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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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法所拘

    照理讲,贾府有一个长辈去世,可以用很多的细节去描写他们怎么办丧事,但因为秦可卿死的时候曾经特别仔细地描写过这种贵族人家丧礼的排场,所以第六十四回对贾敬的死亡其实着墨甚少。这一回反而有点想借贾敬的丧礼来体现一种反讽,家族里面有一个长辈死亡,隆重庄严的灵堂背后,其实非常非常乱七八糟。你可以看到作为丧礼当中最重要角色的贾珍、贾蓉,在这时两个人都在搞女色。所以你会感觉到,曹雪芹这个作者对于“礼”,其实有很大的批判,他觉得不管是生日宴会、婚礼或者是丧礼,都扭曲成一个伪装的礼法。如果没有心情上真正的澄净,其实意义不大。

    我们看到这个“丧仪炫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而观者何啻万数……供奠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应客等事。近亲只有邢大舅相伴未去。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藉草枕苫,恨苦居丧”。

    记不记得第六十三回里面贾宝玉过生日说,我们不要拘泥,这里却是“为礼法所拘”,就是在丧礼当中,所有的仪式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藉草枕苫”,草是草席,“苫”是稻田收割了以后稻草的根拔起来连着的土块,因为觉得父亲去世或者祖父去世,自己特别悲哀,所以没有办法去睡什么蚕丝被,就铺一张破草席,睡在草席上,枕着土块睡觉。注意他这里特别加了两个字——“不免”,“不免”是说他其实蛮想睡一个绣花枕头的,可是因为旁边人都在看,所以要做给别人看。“恨苦居丧”,就是很痛恨说父亲怎么死了,害我们在这边每天这么难堪,其实他们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应该要尽的一个孝道。《红楼梦》里面讲到这一段,就是在讽刺贾珍跟贾蓉。

    等一下果然这对父子就搞起乱七八糟的事情,“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厮混”。读到这一段觉得蛮悲哀的,我们也不一定要批判跟小姨厮混的不当,只是说,干吗在人前面“藉草枕苫”,然后趁着一点点空闲就跟小姨厮混?所以,贾珍、贾蓉大概是《红楼梦》里面人性的对比性特别强的人物,他们人前做出来的样子,跟人后的样子完全不同。《红楼梦》一直相信这种无情的人,在情感上不真实的人,接下来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因为他没有对人性的尊重,处处都只是表演给别人看。

    宝玉对人的疼惜

    宝玉其实每天也在宁府穿孝,到晚上才回家。“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开坛诵经亲友行祭之日,亦扎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料理。”有一天,宝玉看到没有客人的时候,“遂欲回家看视黛玉”。他心里面一直记挂的,还是黛玉。看黛玉之前,他先回了怡红院。下面这一段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小插曲,夹在贾敬的丧礼跟等一下黛玉祭奠的哭泣之间。《红楼梦》的编织特别精彩,好几条线同时进行,才构成纺织的能力,比较不好的小说常常是单线的。写贾敬的死亡,是一套经线;林黛玉在哭五个古代的美女,那是纬线;可中间还有细的、小的交错的线。这样,才构成编织的美。如果把这一段删掉,并不影响这个大小说的架构,可是你加了这几行以后,宝玉的那个对人的心疼的部分,就特别明显。

    宝玉“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悄无人声”。八个字,一下子就描写出来那个情境。“有几个老婆子与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觉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惊动。”以前这样的少爷一回家的时候,所有的人就开始打帘子、开门、扫地、倒茶,忙成一团。但宝玉处处在显现对人的一种疼惜。“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打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与宝玉撞个满怀”。芳官见到宝玉,先吓了一跳说:“你怎么来了?”她们都想宝玉要到贾敬的灵堂去,大概会很久,没有想到宝玉大概也不喜欢在那边,觉得都是假的礼教,就回来了。然后赶快说:“你快与我拦住晴雯,他要打我呢!”

    “一语未了,只听得屋内咭溜咕噜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她们在玩抓子儿的游戏,芳官不肯接受惩罚,晴雯要来打她,追闹的时候,晴雯推倒了什么东西,所以宝玉只听到声音撒了一地,然后才看到晴雯追出来。如果用电影的分镜表来看的话,《红楼梦》有了不起的拍电影的方法,因为有很多的音效,还有很多的画面,是分开在走的。先听到的声音,才有晴雯要冲出来的准备。晴雯就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那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着谁来救你!”大家都知道宝玉很疼芳官,如果宝玉在的话,一定会护着芳官。很多人都把《红楼梦》看成是争风吃醋,我觉得绝对不是这样的,其实在青春的中学那个年龄,争风吃醋真的不多,大部分是这种玩闹。就是我知道哪一个人特别疼哪一个同学,就说:“好,他不在,我看你今天怎么办?”就要整整他,其实都没有太大的恶意,我觉得是那个年龄会有的一种行为上的表现。

