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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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母亲的行为忏悔反省

    在上一回里,许多女孩子被赶走,其中有几个唱戏的女孩子。王夫人认为唱戏的都不正经,准备把她们发配出去嫁人了事,但这几个女孩子却不愿意,因为她们名义上的干妈实际上都有点像人口贩子,对她们从没有过真正的关心,所以她们就决定出家。王夫人作为一个佛教徒,认为出家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所以她认为这几个女孩子是在胡闹,就不准她们出家。但刚好她身边就有几个出家人,说这是好事,就是因为你们家好几代人念佛,才结下的佛缘,连唱戏的女孩子都想出家了。所以第七十七回在结尾的时候,作者一直在对比现实跟非现实之间的关系。在传统戏剧当中,每当生命处于极大的沮丧、无奈、绝望的时候,就会选择遁入空门。包括今天我们如果在现实当中受伤,都会想到遁入空门,其实大家都幻想了一个乌托邦式的寺庙,如果我们真正去庙里住一住,就会知道其中的问题一点也不比世俗社会少。

    作者很明显地讲到,芳官她们几个女孩子已经感觉到了极度的绝望。可是劝王夫人的几个尼姑想到的却是,她们平白无故地可以得到一些人来做粗活,可见庙宇也并非不是贩卖人口的机构。这样就有两拨儿人在抢这些女孩子,一拨儿是她们的干妈,转卖她们可以赚一笔钱;还有一拨儿就是庙宇里的人,她们常年到贾家,无所不用其极地在这个贵族家里捞钱。所以《红楼梦》再写下去,这些女孩子的命运恐怕就和妙玉一样。

    我们都知道妙玉的出家并不是因为信仰,因此她在所谓的空门里,反而有更多世俗的牵挂与纠缠。我想这些女孩子学戏,一定会唱到昆曲里非常重要的一出戏叫《思凡》,这个戏到现在还在演,是昆曲里唱腔和做功都很要功夫的戏。讲的是一座庙里的尼姑私自跟一个香客恋爱,然后逃亡下山的故事,也代表着传统社会里的女性对主流文化的控诉。我想主流文化是在无形中形成的,儒家哲学之所以成为主流,是因为它变成了考试的工具。可我们不能忽视的是,道家、佛家也有可能成为主流。宋代以后,佛教跟道教都曾经是主流文化的组成部分,所以《红楼梦》里对主流文化价值的反省跟检讨是非常复杂的。王夫人就是很明显的一个例子,她每天吃斋念佛,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可在她处理晴雯、金钏儿这些人的时候,她平常的慈悲完全消失了。我相信作者一定是在反省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信仰只是作为对自己内心恐惧的一种保护,那就不是真的信仰。真的信仰是能对自己的行为做检查或者反省的,所以《红楼梦》里不乏对老尼姑和老道士的批判。因此我们并不觉得这几个唱戏的女孩子遁入空门是好的结局,很可能是悲剧的开始。像芳官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孩子,长得又漂亮,她在舞台上唱得最好的就是《游园惊梦》,杜丽娘是可以用死亡去换取情爱延续的女性,这样的女孩如何遁入得了空门?

    可是显然王夫人已经没有能力去反省了,她在主流文化里浸淫太久、积习太深,没有办法调整跟改善。所以曹雪芹是在替他的母亲——如果真有王夫人这个母亲的角色的话——做忏悔和反省。

    贾母与王夫人的不同

    王夫人处理了这个事情以后,不敢轻易禀报贾母。一般读者读到第七十八回开始的一段,会觉得她干吗要这么小心翼翼,不就是赶走几个丫头吗?但大家不要忘了,王夫人赶走的晴雯曾是贾母的丫头。在贾家的贵族伦理中,必须要“打狗看主面”,儿媳妇赶走婆婆的丫头,就是给贾母难堪,意思是你调教的人不够好,所以她当然要很小心。何况她等于是先斩后奏,所以必须察言观色,看哪一天贾母心情好,比如中了乐透,或者打麻将赢了钱的时候。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丫头也大了,而且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出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

    贾母的反应很有趣:“点头道:‘这是正理,我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语、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谁知变了性。’”可见在贾母心目中,将来能做宝玉的妾的不是袭人,而是晴雯。从这里也可看出贾母她们创业的一代,选择人的标准跟王夫人完全不同。王夫人要的是笨笨丑丑的,忠心耿耿就好,其他的一概不问;可创业的一代则看得比较远,她会选晴雯这样有能力的人。贾母不好意思直接说儿媳妇处理不当,她只说以前看她不是这样的。

    王夫人感觉婆婆有点儿怪她了,赶紧要想办法扳回来,于是“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了本事的人,未免有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她先假造晴雯得了女儿痨,这种病是会传染的,而且治不好。又说有本事、聪明的人未免都有一些调歪。这就是王夫人的态度,因为她本身就是个无能的人,所以很害怕能干的人。我们知道今天一个企业在选人才时会遇到一个两难,一种是专业上能力很强,但很可能不怎么听话;另一种是很笨,虽然很听话,但做事总不到位。贾母选的是聪明伶俐能干的,王夫人选的是听话规矩稳重的。贾母自己能干,所以她不怕调歪,她知道如果管理上轨道,聪明的人可以把她的好用到极致,所以贾母不太害怕手底下的人搞鬼。可王夫人本身比较无能,能干的人她根本驾驭不住。

    如果我们开始多少有点怀疑袭人是那个通风报信,害得晴雯被赶走的人,这里也透露出明确的信息,在贾母心目中宝玉未来的妾是晴雯,不是袭人。可王夫人选的是袭人,所以她就特别跟贾母回报:“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却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屋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轻,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了老太太。”

    此时贾母的态度又不太一样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还有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这其中表现出贾母跟王夫人的明显差别,贾母真正经历过创业,她身上还留有某种活力,可是王夫人却没有继承这个部分,这个家族最后失去生命力,关键的问题就出在王夫人这一代的身上。她们既无法创业又无法守成。可是贾母年纪大了,表示两件事情都尊重王夫人的意见,但同时也发表了不同意见。这个老人很聪明,在这种情况下她不愿意再插手。

    大观园瓦解的魔掌——王夫人

    接下来我们就看到迎春要出嫁了。“一时,只见迎春打扮了前来告辞过去。”从第七十七回开始,就是大观园的土崩瓦解,不只是丫头,住在里面的女孩子也开始要出嫁了,迎春之后是探春。

