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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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是人生的结局

    《红楼梦》讲到了第八十回,我们没有采用一百二十回本,而采用了八十回本,前面已经说了原因。希望大家能对《红楼梦》有与阅读一般小说不同的角度,在一般的文学阅读中,总觉得要有个比较清楚的结局,就像我们看电影或者电视剧一定要知道谁最后嫁给谁了,或最后怎么样了。可如果从比较贴近生命的角度来看,其实很难说什么是结局。生命是一个不断流动、变化的过程,我想《红楼梦》多读几次,你就会诘问或者反省到底什么才是人生的结局。因此我就大胆地没有采用一百二十回本,因为在一百二十回本里我们会接触到黛玉的死亡、宝钗嫁给宝玉、宝玉最后的出家……这些都比较像结局,但这些结局是不是原作者曹雪芹设计的,到目前为止争论非常大。

    以我自己的想法,《红楼梦》的结局其实是在第五回,《红楼梦》基本上是在小说一开始就告诉了你所有人的结局,他只是用了倒叙的方法,有点像我们今天看的电影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回想他的一生。这其实是非常现代的写法,它不是一种推理或者悬疑,只是让你感觉更大的悬疑在于人的性格里的许多倾向,会促使你一定往那条路上走。每个人都有命跟运,比较通俗的解释是,“命”是那部车,“运”是那条路。你可能是一部非常好的车,但可能会开在一条很坎坷的路上;有的人是很烂的一部车,却总是开在很顺畅的路上。在希腊的悲剧中,常常认为性格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可以以此来解释曹雪芹为什么一开始就把每个人的结局都公布了。在他看来,林黛玉是一定会走上属于她的那条路的,因为她很孤独,对现实世界不屑于妥协;宝钗也一定会走上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她代表了一种圆融的、尽量跟世俗协调的人生。

    所谓《红楼梦》里的十二金钗,是分享了大观园里青春岁月的一群人,其中有姓贾的女孩子,像元春、探春、迎春、惜春、巧姐;有些是嫁进来的媳妇:王熙凤、秦可卿、李纨;也有外姓的亲戚,像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甚至有更疏远的,像妙玉,她也分享了这个青春。我们现在分析十二金钗的命运,会觉得蛮有趣,她们的性格、命运很不同,但她们都感受过、分享过青春的美。第七十九回、八十回里出现的夏金桂,后来也扮演了蛮重要的角色,可是她并不在十二金钗中,就是因为她没有分享过大观园里的美。

    无法欣赏生命之美的悲剧

    在上一回的结尾已经提到,因为香菱的名字,引发了八十回开始的一场辩论。大家读一下文本,很容易就懂香菱落入了一个被指责的圈套当中,还有夏金桂的不快乐到底是为什么。“话说香菱言还未尽,金桂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两声。”注意这三个形容都是表明某种自大,人一旦掉在这样的表情里,其实已经很不快乐了,这种不快乐是因为他对别人的存在很不屑,这个情绪很难控制。我想可能是本性,更重要的还是教养,文化教养里最该学习的是对每个存在着的生命的敬重,这个敬重包括对天地之间最卑微的存在。我想,民间是具备这种智慧的,民间常说的不要小看那小小的草,如果早点儿起来,你会看到每棵小草上都有露水,意思是天地都在滋润这么卑微的生命。李商隐的诗里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其实讲的就是宇宙之间的那种宽广。夏金桂这个女孩子父亲早逝,母亲宠她宠得不得了,养成了独尊自大的个性。其实这个女孩子绝对是美丽、聪明的,可惜的是她的美丽自己无法发现,一旦周遭出现美,她的美丽就变成了负面的因素。

    曹雪芹在八十回快要结尾的时候让这个人物出现,其中有很大的感伤,在第七十九回里宝玉正在生病,听说薛蟠结婚了,夏家的小姐长得很漂亮,又懂诗书,曾很想去看看她。作者的意思是,其实我们不该先入为主地排斥夏金桂。但夏金桂嫁进薛家,马上表现出对其他生命的践踏,如果一个生命去践踏别的生命,就很难有美的特性。我想夏金桂最深的痛苦,在于她只能看到自己的美。我一直很想改写白雪公主的故事,认为那个魔镜应该有智慧告诉照镜子的人:每个人在镜子面前都是最美的,让每个生命都去发现自己身上他人不能取代的部分。而夏金桂一直没有办法发现,所以脖子一扭,嘴唇一撇,鼻孔哧哧两声,“拍着手冷笑”,对生命的践踏、排斥已经非常明显了。