    宝玉拦住晴雯说:“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了他罢!”这是很动人的话,是对特别弱小的生命的一种疼惜。晴雯看到宝玉也觉得好笑,说:“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就是会勾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样快!”然后又说:“就是你请了神来,我也不怕!”还要打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宝玉身后,宝玉遂一手拖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入屋内”。这个画面非常漂亮,宝玉一手抓着晴雯,一手抓着芳官进来。他对每一个生命都有他的疼爱,他也觉得生命在青春的时刻,可以彼此这样关心,而里面没有任何的猜疑,也没有任何的猜忌。

    袭人对宝玉的关心

    进到屋子里“看时,只见西边床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呢”。宝玉很高兴,说:“如此长天,我不在家,正恐你们寂寞,吃了睡觉,睡出病来,大家寻一件事玩笑消遣甚好。”我还是要提醒宝玉是主人,可是宝玉回家,看到仆人在玩却很高兴,这个人真有一点奇怪。我们常常会忘掉,因为这些女孩都是家里穷得不得了,被卖出来做丫头的,宝玉自己富贵,觉得这一世有缘分能够在一起,他就有一点加倍地在关心她们。

    “因不见袭人,又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晴雯的嘴巴有一点刻薄,就说:“他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我们没进去,不知他作什么呢,一些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定。”宝玉进去,“只见袭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呢”。宝玉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袭人说:“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因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月有丧事方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作了一个。等打完了结子,你换下那旧的来。虽然你不讲究这个,若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的穿带之物都不经心了。”

    以前的公子,尤其夏天身上都要带扇子的,热的时候要扇扇子,不扇的时候折起来放在一个套子里面。平常宝玉的腰带上挂满了玉佩、扇套这些东西,扇套都是绣花的,漂亮得不得了。可是宝玉要出去参加丧事,扇套必须换成深蓝色,原来的那个有点旧了,所以袭人要给他做一个。宝玉身边这么多的丫头,只有袭人会关心这些事情。袭人把所有宝玉生活的小细节照顾到无微不至,这个是不是爱情,也很难解释。其实爱情本身是一个空洞的词,会有很多不同的内容的。

    袭人爱宝玉、关心宝玉、疼宝玉,她要替他做一点小的装扇子的东西,可是她也不愿意告诉别人,她不想炫耀这件事情,她只说:“宝玉不在家,你们去玩罢,我要静一静。”好像她有一点不舒服,所以晴雯就说她在面壁参禅。以袭人在宝玉房里的身份,她其实可以命令底下的人一起来做,可是她觉得这是她最关心的事,她无怨无悔要替宝玉把这个事情做好。这是《红楼梦》里面非常小的细节,可是很多细心的读者可能也感觉到,《红楼梦》越读下去,最好看的部分就是细节。因为细节里面才有人,才有人的关系。要讲袭人跟宝玉的关系是什么,好好读这一段细节,立刻就懂了。

    祭奠的意义

    “说着,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来。”“湃”就是用冷水去泡着它,让它保鲜、冰凉。这里面要特别解释一下,贾家是贵族,有冰窖,夏天有冰块,可是“因宝玉素昔秉赋柔脆,虽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取其凉意而已”。所以很多文学里面的小动词其实非常的讲究,这个时候用“冰”就不太对了。“宝玉就芳官手内吃了半盏,遂向袭人道:‘我来时已吩咐了茗烟,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人客来时,令彼即来通禀;若无甚要事,我就不过去了。’”特别注意这些小小的细节,宝玉其实很厌烦那种太过虚伪的丧礼,所以他说如果有特别重要的客人,需要他去,就去,不然就不过去了。

    “遂出了房门,又回头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处来找我。’于是一径往潇湘馆来看黛玉。”他一心一意惦记的还是林黛玉。在往潇湘馆去的路上,宝玉碰到了黛玉的丫头雪雁拿了一些夏天的瓜果,还有莲藕、菱角这一类的东西。《红楼梦》没有直写季节,可是看到他们穿的衣服、吃的菜,就知道大概是在什么季节。他很讶异,因为黛玉是体质很弱的人,以中医的理论来讲,很怕寒凉的东西,所以她从来不吃瓜果类的东西,所以才问:“你们姑娘从不大吃这些凉东西的,拿这些瓜果何用?”这些都是我们讲的《红楼梦》最小的细节,他所有的关心都在这种小小的地方。

    雪雁就说:“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什么来,自己伤感了一会,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阿、词阿。叫我传瓜果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了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鼒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若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若说是点香呢,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点香,亦当点在常坐卧之处。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何故。”

    宝玉就想:“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日。”可是以宝玉跟黛玉这样的关系,他不可能不知道黛玉父母的忌日,所以他觉得也不是这件事情,那林黛玉到底要祭奠谁?作者在这里留了一点点的伏笔跟悬疑。

    可是《红楼梦》里面很多的祭奠,是私下心事上的祭奠。比如在贾宝玉祭奠金钏儿的故事里,金钏儿是一个跳井死的丫头,被侮辱了。她的死亡是大家刻意遗忘的,大家都不要记得金钏儿,因为觉得金钏儿是一个不名誉地死掉的女孩子。可是宝玉会特别记得金钏儿的生日或者她的祭日,去祭奠她。所以《红楼梦》里面特别用祭奠这个事情是说,某一个人的肉体已经走了,可是我还记得,我愿意祭奠,那么这个祭奠是你心里面的一个情的延续,而不是我们讲的礼教。