    第一个走的是宝钗,抄检大观园的那个晚上大家并没有通报宝钗,但她在第一时间就搬了出去。都已经过了中秋,她还没跟王夫人说她已经搬出去的事。直到王夫人从别人那里听到宝钗搬出去的消息,觉得很奇怪,就和凤姐讨论原因。王夫人和凤姐说:“别是宝玉有口无心,孩子似的,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可见王夫人在了解人性方面,真的非常无能,她竟然认为是宝玉得罪了宝钗。

    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说正经话、干正经事去,却像个孩子。若只叫他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可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出去,想必为着前日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子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子在内,我们又不好搜检,他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这里也透露出这个做母亲的,对自己的孩子太不了解,根本不知道宝玉是什么个性。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析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笑道:‘我原早要出去的,只是姨妈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母亲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所以我趁便出去了。姨妈今既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出去的。’”

    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仍搬进来的为是,休为无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有没有发现,到现在她们都没有告诉宝钗为什么抄检大观园,为什么赶走晴雯、司棋。如果王夫人扮演的是训导人员的角色,她根本就没有跟这些年轻人解释说她在干什么,而只是说你赶快搬进来,不要为了不要紧的事疏远了亲戚。在她看来很不要紧的事,在宝钗看来就很严重,不然怎么会突击检查?可见训导工作其实最难做,因为它牵涉到对人性的深切了解,王夫人恰恰是个极度不了解人性的人。就在大观园的青春王国已经面临土崩瓦解的时候,王夫人还不知道自己正是瓦解这个青春王国的魔爪,她竟然还坚持要宝钗再搬进来。接下来宝钗就讲了一大段话,说明自己为什么不搬进来。从这段话里大家就能看出这个女孩子的厉害,这种人在社会上一定会是成功者。

    宝钗笑道:“这说的话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日神思较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靠得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我哥哥跟前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做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

    大家看,宝钗的思路是绝对有一二三的,而第三点才是宝钗真正要暗示的,但她没有直接说。以宝钗的聪明,她不想沾任何的嫌疑,所以建议王夫人赶紧关掉这个门。实际上就是摆明了说我不会再搬进来了,她已经决定不再沉溺青春了。这是非常理性的态度,跟黛玉是两个极端,黛玉是陪葬在自己的青春里的,宝钗则是从青春里提前毕业的那个人,她不想在毕业典礼上感感伤伤、拖拖拉拉。这就是主流文化提倡的所谓智慧圆融,尽量不要牵涉在复杂的事情里。

    她继续说:“而且我进园里来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玩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不好么?但如今彼此都大了,也都有事。况姨妈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儿,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此后还要劝姨妈该减些的也就减些罢,也不会失了大家子的体面。”

    可以说宝钗的态度其实是非常理性的,就是这个青春如果不可挽留,就用理性的态度完全断绝。相比之下,其他人都是悲剧,希望大家在第七十八回里可以对比一下。

    物在人亡荒渺的痛

    我们说第七十七回最动人的片断就是宝玉去探望晴雯,晴雯咬断指甲给他,两个人还交换了内衣,完成了最动人的仪式。可到了第七十八回作者怎么会一直不提这件事?以一般的小说来讲,对这个事情应该还有个交代,可是就没有了。变成了王夫人去向贾母汇报,宝钗讲她为什么要搬出去,然后接着交代上一回宝玉去见客的情况。上一回家里忽然来了一些客人,什么梅翰林之类的,都是院长、部长级的,所以爸爸就很想秀一下儿子,叫宝玉出来见客。

    大家知道宝玉正处于最痛苦的时刻,刚刚跟晴雯告别,还穿着晴雯的内衣,忽然要打了领带,穿了西装去见那些政府要员,这绝对是一种严重的自我分裂。我觉得作者最了不起的是在写极大的悲剧时,很少用传统的悲剧手法,而是写宝玉必须在那边正襟危坐地应酬。这是很惊人的一种笔法,一般作者写到这里会收不住笔,前面有那么惨痛的故事,当然会忍不住去延续它。但《红楼梦》的作者却就此打住,把宝玉叫到前面去见爸爸,这是最厉害的,因为最大的悲哀是不表现出来的悲哀。平时宝玉最怕的就是爸爸,在爸爸所代表的主流文化氛围里,他必须要努力去应酬。在作者笔下,宝玉竟然可以应付自如。我希望大家可以注意到这种让悲哀不成其为悲哀的写法,这其中有着荒谬的痛。可知这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穿得正经八百地去见客人,在那里谈笑风生,得到很多的礼物和赞赏,但心里却痛得不得了。

    我想大家读一下这段:“王夫人忙问道:‘今日可曾丢了丑?’宝玉道:‘不但不丢丑,倒拐了东西来了。’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里接了东西来。王夫人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份。’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檀香的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宝玉一一答应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环、兰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挂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说:‘快回房里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便忙入园来。”

    宝玉眷恋晴雯的死亡

    其实宝玉在离开晴雯的时候,并不知道晴雯马上就要死了。作者的手法非常复杂,他让宝玉穿着外衣去见客。我们每个人都有内外衣,外衣是用来见客人或者应征,在一些比较正式的场合穿的;内衣则是最贴近肉体的衣服,是我们最自在的部分。其实《红楼梦》一直在讲被撕裂的两个自我,宝玉一直希望这两个自我能合在一起。他之所以一直被爸爸骂,是因为他总是“内衣外穿”,这个“内衣外穿”的意思是说,他总是把那些不该在大庭广众面前讲的东西直接说出来,长辈们就觉得这个孩子太不成器。但现在他似乎可以演得蛮成功了,至少在晴雯那边哭过之后,还可以穿着正经衣服去见大人,并得到很多礼物跟赞美。可是回来以后他就一件件地脱衣服,露出了里面一条大红血点的裤子。作者的暗喻非常惊人,我们不要忘记,他跟晴雯最后交换的是内衣,外衣要交换很容易,内衣的交换是非常难的。而且在上一回,宝玉本来只是把内衣披在晴雯身上,但她坚持要穿上,因为只有内衣才有人身上真正的体温和气味。

