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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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转”?

    第七十回大概是《红楼梦》非常重要的转折,因为从第六十四回、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到第六十九回,都集中在讲尤三姐跟尤二姐的故事。《红楼梦》有一条主线,这条主线应该是宝玉、宝钗、黛玉的故事,可是中间来了一个岔路,描述尤二姐跟尤三姐的命运。我一直觉得第六十四回到第六十九回,如果抽出来,其实可以作为一个比较完整的中篇小说来看,就是现在戏剧里面的《红楼二尤》。可是我们不要忘记《红楼梦》毕竟是一部长篇小说,一部大小说,在它进入一个情节上比较独立的高峰之后,怎么转回来?这是一个最值得我们注意的问题。

    读到尤二姐自杀以后,你会觉得作者有点难写下去,因为这是一个重大的事件。如果大家有创作的经验,就会觉得故事到一个高峰的时候,要转是非常难的。过去写八股文讲究“起承转合”,“转”等于是第三个部分;如果以诗来讲,唐朝的绝句,四句里面第三句常常是重要的,就是怎么样去把前面的场景转到最后做结尾。这是文学的结构,其实作曲也在讲结构。如果大家熟悉西方的交响曲,第一乐章到第二乐章到第三乐章,它怎么准备到第四乐章做一个总结的时候,必须要有一个“转”。在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自杀了,大家会有一个极其悲哀的感觉。假设读者在读的话,可能读到落泪的状态。接下来如果你是作者,你要让读者怎么擦干眼泪继续读《红楼梦》下面的故事?这个我叫做“转”。

    第七十回开头交代了一下贾琏给尤二姐守灵,你感觉到贾琏有情有义的部分。然后到最后送葬,他送葬的时候家族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去,你会感觉到是一个蛮荒凉的葬礼,等于是把第六十九回做了一个结尾。结尾以后,转回来,我们就看到宝玉知道了这个事情,有一点落寞,有一种感伤,也有一种难过。这个时候又传出来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就是说贾府里面有八个年龄已经到二十五岁的男用人,他们需要结婚了,要找年龄相当的丫头发配出去。其实这一段很重要,这个“转”,其实是在暗示接下来所有的人要开始散了。散是什么原因,是因为年龄,就是这些女孩子到了十六岁、十七岁,必须要嫁人了。

    等一下大家会发现第七十回讲两件事情,一个事情是这些丫头年龄到了要走了的时候,第二个就讲她们放风筝。我们知道风筝在《红楼梦》里面一直有一个象征,就是放风筝放到一个时候,是要把它断线的,把你的不如意,你的生病,你事业、感情上不好的牵连,都把它切断。这里面也在讲一个暗示,是说这些人的年龄到了,要嫁人,嫁人其实就是跟自己原有的关系线要断掉。所以《红楼梦》最后的悲剧其实是说,这些少女的青春不可能继续下去了,因为年龄都到了。年龄到了不是谁的命运好不好的问题,而是说只要是结婚,本身就是一个散的开始,因为要嫁到不同的婆家去。

    《红楼梦》真正的某一种感伤,其实是女性婚姻构成的那种悲剧。我有时候会建议很多朋友去看像日本很好的导演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特别是《晚春》,我们会看到在东方的婚姻里面,有一种喜剧里的悲感。因为有一点让你觉得是一个女孩子青春的结束。特别是在过去,因为她的婚姻本身有时候连见到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她都不知道,就嫁去了,处于一个命运完全不可知的状态。所以我想在《红楼梦》第七十回里面,其实有点在讲这个东西,那也呼应着前面尤二姐、尤三姐的命运,也是这些女性共同的命运。

    恨到极致

    第七十回的开头讲到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这里让我们对这个平常蛮被看不起的,有一点无能、有一点懦弱的贾琏,忽然多了一点好感。他好像在做很多的忏悔。这时,贾母就叫他去了,你看到老祖母还是命令下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里去”。因为她听到的消息是尤二姐得痨病死的,是王熙凤编造的,所以贾母说不准留在家庙,赶快发丧出去。这里边都是细节,让我们看到王熙凤狠的时候真是毫不留情,甚至会觉得王熙凤对她丈夫的恨都一并爆发了。

    通常作为读者来讲,我们会同情,会觉得人都死了,何必呢?可王熙凤是要阻止她丈夫对那个人的恩或爱,如果从这个意思来讲的话,凤姐是可以被理解的。我觉得王熙凤的某一种女性的心理特质,有点像希腊神话里的一个女性叫美狄亚。

    可能很多人看过《美狄亚》这个戏剧。美狄亚是一个会法术的女人,长得很漂亮。美狄亚违反了她父亲的意愿,甚至杀死她的弟弟,就是为了帮她爱的伊阿宋去找金羊毛。找到金羊毛以后,他们住在科林斯,美狄亚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一对双胞胎还有另外一个小孩。这个时候,伊阿宋爱上了科林斯的公主,因为她年轻貌美。消息传来,美狄亚面无表情。每次看到那一场,我都会有全身发冷的感觉。女性的恨跟她的报复完全不露痕迹。她祝福她的丈夫,还问什么时候结婚,婚礼怎么举行,她要亲手缝制最美的新婚礼服送给这个新娘。后来,她做了一件最漂亮的结婚礼服,里面全部是毒药,公主一穿到身上以后,整个烧痛起来,皮肤全部烂掉。这就是美狄亚的报复。美狄亚在把礼服送给新娘去报复她的同时,还把两个双胞胎的孩子,一手夹了一个,带到郊外去杀死。这是《美狄亚》这部戏里面最恐怖的一段。一个母亲是最不会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下手的,可是因为要报复自己的丈夫,她只有杀死这两个孩子,让伊阿宋痛苦到极点。对她丈夫来说,连她新婚的妻子死掉都没有这么痛苦。所以西方心理学里面讲到女性出于恨的报复性,叫做美狄亚情结。

    在中国的故事里,美狄亚这样的角色比较少,我想王熙凤是蛮典型的一个例子。我们从心理学上解释的话,其实我们对于王熙凤就会多一个层次的理解或谅解。因为她觉得在贾琏——她的丈夫——身上,得不到任何一点点温暖,所以她会对丈夫爱的那个女子恨到极点,她才会一再破坏。我们会觉得尤二姐都死掉了,你就放手吧,可是因为恨,所以她不会放手。不是现实利益的问题,是她觉得她要报复到极致。

    “贾琏无法,只得又和地主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己办理。”你会觉得贾琏这个时候变成很孤单的一个角色,那当然也是因为他的无能,不会办事,可是他对于尤二姐的恩情倒是可见的。

    宝玉伤心

    下面就开始转了。“因又年近岁逼,诸务猬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尤二姐的死亡摆在一边,开始进行另外一段故事。

    “凤姐儿见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发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鸳鸯这样,是一个悲剧的命运,也是最好的一个结局。我们接下来看到司棋活活被赶出大观园,然后晴雯病死,回想起来,鸳鸯还算是比较好的。我想这个部分是曹雪芹在写这个小说时最大的感伤。这些女孩子都是小时候跟他一起长大的,是他最好的玩伴,他有一种心疼的感觉。“第二个琥珀,现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了,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头出去了。其余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择了。”

    所以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转,同时作者很小心地还在呼应前面:“原来这一向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出了多少杂事,竟将诗社搁起。”下面又转,说到虽然有时间开诗社,可是宝玉心情很落寞,落寞的原因作者用了四个动词,大家读下这一段:“怎奈宝玉因冷淡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注意这四个动词——“冷”、“剑”、“金”、“气”,其实是宝玉觉得美好的生命都受伤了。