    深情难言

    宝玉觉得黛玉的祭奠一定有什么原因:“大约必是因七月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他就想要不要去看一下黛玉,这个时候就看到宝玉的个性里面有点过分心细的部分出来了,他想:“但我此刻走去,见林妹妹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若竟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可致疾。”宝玉在思前想后。有时候我们因为关心一个人,爱一个人,会有一种牵肠挂肚。牵肠挂肚就很难判断到底你的行为对对方是好还是不好。这时候就会彷徨跟游移。其实宝玉平常也还不太会这样,可是一到面对黛玉的时候,他这个个性就跑出来了。

    最后终于决定:“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即设法开解,既不至使其过悲,而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很奇怪,我们在人世间会有这种关心的人其实很少很少,大概没有一两个,细到这个程度,不晓得怎样子对对方是最好的。所以他就跑去看了凤姐,跟凤姐聊了一下有的没的,又绕回黛玉的房里。

    “走进了潇湘馆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余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收桌子,摆陈设呢。宝玉便知已经祭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恹恹”就是她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有一点百无聊赖的感觉。

    宝玉说:“妹妹这两日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比先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那黛玉有一点想隐瞒,说:“可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宝玉就说:“妹妹脸上现有哭泣之状,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痛。若作践坏了身子,将来使我……”就到这里停下来,他不知道怎么讲。其实宝玉非常为难,他爱黛玉爱得不得了,关心得不得了,可是又很难启齿。宝玉的意思可能是说,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可是这个话他又讲不出来。我们今天的爱情当中大家常常会讲这个话,可是宝玉觉得这个话是不能讲的,因为他们也没有定亲,只是他自己私下对这个女孩子有爱。

    “只因他虽说与黛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愿同生死,却只是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重,每每说话间造次,得罪了黛玉,致彼哭泣。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黛玉,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因而转念为悲,早已滚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习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我觉得这一段是宝玉跟黛玉最深情的部分。

    宝钗劝无才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打量他二人不知又为何事角口,因说道:‘姑娘才身上好些,宝二爷又来怄来了,到底是怎么样?’宝玉一面拭泪,笑道:‘谁敢怄妹妹了!’一面搭讪着起来闲步。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来夺,已被宝玉揣在怀内,笑央道:‘好妹妹!赏我看看罢。’黛玉道:‘不管什么,来了就混翻。’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

    《红楼梦》很奇怪,宝钗常常在这种时候就会出现,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宝钗就来了。如果从比较恶意的角度去思考,宝钗是一个心机很多的人,有很多灵通的消息,她什么都知道,常常在那种很特定的时间忽然会出现。就在宝玉跟黛玉两人私下要谈很深的心事的时候,宝钗忽然介入了。那当然如果不这么恶意地想,好像三个人之间另有一种我们不可解的因果。宝钗一直想介入宝玉跟黛玉之间,变成知己。回想一下,我们大概在初中、高中那个年龄,几个人玩在一起,争风吃醋的时候其实不多,其实大部分是有一种要辨别他跟我比较好,还是跟对方比较好的感觉。在青春里会有这个东西,我一直觉得青春很孤独,青春的孤独里面想要证明谁是那个最亲的人。所以这三个人的关系,我不觉得是三角恋爱。

    可是这一次的介入,宝钗彻底失败了,她完完全全加入不进去。我们来仔细看看。“宝钗走来,笑道:‘宝兄弟要看什么?’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词,又未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却望着黛玉笑。黛玉一面让宝钗坐,一面笑说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也身上懒懒的没同他去。适才将做了五六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倒也没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了给人看去。’宝玉忙笑道:‘我多早晚给人看了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宝钗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作的呢?倘或传扬开去,反为不美。’”

    接下来,宝钗说出了她最重要的意见:“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次之,其余诗词之类,不过是闺阁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宝钗身上有非常封建的一些看法,而这个时候刚好就透露出她在宝玉跟黛玉之间无法变成隔阂,因为她介入不了。这两个人在做心灵交汇的时候,宝钗反而拉到世俗的这个部分,虽然宝玉没有辩驳,虽然黛玉也没有辩驳,可是你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到,这已经变成了宝钗介入不了的一个状况。

    对宝玉来讲,他跟黛玉有前世的缘分,所以他们讲很多的话,有很多的默契。黛玉在读书的时候,看到有几个女子可欣、可羡、可悲、可叹,她要跟宝玉分享,说历史上有一些人是真正活出他自己的。当然她也有一种暗示说,如果我的生命苟延残喘,然后在人世间做这么多的妥协,其实是不值得活的。她要效法历史上的某一种生命的自觉,去走向宁为玉碎的毁灭之路。

