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酸凤姐闹翻宁国府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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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熙凤做足准备

    王熙凤知道了贾琏在外面金屋藏娇这件事情,经过缜密思考,她决定了怎么做。我们看到在性格的描绘上,王熙凤精明冷静,并不是说她内心没有嫉妒、憎恨或者伤心,其实她的嫉妒蛮严重的,可是所有的嫉妒、憎恨、伤心都是情绪,她有一个比这个更高的要求是:怎么样在这个状况里,扳回优势。

    “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特别注意,依照自己正室一样的装饰陈设,这个才是了不起的。王熙凤完全摆出她没有欺负人的感觉,因为欺负人慢慢再来,不必一开始就表现欺负人。王熙凤其实这个时候又嫉妒、又憎恨、又伤心,可是她还在做一个冷静的事。因为她要长期去安排,所以这个时候绝对不会乱手脚,而是一步一步按部就班来做。她也算准了,所有的东西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尤二姐一定会来。

    我想今天如果说有一个丈夫在外面金屋藏娇,大太太知道了,赶到一个小套房,和这个女人说,你就跟我一起住,我看她不见得会答应。王熙凤大概算准了尤二姐这样的人,因为心里面觉得矮人家一等,被藏在外面总是不名誉的,觉得这个大太太这么好、这么包容,还收拾三间房子,里面家具和正室一样,照顾这么好,所以她会答应去。可是我们知道尤二姐千错万错就错在这个答应进“东厢房三间”上。她在外面的时候,还有机会,有一天不行的时候,她甚至还可以逃亡;她在这里,就死定了,逃都逃不掉。所有的用人都是王熙凤的人,王熙凤还交代说:“你们给我好好看着,有走失逃亡,我要你们的命。”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就知道尤二姐惨了。

    王熙凤在打造一个精致的监狱,而且是一个死牢,就是要尤二姐死在里面。她最后对待她的对手是狠得不得了,当然我们并不见得一定要把她作为纯粹的坏人来考量。作为一个女性在那个时代当中,她没有任何可以跟男性去争强的东西,所以等到她要反扑的时候,那个反扑有时候真的是有一点狠毒。常常有很多人讲历史上的宫闱斗争,大概是最残酷的事。汉朝的吕后为了要去对付自己丈夫喜欢的妃子,把她剁手剁脚做成人彘,扔到厕所里面。那个恨是很难解释的。过去读历史最害怕的就是读到这种东西。或者像民间传说里面,武则天为了要争取皇后的位置,在皇后探望过她的孩子之后,她自己就把孩子给勒死了,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亲生母亲会勒死孩子,认为是皇后做的。所以皇后被废掉,她就做了皇后。宫廷里面斗争的恐怖跟可怕,其实我们也可以拿来作为印证这个时候的王熙凤。她太知道权力斗争是怎么回事,而这个权力斗争跟男性在政治里的斗争又不完全相同,她必须很隐秘地来做这个事情。我们讲的“阴狠毒辣”就在这里显现出来,可表面上是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因为过去的女性出门都要禀告公婆,都要有理由的,不能乱跑,所以她还必须假造一个名义。“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她不能不先交代,她可以瞒别人,可是最贴身的心腹,她必须要交代。

    尤二姐初见王熙凤

    王熙凤去见尤二姐的时候,那个场面跟画面是最动人的,你没有办法想象王熙凤可以安排她自己出场,让尤二姐看到她的时候,她是一个这么不动声色的状况。我觉得这一段文字的精彩跟漂亮是非常值得我们细读的。

    我们看到王熙凤等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白色变成这一段里面最重要的一个色彩,整个是白的。白是一种干净,尤二姐眼里看到王熙凤的“白”是一种单纯,是一种洁净,因为尤二姐自己单纯、干净。可是白本身也是一种恐怖,白几乎预告到死亡事件的出现。我相信曹雪芹不写小说,画画的话也是了不起的画家。

    几笔下来,画面色彩立刻让你觉出一种素净,可是也不要忘记素净本身也是某一种荒凉。这个时候我觉得王熙凤的心境上是荒凉的,因为她所有可以信任的底线全部崩溃、瓦解——自己小产养病,丈夫在外面另外娶了一个女人,而所有的人都瞒着她——她其实心里面有一种荒凉。

    “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扣门。”兴儿原来是贾琏的马前卒,帮着贾琏去买房子、置办家产,接尤二姐进门。后来他受到王熙凤的威逼利诱,最后衡量轻重,变成了王熙凤派。现在,带着王熙凤去找尤二姐的就是他,因为只有他知道路怎么走。“鲍二家的开了门。兴儿笑说:‘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兴儿笑说”这个“笑”字用得特别好,他没有惊慌、没有害怕,因为他已经投靠了。

    简单的一句话,可是鲍二家的听了,“顶梁骨走了真魂”,一下就吓昏了——有时候一句语言有这么大的力量——所以“忙飞进报与尤二姐”。注意这里面的层次,尤二姐毕竟不是鲍二家的,“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来迎接”。

    这个见面的场面非常了不起,一般的影视的改编都拍不好这种场面,这种场面里面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尤二姐觉得,大太太来了,这个大太太是传说里面厉害得不得了的女人,她会怎么对待我?王熙凤也在想:尤二姐到底有多美,可以把我丈夫霸占掉了?要怎么对待这个女人?这两个女人相见的过程当中,所有的东西其实尽在不言中,因为尽在不言中,所以作者没有一开始就让她们讲话,而是尤二姐在看。

    所以中间有一段好像是电影里面的停格,忽然停住,两个人都在观察对方,因为第一次见面。今天我们连续剧看多了,所以有时候碰到学生说最近他爸爸在外面有了个外遇,妈妈大哭大闹,真像连续剧。我想他们只有连续剧可以学,可是《红楼梦》看多了的那一代,两个人见面的时候,恐怕是另外一种表情。《红楼梦》里面两个应该是敌对的女人见面的时候,那个场景是极其冷静的。