    柳湘莲的受伤是因为感觉到生命里面的寒冷荒凉,觉得生命里面所有的热情没有了,所以是“冷淡了柳湘莲”;尤三姐的悲剧是觉得生命如果这样子委曲求全,她宁可不活,所以“剑刎了尤小妹”;尤二姐是忍气吞声,最后吞金自杀,所以“金逝了尤二姐”;柳五儿一直自视甚高,希望自己能够在宝玉身边做一个比较得力的丫头,结果又被侮辱了一场,所以“气病了柳五儿”。我的解释是说,《红楼梦》里面他所关心的这些年轻、对自己的生命还有梦想,还有美丽追求的生命都受伤了。接下来如果我们从《红楼梦》第七十回讲到第八十回,你可以看到的是生命一一受伤的情形。

    四件事情的发生就变成了一个转折。宝玉如果是一个关心美好生命的角色,他在这里就会变得极其落寞、极其沮丧。“弄得情色若痴,言语常乱,似染怔忡之症。”其实都不是宝玉自己的事,可是在《红楼梦》里,你会觉得宝玉好像是对所有美好事物的一个眷恋者,所以每一个人在美的追求上的受伤都是他的受伤。

    人生的悲欣交集

    长篇小说要转真的不容易,下面又讲了两件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一件事情是宝玉回到自己的怡红院,发现他很疼爱的芳官被晴雯、麝月两个大丫头压在床上挠痒。这是《红楼梦》里面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就是几个丫环在那边玩,可这个就是转,怎么样让你忘掉尤二姐太过沉重的事情——不要忘记读者读过了尤二姐死亡以后,其实心情一下转不过来。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外间房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膈肢呢。’”大家记不记得我们在中学的时候,很喜欢给同学取外号,其实“温都里那”就是芳官的外号,所以你会发现她们的行径很像中学生。“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皮袄走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这个大衣倒不是我们现在的大衣,就是比较正式的服装,这个时候,她们应该要梳洗完,穿正式的服装。

    “那晴雯只穿着葱绿花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感觉一下画面,注意色彩的配置,绿色跟红色。通常这些女孩子的内衣的部分,常常是非常鲜艳的。东方跟西方很大的不同是,西方常常把艳的东西放在外面,东方常常把艳的东西放在里面。用很典雅的话来讲叫做含蓄,用比较不典雅的话叫做闷骚。东方美学中最诱惑人的美是放在里边的,外面看起来素净,可是里面有那种慢慢看到的艳丽的东西。

    “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这些画面其实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它并不构成《红楼梦》的故事。可是你会感觉到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玩在一堆的时候,常常会有这种动作,就是挠痒。“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的紧身儿,红裤绿袄……”注意又是红跟绿,都是鲜艳的颜色,因为她们穿的都是睡衣,她们等一下出去时不会穿这样的衣服。“……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这都是非常好的形容。

    我会觉得《红楼梦》读到最后喜欢读的是这些片断,因为这些片断没有故事发生,却是生活的细节,作者也利用这样生活的细节把故事转回来。有没有发现你读到这里,已经忘掉了尤二姐的死亡。刚才太沉重了,是落泪的感觉,一定要有一个情绪的转,作者的聪明就在于利用三个小女孩在闹的时候,把那个悲哀转过来。只有在长篇小说里,你才有可能读到真正的人生,真正的人生不是一直悲哀的,真正的人生有时候在最巨大的悲哀里面,还要你必须努力强颜欢笑过日子。这才是最好的写法。如果作者继续在第七十回讲尤二姐死了多么难过,然后大家在那里哭,其实就有一点累赘;他忽然一转,变成大家还是要过日子,早上起床就闹起来了。有没有感觉,那个感伤在这种对比当中,就被忘掉了。

    有时候自己也会觉得很奇怪,有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可能在家里发生了,可能是最亲的亲人死亡,过一阵子,你又会觉得怎么就开始跟兄弟姐妹说起笑话来了。笑一笑又觉得不太对,家里有这样的丧事,不应该这样笑。可是你又觉得日子本来就要这样过下去。这就是所谓的长篇小说。你到某一个成熟的年龄,会知道长篇小说是真正的人生,人生是悲欣交集,它是很多喜悦跟忧伤组合在一起的一复杂历程。我想用这样的方法来解读这一段。

    “宝玉忙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助力。’”宝玉当然知道晴雯、麝月跟芳官是闹着玩,可是他的性情很自然流露出来:怎么可以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他要去帮忙。说是帮忙,其实也可以说小孩子就喜欢闹,他觉得你们三个人在玩,自己也不能够闲着,也跑去闹。袭人笑着说:“仔细冻着了。”注意这个收尾的人是袭人,是大姐姐,她永远是那个特别成熟的学长,在大家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会出来讲话。

    美丽的聚会将要散席

    可是事情还没有完全了结,忽然来了一个碧月,碧月是李纨的丫头,她说:“昨日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手巾忘了去,不知可在这里?”又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这个小事又是一个“转”的方法。然后就有人说:“有,有,有,我在地下拾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来晾着,还未干呢。”这两段如果从《红楼梦》里删掉,事件上没有任何影响,可是在转折上有影响。

    碧月看他们四个人乱滚,就笑着说:“倒是这里热闹,大清早起来就咭咭呱呱的玩到一处。”这里有一点对比出怡红院这边打打闹闹大家很开心,李纨的稻香村那边就有一点冷冷清清。宝玉说:“你们那边人也不少,怎么不玩?”碧月说:“我们奶奶不玩,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摈住了。”因为李纨是守寡的人,有一点严肃,不能开玩笑,不能乱玩,所以住在那儿的宝琴等人就被“摈”住了,就是说好像在做客一样。“如今琴姑娘往老太太前头去,更觉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

    注意一下那个转折是什么,就是刚才讲到的,所有的女孩子都面临到要结婚的命运。所以大观园势必要树倒猢狲散,是因为每一个人都要结婚了,结婚本身变成了一个“散”。在曹雪芹的回忆中,这些姐姐妹妹跟他在一起最好的岁月是没有婚姻压力的时候,一旦婚姻的压力来了,曹雪芹就感觉到这些女孩子都不能陪他了,她们要走向各自不同的命运。

    “你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这个时候就点出了史湘云,史湘云因为寂寞,去找黛玉,而黛玉就写了一首《桃花行》。所以两个人就在看诗,然后湘云又派丫头翠缕去通报宝玉说:“赶快来看好诗。”

    我觉得“转”到这个时候成功了,因为尤三姐的死亡、尤二姐的死亡是痛苦的,可是在青春里面还有一个东西是美丽的,就是对梦想的追求。所以他们会写诗,他们要分享诗的快乐,他们也想借着诗去打发同龄人死亡的痛苦。第六十九回跟第七十回就变成了天平的两端,有一点在对称跟比较。“宝玉听了,忙问:‘那里的好诗?’翠缕笑道:‘姑娘们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沁芳亭是在水边的,春天的时候桃花在开,她们都在那里读诗——某一个美丽的情景又要回来了。

    我们都有过一个美丽的校园,也都在那个校园里可能跟朋友一起办壁报、办校刊、看风景,可是曾几何时那个青春岁月将要过完了,到小学毕业、初中毕业、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都有感伤。这种感伤,我觉得不是因为跟人分散,其实是因为跟自己的青春告别。到大学毕业,就好像不是那么特别有这种感伤了。所以我想《红楼梦》的这一段,他们其实是在跟自己的青春告别。

    林黛玉特别敏感,她在春天写到桃花,好像也是她最后一次面临的春天,因为接下来你就会看到所有的人逐渐走向死亡、走向出嫁,她们要散了,这一场美丽的聚会将要散席。第七十回之所以是一个重要的转折,也在这个地方。

    抓住青春最后的尾巴

    “宝玉听了,忙梳洗了出来,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拿着一篇诗看。”没有揭晓谁写的,到现在都不告诉你这是林黛玉写的诗。看到宝玉来了,都笑着说:“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人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