    所以我一直提到说,有没有可能第六十四回是黛玉走向死亡的第一次暗示?因为这里面有她自己生命的某一种抉择。而这个抉择其实是蛮清楚的,就是表现出她宁为玉碎的那一面。西施、虞姬、王昭君、绿珠以及红拂,这五个在历史上活出自己个性的女子,其实变成了她走向死亡的一个最重要的暗示。这一天她用莲藕、瓜、香去祭奠五个古代的女子,其实也是在祭奠她自己。

    一代倾城逐浪花

    林黛玉挑出来的第一个女性角色就是西施。西施是在西村浣纱的一个江南越国的女孩子,因为长得美,被当时的国王勾践选出来做情报员。西施可能是最早的一个经过国家培训出来的女情报员,她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所以到吴国以后,蛊惑夫差,最后让夫差亡国,让勾践可以复国。最近一些年的戏剧跟文学里,一直对西施在翻案,有的说西施其实最后爱的是夫差。她如果是一个女情报员,她是要去颠覆这个人的国家的,可是夫差是一心一意爱她的,她最后真的被打动。她那个女情报员的角色,跟一个如此被爱着的角色,忽然发生了矛盾。很多人认为西施最后跟范蠡泛舟于西湖之上,过隐居的生活;可是很多人认为西施其实后来是殉夫差而死。我相信将来在文学跟美学上,还会有更多人为她翻案。

    曹雪芹最关心的也就是生命的两难,我所说的生命的两难是,一种妥协和坚持之间的两难。西施被选拔出来,完全改变了她的命运,一生轰轰烈烈变成一个历史的故事。当时她在西村,东村有另外一个女孩子也姓施,我们叫她东施,因为她想效法西施的美貌,民间留下了有贬义意味的一个成语,叫做“东施效颦”。可是林黛玉在这首诗里就写到,那个走向吴宫的,那个经过国家训练、背负着复国这么巨大任务的西施,跟那个一辈子在村子里面浣纱、结婚,过很平凡日子的东施其实是两难。她这里用到的句子是:“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邻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西施每一天在吴宫里面,回想的可能只是她儿时在溪边浣纱的一个情景。一个是一代倾城倾国的美人,一个可能是老死溪边,过着平凡生活的普通女子。生命永远在面临这种两难,这种两难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解决,也不知道如何解决。我觉得《红楼梦》里写到的两难常常并没有那么明显的偏向,只是在黛玉的生命当中,她宁可选择“一代倾城逐浪花”,是一个繁华到幻灭的过程,这个部分到第二首就更明显。

    肠断乌骓夜啸风

    第二首写到《霸王别姬》里面的项羽跟虞姬,她说:“肠断乌骓夜啸风。”开始就有一种巨大的悲壮,当兵败如山倒,一个国家要到灭亡的时候,楚霸王项羽跟他的马告别,晚上的风吹得这么悲凉。“虞兮幽恨对重瞳。”这句要解释一下,项羽最后唱的“力拔山兮气盖世”这首歌里面,结尾有“虞兮虞兮奈若何”,所以“虞兮”就是指虞姬。《史记》里面认为项羽是“重瞳”,就是眼珠有两圈,所以“重瞳”就是指项羽。

    下一句“黥彭甘受他年醢”,这里有些典故需要跟大家解释,“黥”是古代的一种刑罚,就是在罪犯的额头或者脸上刺字,这算是一种小的惩罚,可是也变成某一种侮辱,因为你永远带着这个标记去任何地方,人家都看得到。这里是指一个叫英布的人,他年少的时候犯过罪,被刺字,所以别人称他为“黥布”,后来他成为汉朝开国的大将。“彭”是讲彭越,也是汉朝的大将。“醢”是古代一个刑罚,就是剁成肉酱。黥、彭这两个替汉高祖刘邦打天下的人,最后的下场都非常非常惨,是被杀,被剁成肉酱。

    虞姬跳了一支死亡之舞,跳完之后就刎剑自杀,我们觉得是悲剧;可是对林黛玉来讲,她觉得真正的悲剧是帮人家打了天下,最后被剁成肉酱的那些人。这些人为了要勋章,为了要功名,苟延残喘地活着,可最后反而是一个最大的被侮辱的悲剧。对比起来,林黛玉会认同“饮剑何如楚帐中”,何不当年就在四面楚歌的营帐中刎剑自杀?