    “尤二姐一看”,她在看谁?看王熙凤。“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这一句话出来已经漂亮得不得了,王熙凤头上的珠宝全部拿掉,全部是银器,银都是白色的,发亮的,所以白色里面有冷冷的光。会不会觉得是王熙凤冷静、杀人不眨眼的气质开始出来了?“身上月白缎袄”,从头看下来,看到身上穿的袄子是月白色的,像月光一样冷冷的。“青缎披风”,青是藏青,一种深蓝色,传统民间办丧事的时候就是白跟深蓝两种颜色。下身是“白绫素裙”。所以从头上的银器到身上的月白袄子,到下面的白绫素裙,你看到一身的白色。

    如果大家看过传统戏剧里的《白蛇传》,白素贞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一身素白。白素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角色,她是毒蛇,有很毒的部分,可是她又有很女性的美。冷若冰霜,又艳若桃李,这两个部分综合的时候,会产生非常奇特的一种爱慕性的部分。我觉得在民间塑造出来的《白蛇传》里面的造型,其实就是现在王熙凤这个造型。

    王熙凤威势逼人

    “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我们一再提到《红楼梦》只要文字进入三个字、四个字或五个字,一串出现,都是视觉上的缓慢,镜头走得特别慢。眼角的部分往上吊,称为丹凤眼,有一种锐利的感觉。王熙凤的美忽然出现一个绝对凝练的表情,这个女性在极度的暴怒、痛苦、伤心的时刻,没有失去她贵族的身份,给尤二姐一个有威严、有权威的感觉。下面又出现诗句:“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再一次印证,《红楼梦》只要出现对仗性的句子,绝对是作者在赞叹。可是特别注意一下,在你人生最慌乱、最伤心、最幻灭、最痛苦的时候,还让别人觉得美,那个生命是有她自己把持的力量的。她素衣素服出现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非常复杂的一个心情的象征。

    尤二姐基本上是一个温和、善良,没有什么心机的女人,她对人也没有防范,她有一点意外、有一点吃惊,可是既然来了,她就大大方方出来,以礼相见。她大概会预期说王熙凤会骂她,会闹,会打她之类的,可都不是。我们透过尤二姐发现,这时候一定是王熙凤冷冷静静的,她才能够有机会从上到下把王熙凤看了一次。你会感觉到作者在描绘尤二姐的眼睛看到王熙凤时,尤二姐已经输了,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真是漂亮,干干净净,这么有礼貌。王熙凤第一个摆出来的威仪跟阵势已经让尤二姐完全信服了。

    因为先天上尤二姐是外面包养的女人这样一个身份,她当然自己就矮了一截,尤其在古代的社会,她会觉得她永远不如王熙凤,王熙凤的家族、背后的背景这些,我相信她也知道。在整个观察的过程里,作者很细心地描绘尤二姐如何看另外一个女人。我们特别注意女性的眼中看另外一个女性,而她们之间可能有复杂的功利关系的时候,其实那个描绘是特别有趣的。

    王熙凤这个时候在演戏,包括她这一天坐什么样的轿子来,穿什么样的衣服,头上应该戴什么样的首饰,她全部设计好,因为她要让对方一看到她就已经先输掉。王熙凤抓到的一个把柄是家里在办丧事,皇帝特别下过指令,这一段时间不能婚嫁,停止所有的娱乐喜庆活动。为什么王熙凤白衣素服?她其实先有一个下马威的意思,是说:我们都在守孝,你怎么会不知道国法家法呢?家法要守丧三年,国法是皇帝下过指令不准这个时候婚娶。她先抓一个大的名堂来镇住尤二姐。

    尤二姐倾心吐胆

    “两个女人搀扶入院来,尤二姐赔笑忙迎上来万福,张口便叫:‘姐姐下降,不曾远迎,望恕仓促之罪。’说着,便福了下来。”王熙凤她们基本上是旗人的装束,她不可能像汉人一样磕头,因为她们的鞋子是一个平板,底下有一个圆柱在脚的中央,所以清朝女性见面的一个礼节就是正正地蹲下去,两个手放在腰的旁边,也就是“道万福”,用动词就是“福下去”。这两个人不是没有斗争的,可是斗争当中有另外一种礼数在。

    这一场戏真的是有趣,你会发现双方的周到。尤二姐知道她后半辈子其实还是靠这个女人,大房对她怎么样,影响她一生的命运,所以虽然还不知道王熙凤将会怎样对待她,可是至少她自己先周到一点。

    “凤姐忙赔笑还礼不迭。”王熙凤平常也不太这样子,这个大房忽然大方起来了。面前是她的情敌,是她生病时丈夫瞒着她在外面娶的一个女人,她也没有打,也没有骂,也没有闹,还“赔笑还礼不迭”,然后“二人携手同入室中”。有点不可思议。读者的预期是事件爆发以后,王熙凤的嫉妒暴怒将要变成一个连续剧式的吵闹。可是没有,见面是彬彬有礼,讲话优雅大方的感觉。

    “凤姐上座,尤二姐命丫环拿褥子来便行礼。”这里面还是有礼节,因为王熙凤是原配,所以尤二姐这个时候绝对不敢坐上座,请凤姐上座,凤姐也一定坐上座。刚才行万福只是接她,现在要正式拜见,要跪下来磕头行大礼了。她说:“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诸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尤二姐是非常真心地讲这个话,她出身很低微,自己没有依靠,如果王熙凤真的作为原配可以包容她的话,尤二姐大概真的对她服服帖帖。我小时候亲眼看过当时有大太太、二太太住在一起的,她们可以相处得极好。二房对大房真的像对一个老姐姐或者母亲一样地去照顾。所以有时候人很复杂,连续剧里面把这种三角关系一味讲成只是吃醋、嫉妒也不尽然,有时候人有另外一种情感出来,非常难解释的。我觉得尤二姐其实有一点想扮演这个角色,想跟王熙凤变成很好的朋友,好好服侍她,也忠心地跟她在一起。