    她问香菱:“菱角谁闻见香来着?”我想大家在台湾可能蛮多机会能吃到菱角,有时候走过街头,有小贩在那边卖菱角,因为《红楼梦》的关系,我会特地去闻一下,发现菱角真的有香味,我就会忍不住买一包。建议大家有机会在夏秋之际到苏州、杭州,能看到粉红色、浅绿色的菱角,非常小,但真的有种清香。

    接着她就质问香菱:“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去?可是不通之极!”她讲的正经花当然是桂花,可是所有的用人在她的面前都不可以提“桂”字,我们知道古代要避圣讳,皇帝名字里的那个字,普通百姓不可以用。其实皇帝蛮可怜的。我的意思是说,当一个人垄断、包办生命的独特性时,根本就失去了跟别人分享的那种快乐,夏金桂把自己当成帝王,不准别人在她面前提“桂”字。想想看,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娇宠过度,大概不至于如此。但香菱却不知天高地厚,她有点像《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小孩,只有他敢说国王怎么光着屁股跑出来了!民间的智慧真是了不起,它通过这样一个故事提醒你,有一天我们会不会活在这样的状态里?

    夏金桂面临的就是这个问题,在所有的防卫墙高高筑起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敢跟她直接讲真话了。但香菱讲了真话,这其实是她唯一觉悟的机会。香菱说:“不独菱角,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皆比是花儿都好闻呢。”香菱的审美从花转移到了植物的叶子、果实和根,为的是让夏金桂有机会认识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意义跟价值。所谓的“香”是一种生命的精华,通常我们认定什么东西香,只是因为它很容易被发现。也许我们更大的快乐是在闻熏衣草或佛手柑等有名的香料之外的香味,那更能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富裕和快乐。比如午后雷阵雨过后,整个空气里会有一股潮湿的香味,在台湾这个岛屿上生活久了,嗅觉里是会留下很多记忆的,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爱这个岛屿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它的好多气味。而那个咸咸的、潮湿的气味是我在欧洲闻不到的,它会弥漫在空气里,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其实香菱所讲的香是嗅觉上的一种美好,你可以回忆起好多类似的东西,比如有人在那边捣姜、捣蒜,都会有一阵阵的气味飘过来,这就是香菱要讲的那种香。玫瑰、牡丹、昙花都很香,但香菱想要告诉她的是,不要小看那个荷叶、莲蓬,它们的清香是花香不能比的。有的人生命是极其华贵,珠光宝气当然很美,可是着素朴服饰的身体一样可以很美,这两种美没有高下之分。香菱在这里提出了一种真正宽阔的美学,假如夏金桂真能听进去,这大概是她一生最好的一堂课。

    “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香菱不断把夏金桂带到大家认为最卑贱的植物面前,这是一个极重要的指点,特别注意这些只要有阳光、有土壤、有水分,就会呈现出非常美丽的生命景象。这绝对是非常重要的美学观念,事实上庄子的美学——“天地有大美”就是告诉我们应该尽量去发现天地之间无所不在的美。庄子哲学的灵魂,被一个从没有受过教育的香菱体会到了。我自己很多这一类的智慧,也不是在学校里学到的,反而是从美浓、鹿港、澎湖的望安的老渔民、老农民身上学到的,他们的生命真是豁达,会告诉你晚上在望安的月亮有多漂亮,告诉你望安的澎湖云雀如何高飞用自杀状态来求偶……我一直相信庄子的“天地有大美”的智慧都在民间,在知识分子身上反而会消失,因为知识是最容易让人自大的,使得他很难再谦逊地去看生命中最本质的美。

    感觉美的生命状态

    就像香菱跟夏金桂的这段对话,这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遭遇完全不同,一个五岁就被拐卖,受尽折磨跟虐待;另一个娇生惯养。可是真正能看到美的是香菱,而不是夏金桂。最后香菱特别告诉夏金桂说:所有的生命一旦得了风露,它会有一股清香,令人心神爽快。可见美不是知识,而是一种生命状态,能不能感受到那个美,使它变得越来越丰富,是人的一种福气。有时候就是一个路边的小贩,卖的食物根本值不了多少钱,可当他告诉你,他是如何精心制作食物的时候,开心得不得了。相对来讲,一个大企业家在职场里可能极度不快乐,因为他无法感受到一个生命丰富起来时的那种快乐。