    生命有两种形态,一种是苟活,一种是宁为玉碎的死亡。如果宁为玉碎是黛玉的选择的话,她会嘲笑历史上为了现实的权力或者财富而去苟延残喘的人。所以我想第二首比第一首还要明显地显出黛玉的某一种选择,而且字句里面有一种真正的悲凉出来。

    绝艳惊人出汉宫

    第三首讲到明妃,就是王昭君。开始就是称赞她的美:“绝艳惊人出汉宫。”这个女孩子被选到皇宫里面去的时候,没有人认识她,可是大家真正发现她美,是决定要把她嫁到匈奴去的时候,绝艳惊人,可是已经要走了,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这里把美放在了一个最大的绝望当中,林黛玉的美最后其实是跟绝望组合在一起的,好像变成了人世间最大的遗憾。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薄命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畀”字我们现在用得比较少,是交付给什么人的意思。画工讲的是毛延寿,就是他当时负责把后宫三千佳丽的容貌画下来以后交给皇帝的。所以这里面有一点责备的意思,说你这个皇帝,你如果要爱美色,你也自己去看一看。

    宋朝的王安石曾经就对这件事情翻过案,他说“意态由来画不成”,就是说自古以来,人真正的美、内心的气质是画不出来的,所以“当时枉杀毛延寿”。但是不管怎么讲,都觉得这个皇帝是有一点糟糕的。所以对于汉元帝这个角色,历史上大概是批判最多的。我认为在昆曲众多的戏里面,最美的一出就是《昭君出塞》,在戏里,王昭君告别的时候说:“满朝文武皆无用,却要我红粉去和藩。”那是我小时候读到的唱词,我觉得非常惊人。

    她最后的出走,其实里面有一种悲怆的感觉,也从昭君的口中透露出对于一个腐败的政治或者这种男性主流社会的一种极大谴责。黛玉写“绝艳惊人出汉宫”,这个“出”字的的确确代表一种出走,就是生命不需要这样被局限在那么小小的一个牢笼里,如果王昭君没有被选出来,她一辈子也不过就是三千个在后宫里面逐渐老死的女人之一而已,就是被囚禁的生命、被侮辱的生命形态。我们不要忘记《红楼梦》里面就有一个人——贾元春,宝玉的姐姐,嫁到皇宫去,等到她回来见父母的时候,父母是跪在地上的。她说:“你们不要哭,你们要哭,当年就不要把我嫁到那个不得见人的地方。”其实已经是批判了,就是曹雪芹非常同情后宫里的这些女性,因为她们的命运是在一个最不被尊重的状态,她们只是像货物一样被选择,甚至比货物还要糟糕,就是放在那个仓库里,被冷藏在那边,根本就不用的,也不被尊重的。所以,我想在昭君的这个部分里面,黛玉也带出了一个非常强的批判的意义。

    但王昭君的出汉宫,其实是她生命里面最大的转机。我们知道,匈奴的领袖是爱她爱得不得了的,想象一个在草原上骑着马,吃着牛羊肉的昭君,其实可能是另外一个女性的选择。在汉人的历史里面,觉得王昭君嫁到胡人那边去了,所以她是悲哀的,可是今天我们大概都觉得她嫁到胡人那边,恐怕是她生命真正转机的关键。

    瓦砾明珠一例抛

    下一个是绿珠,就是石崇的妾。“瓦砾明珠一例抛”,其实这些有钱的人,他们娶了好多的妾,对他们来讲不过是花一点钱就是了,这些人被当成是明亮的珍珠还是瓦砾,根本不重要。“何曾石尉重娇娆”,石尉就是石崇,因为石崇做过卫尉的官,所以称为石尉,他何曾真正看重这些美丽的女子?“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孙秀后来想要抢夺绿珠,那石崇也想要让步,最后绿珠就从楼上跳下来自杀死掉了。她不愿意她的生命一下子是石崇的,一下子是孙秀的。

    我们常常误认为绿珠是对抗孙秀的抢夺而为了石崇去自杀,我觉得黛玉的诗里面有女性更大的自觉,绿珠的完成是她自我生命的完成,她不见得一定为哪一个人。昭君并不见得是从汉元帝奔向呼韩邪单于,虞姬并不见得从项羽奔向某一个人,西施未必是从勾践奔向夫差,这些可能还是男性的主流意识里面想要安排的东西,觉得女性必须依附一个男性。在这里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女性她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那个自觉。她自己的选择,她走向生命的某一种完成形态,未必是依附在男性身上的。

    岂得羁縻女丈夫

    最后一个就是《风尘三侠》的小说里的红拂女。大家看过《虬髯客传》,她真的是一个侠女。“长揖雄谈态自殊”是讲李靖,“态自殊”是说这个人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是一个英雄人物,没有一般人的庸俗之态。所以对于红拂女来讲,她看到这样一个男子,会眼睛一亮,觉得还有人生命是这么发亮的,有光彩的。

    “美人巨眼识穷途。”其实李靖当时在落难,可是在落难当中还能够有生命的光彩,是红拂女特别感动的,就觉得这个人并没有因为落难,在穷途潦倒当中就卑微,他还能够“长揖雄谈”,还可以有他自己生命的光亮,所以红拂女才决定要跟他出走。《史记》里面写到卓文君的故事,在她丈夫去世新寡的时候,也是来了一个穷途末路的小子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弹了一曲《凤求凰》,她连夜就跟他跑掉了。因此在历史里面,曾经有过片断的对于这样自觉的女性的歌颂,可是在整个主流的体系当中,她们当然是非常悲剧性的人物。