    我希望大家记得最早的海棠诗社是探春发起的,探春觉得这么美好的年龄,这么美好的岁月,这么美好的花园,如果生命没有追求,好像是一种浪费跟糟蹋。所以她建议成立一个诗社,而我们知道诗本身是一个梦想的见证。可是接下来第六十四回到第六十九回的时候,这个诗社有一点耽误了,因为大家心情都不好。现在她们就跟宝玉说,春天了,应该再做一个诗社,好好写写诗。这里其实是有一点想要抓到青春最后的尾巴的感觉。我一再强调,如果你对《红楼梦》的大结构有了解,会发现第七十回以后其实是下坡,作者要收尾了,接下来所有人的命运都是死亡跟出家,都开始结束。

    湘云就说:“一起社时是秋天,就不应发达。如今恰好万物逢春,皆主生盛。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大家可能听到过,古代很多皇帝一到国不泰民不安的时候,就改元,改一个年号,希望以后会好一点。湘云的意思也觉得要有一点改运。“宝玉点头道:‘很好。’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的。’说着,一齐起来,都往稻香村来。”“稻香老农”就是稻香村的李纨,她是海棠社的监督,要振兴诗社,当然要去找她。宝玉一面走,一面看纸上写的《桃花行》这首诗。

    我想在解释《桃花行》之前,我先念一遍,大家去感觉一下,因为所谓的“行”这种诗体,是一种歌谣的形式,句法跟语言都是比较白话的,所以特别容易琅琅上口,用到的典故或者太过艰深的字句也比较少。“行”这个字我们现在不常用了,我把它翻译成现代的语句,其实就是“流行”,等于是当时的流行歌。我也希望读一遍以后,大家可能就会对林黛玉在这个春天,因为看到桃花的开放有感而发写下来的一首非常好的长诗,有一点感觉。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桃花行》

    我想在念的时候,大家已经感觉到歌行体的一个特征,就是常常用到重复的句子跟词汇。比如我们经常读到的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你会发现“他乡”、“梦见”、“远道”是重复的,唱歌的过程当中,常常会把前一句的某些部分在下一句重复,叫做叠韵。我想今天的流行歌也还是会用到。通常唐代的绝句或律诗,很少重复字句,可是歌行体重复字句重复得很厉害。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前面四句里面,“桃花”重复了四次,每一句都出现桃花。如果写绝句或者律诗,不可能这样用。诗里其实一直在对比花跟人的关系。“晨妆懒”,就是那个生命的青春的形式,好像到了觉得有一点落寞、有一点颓废、有一点感伤的程度。特别注意这三个字的感觉跟“东风软”对比,就是桃花在风里面飘零,而人在岁月里也慢慢在落寞。要讲桃花,可是又在讲人;在讲桃花的飘零,可是也在讲人的感伤。

    其实后面还有桃花的重复:“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一直在比较帘外的桃花跟帘子里面的人。“花解怜人花也愁”,如果桃花懂得可怜人的话,这个桃花也要发愁了。其实林黛玉是在一个极其感伤的情绪里看花的,从《葬花词》开始,林黛玉每一次看到的花都是自己——每一次看到花的灿烂,也是她自己生命的自负;每一次看到花的凋零,也是她自己的死亡。从《葬花词》到《桃花行》,我们看到林黛玉的美学是一直在贯穿的。她基本上就是一个花神的幻化。而她看到春天盛放的花的时候,她也都预知了花的结局跟命运全部是凋零的,所以她会有巨大的感伤性。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讲到孤独,我们知道倚靠在栏杆旁边,常常是古代诗词里对于人的孤独性的一个表情,有点顾影自怜的感觉。“凭栏人向东风泣”,靠在栏杆旁边,林黛玉对着东风在哭泣。“茜裙偷傍桃花立”中的“茜”这个字我们现在一般人的理解比较不是那么清楚。女孩子的名字常常有“茜”字,其实“茜”是一种草,它的根部可以拿来做红色染料。过去女孩子穿的罗裙,我们叫红罗裙,是用茜草染的。穿着大红裙子的一个少女,靠在艳红的桃花旁边,其实在讲生命艳丽的感觉。从这里其实有一点转,让你觉得是灿烂,是春天的美,可同时又是凋零的某一种感伤将要出现了。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镜头推到最近了,有点特写的感觉。下面一个句子又拉开了:“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在画面上,你看到一朵桃花是红的,一片桃叶是绿的,这是一个特写镜头;可如果你看到一万棵的桃花在雾里面,它就是远镜头。我们今天用电影的角度来看,林黛玉这首诗里有一个镜头在伸缩,她让我们看完每一朵花跟每一片叶子之后,忽然把镜头拉开。“红模糊”就不是看一朵或一叶,而是一大片的红。

    “天机烧破鸳鸯锦”,这里有一个典故是“天机”,过去男耕女织,每一个女孩子都在家里面织布,那是人间的织布机;可是天上的银河旁边有一个织女星,她也在织布,她织出天上灿烂的锦绣出来,这个织女星就是天机。“春酣欲醒移珊枕”,过去很多的游仙诗里面常常用到这种所谓的珊瑚枕头、琥珀枕头,去形容好像是在天宫里的一种生活。“侍女金盆进水来”,这里面其实是形容织女星,因为她在天宫里,所以她用的珊瑚枕头、金盆都不是写实的,而是一个比较象征的说法。“香泉影蘸胭脂冷”,冷冷的泉水被拿进来,去把胭脂化开。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我们通常觉得红色是喜气的、艳丽的,可是林黛玉看到胭脂这么红,要怎么比拟呢?她说好像花的颜色,好像人的眼泪。这是林黛玉非常奇特的联想。因为林黛玉是整天在哭的,她刚刚用胭脂化妆好,可流下眼泪后,眼泪就跟胭脂的红混在一起,变成红色了。所以“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也是在讲林黛玉,是用血泪或者红豆形容林黛玉的泪水。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我们记得《葬花词》里面也一直拿人在比花,现在又一次把人的眼泪来比拟桃花。可是眼泪流多少都没有用,花还是有它自己的妩媚,好像在讲岁月里面有一种无情。这个无情你没有办法怪谁,也不是说你碰到了什么悲剧的命运,而是本来如此。“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这是典型的林黛玉的心情。

    讲到这里,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觉得,尤二姐自杀以后,真正的悼词是在这里出来的。我们刚才看到作者在转,什么耶律雄奴被膈肢挠痒,然后手帕又掉了,忽然讲说有人写了桃花诗,其实是哀悼尤二姐。中间有一个非常惊人的呼应。尤二姐死了,这么惨,我们觉得应该有一个什么悼念之词,可是没有。现在林黛玉这首诗出来了,并不是悼念尤二姐的,她是在悼念桃花,可是林黛玉用桃花象征了所有青春少女的凋亡。这一首长诗绝对有它押尾的作用,它真正把尤二姐的死亡做了一个心情的抚平。这部小说里面的结构非常奇特,第七十回里面,开玩笑的小场景跟沉重的东西其实是组合在一起的,作者的“转”一环扣一环,并不是那么简单说尤二姐就被忘掉了。在林黛玉的诗里面,尤二姐的某些感觉又出来了。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花凋零的时候到处乱飞,而人疲倦得好像到了生命的尽头。这里面在讲花,又在讲人,也在讲青春的岁月将要过完,预言性特别清楚。“一声杜宇春归尽”,杜宇是西蜀古代的一个皇帝,他死掉以后,心里面的一种不甘让他每一年春天化成杜宇这种鸟,也就是杜鹃,出来不断地叫,把春天叫回来。李商隐诗里的“望帝春心托杜鹃”,讲的就是这个来自四川的故事。

    “寂寞帘栊空月痕!”最后花都走了,人也走了,剩下的是那一个帘子,帘子上看到的只是冷冷的月光留下来的一个空冷。我觉得林黛玉在暗示她自己的死亡,没有多久,林黛玉的死亡就是“花落人亡两不知”了——她在《葬花词》里面已经讲过的句子,现在再度出现——“寂寞帘栊空月痕!”