    有没有发现平儿也是这样的角色?因为平儿是跟着王熙凤陪嫁来的丫头,理所当然就变成了贾琏的妾,可平儿从来不跟贾琏发生任何暧昧的关系。贾琏一进房,她就出去。她想让王熙凤放心,因为她怕王熙凤,她也忠心服侍王熙凤。有没有感觉到王熙凤有一种在女性当中非常奇特的权威?因为她有一部分男性阳刚果决的个性,所以女性也会服她。

    可是王熙凤绝对没有办法容得下她身边有一个尤二姐这样的角色。

    王熙凤巧言设局

    “说着,便行下礼去。凤姐儿忙下座,以礼相还。”我们大部分时间看到凤姐坐在她的椅子上,别人跟她报告什么,她头都不抬的,可是这一次她真的不太一样了。注意王熙凤这一天真的在演一出戏,这个角色不是她平常的角色。这个时候她希望尤二姐完全信服她,她知道在弱势的状态最容易让对方相信。尤二姐还没有到她精致打造好的牢狱里去之前,她还要对她非常好。所以她这里面其实是一个设计。下面大家读一下王熙凤讲话的内容,也会吓一跳。

    她说:“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的只劝二爷保重,不可眠花卧柳,恐叫太爷、太太耽心。”她用女性的共同点在打动尤二姐——我们是女人,女人都有女人一些妇人之仁的看法。“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了我的意。若是在外包占人家姐妹,瞒着家里也罢了,今娶了姐姐作二房这样正经大事,也是人家大礼,却不曾对我说。”意思是说,娶你尤二姐是一个大事情,而且我很高兴他娶了你,你应该是明媒正娶的,不要金屋藏娇藏在外面,你跟以前贾琏玩的那些女人其实不一样。她这个时候就是要取得尤二姐的信任。

    “我也曾劝过二爷早办这件事,果然生个一男半女,连我后来都有靠。”她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因为她没有生男孩子,所以如果娶了二房、三房,将来可以生一个男孩子的话,她也有靠。所以王熙凤的意思是:我干吗要阻碍他,如果他娶了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又生了一个男孩,这个小孩将来就是我的儿子,有什么不好?这里还有一层意思是说,将来如果尤二姐生下一个男孩,这个男孩要叫王熙凤妈妈,叫尤二姐姨娘。

    “不想二爷反以我为那等嫉妒不堪的人,私自办了,真真叫我有冤没处诉。”其实我觉得王熙凤的嫉妒还不只是女性的嫉妒,她的嫉妒里面有一部分是她的好强。因为她是贵族家的女孩子,她觉得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输,她聪明、漂亮,一切的东西都是比别人强的,所以她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她的丈夫会喜欢另外一个人。

    “我的这个心,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下面她开始说谎了,其实她刚刚知道这件事情,马上就安排所有的计谋;可是她说成只是担待贾琏和尤二姐,所以就没有说出来。“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觉得王熙凤的语言好奇怪,她从来不用这种语言,连跟贾琏她都不讲这个话的。所以这里面全部是圈套,当一个人可以完全放下强势的身段,变成弱势的时候,她是最厉害的状态。她计谋最重要的核心是让尤二姐“……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房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就是把尤二姐骗到她身边看管,可是尤二姐完全不懂。

    王熙凤讲得漂亮,冠冕堂皇,忽然把尤二姐跟她拉到一边了,对立的人是贾琏,这才是大房厉害的地方。“若姐姐在外头,我在里头,虽愚贱不堪相伴,妹妹想想:我心里怎么过的去呢?再者,使外人听着,不但我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姐姐的名儿也不雅;况且二爷的名声更是要紧,倒是谈论咱们姐妹们还是小事。”她完全反过来讲,她是强势者,却说成是弱势,说尤二姐如果不跟她回去,表示说她又笨、又贱,不能够做尤二姐的陪伴者,她心里真的不安。再说,贾琏是朝廷做官的,金屋藏娇毕竟不好,也要为贾琏着想。可以看到,她打动尤二姐的方法是好几个角度。

    尤二姐滴下泪来

    下面她就讲到一个重点。尤二姐还在犹疑,因为平常用人总是在讲王熙凤多么坏。王熙凤当然知道,所以她说:“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姐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这是最打动尤二姐的话,就是说:这个女人真那么坏吗?如果真那么坏,公婆会容她吗,旁边的妯娌姊妹会容她吗?而且贾府是这么有规矩的一个大家族,怎么会让一个女人胡作非为呢?凤姐在这里几句话就把尤二姐的心防全部撤除。

    这一段话很长,可是注意凤姐是一步一步来的,先劝尤二姐搬去跟她住,看到尤二姐还有一点犹疑,就开始怂恿她,说:“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同亲妹,和同骨肉。”意思是说,以后连大小,什么二房大房都不分了,完全一样的。

    王熙凤的口才还是了不起的,四个字、四个字这样一连串出来,像诗句一样去打动人。说我们这一生,命运是相连的,高兴就一起高兴,不高兴就一起不高兴;我们像姐妹、骨肉一样。这个时候我们暗叫不妙,如果尤三姐没有死还好,因为尤三姐够聪明也够透彻,这个妹妹绝对不会让她姐姐搬进去。可是尤三姐死了,王熙凤的计谋才能得逞。

    “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认错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后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我去,我亦情愿在此相陪。我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洗。”有点可怕,对不对?王熙凤一辈子大概没有服侍过几个人梳头洗脸,现在她忽然跟一个弱女子说,我愿意服侍你。“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我死也愿意。”她说我现在生死都靠你了,我的丈夫在外面金屋藏娇,已经不爱我了,我人老珠黄,那我这一生将来还会不会受到丈夫的重视,完全靠姐姐。最厉害的一招是,她说她不回去了,情愿在此相陪。王熙凤的厉害,真的是不可思议,我想我们一般人还开不了这个口。

    可是记不记得前面尤二姐问兴儿这个琏二奶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时,兴儿说:“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尤二姐都忘了,现在全部事情印证。王熙凤这一段话说得这么柔软、这么悲情,她完全在演戏,可是尤二姐一步一步上当。