    “尸居余气杨公幕”,杨公指的就是杨素,红拂女被杨公养在家里,待在那一层一层的帘幕后,好像一具尸首一样,只是杨素这个有钱有势的人家里的一个小歌妓。这里林黛玉特别用到一个词语叫“尸居”,其实就是行尸走肉,被养在那个地方,给你吃的、给你穿的,可是没有自己生命的自觉。“岂得羁縻女丈夫!”林黛玉歌颂这个红拂女像女中丈夫,她不会被绑住。“羁縻”是马头上绑的东西,用来控制马匹。如果一个真正有自觉的生命,不会被这些东西捆绑住,他有自我释放的可能。

    对《五美吟》的评论

    为这五个美人颂诗,远处呼应着黛玉的走向死亡,近处呼应着尤二姐、尤三姐的死亡。特别是尤三姐,因为尤三姐最后是用雌雄剑自杀,非常像虞姬这种刚烈女性的一种表现。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跟宝钗不一样,三个人之间的关系马上出来了。如果生命里面有一个知音或者知己,那个靠近的生命,不可能在观念上差别这么大。可是宝钗在这里跟宝玉、黛玉是决然不同,宝钗选择现世里的成功,黛玉是选择生命到最后的自我完成。

    《史记》这一本书,我一直觉得其实是我们文化里影响最大的,因为《史记》创造了好几个自我完成的生命,像荆轲、楚霸王、卓文君,还有《刺客列传》里面的这一类人,非常值得注意。如果你读《史记》,读完《项羽本纪》再读《高祖本纪》,你就会发现,天啊!司马迁太厉害了,因为司马迁就是要让你知道,得到政权的人是可以把亲生儿女推下车的那个人;而那个失去江山的人,反而是有情有义的人。《史记》这种精神如果一直存在,这个文化不会腐败,因为它会永远对现世里成功的人有指责、有批判;相反的,对于能自我完成,即使在现世里失败的人,也会有很大的赞美。《五美吟》的诗绝对要接到这个部分来看待一下。

    宝钗后面有一些她的文学评论,说这个诗怎么写得好,可是会觉得有一点迂腐,不能真正看到黛玉从生命底层出来的那种震撼。黛玉会准备了瓜果来祭奠这五个历史里面的女性,我刚才已经提过,这是在祭奠自己,只有在祭奠自己生命的时候,那个文学才会动人。可是宝钗在这里提到的是技巧、什么翻案文章这些部分,其实并没有碰到黛玉本身震撼性的东西。

    贾母回来奔丧

    下面就转了一个角色,提到贾琏,他是陪贾母跟王夫人到京城去了。现在贾琏回家,表示贾母要回来了,因为家里面贾敬死掉,所以也要奔丧。“恰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贾琏跟宝玉是堂兄弟的关系,大概不至于要去跪这个哥哥,那么他跪的是什么?因为贾琏是去服侍他的妈妈跟祖母,所以现在贾琏回来,他跪下来是问母亲好不好、祖母好不好,其实是等于跪在母亲跟祖母的面前。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㻞、贾珖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贾㻞、贾珖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这里有我们今天不太容易懂的地方。我们小时候还见过这种场景,有时候一个长辈死掉了,奔丧的人赶回来的时候,他的子侄辈就从灵堂一路跪出去,表示说在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没有把长辈照顾好。贾母跟王夫人到灵堂去,贾敬的儿子贾珍、孙子贾蓉立刻跪在地上扑入贾母怀中,其实里面有很大的抱歉。

    “贾母暮年之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这个丧事当中,恐怕心情最激动的是贾母,老人家特别难过,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哭毕,众人方上前一一请安问好。”因为贾母、王夫人离开家很久,现在刚回来,所以大家哭完灵以后,要给她们请安问好。

    “果然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感,至夜间便觉头闷心酸,鼻塞声重。连忙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足足的忙乱了半夜。幸而发散的快,未曾传经。”“经”就是经络,是说她这个病不重,还没有传到大的循环系统。“至三更天,些须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方才放心。”也借着贾母这个老年人的身体不适,从刚才林黛玉写诗转到下面贾琏要去调戏尤二姐的戏。

    小说的转非常不容易写,林黛玉刚才写诗的这个部分是非常悲凉、非常绝对的,下面贾琏要调戏尤二姐的时候,其实有很多不堪的东西,中间要借着贾母的这一段场景,慢慢地转过来。

    “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过去有一些情形,是可以不去送出殡的。比如丈夫去世,妻子不去送殡这个礼节,最早可能出于善意,因为那种送别太难过、太伤心了,所以就让她避开了。可是后来变成礼节的时候,就以讹传讹,说如果去送,妻子就会改嫁,变成蛮奇怪的东西。《红楼梦》里面常常在讲情跟礼之间,其实情比较真,礼是后来制订出来的一个规范。怎么去平衡,恐怕也是作者非常关心的一个问题。

