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王国的破灭

    第七十四回的抄检大观园，可以说是《红楼梦》里非常重要的一个篇章。这些十二三岁就住到大观园里的孩子们，在此度过了一段最美丽的青春岁月，抄捡大观园预告了这个青春王国的破灭。每个人都有过自己的青春岁月，也都有结束青春的时刻，只是结束的方法、时间不太一样。对曹雪芹来讲，他的家族大概在雍正五年被抄。一般的学者推论，曹雪芹那一年是十三岁，大概在他的记忆里有一个巨大的青春断裂。如果把作者的家世跟贾宝玉的生平连在一起的话，下面即将看到，在抄捡大观园的过程中，探春是最敏感、反应最强烈的，她当时就流下了眼泪，觉得如果家族内部已经自相残杀到这种程度，还用等别人来抄吗？

    所以在这一回我们看到好几条线组织在一起，一条线是上回里的傻大姐，不小心捡到一个绣春囊，而这个绣春囊很意外地落到了王熙凤的婆婆邢夫人的手中；还有一条线是贾琏求鸳鸯偷着把贾母床底下的金银器拿出来当掉，当了一千两银子；还有一些线索是之前就伏下的，比如邢夫人出面替贾赦讨鸳鸯做妾，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的负面影响……就这样，以绣春囊为导火索，好几件事情一起爆发。

    所以我想大家读《红楼梦》一定要比较细心，我说过很多次，作者是个了不起的编织家，能把无数的经线跟纬线编织成非常漂亮的锦绣。

    宝玉的热心肠

    第七十四回一开始写到宝玉。“话说平儿听迎春之言，正是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宝玉不是正在装病吗？这个时候他已经忘了这回事了。因为贾母盘查出的三个赌头之一是大观园的主厨柳家的妹妹，前面讲过，柳家的一直想把女儿送到怡红院里来做用人，她们跟芳官的感情特别好。可是《红楼梦》里的派系很复杂，不会说赌头是你的妹妹，在法律上就只是你妹妹负责。“因园中有素与他不睦的，便又告诉出来，说柳家的和他妹子是伙计，虽然他妹子出名，其实赚了钱两个人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我们知道厨房是油水最多的地方，因为克扣、贪污不太容易被查出来。所以这个位置是大家都要抢的，柳家的曾经因为玫瑰露事件，一度被人赶走过，没有多久，平儿又恢复了她的职务。

    “那柳家的得了此信，便慌了手脚，因思素日与怡红院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央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金星玻璃告诉了宝玉。”因为唯一能够帮忙就是宝玉。“宝玉因思迎春之乳母也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去，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宝玉想干脆我们一起去说情，两个人在脸面上比较大，贾母就会放了。其实也是很幼稚的想法。宝玉根本不会骗人，老爸考试的事情蒙混过去了，他就忘了自己原本是在装病，就直接跑到迎春那边去了。“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你的病可好了？跑来作什么？’”宝玉一看到宝钗、黛玉、探春都在，“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

    我们看到平儿要处理这个事了：“平儿便出去，那王住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横竖去赎了出来。’”可见这些下人其实也都知道轻重，明白万一查出来是不得了的事情，一个奶妈竟然偷了小姐的贵重首饰去赌博。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去就过去了。既是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赎了来，交与我送去，一字不提。”王住儿媳妇听了以后，“方放下心来，说就拜缴，又说：‘姑娘自去贵干，我赶晚拿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意思是说今晚以前我还可以徇私帮你隐瞒此事，如果到时东西没有赎回来，我就告诉王熙凤公事公办。

    王熙凤的巨大沮丧

    “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作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奶奶，这两天可吃些什么。’”不知大家是否读懂，本来平儿是去处理迎春的奶妈把首饰当掉这件事情，可是她在王熙凤面前却只字未提。因为平儿很疼惜王熙凤，知道她的身体已经一塌糊涂了，又好逞强，多知道一件事，只是多一份气。

    所以我们读《红楼梦》一定要仔细，每个人的语言都很契合这个角色的心情和性格。平儿是对王熙凤忠心耿耿的人，觉得此时她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凤姐笑道：“倒是他还记挂着我。”注意，这句话的感慨很深，王熙凤管家管了几年之后，几乎把人都得罪光了。这样的人有权有势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巴结她。一旦生了病，把大权交给李纨和探春之后，马上就会有冷落的感觉，何况她骨子里是个喜欢风光热闹的人，所以在这个时候就特别有感触。

    可王熙凤这样的人，每天就是大事、小事此起彼伏。注意一下她的语言：“刚才又出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他妹子所为，都是他作主。”《红楼梦》里要处理的事情太复杂了，派系太多，大家彼此争权夺利，事实上这个家败就败在这里。王熙凤就说：“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赚了一身病。”作为一个特别助理，平儿常常劝王熙凤处理问题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平儿是《红楼梦》里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女性，她其实是个一辈子在感情、婚姻上都没有任何希望的女孩子，可她就是对王熙凤非常好。而这个好包括分担她所有的劳苦，承受王熙凤的强势。她很能干，心地又非常善良，很多事情处理完以后根本不告诉王熙凤，这才是真正得力的助手。所以王熙凤这个时候也有一点感谢平儿，平儿知道王熙凤生理上的病，其实是心理强势造成的，相当于一直在透支生命。

    王熙凤真的把平儿作为知己，跟她说：“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这里透露出王熙凤内心巨大的沮丧、灰心，还有无奈的忧伤，眼看着这个贾家已经烂透了，想撑也撑不起来。反正这个房子要垮，第一个压的也不是我！她本能地感觉到，丈夫贾琏本身就总在外面惹事，所以她说：干脆“我且养病要紧，便是病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却凭他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自不在心上”。“知道了”三个字很有趣，如果大家有机会到故宫博物院去看清朝所有皇帝批的奏章后面都写这三个字。“知道了”很好用，年轻的时候很喜欢操心，一旦年纪大了，碰到学生来报告什么事情，就只说“知道了”，学生不敢走，因为他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知道了”三个字无褒无贬无意见。后来我就明白古代的皇帝有多厉害了，大臣费尽力气洋洋万言的奏折，回复是：“知道了。”弄得大臣根本搞不清皇帝的态度，我想这就是所谓政治的玄机。如今王熙凤也终于领悟到这个玄机了，就是不到万不得已先不处理。

