨娘立刻安静下来了。有没有发现赵姨娘的两面性,本来在那边又哭又闹的,平儿来了,她赶快赔笑让座。可见王熙凤的威严无处不在,平儿作为她的特别助理也有一定的威慑力。然后问说:“你奶奶好些?我正要去瞧呢,就只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就问她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死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四两。如今请姑娘、奶奶裁度着,再添些也使得。”这里也表现出王熙凤的厉害,意思是给四十两是违法的,但怕探春为难,因为这是她亲舅舅,就给你一个权限,可以酌情处理。

    有没有发现王熙凤并不是最好的管理人,因为王熙凤会徇私,常常是看人下菜碟,贾母那边的事她从来不驳回,赵姨娘这边她就常常作践。可是探春绝对公正,她要从自己最亲的人身上开刀。“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谁是二十四个月养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过命的不成?’”本来她正在哭,但心里最难过的时候还是很冷静。贾家第一代打仗的时候,真有用人把他们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过,这种用人的薪水一定会高,比如宁国府的焦大。

    接下来,她说:“你主子倒也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去。”在管理上拿公款做人情是最糟糕的事,因为公款相当于是纳税人的钱,这就等于把王熙凤的管理也批了一顿。“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我们知道平儿是王熙凤最得力的特别助理,为人很厚道,每个人都跟她很好。探春跟平儿平时跟姐妹一样,可是平儿是把公领域、私领域分得很清楚的人,一看探春生气了,知道这时候她要摆出总经理的样子了,所以立刻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讲。如果这时候她说我们不是很好吗?昨天还一起去看电影来着,那就完了。你们平常一起吃六合夜市是私领域的事,现在是在上班,必须用上班的态度“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我一直觉得这个家族的眼线真多,大家马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宝钗大概怕探春压不住,就过来了。“未及开言,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环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环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丫环,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类。”以前小姐化妆是有梳妆台的,可因为是在办公室,用的是可以移动的靶镜,总经理要化妆了。我一直觉得现在很多女性主管应该学学这一招,在关键时刻说:对不起,我要补妆了。可以趁此机会转换一下空间,想一想下面的事情该怎么处理,也可以显示威严。

    “平儿见待书之类不在这里,便忙上前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盆中盥沐。”你看平儿多么厉害,她本来是特别助理,可这个时候插手帮忙,就是要做给大家看。我们这才知道古代的女孩子化妆时还要像我们理发时那样围一个围兜,怕粉、胭脂把衣服弄脏。探春这个时候也摆出架子,不动手,任平儿帮她一一处理。这时候有个媳妇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学里支环爷和兰哥儿一年的公费。”一看就是不知好歹,没有什么眼力价儿的人。“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睛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去伺候着,先说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姑娘虽然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探春还没讲话,平儿就骂起来了,你总不能在总经理上厕所时,你堵在厕所门口报告下个月的报表什么的吧?这里面讲的都是规矩,读《红楼梦》有时候比去上MBA有用得多。

    平儿柔软处世的智慧

    平儿“唬的那个媳妇忙赔笑说:‘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来了一步儿,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他,他竟有脸说忘了。我说你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查去?我料着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去查。’”探春一眼就看出吴新登家的是在骗她,平儿就赶快解释:“他有这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其实我对王熙凤的做法多少有点理解,王熙凤嫁过来之前,贾家的管理一塌糊涂,偷鸡摸狗的事情天天发生,必须要杀鸡儆猴才能重新整顿。对于一个一塌糊涂的烂摊子,新的管理人员必须敢下猛药,大概真的打断过几个人的筋,大家才慢慢地不敢了。

    平儿就说:“姑娘别信,他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个腼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说着,她就向外面发号施令说:“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蔽小姐。”

    这些人本来都是来看笑话的,现在却都说是吴新登家的使的坏。人际关系非常奇怪,吴新登家的如果整探春整成功,众媳妇就都变成吴新登家的一族。现在看吴新登家的不行了,她们马上把她孤立起来,说明我们跟她是无关的,还说:“小姐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的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的,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有没有发现平儿真的很了不起,她的这番话,有几层含义:一方面是授权给探春,觉得她真是个管理人才;另一方面,探春可能查出王熙凤管理中的很多漏洞,她在这里先替她的主人做个缓冲。

    “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本来无可添减之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没人煞性子,正要拿他出气去,偏他蹦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