    贾蓉亦非好意

    因为家里面忙,所以“家中仍托尤老娘并二姐、三姐照管”,这时候贾琏有机会了。“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姊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尤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贾琏只要有几分钟,就会去偷情。我有时候想说这个王熙凤是不是管得太严了,严到贾琏只要抓到一点点机会,他都要去找一个人。曹雪芹其实并没有把贾琏写到很坏,就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结了婚,娶到王熙凤,王熙凤又漂亮又能干,一切的东西都是掌控性的,包括这个丈夫都是掌控在手里的。可是我们知道,只有一个东西是无法掌控的,就是欲望,最后贾琏就一直想要逃开这个掌控。有时候我也在想贾琏大概不见得情欲会到这种程度吧,会不会是另外一种叛逆?就是只要有一点机会,都要去沾惹一点什么东西。

    后来刚好办丧事就缺五百两银子,贾珍跟贾蓉商量说昨天有人送礼,刚好是五百两银子,花了二百两,还剩了三百两交给尤老娘了,今天我们去把那个银子取回来。那另外缺的二百两怎么办?要不要去借?贾琏刚好听到了,他想这是大好的机会,可以去靠近尤二姐、尤三姐,就跟贾珍说:“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项银子,还没有使呢,莫若给他添上,岂不省事?”意思说自家兄弟,就从我这边先拿二百两银子,凑起来刚好可以用。然后贾琏就和贾蓉一起去取钱。

    “在路间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好,令人可敬可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里及你二姨一零儿。’”我们前面提到,宝玉对所有的女性很少做比较,他觉得每一个女性被尊重是因为她是不可取代的。可是贾珍、贾蓉、贾琏在一起老是比较女性,哪一个怎么样,哪一个又怎么样。其实这些男人中间有一种他们的是非。真正的爱,大概不会这样去伤别人的。贾蓉当然聪明得不得了,马上就听出来了,所以就说:“叔叔既这样爱他,我给叔叔作媒,说了做二房,如何?”

    这个侄子也够大胆的,晚辈给长辈做媒。贾琏笑着说:“你这是玩话,还是正经话?”贾蓉道:“我说的是当真的话。”贾琏又笑道:“敢是好呢。只是怕你婶子不依。”他第一个反应是说,我怕王熙凤怕得要死,不敢。“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就是担心尤二姐的妈妈不愿意让他偷偷摸摸在外面金屋藏娇。我想这里面又牵涉到母亲的角色,这个母亲会觉得女儿养了一辈子,应该明媒正娶,有一个大大方方的婚姻。“况且我听见说你二姨已经有了人家了。”贾蓉就跟他解释:“这都无妨。我二姨、三姨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听见说,我老娘在那一家时,就把我二姨许与皇庄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如今这十数年,两家音信不通。”他的意思是,这是小时候定的亲,这么多年根本就没有来往,所以没有关系的。可是我们注意一下后来王熙凤就利用这个张华去告,然后把尤二姐活生生弄死掉。这就是王熙凤的厉害。

    然后贾蓉又说:“我老娘时常报怨,要与他家退婚,我父亲也要将二姨转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过令人找着张家,给他十数两银子,写上一张退婚字儿。想张家穷极了的人,见了十数两银子,有什么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这样人说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亲都愿意。”之后贾蓉还给贾琏出了不少主意。“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听了贾蓉一篇话,遂为计出万全,将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因他同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

    注意“不能畅意”,这个小孩子其实很多心机,而且是跟他爸爸在斗心机。他喜欢这两个女孩子,他爸爸也喜欢这两个女孩子,他每次都在躲他爸爸,所以他爸爸的机会是多过他的。他现在想尤二姐嫁给贾琏以后,在外面金屋藏娇,他爸爸比较不方便去,他就更方便去。而且因为王熙凤管贾琏严得不得了,贾琏其实不太容易有机会去。所以他就觉得太好了,所有的钱都是贾琏出,然后他去玩。所以贾蓉蛮可怕的,是很有心机的一个角色。

    贾琏与尤二姐调情

    贾琏这个时候也是有一点昏了头,其实他应该知道王熙凤绝对不会容得下他做这样的事,可是“欲令智昏”,情欲上来的时候,大概头脑的分析力也会越来越弱了,何况贾琏本来就有一点笨笨的。所以他就真的非常大胆地做了这件事,贾琏一生最伟大的“事业”就是这件事情——娶了尤二姐。这一场戏到现在只是一个开始。

    到了宁国府,贾琏偷空就去找尤二姐,他直接跑到贾珍房里了。“原来贾琏、贾珍素日亲密,又是弟兄,本无可避忌之人,自来是不等通报的。于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侯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让贾琏进去。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床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环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三姐。”这个时候贾琏觉得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贾蓉当然很聪明就躲开了。“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尤二姐亦含笑让坐,便靠东边板壁坐了,贾琏坐在上首”,刚开始很规矩,“与二姐寒温毕”。“寒温”就是问最近好不好,天气有点冷要多穿衣服等等。贾琏就笑着问:“亲家太太同三妹妹那去了,怎么不见?”其实有一点打探说是不是真的你一个人。尤二姐说:“才有事往后面去了,也就来的。”这个时候,伺候的丫环因为倒茶去了,没有人在眼前。“贾琏睨视二姐一笑”,斜着眼睛看叫“睨视”,已经有一点动作在暗示。调情一开始是眉目传情,不是语言,是用眼角在传情。“二姐亦低了头,只含笑不理。”尤二姐就低了头,觉得他这个表情是不正经的,没有跟他也眉目传情。可是“含笑”两个字很有趣,表示没有生气。