    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们的造化。”平儿很开心，觉得你终于肯听我的话了。

    《红楼梦》里的家族斗争

    下面这段非常精彩，平儿和王熙凤“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注意，作者描写人的动作用词非常考究，贾琏虽然二十岁，可是有点不成才，还蛮幼稚的，完全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便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那边太太”是指邢夫人，“刚才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迁挪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日节间使用。我回没处迁挪。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说是没地方了。前儿那一千两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幸亏我没和别人说！’”这是很重的话，足见《红楼梦》的家族斗争有多严重，母亲对儿子讲话都含有威胁的成分。意思是说你要是不给的话，我就把这个事儿给你抖出来。别忘了，她的袖子里还有一个绣春囊，这个时候恐怕是邢夫人自认为最得意的时候，她抓到了最恨的两个人的把柄，一个是她儿子，一个是她儿媳妇。

    所以等你把《红楼梦》里的人物关系真搞清楚再去看的时候，真是恐怖到后脊梁骨发凉。其实探春后来哭的就是这个，这种家族铜墙铁壁、门禁森严，外边怎么杀都杀不死，最怕的就是内部出问题。一旦家族中的三代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一个利益关系，孙子惦记着占老祖母便宜，妈妈则打儿子的主意，这样的家族怎么可能不败？读历史的朋友大概都知道唐代最有名的“玄武门之变”，玄武门就是大内皇宫的北宫门，李世民就是在这次政变中杀死自己的长兄和四弟，得立为皇太子的。

    我想《红楼梦》读到七十四回，就会觉得其实这个家根本不需要别人抄，孙子比谁都更清楚祖母的床底下有什么，一直琢磨着怎么去把它搞光，这是这个富贵了四世的大家族最悲惨的地方。我们在报纸上看到很多大家族的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因为分财产而反目成仇，常常觉得很不可思议，对我们这些普通家庭的人来说，那种经验很遥远，可是如果你生活在这样的家族，财产有几十亿、上百亿的，很可能就连最基本的亲情都没有了。

    贾琏这个人脑子也不是很清楚，他说：“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要寻事奈何人！”如果真的是缺两百两银子，动机反而比较简单。可邢夫人真的不是缺这点钱，她的动机比较复杂，为的是要证明自己的权力，因为自从王熙凤嫁过来以后，她在这个媳妇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这次是存心要报复的。

    可大家看王熙凤的反应，她想到的是谁有可能去泄漏这个秘密。曹雪芹写人物的时候，根本就处于精神分裂的状态，每一个人的反应一定那个人该有的，上百个人物遇到事的反应完全不同。王熙凤就说：“那一日并无一个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天，笑道：“是了。那日晚上送东西来的时节，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也来送浆洗的衣服。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见大箱子，自然要问，必是小丫头们不知道，说了出来，也未可知？”傻大姐这个角色又出来了，绣春囊、贾琏偷祖母床底下的东西，都跟傻大姐有关，但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娘，都处于无心的状态。

    邢夫人小人眼馋肚饱

    接下来平儿就要开始查案了，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傻大姐的娘来？”众丫头慌了，都跪下赌咒发誓，说：“自来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说！”可见王熙凤房里的丫头都是训练有素的，这里既有王熙凤的厉害，又有平儿的精明，这些小丫头很明白自己的身份，所以“知道了”是很重要的智慧，“不知道”也是很重要的智慧。相比之下，迎春房里简直乱七八糟。那个奶妈，包括王住儿媳妇都是可以随便说话的。

    “凤姐详情”，“详情”就是审度了一下情理，说道：“他们必不敢多说，倒别委屈了他们。如今且把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再别讨没意思！”王熙凤的脑子非常清楚，她知道这个婆婆不好惹，不把钱给她，她会没完没了的。她就叫平儿：“把我的金项圈拿来，且暂押二百两银子来送去完事。”又是一个金项圈，记不记得上一次当金项圈是皇宫里的夏太监要买房子，可见王家女儿的陪嫁还真是不少，难怪她会看不起贾琏。最精彩的还是曹雪芹的人物刻画，贾琏立刻反应说：“越性多押二百，咱们也要使呢。”王熙凤说：“很不必，我没处使钱。这一去还不知指那一项赎呢。”意思是说这个项圈押出去，什么时候能赎回来还不知道呢。可见贾家这些富贵公子像贾琏之流花钱如流水，根本不事生产，相比之下王熙凤是当家方知柴米贵。

    这些地方都是《红楼梦》最精彩的细节，能让你看到人性很细微的地方。此处能看出王熙凤的了不起，大概曹雪芹晚年回想起来，曹家之所以还能够维持一段时间的富贵，恐怕也是因为有这样的女性。记不记得夏太监来的时候，王熙凤叫贾琏赶紧躲起来，这绝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深知政治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厉害，更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打点，什么时候必须严格。

    “平儿拿去，吩咐一个人叫了来旺媳妇来领去，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是谁走的风声，竟拟不出来。凤姐道：‘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言生事。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没缝儿还要下明蛆。’”这个民间的俗语我们现在不太懂，没有缝的鸡蛋在很多时候是不会坏的，有了缝儿的才会发臭变质，可是人一旦存心害人是完全可以无风起浪的。仔细琢磨这句话，说的就是邢夫人，之前邢夫人不是替她丈夫讨鸳鸯做妾，结果鸳鸯不肯吗？所以她的公婆和鸳鸯之间是有仇的。王熙凤接着说：“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原故来，又说些没天理的话，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不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他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其中有一点很有趣，王熙凤心疼的是鸳鸯，而不是她的丈夫，在她眼里，贾家的男人都不是什么正经角色。