    “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所以你看到尤二姐真的是单纯的,单纯到别人说什么话她都会相信。所以我想这是为什么小说里大家对于王熙凤不原谅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对手太弱了。对手太弱的时候,要把对方害到这么惨,读者就很容易同情这个弱者;如果这个尤二姐也够强,我觉得我们的同情会少一点。

    尤二姐心防瓦解

    “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座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尤二姐见他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尤二姐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是平儿,所以她不敢受礼,她说“你我是一样的人”,就表示她们都是妾。那凤姐赶快又起身说:“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她现在就捧尤二姐,说你跟平儿是不一样的。“说着,又命周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见之礼。”其实真的是重礼了。“尤二姐忙拜受了”。

    “二人吃茶,对诉已往之事。”这个时候你看到尤二姐就掏心掏肺了,说她怎么过来的,她跟贾琏怎么样子,所有的细节全部告诉王熙凤。已经变成情同姐妹了,没有什么隐瞒。“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语。尤二姐见了这般,便认他作极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会,竟把凤姐认为知己。”尤二姐一步一步死在凤姐手中,也是因为她有自己的弱点,当她死心塌地把对方当成生命里面最值得信任的对象时,对方刚好是一个把她恨之入骨的人,而那个恨完全不露痕迹。

    “又见周瑞等媳妇在旁边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这些是王熙凤的心腹,她们当然这样讲,所以王熙凤旁边有帮腔的人,都是要把尤二姐诓骗到那个牢狱当中去。“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这时候,尤二姐的心理防线早就已经瓦解了。

    所以她就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样?”我觉得这一句话里面有一种伤心,贾琏置办了二十间房子,让尤二姐住在这里,拨了一批用人给她,这几个月是尤二姐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有自己的地,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用人,是一个自由独立的状况。这一段新婚的时光,是她最美好的日子。可是她跟王熙凤走,好像也有一个预感,有一个什么东西要结束了,属于她自己的那一个美丽生活的梦境将要破灭。

    好,你看到王熙凤的回答很有趣,她说:“这有何难,姐姐的箱笼细软,只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笨货要他无用,还叫人看守。姐姐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对王熙凤这样的大贵族来讲,这间小套房算什么,不要了。所以她处理的是物质,可是这对尤二姐来说,是她一生的眷恋——那个是她新婚的被子,那个是她新婚的枕头。这里面其实有一个女性一生得到的唯一一次最美好的爱情,将要在这里幻灭的感觉。如果尤二姐敏感,她应该知道王熙凤这个人是无情的。

    苦尤娘赚进大观园

    王熙凤还是给尤二姐一个误会,说尤二姐是主人,她要派谁管这个房子,就让她派。可是因为所有的用人这个时候全部倒戈,贾琏派的人全部变成王熙凤派的人,所以尤二姐留谁在这里看守,王熙凤都十拿九稳。我们知道贾琏把很多私房钱藏在这里,把很多珍贵的首饰送给尤二姐。可是尤二姐死的时候要找金子都找不到,其实就是这一次搬家出了问题。我觉得最惨的是尤二姐要吞黄金自杀的时候,找金子找了半天,才找够把肠子坠断的金子。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有首饰了。所有这些细节都可以看到在这里有一种呼应,就是王熙凤是完全毫不留情的,扫得干干净净的。

    尤二姐说:“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不明白世事,如何敢作主?这几件箱笼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这一段话是最惨的,尤二姐好像有点在交代后事。尤二姐的单纯可爱就在这个地方显现,对比出这个时候王熙凤的心机,读者会有一种难过,觉得不忍心对这样的女性下毒手,因为她完全没有防范。

    “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当然这就完了,所有的东西都变成王熙凤的了。“于是催着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携手出来,同坐一车。”这一段当中,两个人总是握着手,外面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两个人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所谓世俗讲的情敌的对立根本没有,好得不得了。王熙凤让尤二姐跟她坐在一起,然后悄悄告诉她说:“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这句话是吓尤二姐的,因为她是来自一个低收入的贫民家庭,对于豪门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被吓住了。所以等一下把她带进去以后,没有先带回家——刚才不是骗她说有三间房子已经整理好,要带她回家吗——而是先把她藏在大观园李纨那里。王熙凤说:“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去。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姊妹们住着,轻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里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

    尤二姐说:“任凭姐姐裁处。”尤二姐已经好几次说:“我这一生就交给你来办了。我什么事都不懂,那由你来料理。”所以最后连生死都交给她了,一步一步走上完全没有办法自主的命运。“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进大门,竟奔后门而来。”这样就偷偷把尤二姐骗进了大观园。这回的回目叫“苦尤娘赚入大观园”,这个“赚”是骗的意思。过去我讲过一张中国古画叫《萧翼赚兰亭图》,那个“赚”也是骗的意思。

    善姐不善

    “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尤氏进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彼时大观园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多人来看问。尤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王熙凤在用她的威严“保护”尤二姐。注意一下,保护尤二姐是做给大家看的,其实也是因为不透露风声,王熙凤才有机会安排她自己所有的计谋。

    “园中婆子、丫环都素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凤姐悄悄的求李纨收养几日,‘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的。’李纨见那边已收拾房屋,况在服中,不敢张扬,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大家都上了王熙凤的当,觉得是因为违反了国孝、家孝,在外面金屋藏娇,所以要瞒着,而没有想到她其实可能在隐瞒其他的事情。

    下面开始变了:“凤姐又变法将他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几个丫头送他使唤。”王熙凤想尽方法把尤二姐原来用的人全部退掉、换掉,换成她的人,这个是最厉害的,因为你身边只要有一个自己人,你到时候还可以通风报信。尤二姐最后死的时候非常惨,身边全部是王熙凤的人,她自己陷在一个绝对孤立的状态中。所以王熙凤这样的人搞政治,大概也是不得了的,她打击对手的时候绝对不是先直接打击,而是把对手身边的帮手先去除,等到有一天对手孤立的时候,重重一击,对方才会真正死掉。