    我认为香菱跟夏金桂这段对话,对曹雪芹来讲也是个巨大的忏悔。因为他的家族经历四五代的富贵之后败落了,他才有机会走到民间,之前作为王公贵族,他吃的食物讲究到什么程度大家都知道。那个茄鲞刘姥姥根本吃不出茄子的味道,其实那道菜也是绝妙的反讽,茄子做到没有了茄子的味道,其实也蛮可怜的。所以我相信这是作者后来的真正领悟,流落街头的曹雪芹,开始发现原来富贵、贫贱原来很平等,在富贵当中根本尝不到的茄子的味道,穷困中人反而能尝到。曹雪芹的一生经历了两种生命状态,他没有去评判哪个好哪个不好,只是领悟到了一种不含任何偏见的平等。

    今天比我年轻很多的e时代的孩子们,大概没有机会像我的童年那样扒开扶桑花的根去吸那个蜜,也没机会去闻刺桐花和泥土里刚挖出来的荸荠的清香。那个时候真的没有什么食物,但你会努力地在宇宙、天地之间去寻找你觉得美好的气味和食物。现在很感谢童年的时候曾经接触的那些田野间的气味。我曾跟很多朋友说,你不知道刚刚拔起来的小白笋香到什么程度,直接用水洗洗就这样生嚼着吃,还有在竹林里偷偷瞒着大人烤的番薯香。那就是香菱讲的令人“心神爽快”的清香,是宇宙中生命力的组成部分,可惜夏金桂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个部分。

    香菱柔软的生命态度

    对话到了这个程度,夏金桂已经把自己的围墙筑好了,她感觉香菱是在进攻这个围墙。如果这个围墙倒掉,夏金桂就能走出来了,但她选择的方法是把围墙筑得更厚、更高。她就辩驳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有没有发现夏金桂的不快乐是因为她一直在比较,其实香菱一直没做任何比较。这个对话我们也应该有很多反省,因为我们也常常会掉在这个陷阱里,总是在排名次。其实人世间,美是生命的各自展现过程,只有它是无法排名次的。

    “香菱说到热闹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如果说兰花、桂花不香,那香菱的悟性也不够高,可是她说兰花、桂花也很香,只是不一样。这个不一样的香是在美学的领域中最难理解的。而这里的“忘了忌讳”是说,她忘了之前夏金桂有令,不能在她面前提到桂花。因为讲得高兴,想要跟夏金桂分享她的愉悦,不经意就把“桂”这个字讲出来了。“一句未说完,金桂的丫环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直叫起姑娘的名字来!’”这句话现在读的话,很多读者不太懂,怎么十几岁的女孩子还会有禁忌,这不是白色恐怖吗?其实在所有的威权里都含有这个成分。

    “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赔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有没有发现香菱是一个非常柔软的生命,她一旦意识到犯错,马上就道歉。这里的柔软是说,她觉得只要能让别人顺心如意,她随时都愿意配合。《红楼梦》里香菱被折磨是我们最不忍的,因为她始终处于最柔软的状态。作者一再提到香菱,是想让我们看到社会中地位最卑微的人,才有机会看到伟大和美丽。如果你把自己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伟”跟“大”就只能都是你自己。

    夏金桂是个蛮有城府的人,心机颇深,不像宝蟾那么直接,尽管对香菱极度不满,但仍很隐蔽。“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其实我们知道她是一定要换的,她根本就已经把自己当成女王了,这里是假意的民主。香菱哪能说不服,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来,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你看到香菱把自己放到多么低卑的位置,为什么?因为她就是几两银子买来的。等一下大家会看到在她被打被骂的时候,薛姨妈就说:“你们不喜欢就叫个人牙贩子来把她卖了吧!”她就是连货物都不如的人,过去这样的身份就是一个奴隶,根本是听由主人打发的。

    有趣的是,这个姑娘的名字是一直在改的,从英莲到香菱,再到秋菱。我们知道名字是对自我的执著,本来有两个字跟你可以毫无关系,可是一旦这两个字跟你有了关系,这个名字就会有时候让你快乐,有时候让你觉得侮辱,有时候也会让你愤怒。