    平儿安慰她说：“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原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有没有感觉到《红楼梦》里女性之间的惺惺相惜，平儿说，你以为鸳鸯那样做是为了贾琏吗？才不是呢，她为的是跟你的交情，觉得你是一个能干、明理的人。更精彩的是，她说：“一则鸳鸯虽应名是他的私情，其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我觉得这句话非常重要，鸳鸯是得到贾母百分之百信任的丫头，她如果要搞怪的话，比谁都有机会和权力；可鸳鸯是个正直无私的人，这个事情她已经跟贾母讲过了。可能说你这个孙子真不像话，叫我来偷你床底下的东西。依我看你就给他吧，但最好说是我偷的，不要说是你给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借，到跟前都撒个娇儿，和谁要去？”我不知道大家懂不懂，《红楼梦》里面的平儿、鸳鸯都是出色的人才。关键时刻头脑清楚，处事正直，有同情心。可惜的是，她们落到了贾府这样一个腐败家族，周围全是些扶不起来的阿斗。

    平儿说：“老太太因此只装不知道。纵闹了出来，究竟他也无碍。”有没有发现老太太的装糊涂也是非常值得玩味的，像这种四代同堂的家族，光孙子就几十个，过年只是发压岁钱就要发昏掉了。面对这么多的儿孙，碰到孙子偷盗，如果是年轻的时候，肯定会把贾琏吊起来痛打一顿。现在她老了，没有那个力气了，索性就跟鸳鸯联手，把事情遮掩过去就算了。

    凤姐道：“理虽如此。只是你我知道的，便罢了，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

    王夫人的道德偏见

    下面出现了极其紧张的状态。“一语未了，人报：‘太太来了。’”这个太太是指王夫人。注意，邢夫人出身卑微，而王夫人是王子腾的妹妹，王熙凤是她的亲侄女，王夫人把家交给王熙凤管理，就是因为她们之间有血缘关系。而邢夫人把绣春囊交给王夫人，说你们王家的女儿去买情趣用品，为的就是给她们难堪。

    “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为何事亲来，与平儿等忙迎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走来。”我们知道王夫人通常都是要八个丫头的，如今只带一个贴身的，有点微服私访的意味，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这个事情。“一语不发，走到里间坐下。”作者渲染的简直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凤姐忙奉茶，因赔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没有回答她，而是喝命：“平儿出去！”表明这件事情连平儿都不能参与。“平儿见了这般光景，心内着慌不知怎么样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丫环一齐出去。”

    大家可以感觉一下作者所营造的事情爆发前的那种紧张和悬疑，还有文笔的收敛。平儿“在房门外站住，越性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平儿意识到王夫人有重要、私密的话要说，干脆就坐在台阶上守着门。镜头又转回来：“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等事。”平日里只知道吃斋念佛的太太，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里掷出一个香袋来，说：‘你瞧！’”前面提到过，其实性本身真不见得有多严重，可是因为性而引发的道德上的危机感才最恐怖。绣春囊不过就是两个人抱在一起，哪有那么严重？问题是一旦牵扯到道德批判，事情就变得没那么简单了。

    “凤姐拾起一看，是十锦春意香袋，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那里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那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把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了空儿。’”这是在责备王熙凤，意思是我觉得你是一个好的管理者，把家里大小事都交给了你，我只是吃吃斋、念念经。“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东西，大天白日里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你婆婆遇见了，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可见王夫人也是个老实人，她根本没想到邢夫人是趁机来整她的儿媳妇的，如果这个婆婆真的关心这个儿媳妇，私下里直接给儿媳妇就好了，干吗要弄到她姑妈那里去？

    “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遗在那里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王夫人对这个东西是王熙凤的一点都不怀疑。她觉得大观园里的女孩都没有结过婚，不会有这个东西；她也不怀疑宝玉，因为那是她的儿子。我们可以从心理学的角度好好分析一下，为什么她和邢夫人都一致认定这东西是王熙凤的？道德的偏见会让你在面对事情的时候，根本没有办法启动理性思维，而一个不成熟的社会会有特别多的道德偏见。

    “凤姐听了，也变了颜色，忙问：‘太太怎知是我的？’”她觉得自己已经被认定就是嫌疑犯了，那还了得！“王夫人又哭又叹说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何用？’”这里有点小看那些老太婆了。“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她早就已经分好了，老的不会用，年轻的也不会用，当然就是你们刚结婚的小夫小妻才会有这种东西。可见王夫人有多糊涂，面对这么大的一个家族，形形色色的人，对人性上缺乏最起码的了解根本不行。“自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我不知道在今天如果一个婆婆碰到她儿媳妇用情趣物品，会怎么反应，但我相信这样的事在今天也肯定会碰到。王夫人说是贾琏弄来的，把王熙凤也过滤掉，是因为她想我们王家家教这么好，怎么会用这种东西。所以王夫人的语言蛮好玩，一层层地过滤。“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人儿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这个“和气”讲得很委婉，意思是你们夫妻两个也需要看看A片什么的去刺激情趣，这是王夫人最大方的一次对性的支持，大概她也忽然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经验。细琢磨，这个语言很好玩，本来一直在是责备，忽然又说闺房里有这样的东西是可以理解的。

    “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拣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在当时那个社会里，性这个东西就是有这么严重的，弄不好真的要赔上性命。前面的金钏儿只是跟宝玉说了几句比较自由的话，最后就被逼跳井自杀了。所以我常常跟朋友说，在一个社会里，钱可能逼死人，名誉也可以逼死人。王夫人深知道德舆论的厉害，因为别人一旦拿这个做文章，王家的人就完了。

    王熙凤含泪说理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王熙凤这么好强的人，在这个时候都没有其他的办法，这关系到女性的贞节和品德。八字都还没有见一撇，便不由分说地认定是你的。古代社会很多女性经常会被这样冤枉，这个时候只能自杀以谢国人，因为你的贞操、德性都没了。但王熙凤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很不简单，换做别的女性，肯定只能死给你看了，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分辩是不是我，但王熙凤却跪在那里开始认真打量、仔细分析。

    她含泪申诉说：“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没有这样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详其理：这香袋是外头雇工做的，请看带子、穗子一概是卖货。若是内工绣的，自然都是好的。”“雇工”就是外面的一般工人，“内工”是讲皇宫里边用的高手，可见中国真的是有情趣用品历史的。过去的皇宫里有一批专门做皇宫贵族的情趣用品的工人，做工细得不得了。“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古子！此其一。”我觉得王熙凤的了不起在于，她运用的是现代的法律观念，就是绝对是讲证据的，而不是道德偏见。接下来她还有第二点、第三点，脑子非常清楚。我多次提到，王熙凤如果活在今天，绝对是精英。