    这些都是王熙凤这样一个充满心机的人的安排。王熙凤又暗暗吩咐大观园里的用人们:“好生照看着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帐。”这一句话一出来,你就恍然大悟她不是在保护尤二姐,而是在软禁她,因为她要慢慢折磨她。如果尤二姐这个时候逃走了或者上吊自杀了,王熙凤的戏就演不下去了。尤二姐的自杀,没有人怪到王熙凤身上,大家还觉得王熙凤对她这么好,她怎么还自杀,她要用这个方法去整尤二姐。

    “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合家之人无不纳罕,都说:‘看他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没有几个人看出她的计谋。“那尤二姐得了这个所在,又见园中姊妹各各相好,倒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其所矣。”读者为什么会同情尤二姐?因为尤二姐没有任何害人之心,王熙凤把她安排在这里,她见不到贾琏。可是她也没有抱怨,她觉得蛮好的,认识这些姐姐妹妹,大家相处得也都很好。

    “谁知三日之后,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尤二姐因说:‘没了头油了,你去回声大奶奶拿些来。’”如果她自己有丫头的话,根本不要讲话,丫头就会为她准备。可是这个善姐就说了:“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那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你看,只要一点头油,她就讲了一串。

    《红楼梦》有时候在用反面的字,善姐这个丫头对尤二姐不善良到极点,可是她的名字叫善姐。而且这个善姐越说越难听:“我劝你省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他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的,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活不活,你又敢怎样呢!”尤二姐不只物质上开始窘迫,接下来还要听难听的话,经受双重的打击。

    这个丫头完全不把尤二姐看在眼中,我们当然知道凤姐根本没有让一个好的丫头来服侍尤二姐,大概也故意要这个丫头来整尤二姐。这种比较没有受过教育、没有知识的用人,其实很容易被挑唆的。所以根本不要王熙凤动手,王熙凤永远讲漂亮的话,可是背后尤二姐是被她的丫头整到活不下去的,这就是两面三刀。一般人很难扮演这么复杂的角色,可是王熙凤可以。

    “一席话,说的尤氏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儿罢了。”接着连饭都没的吃了,“那善姐渐渐的连饭也不端来与他吃,或早一顿,或晚一顿,所拿来之物,皆是剩的”。我们特别讲到尤二姐在这里完全是一个被孤立的状况,如果她身边有一两个是自己的人,都不会这个样子,至少可以去通报一下。

    “尤二姐说过两次,他反先乱叫起来。”善姐后面有凤姐撑腰,她知道是她的主人要整尤二姐,尤二姐后面没有人,所以敢这样。“尤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本来不是“同居同处,同喜同悲”吗?现在都不同了,五天见一次,八天见一次。见到的时候,“那凤姐却是和颜悦色,满嘴里‘姐姐’不离口”。这才是厉害的凤姐,不要以为她已经占优势就开始变脸,她没有,她绝对是让丫头去骂。她只是在幕后操控,所有坏的人都是她的傀儡。

    尤二姐这样的一个命运,最后势必一步一步走到她最大的悲剧里。

    导演官司

    从王熙凤知道丈夫在外面金屋藏娇,一路看下来,我们看到王熙凤的冷静,看到王熙凤的演戏,看到王熙凤的忍让,看到王熙凤压抑自己。然后在第六十八回的后半段要爆发了,我们不要认为她的脾气是可以一直忍的,她在做很多计谋的安排。她心里所有的恨、她的痛、她的嫉妒,一定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可是她知道这个出口不应该在尤二姐身上,因为基本上大家一看尤二姐,就知道她不是对手。尤二姐已经在她掌握之中,然后凤姐开始做另外一个安排——去找张华。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细事,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来已有了婆家的,他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资花尽,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厂存身。父亲得了尤婆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

    爸爸拿了钱也没有给儿子,因为知道这个儿子拿了钱去赌钱,所以干脆就不给他,也不让他知道。

    “原来这小伙子名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张华这种民间无赖,觉得天下掉下来礼物了,怎么忽然有人给他住好房子,给他饭吃。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我常常跟朋友说,天上掉下来馅饼的时候千万不要高兴,通常都是有祸事要来了。王熙凤就吩咐旺儿,“着他写一张状子,只管往有司衙门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语”。

    这个状子绝对是王熙凤帮他已经先写好的,王熙凤告她丈夫的罪名,第一个罪名是背旨瞒亲;第二个罪名是仗财依势,强逼退亲;第三个罪名是停妻再娶。很少看到老婆告丈夫告到这么狠,告三重罪名。可是王熙凤绝对不希望贾琏被判死罪,她也不希望贾琏真的吃上这个官司,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整完贾琏之后还可以收场。王熙凤的设计之精明,以至于后来贾琏、贾珍、贾蓉都不知道是王熙凤在搞鬼,还以为真的是张华弄的,事实上张华都不敢告,是王熙凤一直逼迫他去告。

    “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癞狗扶不上墙去的种子!你细细的说给他,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的。’”这一句话很好玩,皇亲国戚敢玩弄司法到这种程度,觉得民间的人真的是小家子气。不是大家族出来的,她绝对没有这个能耐,我们在外面学不到这个东西的。还有一句话是特别厉害的,就是“告我们家谋反我都可以摆平的”,她根本不把司法当成一回事。一个社会不上轨道的时候,司法的黑暗可以到这种程度。所谓的四大家族——贾家、薛家、王家、史家,在那个年代当中,真的是为非作歹到这种程度。

    “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了,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自有道理。’”意思是说张华可能不敢告贾琏,那就让他告旺儿。王熙凤真是一个大导演,安排了所有细节。“旺儿听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调唆来往过付,都是我就是了。’”这样一来,“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了一纸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处喊了冤”。