    “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心里面有一点想动手动脚,“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手巾摆弄,便搭讪着,往腰内摸了一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了带来了,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赏我一口吃”,这个话也不是很正派的。

    尤二姐说:“槟榔倒有,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这里也有一种隐藏性的勾引,我们今天不是很容易懂,你会觉得她有一点拒绝,可其实不是拒绝,是说我从来不给别人吃。意思是说我不是那么随便的,可是如果她给了贾琏,很奇怪,就表示说她特别对这个男孩有意思。“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来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都揣了起来。”

    这时候贾琏就很想表示他对尤二姐的爱跟喜欢,“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汉朝的九龙玉佩,当然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拴在手巾上,趁丫环回头时,撂了过去”。因为两个人隔了一段距离坐,他就甩过去,怕碰碎,所以用手巾包起来。这时尤老娘跟尤三姐回来了,刚刚传了一个讯号,可是有外人来了,贾琏就很急,“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只是不理”。尤二姐就不拿,当然不能随便拿,随便拿就是接受。有一个戏叫《拾玉镯》,就是我把玉镯放在地上,如果她拿了,就表示她喜欢我。

    “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手巾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现在大概年轻人因为没有这么多禁忌,所以读《红楼梦》会不是那么容易懂,觉得干吗那么麻烦,直接讲就好了,可是过去因为在那个封建的社会里面,这些东西是要避人耳目的。调情本身最大的快乐大概在那种隐藏的紧张里面,又怕太太知道,又怕尤二姐的妈妈知道,所以中间就有很多暗喻的东西。

    贾琏的心理

    贾琏调情,有一部分的责任是王熙凤要负的,当你把校规定得太严的时候,学生就会找机会在校规里面犯一点罪,那个犯罪就特别有快感。戒律是另外一种引诱,上帝不准亚当、夏娃吃的果子,最后他们一定去吃,而其他的果子,他们未必要吃。如果用青年心理学的方法去分析贾琏,你也会觉得这个人很可怜,因为王熙凤太精明厉害,他平常根本没有偷情的机会,所以这个时候他就开始玩了这样一个游戏。

    最大的诱惑跟勾引就是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所以尤二姐好像也是一个调情高手,她说她的槟榔从来不给别人吃,可是讲完以后她又撂过去,那个玉丢过来当下她也不拿,都是欲擒故纵。其实尤二姐自己也要为鼓励贾琏偷情负很大的责任。

    有时候《红楼梦》有很多让我们非常意外的东西,比如,我跟很多人说,贾宝玉他们都吃槟榔,很多人说乱讲,可是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里面有很多真的不是我们凭着主观猜测可以猜到的,包括吃槟榔,包括喝法国葡萄酒,包括宝玉可能会用法文给他的丫头取一个法国名字。所以《红楼梦》有一个更丰富的空间,而这个空间之大可能也是因为这个作者对生命本身并没有定性的看法。最好的文学对生命的态度,其实是一个流动的状态,因为生命本身太复杂、太丰富了,人性本身也太丰富了,因此任何定性的东西,都很难把人生完全地框架在里面。相反,当他用了一个流动的写法时,你就会发现有很多层出不穷的、活泼的东西开始出现。

    这一段小说如果拍电影的话,好像连分镜表都已经做好了。怎么样用手巾绑着玉,怎么趁着别人不注意丢过去,怎么样看到有人来,紧张得不得了,暗示她说赶快拿,而对方就坐在那边不拿,然后又急着去见客人,见完客人一回头看到那个东西不见了。镜头跟着一个物件,情感在其中周旋。

    金屋藏娇

    贾琏一看尤二姐把东西收起来,就放了心,大家聊起天来。贾蓉的聪明就在这里,他先在尤老娘面前赞美他这个叔叔多好多好,然后跟尤老娘说:“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和二姨说的姨爹,比起来,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儿。老太太说好不好?”又是一个暗示,如果直接说:我叔叔要娶她,可能会被拒绝。

    通过贾蓉,终于说合了这件事情。这是贾琏一生最伟大的、轰轰烈烈的事情,兴奋得不得了,因为他一直活在王熙凤的王国里,现在他终于在外面营造了一个自己的国度。他在外面买了一所房子,虽说房子不大,可是有二十多间——可以看到那个时候的贵族真的很奢侈。然后又拨了一窝的用人去服侍尤二姐,那用人当中有鲍二,鲍二的太太就跟贾琏上过床。这一伙人全部到了这个藏娇的金屋当中去了。

    从第六十四回的后半开始,尤二姐被接到这个地方,变成金屋藏娇之后的第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回,大概有五回,整个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才结束。我跟很多朋友提过,《红楼梦》里面第六十四回到第六十九回抽出来可以成为一个中篇小说,其实就是《红楼二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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