    她说：“二者，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有，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带在身上各处去？”王熙凤并不住在大观园，她到大观园只是去办事，怎么可能带着这个东西去上班？“况且又在园里，个个姊妹我们都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们看见，我有什么意思？我虽年轻不尊重，亦不能糊涂至此。”大家记不记得前面大家喝点酒就东摸摸西摸摸的，有一次李纨就摸着了平儿怀里的钥匙，说这个硬邦邦的是什么东西。女孩子之间不太有什么禁忌。第二点是非常有力的证据，意思是你怎么不想一想，哪里有人会带着这个东西到处乱跑？我觉得“糊涂”这两个字是故意说给她姑妈听的。

    接着她讲第三点：“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的媳妇，算起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人了。况且他们也常进园，晚间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们身上的？”这也是王熙凤很冷静的分析，那些丫头也都已经十六七岁，像司棋就跟她的表弟有过幽会，这些东西就可能传来传去。下面第四点：“四则除我常在园里之外，还有那边太太常带几个小姨娘们来，如嫣红、素云等人，皆系年轻，他们更该有这个。还有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他也常带过佩凤等人来，焉知又不是他们的？”“小姨娘”就是刚刚被收为妾的人，这种人是最有可能有这种东西的。因为男主人收她做妾的时候，性变得比较像游戏，年轻的时候反而不会，像贾赦要鸳鸯做妾，他就很需要这种东西。

    王熙凤就这样抽丝剥茧地慢慢理清，到底哪些人有可能。这个人又羞又愧地跪在地上哭着，还可以一二三四五分析得这么清楚，确实不简单。还有第五：“五则园内丫头太多，保的住个个是正经的不成？焉知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时半刻人查问不到偷着出去，或借着因由同二门上小幺儿们打牙犯嘴，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和小厮打牙拌嘴，大家可能见识过。就是看门的小男孩，他们很有趣，比如你现在要出去买臭豆腐或者桂花油什么的，要给我点好处，我才帮你开门。这种小孩子是最容易犯规的，而丫头们跟他们年龄又差不多，打打闹闹的，这些人也极有可能把这种东西带进来。

    “如今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这个真的是保对了，平儿是绝不敢碰这个东西的，平儿作为陪嫁丫头，连贾琏都尽量躲着，她知道王熙凤吃起醋来有多厉害。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大近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大家子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话激你。但如今却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给我瞧，说是从傻大姐手里得的，把我气了个死。’”这时候王夫人头脑慢慢清醒了，这个“大家子小姐出身”，当然是一语双关，是你也是我。其实“绣春囊”本身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小孩子们看看玩玩，也没多严重的，可一旦涉及家族的脸面、道德，问题就严重了。王夫人气得半死是因为被人暗示说，你们王家的女儿没有家教。

    抄检大观园专案小组

    凤姐说：“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查，才得确实。”但王熙凤也知道这个东西无论怎么查，都无从查起。所以她说：“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得知道。这叫作‘胳膊折了在袖内’。”意思是即便查不到，至少不会声张出去。

    但等一下看到抄检大观园的过程，你会心痛。原来一个两小无猜、天真烂漫的世界，竟然能被污染到那种程度，而这个污染恰恰是打着贞洁的名义去的。王熙凤出主意说：“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人，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内，以查赌为由。”注意，周瑞家的和旺儿媳妇这些管家，都是王夫人或者王熙凤的陪房丫头，她们不会随便偷漏风声的。由她们组成一个专案小组，这就是抄检大观园的开始。

    下面这一场戏写得非常精彩。王熙凤处于不得已，因为她自己是一个嫌疑犯，所以她必须帮王夫人把这个专案小组组织好，以还自己的清白。如果是寻常日子里，王熙凤未必会赞同这个事，这个时候她就特别提到了有些丫头。她说：“再，如今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下面有段戏都是丫头的戏。迎春房里的司棋、宝玉房里的晴雯，这些女孩子都比宝玉大一点点，王熙凤觉得她们已经懂事了。“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难缠咬牙的，拿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王熙凤觉得这些丫头很难管，不如随便找点错儿，撵出去配人。从管理人员的角度来讲，这样操作起来最方便，可是细琢磨起来蛮可怕的，一个女孩子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其实蛮悲惨的。

    王夫人有点儿难过，又觉得好像应该这样办。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娇生惯养，是何等金尊玉贵，那时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丫头略强些罢。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也穷不至此。我虽无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宁可我省些，别委屈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得。你如今且叫人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地访拿这事要紧。”其实是在讲这个家族已经远不如上一代，有明显的家道中落的感觉。

    王善保家的被忽视的心态

    接下来王夫人要主持的这个抄家专案小组，她能够动用的人，当然只能是她和王熙凤的陪房。“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来兴家两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余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正是他送了香袋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见他来了打听此事，十分关切，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你也进园来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王夫人觉得这个小组的声势应该更壮大一点，就加上了王善保家的。等一下在整个抄检过程中这个王善保家的是个关键人物，因为邢夫人本身的地位比较卑微，她的陪房平常的教养和受重视程度也很不够。这样的人一旦变成专案小组的成员，立刻就狐假虎威起来。如果说抄检大观园是法律上很客观的抄检，也没多大问题，可问题牵涉到复杂的人际关系，每个人都想趁机报复。

    接下来这一段希望大家能注意一下：“王善保家的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环们不大趋奉他。”生活中一个人大家是不是喜欢你，就能看出你随不随和，有没有人缘，或者懂不懂事。很明显，王善保家的在大观园里不怎么受欢迎。越不受尊重，就越想要发号施令，但问题是她背后没有很硬的后台，邢夫人本身就没有什么地位，这种多年来累积的冤气，如今终于有机会宣泄了。她大概做梦都没想到天上会掉下来一个专案小组委员的资格。因为丫头们不理她，她“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事故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样事来，以为得了把柄”。注意，所有法律事件，一旦想作为把柄就很难公正，其中一定有先入为主的偏见。现在“又听见王夫人托他，正撞在心坎上，连忙应道：‘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早该严紧些的。’”注意，这已经不是法律的语言了。