    我们特别注意下面的句子:“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冠、带,都是贵族官员的符号。“缙绅”两个字都带丝旁,就是因为他们跟衣服有关,所以这里的“摘冠解带”是把所有跟父亲有关的符号全部解掉。“只穿着一件松花绿绫子夹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注意这种符号:红色的血点。这个时候忽然和晴雯的死亡连在一起了,像是有吐血的感觉。“秋纹见这条裤子是晴雯做的,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在人不在了。’麝月忙道:‘这是晴雯的针线么?’又叹道:‘真是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头皮,雪白的脸来了。’”

    秋纹主要是怕宝玉伤心,怕他太过眷恋晴雯的死亡,可是宝玉并没有追问。其实前面宝玉做过一个梦,梦见晴雯走了,他对于人间的事情,常会用自己的意愿来解释。他曾经看到走廊上有一盆海棠无端枯萎了,就跟袭人说:晴雯不会活着了。袭人还很生气地说,她是什么东西,她死了,花还要跟着死?宝玉就跟袭人解释说,不是,其实人世间所有的东西之间都是有感应的。他一直相信某种超经验的东西,所以此时宝玉并没有追问晴雯是不是真的死了,怎么死的。

    我觉得这一段很悬疑,感觉宝玉有一点在防范身边的这三个人——袭人、秋纹、麝月。因为只有这三个人王夫人没有讲她们任何不好,他开始有点害怕了,所以特地把秋纹和麝月支开了。“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叫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我一等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说,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其实是他心里难过,想疏解一下,可是他不想跟袭人、秋纹、麝月在一起,因为他觉得她们不够纯粹,所以他只留下了两个小丫头。

    青春的挽歌

    注意我一直提到的象征,穿着外衣的那个作假的人走了,穿着晴雯给他做的内衣的真人继续再走。宝玉问小丫头晴雯到底怎么样了,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儿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了,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问:“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听真。”很简单的对话,可这都是《红楼梦》最动人的部分,宝玉念念不忘的是她临终的时候有没有叫我。她要是叫我,我没有在身边,那是多大的遗憾跟愧疚啊!可我们知道这个小丫头,包括去看晴雯的宋妈,恐怕都不怎么关心晴雯到底是在叫谁,她们理所当然地想,临终时不舒服大概就是叫妈吧。可宝玉一直追问:“还叫谁?”大家一直在琢磨为什么《红楼梦》是好的文学,好文学就是因为它能这么真实地表达人的感受,生死攸关的大事是文学里最难表现的,因为很容易作假,怎么写都不对。

    旁边那个小丫头知道宝玉会难过,就抢过话头说,我偷偷去见晴雯姐姐了。晴雯姐姐“见我去了,睁开眼,拉着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星,敕命着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那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君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提人魂。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水,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可就多待些工夫。’”

    这个小丫头完全是在编故事,可是她很会安慰人。烧纸钱、浇浆饭,本是民间很通常的礼俗,可是在这里忽然变得很动人,在人的魂魄要被鬼带走的时候,如果烧些纸钱,鬼就会忙着去抢钱,人的魂魄就能多留一会儿。这些事我们现在也常做,可是读到这里,你才意识到原来礼俗的真正意义是这样的。它其实是人想象出来的,可是很奇怪,一旦真到那个时刻,你真的会拼命烧纸钱,多摆饭菜,因为你想让最亲的人尽可能多留一会儿。文学的动人是因为它碰触到了人最本质的情感。与此相比,之后贾政找了一些清客在那边谈“姽婳将军”就显得非常空洞,既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也没有任何实际经验。作者的笔法很委婉,读者不容易发现第七十八回里这些强烈的对比关系。

    这个小丫头真的很会编剧本,她继续转述晴雯的话:“又,从来皆说‘阎王注定三更死,谁能留人至五更’之语。我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捱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至回来看表时,果然是未时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宝玉听了很高兴,说:“果然是她。”意思是晴雯真有这样的缘分。《红楼梦》里一直在用花来比喻青春,人死了就会回到自己的本位,花神在这里是青春的象征。小丫头很聪明,她还故意说:晴雯姐姐一定是胡说,我不太信,怎么会有花神?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大家看宝玉有多荒谬?他很愿意相信晴雯没有死,而是到天上去管花了,因为这样的结局能让他的痛苦得到最大的安慰。

    “这丫头听了一时发呆。宝玉又问道:‘但不知是他作总花神去了,还是他单管一样的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诌不上来是因为她前面全是编的故事,可宝玉竟然问得这么细,她一下编不出来了。“恰好这是八月节,园中芙蓉正开。这丫头见景生情,忙答道:‘我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告诉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他就告诉我说,他是单管芙蓉花的。’”有没有发现这个小丫头绝对是个好作家,她编的故事中有很多悬疑的细节。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愁而生喜,乃指芙蓉花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司掌。我就说他那样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大家读到这里,肯定会想起那次宝玉过生日,大家在怡红院里违法举行通宵宴会。大家玩占花名的游戏,黛玉抽到的就是芙蓉,现在说晴雯去管芙蓉花,因此我们知道其实晴雯的死亡就是在讲黛玉的死亡,她们是同一种花。这个故事引发了后面的《芙蓉诔》,但直到这回的结尾,《芙蓉诔》才出来。所以作者一直在酝酿以及转换晴雯死后宝玉的悲哀,这都是在为《芙蓉诔》的出现做铺垫。

    宝玉觉得“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肠。想毕,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径出园来,往前日之处去,意为停灵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就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去了。剩的衣履簪环,还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日后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

    宝玉本来想去祭奠,去了却发现连个灵位都没有。这一段读起来很凄惨,晴雯的遗体最后就是这样处理的。但我自己一直觉得晴雯死亡的真正仪式在第七十七回跟宝玉交换内衣时已经完成了。至于后面别人怎么对待她的身体,已无关紧要。