    都察院里的幽默剧

    都察院是过去传统戏剧里面所谓司法机构的代名词,所以我们在《苏三起解》这种戏里常常会看到都察院。“察院坐堂看状,见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儿一人,只得遣人传旺儿来对词。”原告是张华,有被告,是贾琏,可是不敢抓贾琏,所以只好传另外一个旺儿来。原告跟被告一起来,对簿公堂,才可以审案子。“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带信。”穿着深蓝色衣服的公差,他们不敢进贾家抓旺儿,所以只能找人带信。

    “那旺儿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带信,早在这条街上等候。”历史上大概也很少有犯人等着公差来抓他的,就说你们终于来了,我等好久了,也不逃,你看到里面的戏演到多有趣。旺儿“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惊动众位兄弟,我犯了事。说不得,快来套上。’众青衣不敢,只说:‘你老去罢,别闹了。’于是来至堂前跪了”。我们不要忘记旺儿是一个贾府的用人,公差都不敢动。我想这种语言其实变成现代句大概也蛮有趣,是很幽默的写法,可是这个幽默的写法里面透露出来的东西让你心里一寒,原来社会里是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的。

    “察院命将状子与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状子根本就是他安排的,他当然知道内容是什么,就说:“这事小的尽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内。其中还有别人,求老爷再问。”有没有发现这里面有阴谋,王熙凤要告的不只是丈夫贾琏,还要告贾珍、贾蓉,但她知道都察院不敢碰贾珍、贾蓉,所以要当堂把这两个人扯出来。张华赶紧磕头说:“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

    旺儿故意很着急地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表面上意思是说司法是公正的,自古就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从来大概没有真正同罪过。这个小说里面也有很多小市民的悲哀,他们永远听到的就是冠冕堂皇的话,可是在现实当中,司法何曾真正让所有人得到平等?所以民间后来塑造了一个像包青天这样的角色,是在戏剧里大快人心的。但是最后包青天可以去动驸马吗?其实我们到今天都还怀疑,小说跟戏剧就是给了我们一个心理上的补偿。我相信从宋代以后出现的包青天一系列的故事,也是一种心理反应。在现实里越未得到的东西,文学戏剧里越得到人们的赞美,因为现实里刚好是相反的,没有这个青天存在过。

    贾蓉被告

    “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这个时候,“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虚张声势惊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真是厉害,该收的时候要收,因为把贾蓉抓来真的打了、关了,也很麻烦。这是他们贾家的人,她只是要吓他们。“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了银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拖欠了贾府银两,枉捏虚词,诬赖良人。”王熙凤有足够的聪明跟胆量玩这个游戏,但要是玩不好,是会出事的,因为给法官三百两银子,他如果讲出去怎么办?万一这个法官刚好是一个青天,把贾琏、贾蓉抓起来,那要怎么办?所以我其实有点捏一把冷汗。

    这个王熙凤真厉害,一切尽在掌握,可原因是什么呢?原来“都察院素来与王子腾交好”。这一句话是重点,不要忘记王熙凤的叔父是王子腾,是九省统制,有这样的父辈,她才敢玩,可以玩到这种程度。“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此时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都察院的人第一得罪不起王子腾,第二得罪不起贾琏,第三又有钱拿,所以他们就是糊弄一下。

    贾蓉被告了,王熙凤才有机会去闹宁国府,因为贾蓉是宁国府这一支的。贾蓉听说自己被告,“就慌了,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早防这一着,只亏他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我们看这个察院的法官,那边收三百两,这边收二百两,已经五百两银子了。《红楼梦》的细节其实透露出官场的腐败到这种程度,其实老百姓完全搞不懂。任何一个开明的社会,其实很关键的一个部分真的是司法够不够透明、够不够公正。所以《红楼梦》让你觉得可怕的是在那样一个清代的极盛时期,其实它司法的部分已经腐败到这种程度,完全操控在一些私人的手中。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她知道怎么在司法里操控得收放自如,可以玩弄司法到这样的程度。

    贾珍说这个人真大胆,意思是一个无赖竟然敢告贾家的人,要不要命?因为他是可以把这个人整死的,我们知道贾家好几次把人整死也不了了之的。不要讲别的,薛蟠打死过人,最后完全不了了之,因为贾雨村在判那个案子。小说一开始就已经有这种事件了,其实这样的事件一再发生,所以对于贾珍他们来讲,也没有什么害怕的,他只知道说应该打点了,二百两银子就送过去了。贾蓉也不用去,派他底下的人去就行。“正商议之间,人报:‘西府二奶奶来了。’”

    前面一直在拖,到现在,王熙凤终于出场了,王熙凤要大闹一场了。她要报复的不只是尤二姐,她要报复的是这一群把她瞒在鼓里的男人。

    王熙凤开骂

    “贾珍听了这句,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贾珍发现儿子被告都没有那么怕。“不想凤姐进来了”,我们又看到王熙凤的厉害,该进来的时候,根本就不要通报。过去的女性要进到男人的房间都要通报的,但王熙凤哪里管这个。王熙凤进来就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干的好事!”开始骂贾珍。贾珍、贾蓉真是不堪,是贾府最糟糕的纨袴子弟,虽然王熙凤坏,王熙凤厉害,可是我觉得透过王熙凤的嘴在骂他们的时候,是过瘾的。下面我们看到贾珍的狼狈样子:“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了,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我们在传统戏剧里常常看到这种男人,平常威风得不得了,可是一碰到事情的时候,吓个半死,就发抖跑掉,最后倒霉的就是他太太——王熙凤闹的其实是他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抹在她衣服上,让尤氏难堪到极点。

    王熙凤闹的时候可真不简单,语言漂亮、干净利落,把人家骂到没有话讲,然后从中还要牟利,这才叫骂。那种泼妇骂街似的,骂了个半天不着痛痒是没有用的。

    “这里凤姐儿带着贾蓉走至上房,尤氏正迎了出来,见凤姐气色不善,忙笑说:‘什么事情这么忙?’凤姐照脸一口唾沫啐了来,说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她在骂尤氏,也在骂贾家,说贾家男人有什么好的。“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们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只有读者清楚,是王熙凤安排的人去告的,可是在说的时候,她委屈得变成受害者。王熙凤又在演戏了。这里面也有王熙凤真正的委屈,就是说我王熙凤嫁到你们贾家来,管家辛苦得不得了,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丈夫现在在外面金屋藏娇要把我赶走。