    她说：“太太也不大往园子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封诰”是古代官员的夫人要戴凤冠霞帔，由皇帝封赏诰命。她心里也看不起这些人，她觉得大家都是下人，你们凭什么那么娇贵。可见真正瞧不起苦出身的人不一定是贵族，很多时候是另外的贫苦人。“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当得起！”

    王夫人说：“这也是有的，本是常情，跟姑娘们的丫头原比别的娇惯些。”因为小姐有高贵的身份，所以跟小姐的丫头，也都会因此受到尊重。像黛玉身边的紫鹃，探春旁边的待书，或者迎春旁边的司棋，也都会有一点娇，因为熏染了小姐被尊重的气息。王夫人自己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你们该劝他们。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尚且不是，何况他们？”

    晴雯的美变成罪恶

    王善保家的就说：“别的都还罢了。”注意，她一心要整的就是晴雯。《红楼梦》读了那么久，大家都知道晴雯是个热心肠的人，可就是嘴巴不饶人，王善保家的希望有人去奉承她，晴雯最不会来这一套，所以她最恨的就是晴雯。她就说：“太太不知，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标致”就是漂亮，注意，在主流文化中“美”会变成罪恶。后来王夫人把所有的女孩子叫出来排一排检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晴雯的美，而且她就觉得因为漂亮，晴雯是最可能勾引宝玉的，所以就把她赶了出去。

    林语堂曾写过一篇文章叫《晴雯的头发》，“五四运动”以后三十年代的作家对此是蛮有感触的。儒家的文化最后在判断人的时候，缺乏对人的本质的认知，太容易从一个人的外在去判断，比如穿什么样的衣服、梳什么样的发型，大概就是什么样的人。晴雯只是因为头发没有梳好，就被认为是妖精。事实上刚好相反，因为那个最规矩的、老是穿着学生制服的袭人，才是最早跟宝玉发生关系的。

    专案小组还没有开始办案，晴雯就被点出来了，王善保家的就说那个丫头仗着生的模样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儿”。有没有发现这些完全跟主流文化有关，所谓“巧言令色，鲜仁矣！”一个人口才太好，长得太漂亮，就很难合乎道德。一旦这种判断演变成通用的标准，这个文化一定会出大问题，所以很多人在青少年的时代，不管多爱美都不敢表现，宁愿让自己丑丑的、呆呆的，因为美和灵巧真的是种忌讳。

    现在她说晴雯：“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掐尖要强”四个字很有趣，掐是用指甲掐最好的，过去比较讲究的人家择青菜时是用指甲掐其中最嫩的部分，比如豆苗，大概五分之三都丢掉了，只掐那一点点尖来吃。这里就有一点形容晴雯是那个喜欢冒尖的，而冒尖是最容易受伤的。主流文化一直在警告大家，锋芒不要太露，晴雯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为什么林语堂会为晴雯辩护？因为他受了很多西方文化的影响。西方文化的灵魂是鼓励人去表现自己的。所以在林语堂的眼中，晴雯是个非常西化的女孩子，她觉得我会、我好，为什么不能表现？如果不“掐尖要强”，宝玉的雀金裘就没有人补了。晴雯补裘其实是生命的另一种热情，是人对所从事专业的认真或者心血的投注。

    王善保家的继续说：“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娆娆，大不成个体统！”眼睛就是眼睛，但“骚眼睛”就是明显的道德批判，如果把一个人语言中情绪性的东西拿掉，剩下的便只是眼睛而已。可是加了一个“骚”字，就变得跟性有关了，它是动物身上一种吸引异性的气味。今天要说一个人很骚，或者卖骚，原始的意义就是在讲性。事实上可能只是晴雯不太瞧得起王善保家的这个人。“妖”字也很有趣，读过《诗经》的朋友都知道，这个字在《诗经》里是很美的意思，是花开放时的状态，可是这个字的含义不知为何一路下滑，事实上它只是在讲生命本能地展现出自己最美的那个部分。

    王夫人对晴雯的批判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王夫人本质上跟王善保家的差不多，虽然她是个贵夫人，但她们都是主流文化的牺牲品，对美丽的女性都会有所防范。“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有没有注意到林黛玉开始要倒霉了，王夫人一直没有直接说对林黛玉的态度，可是在举例时，把林黛玉和晴雯扯在一起，由此可以断定这个母亲绝对是要宝钗而不要黛玉的。水蛇腰、削肩膀、眉眼之间都像林黛玉，显得太聪明、太灵巧了。而宝钗则是聪明到极点，表面上却永远是端庄宁静的，因此能躲过所有的灾难，这里我们可以了解一个母亲的潜意识。

    “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就是他了。”王夫人说不喜欢晴雯的狂样子，大家知道晴雯的脾气很大，但大家仔细想想，其实晴雯每一次发脾气都是因为她觉得事情不合理。记不记得那次坠儿偷了虾须镯，别人都想不声不响地把坠儿赶出去算了，只有晴雯忍不住把坠儿的手抓过来拿针去戳，意思是你怎么能这么不自尊？坠儿可能会永远恨晴雯，其实晴雯口快心直、古道热肠，她才是最关心坠儿的那个人。如果大家把有关晴雯的文字都找出来，就会发现晴雯像一块烧红的炭一样，随时会爆起来，一个社会中如果没有了这样的人，大家都做好好先生，是很糟糕的。可是在王夫人眼里，她骂人能骂到那个样子，好狂啊。有没有发现，王夫人每次都是先入为主，刚才是认为王熙凤有绣春囊，现在讲的是晴雯。这个主人的耳根子太软，底下人一进谗言，她便认定“就是她了”。

    凤姐道：“若论众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轻薄些。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在王夫人和王善保家的眼里，晴雯的水蛇腰、削肩膀、骚眼睛都是道德批判。而凤姐此刻扮演的角色就很有趣，她比谁都更了解晴雯是个很好的丫头，但她并没有想出头维护她，她只是说：我承认这些丫头里长得最漂亮就是晴雯。注意，她没有说漂亮是否有罪。大家要琢磨作者语言的分寸，王熙凤还不至于像王夫人那么糊涂，可是王善保家的再加上个王夫人，晴雯已经翻不了身了。