    可见柔软是最高的智慧,她先说我们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好,你们尽管检查、批评,先把自己置于弱势地位,这样别人就没了脾气。平儿是《红楼梦》里最了不起的一个丫头,在一切都被王熙凤操控的情况下,委曲求全,处理事情一直非常公道。

    探春开始查账

    这时探春才叫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哥儿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那一项用的?”贾环、贾兰他们要上学,一定会有费用,现在这个钱是干什么的,是买文具?还是吃“麦当劳”?还是车马费?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剩的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这个钱是给他们买“巧克力”之类的点心吃的,贾家的私人学校真是够完蛋的,点心钱最多,剩下的钱才买纸笔。当然我们读过第九回,也知道这些少爷们读书有多么糟糕。

    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里领了月钱的。环哥儿的是姨娘屋里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探春开始查账,可这项检查又牵涉到赵姨娘,因为贾环多出的八两又要被扣掉。这个家族已经这么入不敷出,还这么浪费,有很多叠床架屋的开销。“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探春该开始批评了,说原来这些男孩子读书是为了钱。就像我们以前读幼稚园的时候,先问有没有糖,没有糖就不去。她说:“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蠲”就是去除、取消。探春越来越觉得这个家族的每个地方都在舞弊、都是漏洞,整个家族很多舞弊的机会都是从多余的开销里产生的。

    她说:“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就说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那个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这时有大观园中媳妇们捧了饭盒来。待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待书是探春的丫头,素云是李纨的丫头,“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你去罢,在这里忙什么?’”平儿笑道:“我原没事的。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恐这里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帮着妹妹们伏侍奶奶、姑娘的。”平儿是个非常有眼力价儿的人,怕探春生气,就在那边帮着递菜。这也是王熙凤的厉害之处,有三个代理她都不放心,还派特别助理到这边监督。

    探春因问:“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来一处吃?”有没有发现这个总经理还是在管事,因为她发现宝钗的饭菜没有送来,丫环们听说,忙出去命媳妇们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他们把饭送了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要饭要茶的,连一个高低都不知道!”才上任几天的探春,已经发现了很多问题,过去的很多年里她一直用心在观察,在上任的这一刻,她把多年积累的笔记都用上了。

    她还说:“平儿这里站着作什么,你叫叫去。”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经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手帕掸了一掸石矶上说:“姑娘站了半天乏了,这太阳地里且歇歇。”发现没有,平儿一直到现在都没敢坐下来,其实她是做给别人看的,因为私下里她跟探春好得不得了,此时此刻她就是要让探春像个总经理。“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姑娘将就坐一坐儿。’平儿忙赔笑道:‘多谢了。’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的新茶出来,也悄悄的笑说:‘这不是我们的常用的茶,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喉罢。’”有没有发现平儿一离开探春的房间,就有这么多人伺候她,现在她可以坐下来好好喝一杯茶了。

    “平儿忙欠身接了,因指众媳妇们说道:‘你们太闹的不像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怒,不过说他一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着大胆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平儿警告这些媳妇说,贾家做小姐的身份非常高,连王夫人都得让她们三分,探春只是平常看起来客客气气,她真要发威动怒起来,二奶奶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大家又开始推脱责任了。平儿又悄悄的道:“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到三不到两的,有了事都就赖他。”就是这个赵姨奶奶本来就有一点精神病,可是你们也太欺负她了。“你们素日眼里没人,心里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这里说的就是吴新登家的这种人,没事儿就变着法子整主人,作为一个主管,如果不够精明,早就被吃定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口声。”众人道:“如何敢?”平儿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的,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姨娘的姑娘,你们都看见了。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惧他五分。你们这会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来。

    规矩秩序已经建立

    “众人忙着问好,又说:‘姑娘也且歇歇,里头摆饭呢。等撤下饭桌子来,再回话去。’”秋纹是宝玉的丫头,她来一定有事,所以“秋纹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得?’说着便直要上厅去”。有没有发现秋纹特别理直气壮,因为宝玉房里的丫头身份特殊。“平儿忙叫:‘快回来。’秋纹回头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的防护?’一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平儿悄问道:‘回什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钱,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平儿道:‘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就说我的话,凭有什么事今儿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

    “秋纹听了,忙问道:‘是为什么?’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他原故,又说:‘正要找几处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来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注意,好的管理人杀鸡儆猴绝对要找厉害的,宝玉是最适合开刀的一个人,因为他最受宠。“你这一去说了,他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碍着老太太的嘴,若不拿你们作一二件榜样,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仗着老太太、太太的威势的就怕,他不敢动,只拿我们软的作鼻子头。”其实如果硬要去,也会让探春为难,一旦碍着老太太的脸面顺利通过,一定有人会说探春她们拍马屁,柿子专拣软的捏。“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的住众人口声呢。”