    赞美还是落泪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我们在生命里面有一种两难,有时候你看到一个朋友创作了最好的画,写出了最好的音乐,你不一定是赞美,有时候是落泪。你感觉到他的呕心沥血,他在作品里把心血都用尽了。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你疼爱人会超过艺术作品,你会觉得宁可没有那个艺术作品。

    莫扎特最后在病重的时候,发着高烧写他的《安魂曲》,完成了他伟大的作品。可是每次读莫扎特的传记,很奇怪看那个片断的时候,都很矛盾,你会很盼望莫扎特不要写《安魂曲》,好像觉得生命应该比艺术更重要,这个时候他可不可以少一点绝望、少一点痛苦?我跟很多朋友提过,有一次在一个老师家里看到一个小条幅,是弘一大师晚年用他的血抄的佛经,忽然就只会落下泪来,而不会赞美。因为他是用他的血在抄佛经。

    这都是我提到的两难。

    为什么宝玉没有赞美,反而是落下泪来?因为他已经读到了黛玉的心事,他知道黛玉要走了;别人没有看出来,别人看到的是诗好。可诗如果暗示的是人亡,我想宝玉绝对不要。没有人跟他讲这是黛玉写的,他当然知道是黛玉写的。薛宝琴骗宝玉说是她作的,宝玉摇头说:“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所以不信。”宝钗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他说杜甫可以写很悲壮的句子,也可以写比较妩媚的句子,艺术家是可能写出两种不同的美学的。可是宝玉说:“固然如此说。但只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宝玉认为真正好的创作是心血,不可能是他人的,因为创作者不是在职业性地画画,职业性地写诗,而是用生命在创作。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曹雪芹的美学观,他认为最好的创作其实是呕尽心血。曹雪芹自己写完《红楼梦》,写得一把辛酸泪,大家都觉得这本书写得好极了,赞美它是伟大的文学。可是曹雪芹如果今天活过来,他宁肯没有这样的煎熬。

    宝玉看到桃花诗,其实感觉到黛玉好像眼泪已经要流完了,而这个眼泪流完,就是她要走的意思。宝玉跟她有前世的缘分,他当然懂得这首诗是一首《安魂曲》,是哀悼尤二姐的,也是哀悼她自己的,是哀悼所有在现世里美丽的梦想不能完成的生命将要走掉的那个悲哀。所以宝玉就说绝对不可能是宝琴的诗作,她没有经过父母双亡、兄弟姐妹离开这些所有的悲剧,她不会懂这个东西。这是我一再提到的曹雪芹真正的美学观,其实也是非常东方的美学观。在西方有时候会觉得艺术跟人之间还有部分是可以分开来谈的,可是东方一直觉得人跟艺术是不可能分开的,什么样的个性,一定会写出什么样的诗。

    宝玉真的是黛玉的知音、知己,因为他最懂黛玉,别人怎么骗他都骗不过。

    诗社重张

    “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凡是称赏不已的,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就是不关痛痒。刚才提到说,如果你有痛痒在其间,你会不忍心。颜真卿在安史之乱以后对着他侄子季明被砍下来的头,写《祭侄文稿》,我们说那是天下书法里面最动人的作品,现在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可是对颜真卿来讲宁可没有那一篇书法。而我们读到最后,看到“携尔首櫬”,还有“魂而有知”的时候,会看到颜真卿痛心到极点。所以在历史上所谓艺术的名作,大概都是最痛的东西。也不要忘记我们过去背得很多的文天祥的《正气歌》,是他在监牢里写的。

    因此面对这些艺术,我们在赞美的同时却有一种不忍,觉得这是用生命换的,如果是用生命换的,你很难去称赏不已。如果是一个粗心的作者,写宝玉读完称赏不已,大概就完了。可是宝玉这个时候只会落泪,因为他知道这首诗是一个预告。

    “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林黛玉忽然有一点忘形,因为她刚写了一首桃花诗,就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钗比较理性,说:“使不得。从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拟。”当然如果我们多一点心机来想的话,就是林黛玉的桃花诗已经写得太好,宝钗大概想怎么写也超不过她。就是宝钗在背后是有一个要跟人家争强的想法。当然这可能是一种多心,但是不要忘记,宝钗常常透露出这种个性。

    “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所以《红楼梦》里面的人其实生日是有记录的,探春是三月初二,大概是公历的四月初,所以她是什么星座,大概也知道。我觉得《红楼梦》里面人物的个性,有时候用现在年轻人比较喜欢玩的游戏去看时,是有一个记录可以排出来的。比如说,很多人都以为林黛玉是处女座,事实上她是白羊座,她的个性其实也有一种好强,而那个好强是自己的好强,是不见得跟别人比的那个好强。探春反而是稳定的,她最懂得怎么去置产业。探春知道怎么把园子里的水果、花叶都让人来管,然后卖到市场可以赚钱,其实她是一个懂得经营的人。

    因为是探春的生日,所以诗社聚会的日期又改到了初五。到这里我们看到又有了一个转折,这个转折就是贾政要回来了。

    贾政要回来了

    贾宝玉这个十五岁上下的男孩子,因为爸爸出差三四年,有一点疏于管教。我们总是讲严父慈母,在过去的社会里,父亲扮演了一个比较严厉的角色,母亲扮演了一个比较放纵宠爱的角色。因为贾政不在家,贾宝玉有祖母跟妈妈还有身边一大堆的姐姐妹妹陪着,每天玩啊、闹啊。对于贾宝玉的爸爸贾政来讲,这个小孩子真的有一点被宠得不像话了。他对宝玉有一个预期,这个预期是好好读教科书,好好去考试,将来可以做官——给他预设了父亲想象中的最好的一条路。可是我常常在想,我们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其实对生命也有自己的想法,可能跟父亲的预期并不完全相同。

    我曾经听到一对父母在讲:“我那个小孩子每天在那里玩滑板,简直是不知道怎么办了。”可是当你如果有机会很安静地跟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坐下来谈他的滑板的时候,其实也会吓一跳。他可以跟你谈三四个小时。我从来没有想到滑板有这么多的招数,有这么多他的梦想在里面。当他脚踩着滑板的时候,他几乎是踩着一片云在飞。我想生命在那个年龄,还没有那么功利,还没有那么目的性,所以他在追求什么东西的时候,是非常单纯的。他会觉得滑板可以让他的身体有各种可能性的变化,会从里面得到一种成就感。可是父母就不容易理解。

    所以当贾政要回来这个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觉得蛮高兴的,第一个发呆的就是宝玉。

    下面又插入一段,就是王子腾女儿要许配给保宁侯的儿子做妻子,等于权力阶级的一个联姻。王子腾是王夫人的兄弟,也是王熙凤的父辈,所以王熙凤就很忙,忙着去张罗这些事情。

    然后写回宝玉。“宝玉进了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见景劝他收心,闲时把书理一理,预备着。”我们一再提醒说《红楼梦》里面每一个角色应该扮演的那个行为跟语言从来不会有差错,怡红院里晴雯、麝月、秋纹,还有底下的芳官这些,没有一个人会劝宝玉说赶快收收心做功课,劝他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袭人。因为袭人是一个大姐姐的角色,她疼爱宝玉,可是不放纵他,她觉得她有管理或者照顾他的责任。