    “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这是一句了不起的话，作者是在反讽主流文化对人才的扼杀，一个文化最后之所以会既没有创意，也没有创新人才，就是因为大家都认为笨笨的倒好。“若有这个，也自然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况且又出来了这事。”这其中也有一份贵妇人的压抑，她对所有长得漂亮的女性都极其排斥。有时候很偶然地看到一个足够自信的女性，对自己的丈夫说：你看那个女生有多漂亮的时候，你会觉得她是异类，因为那个赞美里充满了自信、自然，没有道德批判的介入。可惜的是，很多时候美都是跟道德纠缠在一起的。

    好个美人

    王夫人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她说：“好好的宝玉，倘或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大家仔细玩味一下这句话，一个母亲竟然在大庭广众能这样说话，她从来没想到儿子也可能会去勾引别人。《红楼梦》这本书完全可以用来做心理学的研究，为什么这个母亲在这种时候会说出这样的话？

    “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到园里去，只说我说的话，叫他们留下袭人、麝月伏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王夫人就要开始赶人了，她认为麝月、袭人都笨笨的，所以她们两个留在宝玉身边没有关系。我们看了都会偷笑，因为那个笨笨的恰好是勾引她儿子的，或者说被她儿子勾引上的。我们也许不应该用她的语言，我想青春期的男孩、女孩之间应该是互相吸引，“勾引”已经是一种偏见了。

    “丫头子答应着，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晴雯真的很倒霉，因为生病的时候仪容没有平常那么讲究。“素日这些丫环皆知王夫人最恶乔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见王夫人。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无十分妆饰，自为无碍。”晴雯平常非常爱美，记得前面医生来给她看病，两个长长的指甲用凤仙花染得红红的。可是她也很聪明，觉得爱美是自己的事，不能在王夫人面前露出来。我反复强调《红楼梦》一直在探讨的那个主流文化回避的问题：为什么一个文化会把美视为罪恶？所谓的“红颜祸水”是个蛮奇怪的价值观，它让我们对身体的美，甚至对花的灿烂都有一种恐惧感，好像美先天就带着邪恶一样。

    “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歪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正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这里纯粹是一个母亲的主观偏见，其实晴雯就是病得太久了，刚刚睡午觉被临时抓来，身体松松垮垮的感觉，但前面有“骚眼睛”之类的铺垫，王夫人已经先入为主了，所以晴雯这一天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春睡捧心”是讲古代的美女都是娇滴滴的，有一种体态上的美。王夫人的这个“火”到底是什么，我们搞不清楚，大概是由绣春囊引发的，这个火先是烧到王熙凤那里，现在又烧到了晴雯的身上。

    “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这既像赞美，又像批判。曹雪芹如果就是贾宝玉，这段话就是在讲自己的妈妈，《红楼梦》里所有讲到王夫人的部分都很委婉，因为毕竟是母亲。所以她会说王夫人天真烂漫，小人一进谗言，她就相信了，高兴跟不高兴很容易就表现出来，也不会掩饰。“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该用这四个字来写一篇论文，这四个字可以是赞美，说：你真漂亮！可在这里却是罪恶，这个罪恶里不需要内容，只有一个字，就是“美”！“真像个病西施了。”王夫人把她比喻成古代的美女，大家知道，西施是曾经导致亡国的红颜。“你天天作这个轻狂样儿给谁看？”注意一下，我们小时候常能听到这种语言，女性在批判女性的时候常用。读到这里你就会觉得晴雯真是委屈极了，大家都知道她什么事都没有做，但这个母亲的偏见竟然会这么深，说：“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真是聪明到了极点，“一听如此说，心内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聪明过顶的人，见问宝玉，他便不肯以实言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只问袭人、麝月两个人。’”王夫人还要继续陷害她，就说：“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贾母能干，所以身边能容得下晴雯这样的人。而且她觉得晴雯非常好，就把她拨到了宝玉的房里。有没有发现贾母的态度跟王夫人不太一样，王夫人本身自信不够，所以才会防范，可是贾母不是，一直到最后晴雯死掉的消息传来，贾母还叹息说，我从小看她很好啊，怎么会是这样子！

    晴雯说：“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一顿，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玩一会子就散了。”有没有发现她说谎了，她其实二十四小时都跟宝玉在一起，这么说为的是解除王夫人的情结。可是晴雯再聪明也解不掉，因为王夫人的防卫之心已经到了极致。“至于宝玉饮食起居，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因为她的编制是在老太太那边，花又绣得极好，所以老太太那边的针线活她也要做。最精彩的是下面的话：“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自后我留心就是了。”有没有发现实际上晴雯比王夫人要聪明得多。

    “王夫人信以为实，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明了老太太，再拨你。’”这里还有一个尊重，因为老太太是她的婆婆。“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罢！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我很希望大家能够把王夫人口中这些情绪性的字眼挑出来：“骚”、“浪”都是对性的防范。这些字眼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也并未消失，它反映了主流文化对性的恐惧。《红楼梦》里的丫头们，大概都是红袄配绿裙的，可是一旦有了偏见，她就要说：“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晴雯只好出来。她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手巾捂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内去。”

    看到这段我总能联想到在中学时那些被剪了头发的女孩子的样子，觉得她们好委屈，不过就是有点爱美，可是那些责备和惩罚是她们无法承受的，其中加了太多的道德指责。

    大观园的土崩瓦解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我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所以由绣春囊引发的所有事件是非常有趣的，先是引发了王夫人对她儿子的性防范，接下来她就觉得这样的女孩大概还多得很。“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调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的言词，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其实这里多少有点暗示王熙凤并不赞成王夫人这样做，可她明白邢夫人是冲着她来的，王善保家的又是她婆婆的心腹，所以她什么话都不敢讲。

    王善保家的继续挑拨：“太太且请养息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管交给奴才。如今要查这个主儿，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中搜寻一遍。”有没有发现，原来王夫人还没有想到半夜突然抽查，是王善保家的建议的。所以小人心理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他们永远觉得人都是坏的，不能用比较公正的办法去面对人和处理事。