    我觉得《红楼梦》的路数很像禅宗,其实细想想,这两个字跟你有什么关系?甄英莲本来是娇生惯养的,她的父亲甄士隐是很有钱的一个财主,可是在一个元宵节的晚上,她的命运被改变了。到了薛家才改成香菱,现在又要被叫做秋菱。香菱觉得一个名字有什么关系呢?本来就是你自己的执著,那完全是一个符号。如果不从禅宗入手,根本无法理解香菱怎么会这么退让、这么柔软。柔软其实是一种智慧,她会觉得只要曾经拥有过跟黛玉、湘云、宝钗这样美丽的生命一起写诗的经历,现在改个名字有什么关系,“秋”难道就没有“香”好吗?但夏金桂却斤斤计较,这刚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香菱对自己的每一天都是满意的,能看到花开、听到鸟叫;夏金桂每一天都在计较怎么还能有花比桂花还香。一念之差,生命就可以变得开阔或者闭锁。

    生命的无主状态

    香菱说:“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字。”夏金桂冷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他的意?他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前面跟大家讲过,她真正要斗的对象不是香菱,而是宝钗,这里说姑娘就是指宝钗。夏金桂极大的痛苦是每时每刻都在跟别人比较,这在现实生活里很难避免。可是有一天我们会发现像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李白这些人,他们的对手都是自己,人只有在跟自己比较的时候,生命才是超越的,因为这个时候唯一的敌人是你自己。有没有发现香菱后来写诗写得那么好,就是因为她一直在跟自己比较。夏金桂根本不懂这些,她还是要和宝钗斗。可是我觉得宝钗真是聪明,在薛蟠结婚前后她一直都没有出来过,她大概知道夏金桂是个难缠的角色,所以不屑于跟她斗。

    香菱的回答很有趣:“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我来的时候,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的名字。后来我自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了。”香菱觉得她的生命本来就处于一个无主的状态,菱花、菱叶都是在水里飘来飘去的,所以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属于谁,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她都不计较。香菱的领悟不是知识的领悟,是生命经验的领悟,只有这样长大的女孩子,才会觉得那些东西没有什么好计较的。记不记得她刚被卖到薛家,第一次认识黛玉、宝钗她们时,曾有一段很动人的故事。这些小女孩见忽然来了转学生,就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香菱都摇头说不知道,小时候大概只要她说出自己姓甄,名叫英莲,就会被打,直到被打得忘掉她原来的一切。

    我想各位恐怕都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我在当兵的时候认识一个老士官,给我讲过他的故事,我当然觉得他好像香菱,虽然他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他说他小时候就是忽然被抓去当兵,到了部队,因为军队里总有逃兵,他就用那个人的名字去领军饷。后来他自己也当了逃兵,又被抓到另外一个部队,又换了另外一个名字,因为所有的军队领军饷时都要有一个名字。那时候我是少尉,所以他说:“少尉,其实名字真的不重要。”听了这个老兵的故事,我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懂得香菱了,这样的生命最后会把苍凉和豁达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生命气象,夏金桂当然不懂这个。

    禁忌是犯规的原因

    她说:“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这句话又完蛋了,最好不要在一个人面前随便乱称赞另一个,因为夏金桂最恨的就是宝钗,可是香菱糊里糊涂,不知道你赞美一个人的敌人时,这个人就开始痛苦了。金桂道:“既这样说来,‘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注意一下,“秋”是有一点贬义的,当然有残败的意思,也是在暗示秋菱就要被她整死了。香菱的生命曾经散发过青春的香味,是在黛玉、宝钗的鼓励中释放的,但现在她要进入一个秋的季节。“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有没有发现她是在跟宝钗比较,表示她更有学问、更有知识,百科全书读得比较多。我刚提到知识很容易让人自大,知识只有在变成生活经验的时候,才会让人谦虚。带着知识走到民间,常常会觉得知识的无用。夏金桂跟香菱在此形成了明显的对比,现在常常在知识领域碰到这样的人,知识变成障碍、变成偏执、变成卖弄跟自大。

    香菱笑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有没有发现香菱的每一步都是柔软的,而且不是做出来的柔软,对她来讲这只是使自己从悲哀的狭缝里变得宽阔起来的智慧,就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只是对方对此并不了解,两个人形成了非常有趣的对比关系。“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后面加了淡淡的一句:“宝钗亦不在意。”这句话很有趣,作者讲了这句话,就表明宝钗知道夏金桂想干什么。可宝钗根本不去理会这种事。宝钗的格儿当然跟夏金桂不一样,她是可以放到十二金钗里的,作者觉得很遗憾的是,夏金桂是不值得放进格儿里来讨论的,因为这个生命太自闭了。