    “宝玉发怔,自立了半天,别没法儿”,只得又走回大观园。想去找黛玉,这个时候他一定想找黛玉。结果黛玉不在家,她们说黛玉去看宝钗了,他就只好到宝钗那里去。到了蘅芜苑,“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了一大惊”。宝玉“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一派,更又添了伤感”。晴雯的死亡,说明了大观园的土崩瓦解,宝玉想去祭奠而不能,失魂落魄地回来,看到整个园子一派凄凉。我好几次读到这里,总想这个时候总应该写《芙蓉诔》了吧,但,还不是《芙蓉诔》。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忽然有人说老爷又叫他了,“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贾政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到书房去”。有没有发现,生命里真正的深情是一直被打断的,作者写的是人的深情的难以持续。再深情的人,在日常俗务繁忙的世界里,心灵深处的悲哀和牵挂都会慢慢变淡。可宝玉总有一天要写他的《芙蓉女儿诔》,虽然他也可以去应付那些长辈。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谈论寻秋之胜”,大概这些做官的人也有一个小型读书会。“又说:‘临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都要作一首挽词。’众人听了,都忙请教是何等妙题。贾政乃说:‘近日有一位恒王,出镇青州,这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余辄开宴,日会众女习战斗攻拔之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想这恒王也是第一风流人物了。’”

    “姽婳”这两个字大家从声音上联想到的字和视觉上看到的字会很不一样,因为在视觉上,它表示女孩子正襟危坐、娴静安适的样子。如果只看字很漂亮,可它的音是“鬼”;“婳”,是讲女性很勇武的样子。所以曹雪芹真是最会玩文字的人,他怎么能想到要引“姽婳将军”这个历史典故,这两个字看上去很漂亮,一读出来就是鬼话连篇的“鬼话”。很明显是在讽刺贾政这类政府要员,闲着没事就要歌颂这种无聊的事情。因为他们觉得一个政府要官能够如此宠爱一个妾是非常值得夸耀的,而这个妾武艺就更不得了。

    贾政说:“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原来恒王被贼众所杀,所有的男人都没有办法应敌,“各各皆谓:‘王尚不胜,尔我何为!’”姽婳将军就带了一群美丽的女子,上战场去打仗,最后全部战死沙场。他们就认为姽婳将军是可歌可泣的英雄。这有点像我们小时候歌颂的梁红玉抗金兵。我们那个时候很少想抗金兵干吗男人不去,一定要梁红玉带着一大堆女兵去?其实民间有很多类似的故事,比如传统戏剧里最著名的《杨门女将》,杨家的男人战死之后,由佘太君和穆桂英挂帅上战场。很奇怪,在男性权威的审美视野里,女性不但要美,还要忠心耿耿,最后还要能以死为男人复仇。这样一些很奇怪的情结纠缠在这个故事里,大家就慨叹:这样的女子真是人间的奇迹,就要宝玉和贾家的晚辈子侄们,每一个人作一首诗来赞美一番。过去的男性社会玩赏女性的心情很复杂,一般女性的样子已经看够、玩够了,需要新奇的刺激。

    其实我们仔细感觉一下就会觉得很滑稽,在这种以文化作为风雅的虚伪的环境中,文学只是他们的游戏,可是宝玉却要怀着巨大的哀伤来应付他们。

    “且说贾政又命三人各作一首,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要颁发文学奖。我觉得曹雪芹真有趣,大家知道他的这部小说是在绝对的孤独里完成的,他死后很久《红楼梦》才有机会面世。因此他很明白所谓风光的文学是怎么回事,因为这个社会里、官场上一直不乏文学。可究竟什么是真正的文学,文学怎么来传递一个人真正的性情和心事,他一直有所警惕。

    这时候如果宝玉是十五六岁的话,贾环和贾兰更小,怎么能理解如此奇怪的故事。

    “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文学奖变成这样其实蛮可怕的,别人已经写出来了,我不写就有点丢脸。“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呢。”这个时候我们就很能理解曹雪芹为什么最后要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了,《姽婳词》这么快就有了,一定不会是辛酸泪,辛酸泪绝不会这么容易就写出来。所以大家可以思索一下,宝玉的尚自出神,到底是在想《姽婳词》呢,还是根本魂不守舍?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这一段如果你不小心,会以为他们在写很好的诗,可其实《姽婳词》是在讽刺这批人把文学当成一种应酬,当成是茶余饭后可有可无的玩赏,当成他们许多无法满足的欲望的一种转换,完全是词藻的堆砌。当贾政让宝玉写一个歌行体来歌颂姽婳将军的时候,宝玉马上琅琅上口,这时候的宝玉是穿了外衣,可以见客的那个人了。每说一句大家就鼓掌击节说,少爷真是人才,出口成章如何如何。可是大家想一下,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对恒王和姽婳将军毫无感觉,怎么可能写好这样的词?如果宝玉能写好《姽婳词》,曹雪芹就不是好文学家。

    我们看一下贾兰的七言绝句:“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我们知道文学到最后分辨不出好坏的时候,是因为它的形式——押韵、修辞、对仗——太完美了,可这也是文学需要革命的时候了。今天我们写一句“我真想念你,或者很怀念你”,都比“音容宛在”要更动人,就是因为“音容宛在”仅仅是一个形式、套语了。但它原本是个很了不起的句子,古代人用这个做挽联是非常动人的。所以文学为什么要不断更新,是因为很多文字和语言会死亡,文学要想有生命力,就一定要保证能让生命的真性情变成表达情感的真正力量。

    我想贾兰的这首诗,在座的朋友不会觉得不好,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写出这样的诗,所以“众幕友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以后听到客人赞美自己孩子的时候,要稍微小心一点,因为这种句子很容易就出来。尤其是当时的官场几乎没有真话,大家想尽办法靠巴结跟奉承来求得一点点利益,牺牲的是这些孩子。

    接下来又看贾环的:“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诗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你还是无法分辨好坏,五言律诗是延续了一千年的文学形式,到了清朝,这个形式本身已经死亡了。众人又开始拍马屁,贾政还是要谦虚一下,这就是宝玉要穿着外衣应付的大人环境。

    “因又问宝玉怎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大家很熟悉的像李白的《将进酒》、杜甫的《哀王孙》都是歌行体,特点是文句比较朴素、自由,不受绝句、律诗的押韵跟对仗的限制,他觉得这个故事应该用歌行体来写。他爸爸的反应很有趣,“自提笔向宝玉笑道:‘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那屁股。谁许你大言不惭了!’”