    宝玉算一算时间,说:“还早呢。”贾政六七月回家,现在才三月,所以还有时间。那袭人就说:“书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时你纵有了书,你的字写在那里呢?”过去像贾政这样的一个父亲,他当然要求他的孩子要把字写得工工整整。宝玉说:“我时常也有写了的好些的,难道都没收着?”他偶然心情好了就写几个。袭人也很有趣,她其实是一个丫头,可是竟然会把他写的字都算一算,说到底有几篇了,所以她真的也扮演了管教宝玉的角色。她说:“何曾没收着?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共算,数了一数,才有五六十篇。这三四年工夫,难道只有了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从今日起,把别的心全收了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月都有,也要大概看得过去。”

    宝玉听了大概有一点不太相信,我们小时候都觉得自己蛮用功的,也都做了功课,可是真的想不到有时候跟老师或大人要求的距离蛮大的。所以“宝玉听了,忙的自己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不过去”,心想:完了,怎么只有那么少,玩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最后决定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

    枪手

    “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临帖。”发愤图强的第二天,一定是最用功的。最好玩就是“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有没有发现,爸爸不在家时宝玉的放松,祖母跟妈妈真的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祖母跟妈妈永远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什么东西之类的,所以他功课的东西根本就忘掉了。

    “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先将早起清晨的工夫尽了出来,再作别的,因此出来迟了。”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感觉到,贾母这个时候其实也有一点两难,又高兴孙子上进,发愤图强,可是又觉得他不能在她旁边闹玩,也很落寞。我想这里面其实可以看到传统伦理里面的角色,其实非常有趣。

    所以贾母听了以后,刚开始蛮高兴,就说:“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了以后就到妈妈房里说明,妈妈的反应很好玩,说:“临阵磨枪,也不中用。有这会子着急的,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妈妈最担心的是孩子太用功,睡觉睡不够,吃饭也吃不好,身体会差。你看到父亲跟母亲在孩子身上就变成了一个冲突的角色。其实我觉得这个母亲大概也真的有一点过虑,宝玉真的也不会压迫自己到那种程度。有没有发现,祖母跟妈妈都扮演了非常有趣的放纵宝玉的角色。

    这个时候,探春、宝钗她们在旁边,相当于同学了,就要扮演很义气的枪手角色,她们说:“老太太不用急。书虽替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每人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最好玩的是,这些做枪手的是明目张胆讲给老祖母听的。

    其实我们在中学大概都玩过这种游戏,从正规的教育讲起来,这就是作弊。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我想起以前在考试时,作弊里面有一种快乐是瞒着监考老师,大家在联络情感。有时候我觉得题目明明会,可是有人就说:“你跟我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抄我的?”我现在想,这句话真的蛮奇怪。作弊变成了一种荒谬的情景。教育如果从年轻人的心理学上去了解,是非常有趣的。你从一个很严肃的角度去看,跟你从一个比较谅解的角度去看这件事情,真的有点不同。如果是贾政知道这件事,可以想象他会发脾气到什么程度,他会觉得这些人简直胡闹,可是贾母听到竟然“喜之不尽”。这个老祖母显然是在故意纵容。

    两种不同的心情

    “原来林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工课,恐临期吃了亏。因此自己只装不耐烦,把诗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黛玉是最了解宝玉的,也知道宝玉发愤图强不会很久,他这种个性就是常常对什么东西都好奇,很容易分心。一下看到花开了,他又高兴了;一下看到月亮圆了,他又跑去了。宝玉是非常容易分心的人,所以黛玉本来自己兴冲冲要成立一个诗社,可是现在为了关心宝玉,决定不起诗社,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好替他做枪手——去临字。

    这里希望大家细致地感觉一下,宝钗跟探春在贾母面前说:“我们帮他写字。”黛玉一句话都没有讲,关在家里就偷偷帮他赶了很多的字。是不是不太一样?那个真正的知己跟知音,要帮你不是在大庭广众下帮你,她就是觉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因为爸爸回来如果看到功课没有完成,宝玉会捱打,而且贾政下手从来是不轻的,宝玉之前几乎被打死,所以黛玉对宝玉就有一种心疼。

    “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也加工,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集凑出许多来。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得过去了。”这是我很希望老师跟父母都看的部分,小孩子在做功课的时候,觉得是交差。其实蛮惨的,每天都在算。有一点像我们以前当兵的时候在墙上画馒头,画了一个,又画了一个,就是为了交差。可是到最后也会觉得蛮荒凉的,因为画掉的都是我们生命里面最好的日子。书法如果是他真正爱的东西,他所得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算算再有五十篇就好了的这种交差感,没有任何快乐可言。其实在孩子整个成长的过程里,学习应该是天下最快乐的事。可是因为我们都觉得读书很苦,一直把它当成是一个交差的事情,真正求知的以及满足好奇的快乐其实没有感觉到,所以自古以来就有很多人说读书多么快乐,但好像都是假的。回想一下,宝玉跟宝钗、黛玉他们写诗的时候,是多么快乐,他们从来不觉得在做功课,因为那是他们想做的事。

    “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扯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是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老油竹纸”是竹子的纤维做的最好的上油的老纸,有透明度,可以用来蒙在字帖上去临摹。“钟”是钟繇,“王”是王羲之,都是大书法家。特别讲“蝇头小楷”,大家知道苍蝇的头有多大,那种字一定是赶不出来的。

    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对比:探春、宝钗都做枪手,可是黛玉这个枪手是有一点不同的,她花了最大的心血。因为这里面有一个很特别的东西,就是疼爱,也因为他们的生命是一个共同体。大概探春跟宝钗还没有办法把宝玉的字写到一模一样,可是黛玉可以把字写到跟宝玉一模一样。

    如果大家细读这一段,你会觉得人世间这样的一个朋友和知己,大概真的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的。这是为什么我们好几次提到黛玉跟宝玉的感情其实是完全不可取代的。在我们的生命里,其实是有这样一个角色的,这个角色很奇怪,他有一种完全跟你一致的共同感。

    “喜的宝玉向紫鹃作了一个揖,又说亲自来道谢。史湘云、宝琴二人皆亦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工课,亦足搪塞了。”宝玉这个小男孩,旁边有这么多人在帮他,而且每个人都疼他。重要的是她们是才女,都可以写字,学问又都比他好,所以可以帮他这个忙,因为就算疼他,没有才也没有办法。我觉得宝玉如果是曹雪芹,曹雪芹后来写这本书,一直在赞美女性,大概他一生觉得怎么身边最精彩的都是女孩子,在他一生里面疼爱他、照顾他、帮助他。

    青春王国中的动人情感

    我忽然觉得情感这个东西非常难解释,什么叫友谊,什么叫情感?其实里面有一种“亲”。在读书的过程里面,除了知识的追求以外,还有一个是人世间情感的眷恋跟牵挂,而这往往是作为上一代的老师跟父母不容易了解的。父母跟老师如果一直扮演了那个监督者跟检查者的角色,就只有“法”,就会缺少对这部分的观照。

    所以后来我做老师的时候,想到当年我的同学跟我说:“你为什么抄他,不抄我的,我们两个那么好。”就觉得有时候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这其实是很奇怪的心情。我在学校里面做七年的美术系主任,我跟学生说,我从来不记过的——连警告都没有记过,我从来不用这种惩罚;我只跟教官说,我的惩罚就是让他们写字,去临钟王蝇头小楷一篇。