    “如今咱们两个一同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再同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一个在绝对强势里的人是可以讲最大胆的话的,她当然知道没有人敢休她,因为她背后有一个王子腾,就是那个做九省统制的。我们知道,过去休一个太太也还要看看她背后有什么样的家族,所谓娘家的势力,也变成女性很在意的东西,娘家够强,才有人护你。我们想到嫁到皇宫里的贾元春,她一路扶持自己的家族,让贾家每一个都做官,如果她在深宫里,没有娘家这种官场势力与她呼应,其实她是弱势的。所有的这种婚姻关系都跟政治关系牵连在一起。四大家族最后发现是一家,就像一棵大榕树,所有的东西都是牵连在一起的,它的筋脉是切不断的。所以那个社会的腐败大概也没有办法只切一部分就可以切掉。

    贾蓉叛变

    “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碰头,只求‘姑娘、婶婶息怒。’”王熙凤骂贾蓉的时候特别狠,因为贾蓉是她最爱的一个侄子,漂亮,嘴巴很甜,现在发现贾蓉竟然背叛她,就骂得特别狠:“天雷劈出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样没天理、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儿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还敢来劝我!”我们要骂人的时候,真的不容易把语言修饰到这么好。特别生气的时候,要骂人会气结,讲不下去,可是王熙凤一句接一句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她反而是冷静的,她没有那么气,她在演戏。

    “哭骂着,扬手就打。”贾蓉知道王熙凤是一个有势力的人,这个时候,他其实有一点想立刻投靠到王熙凤这边。他帮贾琏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贾琏娶了尤二姐以后,他自己可以去玩尤二姐,他有一个欲望在里面。可是现在他发现贾琏实在太差了,太窝囊了,实在比不上这个婶婶,所以他从叔叔派又要变成婶婶派。下面他的表演有点像小丑——“贾蓉忙磕头有声说:‘婶婶别动气,仔细手,让我自己打。婶婶别生气。’说着,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了么?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婶的话么?’众人又是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可是不要忘记贾蓉大概也就是十九、二十岁的男孩子,怎么会这么低级,没有一个骨骼在那里的感觉——爸爸溜走了,这个儿子其实也没有像样到哪里去。我们现在很少看到打自己嘴巴这种场面,可是在清朝很多,皇帝骂大臣,或者是太后骂大臣的时候,都是大臣自己打,说不要劳动你,我自己先左右开弓打。贾蓉在骂自己,他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做错事的贾蓉,还有一个是现在反省的贾蓉。这个戏真的很有趣,西方的戏里很少看到这个东西,可是在儒家的文化里常常会出现。

    王熙凤把局势整个扳回来了,从兴儿到贾蓉,原来投靠到贾琏那边去的人,全部投诚。其实也很难怪谁,贾琏真是窝囊,他实在没有办法做一个“主席”,他做这个角色实在做不好,所以所有人都背叛他,到王熙凤那边,因为王熙凤厉害。

    哭闹中不忘赚钱

    她还没有闹完,继续闹,“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这才是厉害,指着一个人的鼻子骂,不如你滚到她怀里去,然后把鼻涕和眼泪都抹在她身上。这就是撒赖、撒泼,都不是容易做出来的,因为要放得下身段,平常那么高傲的王熙凤,这个时候可以变成一个无赖的样子。

    王熙凤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将混帐名儿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得捕快皂隶来拿。”她还是用冠冕堂皇的话来压,就是说你们不要讲我王熙凤嫉妒,我也不是嫉妒,你为什么要让贾琏“违旨背亲”。说到见官,王熙凤知道捕快皂隶一辈子都不敢来抓她,所以她反而敢讲这种话,她是在吓尤氏,因为尤氏是小户人家出身。

    “再,咱们过去,见了老太太、太太、阖族中人,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丈夫娶亲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其实也没有人要休她,可是她把自己讲到一个最悲惨的状况。“你妹妹我已亲身接了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和我的一样,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不知道。”她把自己完全撇清,让尤氏怎么也不会怀疑是王熙凤安排张华去告的。我想如果我们碰到这个事,我们一样是输家,因为我们在人性里想不到王熙凤可以玩这样的游戏。

    “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我们大概真的要学这个东西,如此冷静,这个时候还在赚钱。后来尤氏就说,不能让王熙凤亏空,就给了她五百两银子。我们都知道她刚刚送去的是三百两,现在收回来五百两,还赚了二百两银子。这个人怎么这么会精打细算!我们通常吵架的时候已经都昏了,要想出漂亮的句子已经不容易,中间还要赚钱,真的是不能不佩服这个女子。我自己在生活里一直还没有碰到过这么厉害的人,我后来再问我自己:是不是碰到我不知道?因为有一种厉害,厉害到你根本看不出来。有可能我就是尤氏,看不出来有这么厉害的人在,真的不知道她完全在演戏。

    有没有发现王熙凤说她自己没有钱,是偷了太太五百两银子去打点的。可是我们都知道王熙凤私房钱简直吓死人,动不动就是三千两银子来放高利贷。尤氏到底是真的相信还是假的相信,我们也搞不清楚。可是到最后她就是赚到了。

    “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放声又哭起祖宗爷娘来,又要寻死撞头。”这是连续剧里常常看到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像是一个惯例。这个戏要演到多么精彩,不只文戏,还有武戏。撞头要撞得刚好,如果撞重一点自己也受不了,撞快一点、撞慢一点都要刚好给人家机会可以拉到。王熙凤这一天演戏真不容易——如果别人不抓住她,她不是撞死了吗;如果慢一点,又给人家看出来,穿帮了。所以分寸拿捏得要很好。