    “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摇头道:“粗鄙。”这里明显可以看出宝玉跟爸爸的不同,宝玉蛮想把事情直接讲出来,可爸爸很不高兴,于是他只好转了。这里的关键是在这样的文化里一个孩子究竟还能保持多久的纯粹和天真,他必须加上很多虚伪的外衣,尽快转换成大人。曹雪芹本身是个始终没有变成大人的人,他一生都流连于自己的青春岁月之中,才能写出这么一部惊世奇作。

    宝玉接下来讲的是:“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吒声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恒王得意数谁行,就是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星驰电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我想对宝玉的《姽婳词》不做任何分析,所有的文句看起来都是华丽的,用字、用词很老到,宝玉也很切题地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了,可其间没有任何的真性情。宝玉完全像补习班教出来的好孩子,补习班的文学当然是最不好的文学。我们前面讲过,八股文本身没有什么好或不好的,可一旦成为考试模式,就变得没有任何真性情了。我跟很多人忏悔过,我大学里拿了高分的作文是“写给大陆苦难同胞的一封信”,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怎么能写出一篇可歌可泣的文章?所有主流文化里的可歌可泣,其实都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做假。所以曹雪芹最后要写的这部伟大的作品,是要有真正的血泪的,而不是去堆砌所谓的词藻。

    什么是好文学

    我不是特别看重《姽婳词》,不是因为它的文笔不好,恰恰相反,是因为它里面保留了古老文化最精致的形式,成了徒有其表的、毫无生命力的东西。熟悉文学史的人都知道,为什么唐诗一定会转变成宋词,为什么宋词要变成元曲,为什么元曲到了明清取代它的会是小说,实际上是表明任何文学形式一旦成为内容的羁绊,就一定要被新的形式替代。明清以来,很明显的是有一种新的文学形式诞生了,这就是小说,因为它能避开主流文化的胁迫,用比较轻松的方式呈现人性的复杂。

    所以在《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里,保留了很多当时主流文化控制不到的叛逆思想。比如像《西游记》,就算用最现代的眼光去看,它表现的都是人性中最活泼的东西,让人觉得好玩,可它也触碰到了大文化触碰不到的东西。我一直觉得曹雪芹在这方面是有见识的,他知道文学到底是怎么回事。有趣的是,刚才提到的《西游记》和《三国演义》都是贴近民间的,很活泼、也很自由,它本来就很生猛,充满活力,《水浒传》也是。但《红楼梦》不太相同,因为作者本身已经受了很多主流文化的习染,虽然他一直排斥主流文化,但他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表明他在这个文化的酱缸里泡得很深、很久,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跳出来,一定很困难。

    我一直觉得曹雪芹这个人很不容易懂,《红楼梦》里谜语、酒令、骈文、诗词、歌赋无所不包。从文学形式来说,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他那样能包揽这么多的类型。可他自己并不觉得那些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相反,他觉得那些真正能跟自己的生命体验对接的细节和故事才是真正值得记录的。只是这个部分直到今天,我们都不见得能从文学中把它提炼出来,认定它是文学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我想西方在文艺复兴以后,文学曾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不管是但丁的诗,还是薄伽丘的小说。尤其是在启蒙运动以后,小说绝对是整个社会革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像伏尔泰、孟德斯鸠他们,都是借着戏剧、小说这些最贴近民间的艺术来进行社会改革的。

    可是在东方,这方面做得一直不够。“五四”运动之后,曾经想过努力去做这件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现了很多好的文学,可是今天真正的创作性文学,在一个考试压力这么大的教育系统里,还是很难发挥正面的作用。甚至包括1960年代到1970年代台湾最好的文学作品,也并没有在当今的教育系统里受到重视。很多时候大家争论到底用文言文或者白话文,我觉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到底什么是好的文学?因为文言文、白话文毕竟是形式,这些形式如果其间没有真性情的流露,没有对人性的强烈撞击,下一代孩子很可能会变得庸庸碌碌,没有个性,没有热情,无法被文学鼓舞。更无法想象有一天在晴雯临终的时候,敢于跟她交换内衣。这样的文学如果不敢选入主流教育系统,其他对枝节的争辩都没有什么意义。

    《芙蓉女儿诔》

    所以大家注意一下,宝玉在他爸爸面前写完《姽婳词》以后,对晴雯的思念和真正的悲痛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但他不敢声张,甚至不能让袭人知道,只得面对一片芙蓉花,写出了一篇祭奠晴雯的《芙蓉诔》。所以第七十八回出现了两个文学作品,一个是《姽婳词》,一个是《芙蓉诔》。希望大家有机会一定要细读这两篇作品,这里面有曹雪芹的文学观,在他看来,文字写得再美,词藻再华丽,在成人的世界再受赞美,如果没有真正的生命体验,没有真正的关怀跟热情,也不过是“姽婳”(鬼话)词而已。

    而他对着芙蓉花写的《芙蓉诔》,表面上看起来是比《姽婳词》还难懂,几乎是古典神话的一次大聚合,可是《芙蓉诔》如果真正读进去,宝玉与晴雯生死离别的情景会再现,真正的心痛会出来。只是很少有人会从这个角度来读《芙蓉诔》,我们今天在殡仪馆听到的祭文,多年之前也许就已经听不懂了,它只是一种声音、一个惯例而已,因为没有人对死者做真正的追念和怀想。但《芙蓉诔》却是非常动人的祭文,因为它里面有非常多的细节,有这个男孩子跟死去的这个女孩之间最亲密的记忆,它也在哀悼所有死去而未完成的生命,是一曲真正的青春挽歌。

    我们先看文本:“众人皆无别话,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看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环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好像觉得这个死亡不只是哀痛。“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之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注意,晴雯死后耽搁了这么久,现在才是真正的祭奠,因为中间一直被阻断,《红楼梦》是希望深情是无论如何都割不断的。宝玉可以写《姽婳词》,但回来还是要私下里写祭文来表达哀悼之情。

    大家都知道很多时候一个葬礼,可以把排场摆得一塌糊涂。记得秦可卿的葬礼,就因为丈夫贾蓉没有官位,贾家竟想尽办法替他买了个五品龙禁尉,有了名头,阵仗才能风光。这个时候葬礼已经不是悲哀和悼念,完全变成了一场家族的风光和排场秀。

    宝玉痛恨这一切,宁愿独自面对自己的悲哀。“如今若学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也还别开生面,另立个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所以他写了一篇祭文,而且“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冰鲛縠”是一种很细的丝织出来的,没有染色的丝绸。我一再跟很多朋友说,如果祭文不是亲人的肺腑之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作者当然知道祭文是近于腐朽的老文化,所以这其中第一个要松动的应该是对待死亡的态度,《芙蓉女儿诔》变成了对死亡最真切的哀悼,是一个生命留下的最真挚的东西。