    这就是管理上的困难,要想服众就得要玩真格儿的,要动到最厉害的,或者最亲的人,才压得住阵脚。“秋纹听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的臊一鼻子灰。我赶早知会他们去。’说着,便起身走了。”

    接着宝钗的饭也到了,平儿就赶快进来服侍。赵姨娘已经走了,宝钗、李纨、探春三个人就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所有的媳妇都在廊下静静等候,里头只有她们常常侍候的丫环,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大家省事罢。都别安着没良心的主意了。吴大娘都讨了没意思,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

    底下一段整个是在写威严,外边大家一边悄悄议论,“等饭完回事。只觉里面鸦雀无闻,并不闻碗箸之声。一时只见一个丫环将帘拢高揭,又有两个将桌子抬出。茶房内早有三个丫头捧着三沐盆水,见饭桌已出,三人便进去了。一会儿又捧出沐盆并嗽盂来,方有待书、素云、莺儿三个,每人用茶盘捧了三盖碗茶进去”。我觉得作者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他每讲完一件事,就开始写排场,这种家族有按部就班的秩序,不必主人命令,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事,规矩是不用大呼小叫的。记得有一次我到一个中学去演讲,教官每三分钟站起来骂学生一次,我就知道肯定会出问题,因为这不是你搞管理的时刻,有人睡觉、讲话是你平常没有管理好,后来我只好站起来说:“教官请你坐下,好不好。”平时就没有规矩,到关键时刻就会出问题。

    “一时等他三个人出来,待书命小丫头们:‘好生伺候着,我们吃了饭来换你们,可又别偷坐着去。’众媳妇们方慢慢的一个一个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的轻慢疏忽了。探春气方渐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要和你奶奶商议,如今可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宝姑娘也在此,咱们四个人商议了,再细细的问你奶奶可行可止。’平儿答应回去。”

    好好好 好个三姑娘

    凤姐问为何去这一日,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情况细细说给她听了,凤姐笑道:“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好棒的话,是前总经理在衷心地赞美新总经理。说实话,贾家从上到下的人王熙凤都看不起,尤其是觉得贾家的男人窝囊、无能、不成器,她一直揽权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个家族里根本没有一个能指望的人。如今终于有了一个能干的,才是上初中的年纪,就这么厉害。

    “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这是在讲身份,因为探春是庶出。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他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与别的一样看了不成?”凤姐就叹了口气,凤姐出身豪门,特别知道其中的规矩。她说:“你那里知道,虽然说是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事,如今有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这里能看到当时女性的悲哀,如果你是姨太太生的,就是出身不够好。因为只有正出,才有娘家的身份,如果探春是王夫人生的,王夫人背后是她的哥哥王子腾,有王家的势力在,就有靠山。赵姨娘只是个丫头,没有任何势力。过去人常常把婚姻与权力和财富挂钩,当然会计较正出、庶出。

    “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们,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得了去。”后来不挑庶、正的就是那个东南亚的国王,因为他没有什么庶、正的观念,所以娶到了探春。我想探春嫁过去以后,绝对是个一流的王妃。《红楼梦》真的是一部女性主义的书,读完《红楼梦》,你会发现几乎所有的男性都没有女性能干。

    凤姐说着,又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又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这里说到了王熙凤管理的难处,王熙凤的刻薄、严苛也有道理,因为这个家族已经要垮了,完全靠她在撑着。所以“平儿道:‘可不是!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两三个小爷,一位老祖宗,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宝玉要娶亲、姑娘要嫁人、老太太要办丧事,都是要花钱的。“凤姐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两三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老太太的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星杂项使费,也满破三五千两银子。如今再俭省些,陆续也就够了。”在这方面王熙凤就是很了不起,把接下来几年的东西都算好了,绝不会寅吃卯粮。其实家族也好,国家也好,没有近虑,必有远忧。

    凤姐说:“咱们且别虑后事,你且吃了饭,快听他商议什么。这正碰了我的机会,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服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况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跳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这里就不服。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家务事。况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咱们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疼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撵出去了。如今他既有这个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这一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与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刻,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他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回,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

    首先王熙凤发现探春确实是个好帮手,另一方面这么多年自己得罪了太多人,不如趁机把事情交给探春去弄,所以王熙凤于私于公全力支持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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