    大闹宁国府

    “把个尤氏揉搓成了一个面团儿,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尤氏没别话,只骂贾蓉:‘孽障种子!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说不好的。’”尤氏有一点想逃避,借着骂儿子想躲开。“凤姐儿一面说,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王熙凤其实气的是说,生病的时候所有人瞒着她在做这样的事。所以她要闹给所有人看,看以后敢不敢瞒她什么事情。如果谁有事情不跟她通报,她就要整谁。所以她这个时候其实是在整尤氏。

    不要忘记尤氏等于是她的嫂嫂,她竟然可以在那个古代的伦理当中,完全不把尤氏看在眼里。她说:“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说着,“又啐了几口”。这真是够难听的。尤氏真惨,她被自己的弟媳妇骂到这种程度,没有办法回口。这里面还是因为她们背景的不同,尤氏是小门小户,王熙凤是大贵族。尤氏也哭着说:“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得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我们看到,所有的女性在王熙凤的面前忍辱到这种程度,就是说你骂我,我也没话讲了,我就让你骂吧。

    “众姬妾、丫环、媳妇已是乌压压跪了一地。”注意这个画面,王熙凤在整贾蓉,在整尤氏,所有的用人都看不过去,觉得好像过分了。我们知道贾珍不知道娶了多少房,所以姬妾一大堆,大家全部跪下来,赔笑求说:“二奶奶最圣明的,虽是我们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践的够了。当着奴才们,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给留脸!”我们知道尤氏真的是很懦弱的一个女人,完全没有主见,任凭自己的丈夫、儿子胡作非为。所以这个时候她就完全招架不住了,反而是用人出来给她求情。“说着,捧上茶来。凤姐也摔了。”她就是在宁国府闹到让大家觉得难堪,不给他们脸面。

    有没有发现,我们都以为她去尤二姐那边会闹,结果没有,她是到尤氏这边才闹。因为她是要把尤二姐整死的,她闹的话,尤二姐就不跟她来了。她要有另外一个计谋对付尤二姐。贾珍、贾蓉、尤氏这些人是她的亲戚,她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这个时候她就要侮辱他们,一定要大闹宁国府。

    “一面止了哭,挽头发,又喝骂贾蓉:‘出去请大哥哥来。我问他,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着日后教导子侄!’”贾蓉一定要替他爸爸挡,不能真的听王熙凤的话,把爸爸又拉回来。“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我父母相干,都是儿子一时吃了屎,调唆着叔叔作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如今我爷爷正要出殡,婶子若闹起来,儿子也是个死。只求婶婶责罚儿子,儿子谨领!’”贾蓉要侮辱自己的时候,也比别人加倍侮辱。这个男孩子长得漂漂亮亮的,很惹人心疼,可是他是很懂得圆滑的,他奉承人的话特别好听。现在他知道王熙凤生气,他就尽量侮辱自己,尽量骂自己、打自己,让王熙凤可以消气。

    贾蓉非常聪明,他知道这个官司必须由王熙凤去料理,因为这里面有家族的势力,如果不是王熙凤出面,他们还真压不住。所以这个时候他就求王熙凤说:“这官司还求婶婶料理,儿子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婶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胳膊只折在袖子里’。儿子糊涂死了,既作了不肖的事,就同那猫儿狗儿一般。婶婶既教训,就不和儿子一般见识了,少不得还要婶婶费心费力,将外头的事压住了才好。原是婶婶有这个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儿子。”贾蓉知道王熙凤再怎么闹都是在家里闹,因为家丑不可外扬;她也绝对不能让官府真正处罚她的丈夫或者贾珍,或者贾蓉,因为在外面的时候他们是同一个家族,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利害关系。贾蓉看准了这一点去求王熙凤,然后“说着,又磕头不绝”。

    贾蓉都如此低声下气,这里面当然是因为王熙凤的家世势力之大。贾家是大官,可是王家比他们现在的官还大。本来王熙凤嫁给贾家的时候他们还比较平等,可是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以后,格局不同了,王熙凤背后的势焰可能是更大的。

    最佳演技完美收场

    “凤姐见他母子这般,也再难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转过了一副形容言谈来。”王熙凤真的应该得一个最佳演技奖,立刻又变了,对尤氏说:“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了官,把我吓昏了,不知方才怎样得罪了嫂子。”真是高手,她可以“演技派”到这种程度。我说“演技”是指她完全在自己的安排当中演戏,哭也好,闹也好,都不动她真正的情绪,只是演给别人看。她真正气的时候是兴儿跟她报告,那个时候她“面如金纸”,没有表情。之后她大概就不气了,她要开始报复了。人在报复的时候是不会气的,因为她要动很多的脑筋。

    更厉害的是,贾蓉不是说让王熙凤把官司压下去吗,所以她说:“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少不得嫂子要体谅我。还要嫂子转替哥哥说了,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意思是说已经拿了五百两银子去打点了,那你们接下来怎么办?尤氏跟贾蓉也够聪明,一听就懂了。说:“婶婶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婶婶方才说用过五百银子,少不得我娘儿们打点五百两银子与婶婶送过去,好补上。不然岂有反叫婶婶又添上亏空之名,越发我们该死了!”其实王熙凤要的就是这句话。

    后面她们就商量要怎么处理这个事。王熙凤说这个事情不好做,“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不容易料理。下面我们看到有一点点暧昧的地方,就是贾蓉不太懂王熙凤这个时候心里到底想要什么。王熙凤打这个官司是不是要张华重新把尤二姐娶回去呢?可能到了第六十九回,我们才看得出来。

    如果张华真的把尤二姐娶回去,他们贾家、王家都完了,因为太没有面子了,这么大的贵族,竟然被一个无赖小民玩在手中。到第六十九回,王熙凤会真正暴露出她更狠毒的一面,因为她已经骑虎难下。原来她大概想如果张华真的把尤二姐娶回去也好,可是她再想不对,张华娶了尤二姐会后患无穷,因为尤二姐会是一条线索,张华也会是一条线索。王熙凤刹那之间生出了最毒的心,就是这两个人都必须要解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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