    “又备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之前,先行了礼,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维,太平不易之元。’”这是表示现在是多少年的意思,可作者在写这个小说时很谨慎,不敢让大家知道《红楼梦》是写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因为弄不好是会杀头的。过去每个皇帝登基的时候都要改“元”,“不易之元”,就是说这个皇帝永远都在,不会再改年号了,其实这是躲避灾难的手段,因为清朝的文字狱非常厉害。

    接下来是“蓉桂竞芳之月”,他没有直接讲八月,作者一开始就把祭文的现实性全部疏离掉,哪一年、哪一月都不知道,因为他面对的死者已经成为花神了,所以他要把它写得像神话。接下来写日子更是了不起的写法,不是说四月九号,也不是五月八号,而是“无可奈何之日”,生命到了最荒凉的状态。王羲之的书法里常常出现“奈何奈何”。“怡红院浊玉”,这里用了一个“浊”字,他一直认为所有女孩子的生命都是干净的,他自己却掉在一个肮脏的世界里。“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作者强调的是,如果有真情实意,所有外在的形式都不重要。

    衾枕栉沐、亲昵狎亵

    “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白帝宫”,按照中国的五行,白是指西方,西方主秋天,现在是芙蓉花开的秋天,所以是白帝宫。如果是“赤帝”,就是南方,主夏天;如果是“青帝”就是木,主东方……蜀汉的白帝城在四川,也是在中国的西边。他认为晴雯已经变成了管秋花的花神,当然要住在白帝宫中,“抚司”是官名。

    大家读下去就会发现这篇诔文基本上是个神话。“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很真实地告诉你晴雯死的时候是十六岁,我之所以一直强调年龄,是因为年龄会唤起我们很多感动,这样一个从几岁就认识宝玉的女孩子死了,他们之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如果我们那个年纪写一篇祭悼同学的祭文,该怎么写?他说:“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没而莫能考者久矣。”晴雯姓什么,哪里人,已经无从知道了。这是个苦命的女孩子,生下来就被卖来卖去的。

    下面这句很动人:“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晏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衾枕”是被褥、枕头,“栉”是梳头,“沐”是洗澡。“衾枕栉沐”,我想今天我们大概也不敢在祭文里说,这个女孩曾经跟我一起洗澡,睡一个枕头,但宝玉讲的就是这些。我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就因为从小一起“衾枕栉沐”。大家可能会因为文字的关系,而忽略了其间动人的本质,这四个字全是日常生活的内容,因为晴雯是照顾宝玉饮食起居的人。“栖息晏游之夕”,是说我们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接下来用了很惊人的四个字——“亲昵狎亵”,“亵”就是猥亵的亵,而且竟然敢用“亲昵”。“亵衣”就是内衣,可见亲到什么程度才可以用“亵”这个字。我们跟一般的朋友都不敢用这个字,当然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有一两个人可以用到这几个字。我一直觉得晴雯真有其人,因为他讲得非常清楚,认识、相处五年八个月,虽然像个神话,可是时间却这么清楚。

    大概对曹雪芹来讲,这五年八个月是他生命里很美好的一段时光。如果我们今天要做一个祭文的革命的话,不妨就要从这个东西开始。一个丧礼要不就不参加,如果参加,它就要是真实的,绝不能变成虚伪的应酬。我们最常听到的故事是某某候选人,会每天泡在殡仪馆里,每一家的葬礼他都去参加,但这一招还真有用,因为大家觉得他那么用心,就选他吧!但细想想,你会觉得不可思议。记得我母亲过世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就决定不发任何讣告,到最后除了直系血亲的十七个家族之外,没有任何外人在场。因为我们觉得这是很私密的事,不应该被打扰,可能我们已经有点厌烦了那种做秀的葬礼。

    花原自怯,岂奈狂飚

    然后他就开始回忆了:“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我们看到他用四个名词——金玉、冰雪、星日跟花月,来形容晴雯留给他的印象和感动。这篇祭文有很工整的对仗和明显的押韵,可是丝毫没有影响其中的真性情。又讲到晴雯活着的时候,“姊妹悉慕媖娴”,姐妹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特像个好学姐,很豪爽、有英气,对人很善良,也非常单纯。“妪媪咸仰惠德。”那些年长的太太、妈妈们,也都觉得她聪慧贤良。

    下面就转变了:“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因为你生命太孤高了,所以别人会厌恶你。“罦罬”是指一种装有机关能捕捉鸟兽的网,也泛指罗网,所以这里的意思是说,你的生命原本是可以高飞的老鹰,却不幸被网所捕,实际上是在讲晴雯的被陷害。“薋葹妒其臭,茞兰竟被芟荑!”“薋葹”是那种杂乱的野草、恶草。在汉语言文学中,常常用“薋葹”来形容小人,而用“茞兰”去比喻君子。也就是说在植物世界里,恶草会掩埋掉这些美丽的生命,这一切都是在形容晴雯遭遇的悲剧。

    下面的句子非常漂亮:“花原自怯,岂耐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用“骤雨”和“狂飙”来形容晴雯经受的打击,用花的怯和柳的愁去比喻晴雯的美丽和柔弱,真是漂亮!我们今天的排版,常常把这篇诔文整个排下来,其实它本来是诗,完全可以排成断句的形式。把“花原自怯,岂耐狂飙”四个字四个字地断开,在空间上就会形成一个节奏。可见对《红楼梦》的理解还关系到今天的出版界要花功夫,去想办法把它转换成视觉上更现代、更美感的设计。我一直觉得《芙蓉诔》拆开来是非常漂亮的一首长诗,当然这篇诔文今天很难被选到教科书里,但无论如何,《芙蓉诔》是学文字、学语言、学造型、学形象的最好的教材。

    然后他讲道:“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蛊”和“虿”都是害人的毒虫,因为晴雯对自己的生命有所坚持,等于是活生生被气死的。注意,这篇诔文里有非常多肉体的描写,因为宝玉跟晴雯是非常接近的,所以他会写到“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大家看接下来这四个字全是言字边——“诼谣【讠+奚】诟”,就知道有多少的谣言和多少的是非逼死了晴雯。最可怕的是:“诼谣【讠+奚】诟,出自屏帏。”陷害晴雯的人就在屏风、帘幕背后,前面说过,晴雯、蕙香、芳官的被逐,是内部有人打了小报告的,这篇祭文里讲得更明白了。“荆棘蓬榛,蔓延户牖。”这些带刺的、能伤害你的植物,已经爬满了你居住的地方。晴雯其实很无知,她太天真,根本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憋着要陷害她。“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这全是在讲她的委屈,死得不明不白的。