    她说：“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一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了。”注意她的逻辑，就是在谁那里找到了类似的东西，那这个绣春囊一定就是谁的。王夫人说：“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不能清的清、白的白。”她们本来是要把事情查清楚，结果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因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大家商议已定。”凤姐其实并不赞成，可是她在这样的状况下无话可说。

    “至晚饭后，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善保家的便请凤姐同入园，喝命园门皆锁上。”是不是很恐怖？简直就是一部恐怖片，一个青春王国开始有了妖魔。“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检起来，不过抄检出些多余攒下蜡烛、灯油等物。”晚上不是要点蜡烛吗，蜡烛最后剩下一点点头，上夜的人舍不得丢掉，把它变成私人的东西，当然也有罪，因为这是公物。王善保家的说：“这也是赃，不许动，明儿回过太太再动。”如果是王善保家的这种人来治国，大概真的要乱套。可见平常不掌权的人，一旦有了权力，就要千方百计地花力气来证明。

    “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房门去。”这又是很有趣的先入为主，宝玉是不能查的，要查就查他的丫头，坏的只能是他的丫头。宝玉就“迎向凤姐，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儿。’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这里凤姐是在掩饰，因为绣春囊的事不好直接说，其实我常想如果凤姐直接讲出来，宝玉会不会说：“那是我的。”事实上真的有可能是宝玉的，他这个年龄最容易碰这种东西。

    “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会，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知道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是平常动用之物。遂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都一一搜过。到了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不开了让搜？’”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王善保家最看不惯晴雯，晴雯也看不惯王善保家的。“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豁啷’的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上，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这一场的画面感好强烈，我们在中学时就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一个人被侮辱的时候，他干脆就豁出去了，就觉得你们干什么？把人当贼防！这绝对是晴雯的个性，她觉得大不了一死，绝不妥协也不求饶。

    “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凤姐也很厉害，就说：“你们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东西来，难回话去。”意思是这个专案小组是你提议组成的，如果没有查出结果，是要担责任的。众人都说：“都细细的翻着看了，没有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的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时物件，没甚关系的。”凤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往别处去。”

    探春看见家族的败落

    “说着，一径出来。”凤姐就跟王善保家的说：“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抄不得的。”意思是我们要搜自家的人，千万不能搜亲戚。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来！”凤姐笑道：“我也这样说。”可最好玩的是，虽然没有搜宝钗的屋子，宝钗第二天就搬出了大观园，后来王夫人怎么要她搬回来她都不肯。这是大观园土崩瓦解的开始，标志着这个青春王国曾经有过的欢乐跟单纯全部消失了。

    “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睡下了，忽报这些人来，也不知为何事。”林黛玉这个孤傲清高的女孩子，忽然碰到这样的事真的蛮惨的。“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他不许起来，只说：‘睡着罢，我们就走。’这边且说些闲话。”凤姐很疼她，不想让黛玉知道实情，黛玉也真的有点不识人间烟火。

    “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丫环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在紫鹃房中抄出宝玉常换下来的两副寄名符，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之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这个得意也很糟糕，其实所有的不干净都来自她自己的内心，那些小男孩、小女孩是天真无邪的，而最令人难过是，那种曾经的两小无猜、那种最单纯的生命经验，忽然一下子完全被污染了。凤姐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一处混了几年，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就笑着说：“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帐也算不清。”这句话大家可以深深地玩味一下，宝玉和黛玉是一起长大的，潇湘馆跟怡红院的东西是分不清你我的。记得前面黛玉哭的时候，宝玉会送去自己的旧手帕。所以紫鹃就说：“要问这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接下来最精彩就是到探春的房里，每次看到抄探春房里的这一段，我才觉得总算把所有憋着的气都好好地发泄了一下。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多少都有被压抑的成分，内心很希望有探春这样的人站出来把这些人给指责一顿，我希望大家能好好读读这一段。

    “又到探春房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了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在探春看来，抄检自己家的人，管理青春期的小孩用这样的方式，根本就是“丑态”。“遂命丫环们秉烛而待。”一点儿都没有害怕跟躲避的意思。“一时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访查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王熙凤说得比较委婉，说我们查一查，她们就清白了。探春就冷笑说：“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我一再提到这绝对是好长官，探春绝不能让她的丫头被动，有没有发现专案组是不敢查宝玉、黛玉的，查的都是丫头。作者在这里表现的是探春这个女孩子的担当，平常丫头服侍你，这个时候你就是要负责任，所以她说：“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你看这话多厉害！“说着便命丫环们把箱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赔笑道：“我不过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了我。何必生气！”于是让丫环们赶紧关上。因为无论如何都不敢查探春的东西。

    “平儿、丰儿等忙着替待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想要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这是最了不起的一句话，一个社会就是需要这样的有担当的人，才十四岁的探春就能够有这样的一个认识，《红楼梦》里最能做好政务官的角色就是探春。

    她说：“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自去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探春一语中的，她说如今的抄检是小事，很快有一天你们也会被抄家。“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我们知道《红楼梦》里一直有贾家、甄家，南方的甄家已经被抄了，前面来了几个女人把东西藏到贾家来。下面是最痛心的话：“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古人曾说：‘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这一句话虽出自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之口，其实放到任何一个社会都是能成立的。“说着，不觉流下泪来。”探春是最早警觉到这个家族的败落的，也是唯一逃过了这一劫的人，她在抄家之前就远嫁做了外族的王妃。大家可以感觉一下探春的哭泣意味着什么，她的泪是为家族的毁灭和败落而流的。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寝！’”周瑞家的比较有眼力价，看出了这个小姐惹不起，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还不饶她们，说：“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着说：“既是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探春明着是在跟凤姐讲有些刺激的话，但她知道凤姐是迫不得已，其实她是说给这些抄捡的人听的。“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赔笑道：‘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不曾？’周瑞家的等都赔笑说：‘都翻明白了。’”