    其中有些是比较严重的,像美术系有人在暗房里做校长的通行证,用这个伪造的证件把车子大剌剌地开进校园。后来被抓到,送到校外警察局,罪名是“伪造文书”。可我还是坚持说不要记过,因为我觉得这个东西会跟他一辈子。这就很难是用一篇钟繇小楷作为惩罚,他可能要写一百篇钟繇小楷。罚那么重,我也知道他根本做不到,也知道全系的人都在帮他,可是知道以后也蛮开心的。那个感觉很特别,你会感觉到学长、学妹都在帮他的时候,也看到他平常做人处事如何。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法跟情、法跟理,有时候真的是很难调配。你知道他们在犯规,可是同时又觉得里面有你很鼓励的东西——他们彼此在照顾,他们学会人在某一个忧愁或者是困境的时候,去帮助他。这很容易被误解,如果某个记者知道这一段,他可能把你写成是鼓励学生犯错的人物。其实中间的分寸很难拿捏。在我碰到的这件事情里,全系都在帮那个人把字写出来,比他们平常自己写得都好。现在他们毕业了,会跟我讲这件事,大家都好得意,说这样通宵赶出来的那个快乐,大概是青春里面最动人的回忆。

    今天我们做老师或是父母的,大概要懂得这种心情,懂得孩子的世界里,有一个我们难以理解的青春王国,他们有自己私密的心事,有私密的交情。我们作为长辈,是不是一定要把那些交情全部一一戳破?这是一定要懂得的。在我自己的经历当中,我开始慢慢回想了自己青春时期的状况,才懂得怎么去体谅。《红楼梦》里面,我很喜欢这一段,湘云、宝琴、宝钗、探春全部变成枪手,第一枪手是林黛玉。我们知道,林黛玉的身体简直是一塌糊涂的,一熬夜就会出事,可是她竟然熬了好几个晚上,赶出五十篇蝇头小楷给宝玉。这都是生命里面最美的记忆,宝玉如果是曹雪芹,他会带着这个记忆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结,他会感谢他生命里有人跟他走过这一段。

    我有时候也跟很多朋友讲,不要让一个孩子在青春的时刻,没有人的记忆。他需要最美的朋友,最美的知己、知音。他们一起玩,瞒着大人做的那些事情,包括犯错犯规的事情,都是他美好的记忆。做大人的在旁边有很多的担心,可是绝不要去戳破他,让他们有自己青春王国的那种快乐。贾母知道她们做枪手以后,喜之不尽,如果她板起脸来说:“你们怎么可以作弊?”可能第二天他们都不来见贾母了。其实祖母跟孙子之间也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瞒着贾政的。贾政变成了一个被大家隔离在外的角色,因为他是检查者。

    犯规和创意

    所以这个事件是我想跟大家细讲的,因为可能在我们今天的生活里还会发生。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会常常骗爸爸妈妈一些事情,那个也是很奇怪的兄弟姐妹之间的私密。我后来想,爸爸妈妈未必不知道,可是他们也觉得蛮好的——就让他们去玩吧,让他们去闹。

    我们常常被母亲抓到,抓到以后就是大姐、大哥、二姐、我,四个人绑在桌子的四条腿上,一人绑一条腿。所以我跟很多人说我们四个人感情特别好,因为我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没有被绑过——桌子只有四条腿,再多人就没有腿绑了。现在我们四个人常常谈到被绑住的时候在做什么,我们好像都没有忏悔,四个人说“一二三,一起把桌子抬起来”,因为桌子上还放了很多的饭菜,还约好说抬起来的时候不可以把饭菜打翻。我们在谈的时候,都是在笑,因为觉得好好玩,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处罚。其实对孩子的惩罚,有时候他们不觉得是惩罚,反而觉得好玩,有一个共同隐瞒、构成了私密情感的感觉。

    我们在中学的时候常常会幻想教官很坏,因为他头有一点偏,就给他取了一个叫“北西北”的外号。现在想起来教官一点都不坏,他真的对我们非常好。可是大家就会故意幻想他很坏,这样就可以玩,去躲他,瞒着他做些事情。

    孩子在成长的过程里,你要规定几个很严格的规范给他遵守,可是同时也要睁一眼闭一眼,看看孩子怎么去偷偷犯规。不要忘记,犯规这件事也是他的能力之一。回忆起来,我们在中学那些遵守老师制定的所有规则最好的同学,后来其实不是大有出息的。非常奇怪,可能因为他少掉了一种创意性。这个创意性是说,他对于大人所有的规则,都会想:如果用另外一个方法,要怎么处理?

    历史上最有名的大天才,像达•芬奇这种人,常常都是不守规矩的,常常都有一点不按牌理出牌。大人规定的所有东西,都会故意用另外一个方法去做的人,反而在年轻的时候,形成了自己的创意个性。当然这是很难拿捏的,不能够因此就一直鼓励他去叛逆,而是说要把握叛逆跟遵守法规之间的平衡。

    接下来,“宝玉放了心,于是将所读之书,又温理过几次。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糟蹋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冬至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搁在一边,仍是照旧游荡”。宝玉为了应付爸爸回来检查,赶功课赶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差不多了,结果忽然听说贾政还要晚一两个月回来,他就像捡到宝一样。学生最大的快乐就是这个东西,本来说老师要回来,忽然说晚一天,那简直是狂欢,就像是多出来的假日,多出来的假日总是比预期里的假日还要快乐的。

    柳絮词

    这个时候,他们就开始弄诗社了。注意一下小说结构的了不起——从本来要弄诗社,到开始做,中间又安排了一次转折,就是帮宝玉应付功课,然后才又回到诗社的事情。

    春天在尾声的时候,柳树会开花,柳树的花是一种很细很细的细线,我们叫柳絮,是在风里飘的。在台湾不太容易感觉得到,可能因为季节转换太快。我第一次感觉到柳絮是在西湖。西湖边全部是老的柳树,天空里面一丝一丝的细线,如果不仔细看不太觉得,因为非常纤细,像蜘蛛丝那样在空中飞。大观园里这回的诗社,主题就是柳絮。

    “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令,调寄《如梦令》。”我们看到《红楼梦》里面,这些小孩子大部分玩的游戏都是诗,还没有玩到词,现在史湘云就填了一首词。

    词跟诗不同。大概在唐代的时候,词已经出现了,本来是酒楼里面歌妓唱的流行歌。我们所说的《相见欢》、《虞美人》就是所谓的词牌,有一点像西方音乐里面的某一个调性,比如G大调之类。一个词牌调子就像一个空的曲谱,可以填进不同的词去,叫填词。所以填词跟写诗不太一样,每一个词都要放对位置,不容易,诗比较起来反而相对自由。像我们提到过的弘一大师李叔同,他很擅长用西方的曲配上中国的汉字,比如“长亭外,古道边”就是这样。因为他有填词的训练,所以他知道这个字放在某个音节、某个音韵当中对不对,填出来的词跟曲调怎样会比较谐和。

    第七十回里面借着柳絮这个主题填了一些词,基本上都属于小令的系统。小令是比较短的词。五十八个字以内的叫做小令,超过五十九字以上叫中调,九十一个字以上的叫长调。词最兴盛是在宋代。可是注意一下词这个形式在唐朝就有,因为是酒楼上妓女唱的,有点像流行歌曲,所以大家都觉得是不入格调的。词的一个关键人物是五代南唐的李后主,王国维特别在《人间词话》里面说李后主把“伶工之词”改变为“士大夫之词”。就是说把民间的流行歌提升到文学层次,赋予了比较美的内容。比如李煜写的:“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在亡国之后,他把流行歌变成了一个比较沉重的文学形式。

    到宋代的时候,词就变得很正式了。史湘云填的词是“《如梦令》”。中国音乐的调性跟西方不太一样,西方是用科学的方法去算出G大调、D大调等等,中国就给它一个比较美的名字,比如说《满江红》是比较悲壮的调性。不同的歌有不同的感觉,就像我们今天的《雨夜花》有某一种感伤性,《丢丢铜》是比较喜悦的。如果用《丢丢铜》来填字,就填出节奏比较轻快、跳跃的感觉,如果用《雨夜花》填,就填进去比较感伤的感觉。所以《如梦令》、《相见欢》或者《唐多令》,都是不同调性的词牌。