    下面的比喻很特别:“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我们知道晴雯只是一个小丫头,宝玉竟然把她比喻成汉代的贾谊和大禹的父亲鲧。我想假如我们今天写一个祭奠女用人的诔文,用这种比喻大家一定觉得蛮奇怪的。可是宝玉内心根本没有这种界限,在他看来人的受委屈是一样的。贾谊就是因为遭嫉被贬长沙,是历史上屈死的孤独者。而鲧也是为了止住洪水而偷了息壤,最后被火神祝融杀于羽山郊野的孤独者。我想如果宝玉把这篇文章拿去给他爸爸看,一定会被痛打一顿。可是在宝玉心中,这五年零八个月里跟他最亲近的生命,是最值得纪念的,我们一定要从这样的角度去了解这一篇诔文的意义。

    下面他又写道:“自蓄辛酸,谁怜夭折!”晴雯的死很快就会被遗忘,因为这个家族里没有人会记得这件事。“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这里用的是神话典故,古代神话里有个地方叫“聚窟洲”,据说在那里可以找到“返魂香”,死去的人闻了香味就会活过来。可如今大雾弥漫,我上哪里去找让你重新复活的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我们知道秦皇、汉武都曾经派人到海上去寻求不死之药,如今海上已经没有那艘船了,我怎样才能得到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

    下面我觉得是最动人的句子:“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我解释一下大家就能理解,这四句,十六个字,是宝玉跟晴雯最深的情感。“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是说你那么整齐漂亮的黑色眉毛,好像是我昨天才替你画上去的。“指环玉冷,今倩谁温?”人死以后变冷的指环,今天谁再帮你温暖?记得一个冬天的晚上,晴雯穿了很少的衣服跑到雪地里,回来宝玉就握着她的手说,怎么冻成这个样子,赶快钻到我被子里暖和暖和。这个句子绝对不只是对仗的工整和词汇的漂亮,背后还有很深的情感。

    当然我们也不太可能跟任何人都说:“眉黛烟青,昨犹我画。”假如我出席一个宴会,在那里对女士说这样的话,大概马上会被打一顿。因为这里面有很私密的东西,是生命间的特殊情感,所以不能变成套话。因此我认为“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应该是汉语言文学里男人写给女人最动人的句子,如今这样的动作和情感对男性来说已经很少有了。

    曹雪芹在这里其实是做了一种南朝文学的延续,很想再为这些美丽的女子画一次眉毛。我们都知道那个画眉毛的故事,在古代有个男人张敞曾被皇帝叫去指责,说你怎么能在闺房里替太太画眉毛?幸好张敞很聪明,说:您不知道闺房里面还有比画眉毛更厉害的事呢。后来这个皇帝就决定不判他的罪。可是一个皇帝去问这种事,不是吃饱没事干吗?但一个文化里如果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就很恐怖。就像今天你的主管把你叫去骂你一顿说“你昨天怎么替你太太画眉毛”一样。这个故事也说明男性的某种矜持,导致他对女人的温存无法表现。但曹雪芹是非常叛逆的,就是要说:“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

    檐前鹦鹉犹呼

    接下来是:“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这里用非常直接的形容,来讲他跟这个女子之间的关系。“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是说如今把镜子拉开,人已不在了,冷冷的月光照在镜子上带着很大的哀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晴雯总在镜子后面帮宝玉梳头的,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想象那个画面,宝玉在镜子里能看到晴雯的脸,跟他的脸是靠在一起的。但如今“镜分鸾别”,人不在了;“梳化龙飞”,梳子也不见了。《晋书•陶侃传》里讲的“梭化龙飞”,可作者在这里把它改成“梳化龙飞”,好像梳子变成龙飞走了。

    “委金钿于草莽,松翠㔩于尘埃。”这还是在讲死亡,有点像《长恨歌》里讲到杨贵妃死后,“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的感觉。“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鳷鹊”有个典故,我们知道现在有了中国的情人节——农历的七月七日。传说每年的这一天,所有喜鹊会飞到天河搭起一座鹊桥,让牛郎星跟织女星在桥上相会。那天晚上很多女孩子就会在家里悬一根针来乞巧,因为织女是最会绣花的,而晴雯是所有丫头中最会绣花的。现在人走了,没有喜鹊再去帮你架桥,七夕之针只是空悬在那里。注意,这里有很深的记忆和细节,如果是讲别的人,可能就不会用这样的语言,因为其他人手工都没有晴雯好。“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这很明显是在讲晴雯帮他补衣服。古代人喜欢在衣带上绣一对鸳鸯,表示一种恩爱不绝,可现在带子断了,这是在比喻他跟晴雯被分开了。显然只有晴雯可以“续五丝之缕”,因为当年雀金裘破了的时候,就是晴雯抱病给他补上的,这其中的回忆是她曾经用这么巧的手帮他渡过了很多难关。

    “况乃金天届节,白帝司权。孤衾有梦,空室无人。”刚才讲到五行学说,西边是白、是金、是秋天,白帝主管一切。一个人孤单单地睡在屋里,梦醒之后房间是空的。“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语皆绝。”过去常用芙蓉花的汁液去染床帐,《长恨歌》里的“芙蓉帐暖度春宵”讲的就是粉红色的帐子。“皆绝”,是指一切与晴雯有关的美的特征都消失了。这是典型的骈体文,《滕王阁序》里的“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还有“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都是这样。这篇诔文用了非常工整的方法,让你误以为它只是一个文体,很多人读的时候就跳过去。可是一旦你真正读到它的内容,就会为之动容,因为他讲的全是细节。

    “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这一大段都在讲秋天,一方面正值秋季,另一方面晴雯做的是主管秋天的花神。衰草、蟋蟀、露水、台阶、寒砧、秋垣、怨笛,一派荒凉景象。“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大家记不记得林黛玉的鹦鹉突然有天长叹一声说:“花落人亡两不知。”《红楼梦》用到鹦鹉的地方很多,因为鹦鹉本身无知,当人都死掉了,鹦鹉还在叫她的名字时,就产生了非常大的悲剧感。“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宝玉最早知道晴雯的死亡,是因为走廊上的海棠花突然枯萎,他把这个感应用到了《芙蓉诔》里。