    只有王善保家的最糟糕，她“本是个心内无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他自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有一个姑娘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便敢怎么他。自恃是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人。今儿见探春如此，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注意，我们刚才提到过，探春讲这个话不是说给凤姐听的，她当然知道凤姐的苦衷。但王善保家的最好笑，她感觉自己简直就是王夫人特派的政府大员。其实这个世界上坏人并不多，但是笨人蛮多的，她竟听不出探春是在骂她们。“他便要趁势作脸献好，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就知道不妙了，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癫癫的了。”“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响，王善保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这是我小时候一看到就想鼓掌的地方，觉得这些笨人真没办法，只好由探春这样的人警告她一下。探春这一巴掌打的不是王善保家的，是痛心这个家族的人的不成器和不成才，小人的一点点谗言，就可以闹成这个样子。

    “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善保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服！’”这个时候她的威出来了，平常她都是笑着讲话的。可是对这么笨的人，她只能发怒。很多人觉得探春是个冷酷的人，前面对自己的母亲赵姨娘，以及现在给王善保家的这一巴掌，都显得这个女孩子太厉害。可我要解释的是，赵姨娘跟王善保家的都是愚蠢之人，当愚蠢会坏事的时候，她必须要阻止那个愚蠢，因为跟这些人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探春打王善保家的，以及摆小姐的威风，是对这个家族所做的最后一次拯救。

    所以她在这里说：“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这个太太是指邢夫人。“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们姑娘”就是迎春。“你来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着我取笑儿。”你看探春的语言多有分量。“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这一招最厉害了。又说：“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她其实也有点在指责王熙凤，一家人自相残杀到这样的程度，难道你都看不出来？“凤姐、平儿等忙与探春束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癫癫的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探春休得生气。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呢？明儿，我先回过了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赔礼，该怎么，我就领！’”“大娘”就是邢夫人，因为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探春说，我打了奴才，要给主人道歉，当然邢夫人也是个笨蛋，如果聪明就知道这一巴掌是打在自己身上的，你的陪房平常是怎么训练的？怎么会这么无法无天？

    接下来的戏越演越精彩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其实在贾府里大家对这些老妈妈还是蛮尊重的，晴雯也不过是怠慢了些，如果不是真的不成样子，肯定不会挨打的。“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它作什么！”这个王善保家的有点在撒娇了。“探春喝命丫环道：‘你们听着他说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意思是说她这样不懂事的人，还要等我去骂她吗？你们平常的训练到哪里去了。

    下面就能看出探春手底下丫头的厉害了。“待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你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一个企业有个什么样的主管真的很重要，你平常的管理做到什么程度，关键时刻是看得出来的。前面在迎春房里就乱成一团，什么人都可以跑来乱扯，可是到探春的房里就清清楚楚。小姐不可能去骂王善保家，待书她们就站起来去骂，而且骂得特别到位。

    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意思是有什么样的长官，就会有什么样的员工。探春就冷笑说：“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意思是我们是厉害，可是我们绝不做小人，在背后挑拨是非，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平儿忙也赔笑解劝了一会，又拉了待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环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纪尚幼小，吓的不知当怎样，凤姐少不得安慰他。”我想大家读到这里真的会有一点心痛，惜春大概才十一二岁，可能真的吓坏了。我一再地说，那个绣春囊本身没什么了不起，它所引发的污染才是这些孩子长大以后的巨大阴影。她们的不健康，不是因为那个绣春囊，而是因为这种突袭式的抄检。这一回的回目——“矢孤介杜绝宁国府”，说的就是惜春后来断绝了和宁国府的人的往来，她本来是宁国府里贾珍的妹妹，住在荣国府这边。这以后，她下决心要跟那些不干不净的人分开。

    “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这个就不得了，那“入画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珍大爷赏我哥哥的。’”珍大爷就是宁国府的贾珍。“因我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大家有没有感觉到因为这个抄检带出来的事情其实蛮辛酸的，这些小孩都出身贫穷，爸爸妈妈在南方守房子，哥哥做车夫，妹妹在惜春的房里做丫头。过节主人赏个红包什么的都没有地方放，就想妹妹这里应该比较可靠，没想到最后竟成了贼赃，可见她们根本没有任何私密领域。

    惜春表现得很绝情。“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她就是要撇清，她犯了什么罪跟我没关系。主要是因为太害怕了，一个原来很单纯的青春的王国就这样被污染、破坏了。

    青春被伤害的痛苦

    从惜春那里出来，就到了迎春这里。“迎春已经睡着了，众人叩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遂往丫环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凤姐倒要看看王家私藏不私藏，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问题最严重的是司棋。“及到了司棋箱中搜了一会，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因为王善保家的觉得这是她的外孙女，她查别人严格得不得了，轮到司棋就不想细查。

    “才要关箱，周瑞家的道：‘且住，这是什么？’说着，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棉袜，并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其实就是一个类似情人卡那样的东西。“一总递与凤姐看。凤姐因理家事，每每看帖并帐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上面写道：‘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意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存！表弟潘又安拜具。”

    这个“潘又安”用得极好，因为古代有一个美男子叫潘安，这里作者用“潘又安”，让人觉得曹雪芹也蛮幽默的。其实读到这里，大家一定能感觉到一种深情，因为他们两个人青梅竹马，司棋就把亲手绣的香袋送给表弟，表弟也留了信物给她。结果这个东西被查到了，司棋成了受害者。我想说的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女孩怎么能不谈恋爱，如果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之间写个情人卡，就觉得是大逆不道，到底是他们的问题，还是大人的问题？

    “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之心，倒觉可异。”其实约会司棋的表弟在被发现后就跑掉了，之后司棋就生病了，在东西被查出以后，她跪在地上既不求饶，也没有哭闹。对她来讲，生命最大的幻灭不是这个东西被查抄出来，而是她的表弟走了。大家可以体会一下她的心情，这是一个女孩子最大的悲哀，也是一种青春被伤害的痛苦。

    作者从非常异类的角度颠覆了主流文化，他对这个青春王国里的人抱有深深的同情。在第七十五回以后，这些丫头一个一个地被赶走，所以宝玉的痛苦不只是那些小姐要一一出嫁了，更痛苦是这些丫头陪他到了十五六岁，现在全部要走了。抄检大观园整个粉碎了大观园这个青春王国最美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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