    《如梦令》是比较凄婉的小令。史湘云填的头两句是:“空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里面用到“绣绒”、“香雾”,都让你感觉到视线上不清楚,质感上比较轻。“纤手自拈来”,过去的人有一个习惯,春天走在花园当中,看到柳絮飞的时候,会用手去抓它。因为史湘云是一个女孩子,所以就用“纤手”——很纤细的手——去抓这些柳花。“岂使鹃啼燕妒”,是说人特别眷恋柳絮,所以让杜鹃跟燕子都有一点嫉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我们注意一下“ü”(迂)跟“u”(乌)在古代押韵是一致的,用我们今天的拼音方法,“去”是“ü”的音,可是在古音里面的韵是“u”。就像“斜”这个字,在古音里面是发花韵,读“xiá”。

    以柳絮为题填词

    这是一首《如梦令》,湘云“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与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了以后说:“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湘云说:“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新鲜些?”所以她们觉得写诗填词不是做功课,是在玩。对比起来,宝玉写字是交差。今天如果在中文研究所规定学生明天要交几首词,大概大家也觉得好头痛啊,好像要交功课。可如果拿着一首周杰伦唱的歌,把词改掉,自己填新的词,就是一个游戏,一个好玩的东西。

    我记得我们最喜欢做这个事情是在当兵的时候。军歌都很无聊,所以我们就把什么《九条好汉站一班》全部给它换字,然后你会发现每个人换的字都不一样,有的人换的简直是黄色不堪,有的人就很高雅,各有各的变化。其实这就是填词,填进我要的词,变成我要的歌。越不喜欢唱的歌,越想把它改掉。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可能那个时候会被责备,可我们只是好玩,就是想试试看对文字的敏感性。其实在我们身边,你会发现小孩子不见得不玩这种游戏,问题是我们未必觉得那是一种文学行为。

    “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说的极是。我如今便请他们去。’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品之类,就打发人分头去请众人。这里二人便拟了柳絮之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绾在壁上。”大家来了以后,抽出签来,“宝钗便拈得了《临江仙》,宝琴拈得了《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唐多令》,宝玉拈得了《蝶恋花》”。如果熟悉宋词的话,知道这些都是最常见的小令。每一个人拿到以后就按照那个调性去开始做功课。

    “紫鹃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炷香是为了限时间,要在香烧完以前把这个词填完,梦甜香属于燃烧时间比较短的。“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宝钗都有了。他三人写完,互相看时,宝钗便笑道:‘我先瞧完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哎呀!今儿这香怎么这样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探春这一天好像有点力不从心,她写诗蛮好的,可是填词的时候大概不习惯。填词时如果不懂音乐,字常常会放错位置,不好写。她急得不得了,就问宝玉怎么样。

    “宝玉虽作了些,只是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又另作,回头看香,已将烬了。”大家感觉下那个画面,宝玉的个性特别有趣,因为他不专心,一下说不好,又去看别人的,又去看那个香,有一点忙来忙去。李纨说:“这算输了。瞧三丫头的半首且写出来。”我们前面讲过,宝玉在这些姐姐妹妹面前,有一点想扮演那个输的角色,因为他觉得这些姐姐妹妹太精彩了。在传统的封建社会,男人在女人面前是输不起的。法国人的漫画里,看到一个人开车比他快,就说:“疯子,一定是女人。”开过去以后,一看怎么不是女人,就说:“原来是个男的,比女人还差。”在男性的口中,怎么骂还是女人。可是宝玉觉得,天下最美的性情、最美的才华,都在女性身上,不在男性身上。所以《红楼梦》是一个反当时潮流的写法。

    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探春听说,忙写了出来。”探春只写了半首《南柯子》。“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柳条细细的,一根一根像线一样挂在那里。“纤纤”、“络络”都是绞丝边儿,都是在讲编织里的东西,这些女孩子是做刺绣的,所以她们在写诗填词的时候,也常常把很多刺绣的感觉写进去。“也难绾系也难羁”,线条是有牵挂性的,可是又觉得很难牵挂。希望大家在这里注意《红楼梦》所有的诗词都有命运的暗示性。“柳絮词”其实写到这些女孩子将要分离,就是飘散的感觉,怎么绑都绑不住的,也牵绊不住的。

    最后一句,“一任东南西北各分离”。探春这一句话是个预言,接下来每一个人嫁到不同的地方。“李纨笑道:‘这也都好作,何不续上?’宝玉见香没了,情愿认输,不肯勉强塞责,将笔搁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开了机,乃提笔续道是……”这里其实有一部分在暗示宝玉没有什么你的、我的之分,他总觉得生命不应该有遗憾,他想把它续完。

    第一句是:“落去君休惜。”如果探春这个词前面讲的是花的飘零,讲女子的分散,我想宝玉接着写其实是安慰,意思是花落了,你不要可惜,你不要疼惜。“飞来我自知”,你们飘零了我是知道的——有没有感觉宝玉扮演了一个百分之百的护花使者。“莺愁蝶倦晚芳时”,所以在黄莺很忧愁,蝴蝶也疲倦了,春天快要过完的“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他还是觉得这么美好的青春,不要老是哀伤春天快要走完了,我们明年或者下一辈子还会在一起,我们还要预期下一个春天。

    大家就骂他说:“正经你分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不算得。”就在开他的玩笑。

    飘泊亦如人命薄

    下面是黛玉的《唐多令》,这大概是我在初中那个年龄,读到的最感动我的一首词之一,其实在讲黛玉非常漂泊的命运。

    “粉堕百花洲”,百花洲现在在苏州还有,传说是过去西施浣纱的地方,在开满了花的河边,所以每一个人到了百花洲都有对西施这个美丽女子的一个哀叹。“粉”代表女孩子,就是百花洲里所有的花都要凋零了。

    “香残燕子楼”,燕子楼是唐太宗时一个叫关盼盼的歌妓住的楼,是当时一个很爱她的男人张愔为她盖的。后来张愔死掉了,唐朝的歌妓是可以改嫁的,也可以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可是关盼盼十几年不下楼,不见任何客人。所以大家谈到关盼盼跟燕子楼,就是指一个女性在心里有所眷恋的时候,她不再去跟任何人见面了。

    黛玉这里面有一种生命中的绝对,就是她的生命只是来跟宝玉做最后一次的“了所有的泪”,用“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来表示她自己那种一心一意的感觉。

    “一团团逐队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柳絮在风里飘来飘去,是一个无根的东西。黛玉想到自己这么薄命,父母双亡,有再多的眷恋,其实还是要走。

    “草木也知愁”,连植物这样的生命都知道忧愁。“韶华竟白头”,生命最美好的时光叫做“韶华”,十几岁正值韶华,怎么头发都白了,因为柳絮是白的。“叹今生,谁舍谁收?”叹一口气,问今生谁来收留?这是黛玉对自己生命的一种不安的感觉。“嫁与东风春不管”,柳絮跟着东风在到处漂流,春天快要过完了,也不去管。“凭尔去,忍淹留!”你要走了,你该走了,你在人世间不会再长久留住了,我也留不住你,我也不忍心留住你。

    刚才我们讲到《桃花行》已经是黛玉的死亡征兆——《安魂曲》,这首《唐多令》是更明显的死亡征兆,她已经在唱自己的挽歌。我想再念一次这首《唐多令》,大家感觉一下林黛玉此时的心情:“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大家看完,都觉得写得好,可是也都叹气说:“太作悲了,好果然是好的。”所以是一个两难,艺术作品这么好,可如果是用生命的心血去写,好像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韶华休笑本无根

    宝琴写了《西江月》:“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因为传说汉朝皇宫中的长杨宫等处多植柳树,隋炀帝修运河的时候,堤防边都种了柳树,比汉苑的规模盛多了。“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三春”是指春天快过完了,可注意三春也是指探春。所以第七十回里面有很多地方在暗示探春没多久要嫁了。“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大家知道古代常常折柳条告别,我们读过《阳关三叠》都知道,所以这里也提到了离别这种感觉。

    大家都认为薛宝琴的词“声调悲壮”,特别是“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两句非常好。可宝钗还是说:“终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宝钗有一点想翻案。如果柳絮代表了贾府的命运要走下坡,宝钗觉得不服气,她想要把没落转回到兴盛。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在春风里面,柳条一条一条卷得非常均匀。宝钗希望用这种画面去平衡刚才所有人写到柳絮悲哀的感觉。她用理性的方法对抗命运的悲剧,她觉得是要结婚,是要走了,是要散了,可生命是不是可以有另外一个不同的希望,或者能比较喜悦地去看待?