    折断冰丝,同灰共穴

    注意一下,我们说诔文的难写,在于必须工整,必须有典雅的部分,可是绝不能违反真性情。所以底下的“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是两个一起长大的孩子最真实的记忆和感情。这个表面上很严整的文字是有形象、有画面感的,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跟丫头在屏风后捉迷藏,彼此躲来躲去,脚步轻轻移动。“斗草庭前,兰芽罔待。”那些花草就那样成为我们玩耍的道具,所有这些都是宝玉的童年记忆,如今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所以他借着哀悼晴雯哀悼了一次自己的青春。

    下面是具体的细节:“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抛残绣线”,是《牡丹亭》里杜丽娘游园时,春香跟在后面唱的句子。过去的女孩子每天都在绣花,简直要把自己的青春都绣光了。因为晴雯的女红特别好,宝玉用的很多丝织品都是晴雯的手艺。这个时候我们才感觉到《芙蓉诔》里有一种揪心的痛,这么多细节的记忆他根本忘不掉。“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好漂亮的句子!“冰丝”我们现在不容易懂,可能只有江宁织造的家族才会懂,现在丝绸的料子都很柔软,而冰丝则是指生丝,生丝做的衣服折痕很不容易固定,一定要用熨斗去烫,今天谁来帮熨这些衣服?这时候我们忽然发现宝玉所有的生活细节都与晴雯有关,现在她一走,宝玉的生活忽然失却了重心,怅然若失。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意思是我没有办法在你临终时跟你有更多的接触,因为我动不动就被差到很远的地方。“今犯慈威,复泣杖而遽抛孤柩。”“严命”、“慈威”,这是曹雪芹对自己一直不敢批判的父母所做的第一次巨大抗议。“及闻櫘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櫘”,粗陋而薄的小棺材。宝玉可能跟晴雯曾半开玩笑地说过,以后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其实小孩子一旦要好,真的什么话都会说,包括前面蕙香说,既然我们同月同日生,那就是夫妻了。其实天真的孩子根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们小时候扮家家酒时不知道结过多少次婚,可大人世界可能对此永远无法理解。

    “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他说记得我好像说过,要死就死在一起,可我现在竟然还这么卑鄙地活着。所以《红楼梦》真是一部忏悔录,作者对这些女性有太多的不忍,总觉得自己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真是可耻。这里所谓的“同灰”跟“共穴”,大家不能把它看成是爱情的誓言,谁小时候都跟好朋友讲过类似的话。其实作者是在讽刺自己,我哪有这样的勇气这么做。

    红绡帐里,公子多情

    下面是非常荒凉的场景:“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我们小时候常常在坟地里跑来跑去,死人的骨头会变成磷火,晚上在坟地里飘动。小时候认为说那是鬼火,现在这个物理现象已经可以解释。这里的意思是,为什么你的魂魄还在那边不肯走?“楸榆飒飒,蓬艾萧萧。”“楸榆”、“蓬艾”,都是会长在坟地里的植物。“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圹”是墓穴,“塍”是田间的小堤,这里也是在讲坟场。“啼猿”、“泣鬼”都是比喻悲凉之声。

    下面出现了非常重要的句子:“自为红绡帐里,公子多情;始信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四句是《芙蓉诔》里最重要的典故,一直延续到第七十九回。就在宝玉念祭文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说:真是好文章!大家知道,这个世界上能说这是好文章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黛玉,其他人都会觉得很荒谬。黛玉就对宝玉说,为什么要说“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她认为可以改成更真实的字句,他们两个就开始推敲字句,慢慢地,大家就发现这篇诔文已经不再是哀悼晴雯,而是在哀悼黛玉了。或者更透彻些说,《芙蓉诔》是对所有青春生命的哀悼。

    下面用到了两个比较不容易懂的典故:“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宝玉自比汝南王,把晴雯比作他的爱妾碧玉,宝玉失去了晴雯,斑斑泪血只能向西风挥洒。“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梓泽”讲的是石崇,他是西晋时的大富豪,曾宠爱一个歌妓绿珠,后来绿珠为了抵抗权贵而跳楼自杀,所以石崇常常在荒凉的月夜怀念绿珠。这里讲的都是未完成的情感和不完整的生命。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下面的句子希望大家特别注意:“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这是《红楼梦》里极少有的愤怒,看了你会吓一跳,因为有可能是在讲他的母亲。曹雪芹在写作时已经到了对生命很淡漠的时候,但在这时他被压抑的热情和对主流文化的痛恨突然迸发。

    “在卿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此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这时候又转到神话了,幸好听说玉皇大帝可怜你,让你到宫殿里去做花神,你活着时最好的伙伴就是香花美草,死了也可以管辖芙蓉花。“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我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晴雯被冤枉、被诬陷致死,是他最痛苦的事,他相信上天是公道的,一定会把这样的女孩儿招到天上去做花神。

    “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相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确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为什么会相信?是因为有两个典故。叶法善是唐朝人,他的祖父死了,他想要为祖父立个碑,可是当时字写得最好的李邕已经死掉了,叶法善就找道士摄李邕的魂魄来给祖父撰写碑文。李长吉是二十几岁就死掉的诗人,因为他太有才了,玉皇大帝认为应该把他诏到天上去写《白玉楼记》。有时候我们也会说某个朋友跳舞跳得这么好,他死后一定是为上帝跳舞去了。《红楼梦》早就说过这种话,你会相信他们的生命没有结束,一定会在更合适的地方有更好的发展。所以我想《芙蓉诔》既是悲哀,也是一个更大的生命祝福。

    所以我希望大家在读《芙蓉诔》的时候,能对其中的细节有更多的了解和认识。再说一遍,《芙蓉诔》是八十回本《红楼梦》最后的真正挽歌,是哀悼青春生命的重要文章。特别是宝玉正在一个人边念边哭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来,他以为是鬼,结果是黛玉。接下来就明显看出这篇文章也是预告黛玉的死亡。再次希望大家不要太在意它的词汇,因为它们在文学里学起来并不难,但那种真正有感而发的东西,才会使文学具备永远动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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