    “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这几句是重要的,大家感觉一下。我们觉得柳絮最后飘来飘去,要不然就飘到水里,跟着水漂逝了;或者掉在灰尘里被弄脏了。这都是悲哀。可是薛宝钗讲出了她的愿望:我为什么要这么甘心跟着水消逝?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寄托在灰尘里?这里面宝钗有一点想违拗没落的命运,想要重新让自己变成一个处在繁华跟富贵里的角色。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她觉得生命是会聚会散的,聚跟分不用强求。“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别人都看到柳絮的飘零,她看到的是柳絮被风吹上青云。所以宝钗最后要争到在富贵里面不放手。

    虽然都在讲填词写诗,可也是写自己的命运。

    大家都拍案叫绝,说:“好!果然翻的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缠绵悲感,让潇湘妃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诗社里还有赏罚。宝琴就说:“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付白卷子,又怎么罚?”就讲宝玉了,他们是枪手,有一个共同的情谊,可是玩游戏的时候一丝不苟。李纨就说:“不要忙,这定要重重罚他。下次为例。”

    放风筝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唬了一跳。丫环出去瞧时,帘外丫环嚷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

    春天是放风筝的季节。你如果去北京的话,三月还是放风筝的季节。有很多的资料显示,曹雪芹后来家道衰落最穷的时候,他是靠糊风筝在街上卖维生的,现在已经找到了他做的风筝设计的画稿。所以等一下你会发现他把风筝写得很细,每一种风筝会有什么零件,怎样放,他非常非常懂。很多人认为曹雪芹是一个蛮奇怪的天才,什么东西都会玩,最后家里落难的时候,没有办法过日子,竟然是靠做风筝为业。

    “众丫环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的,断了绳。拿下他来。’”紫鹃要把这个风筝拿起来。探春说:“紫鹃也学小气了。你们一般的也有,这会子拾人家丢了的,也不怕忌讳?”黛玉也说:“可是呢,知道是谁放晦气的,快掉出去罢。把我们的拿出来,我们也放晦气。”过去人讲放风筝是放晦气。风筝上有一个东西叫籰子,竹子做的,上面缠线,放风筝的时候一直放线,放到线根的地方,连根剪断,意思是把所有不好的东西连根剪断,让晦气随着风筝走掉。当然这里有一个技巧,就是你得放到确定那个风筝不会再掉下,要让它飘到别的地方去。

    “紫鹃听了,赶着令小丫头们,将这风筝送出与园门上值日的婆子去了,倘有人来找,好与他们去的。这里小丫头子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一声儿,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一个美人风筝来。”刚才是蝴蝶风筝,现在是美人风筝,那个风筝可以大到像门板那样。《汉声》杂志后来出过曹雪芹的风筝谱,大家可以参考一下,是非常精彩的设计,里面好多层次,有的还是立体的风筝。所以那个美人风筝放到天上去以后,美人的衣裙都可以飘,甚至可以翩翩起舞。这跟我们小时候放的菱形风筝其实不太一样。我小时候最讨厌数学,所以总是用数学本贴起来去做一个风筝,用这个风筝把晦气放掉。

    大家纷纷就把自己的风筝找出来放。“丫头去了,同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注意这个动词“扛”,曹雪芹用字非常准确,如果是小风筝,一个人拿的话,绝对不会用“扛”这个字。后面讲到风筝就像门板那么大。这样的风筝要放起来当然不容易。

    注意这一段的细节,螃蟹风筝、美人风筝、蝙蝠风筝、大鱼风筝、蝴蝶风筝,还有宝钗的七个大雁的风筝。曹雪芹如果不是一个极懂风筝的人,不会写到这么细,而且放风筝用的籰子还有挂在风筝上的东西,他全部写到。

    大家的风筝都放起来了,“独有宝玉的美人放不起来,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便落下来了。急的宝玉头上出汗,众人又笑”。宝玉很好玩,写诗词写不出来,放风筝也放不好,他在这些姐妹当中,真的有一点被宠爱。他其实不太会放,因为风筝在升起的那一刹那,你要借风力,而且要拉线。如果你绑线的位置不对的话,也放不起来。

    “宝玉恨的掷在地下,指着风筝道:‘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这一段完全看到宝玉的小孩子个性,因为他很疼女孩子,如果是别的东西,他就把它踩烂了。这种话曹雪芹真是写得精彩得不得了,处处透露出宝玉对女孩子的心疼,连美人风筝他都舍不得踩烂。

    黛玉就说:“那是顶线不好,拿出去另打了顶线就好了。”“顶线”是什么?就是一个美人的风筝,因为它有门板那么大,所以从它的头部到腰部到脚都有线拉过来,最后汇总一根线,那根线叫顶线。顶线如果没有绑好,就没有办法放起来。

    走向各自的命运

    “一时,丫环又都拿了许多各式各样的送饭的,玩了一会。”“送饭的”是什么?是风筝上挂的很多可以发出响声的东西,风筝放起来以后,会发出音乐的声音。《汉声》出的风筝谱里面,就可以看到很多附在风筝上的附件。

    紫鹃说:“这一回的劲大了,姑娘来放罢!”紫鹃希望黛玉来放,因为知道黛玉身体不好,老在生病,老在吃药,就让她把病放走。“黛玉听说,用手帕垫着手,顿了一顿,果然风紧力大。”黛玉的手从来没有做过粗活,拉着一个籰子,把门板大的风筝放到天上去,需要力量非常大,黛玉的手会被割伤,所以紫鹃就让她垫着手帕去放。这都是《红楼梦》了不起的细节。

    黛玉让众人来放,那大家就说:“各人都有,你先请罢。”黛玉说:“这一放虽有趣,只是不忍。”注意这一句话,知道风筝必然要放走,可是不忍心。“紫鹃笑道:‘我们姑娘越发小气了。那一年不放几个子?今日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说着,便向雪雁手中接过一把西洋小银剪子来,齐籰子根下寸丝不留,‘咯登’一声铰断,笑道:‘这一去把病根儿可都带了去了!’”

    可是我们知道黛玉的病“走了”,也就是她的生命要结束了。因为她的生病跟眼泪都是为了宝玉,所以如果她不生病了,如果她不掉眼泪了,表示全部欠宝玉的东西还完了,她就要走了。

    放风筝的这一场戏,其实在暗示这些女孩子都要各自西东。这一回的结尾,探春的凤凰风筝和另外一个凤凰风筝绞在一起了,然后又有第三个风筝加入,是一个门板大的喜字风筝。三个风筝缠在一起,最后线一起断掉,三个风筝一起飞走,这还是在暗示探春要远嫁,再也回不来了。

    第七十回是一个重要的转折,接下来到第七十一回、七十二回,就看到她们各自要走向各自命运的终结。大家也可以感觉到,这些有过生命缘分的少女们,在做最后的感伤与不舍。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理解,曹雪芹大概觉得生命里曾经拥有过,也值得了——所有这些青春时刻共同经历过的,包括做枪手,一起放风筝,都变成了美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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