    下面就讲到了薛蟠,他在《红楼梦》里一直是个有趣的角色,抢香菱做妾、包养学弟……所有的行为都是证明只要我想要的都能到手,到手以后就觉得乏味,他唯一留恋得比较久的只有一个柳湘莲,就是因为一直没能到手。小孩子玩玩具的时候,一直去抓新玩具就蛮麻烦的,因为他没有办法让一个东西在手上停留得久一点,这个习惯会影响到他以后的人际关系。“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环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轻浮可爱”四个字用得真好,夏金桂是大家闺秀,很难轻浮,但陪嫁丫头是可以轻浮可爱的,就是可以在综艺节目里窜来窜去的小女孩。我们知道性的追逐跟情感的追逐非常不同,性的追逐是非常猎奇的。薛蟠从他的青少年时代起,这方面的欲望就一直被怂恿。所以才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环宝蟾有三分姿色”。才三分,我们觉得至少也得有七分吧,所以我觉得薛蟠真的蛮惨的,他永远在拣那些奇怪的东西来玩赏。

    可他为什么想得到宝蟾?只是因为宝蟾是夏金桂的陪嫁丫头,而夏金桂又非常凶悍。从心理学上讲,薛蟠就是对不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感兴趣,因为夏金桂的阻隔使他不太容易偷到手。其实贾琏也是如此,他连厨房的鲍二家的都拉到床上去,那个大概连二分姿色都不到,就是因为王熙凤管他管得非常严。这种男性的心理学有趣极了,假如你真的把宝蟾给她,他可能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他要的就是偷情的那个快乐。以前看过费里尼的一个很有趣的电影,其中的男主角总是在性无能的状态,后来他发明了一个方法。他们住在公寓楼的高层,他就从客厅的窗户爬出去,看到底下简直快要晕眩死了,但爬到他太太的卧房时,忽然觉得好兴奋。小时候看那个电影不太懂,最近又看了一次,才觉得好棒!其中有对人性的巨大讽刺,他只有在扮演了不是丈夫的偷情角色时才能兴奋起来。

    薛蟠对这个“三分姿色,举止轻浮”的宝蟾有了兴趣,“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注意还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要喝茶、洗脸都叫宝蟾。可他知道夏金桂一直在监视,于是格外有兴趣,所以禁忌常常是引发犯规的重要原因。

    “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

    夏金桂与薛蟠

    夏金桂聪明得不得了,很快就发觉丈夫在勾引自己的陪嫁丫头,她当然要爆发,可她也是有点心机的人。“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其意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有没有发现,香菱很高兴薛蟠娶了夏金桂来,可夏金桂觉得香菱就是眼中钉。但因为香菱太柔软、顺从了,想折磨她都没有借口。“‘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如今且舍了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待机而发。”这有点像前面王熙凤用的计谋,先摆布了第一号敌人,再回头去收拾第二号敌人。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薛蟠是典型的绔袴子弟,不是赌就是嫖,永远喝得昏天黑地,他的生命里好像永远没有什么目标。“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假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里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这是非常好的小说的写法,就一件事,把两个人的心事都写出来了。“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着。’”夏金桂这个时候已经掉进了她的悲剧里,刚结婚丈夫就这个样子了,根本谈不上什么情感。

    “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都够使的了。别打量谁是傻子。’薛蟠只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意思是说你们两个在那边调情,我看得一清二楚,这里有一种奸情被识破的尴尬,三角关系被全然描述出来了。“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这是夏金桂有趣的地方,她的手段是欲擒故纵,明明是要独占薛蟠,却表现得很大方。

    “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这是她开始牵制薛蟠的办法,因为薛蟠太笨。她的意思是说,你要搞什么名堂,直接跟我讲,我来帮你办!薛蟠一直是被女人呵护的角色,被妈妈和夏奶奶呵护,现在夏金桂又扮演了这个角色。薛蟠真的信了,从这一步开始,夏金桂就把他掌控起来了。“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注意“好姐姐”这个称呼,薛蟠在女人的面前常常就是耍赖的小孩,他觉得女性天生就应该纵容他、宠他。“你要活人脑子也弄来给你。”有没有发现这是没有什么大脑的人才会讲的话,一方面表示说什么东西都要得到,另一方面根本就没有任何理性的思考。“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就把谁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这一句话也可以从反面来理解,一对新婚的夫妻,要因为这样的事情才努力地尽他的丈夫之道,说明新婚不久,薛蟠已经对夫妻之道没有任何兴趣了。他和宝玉恰好相反,宝玉的一切都是发自深情,而薛蟠是最无情的追新逐奇。“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耐,越发放大胆了。”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至午后”,夏金桂就开始实施她的计谋了。“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起来。宝蟾也知八九了,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夏金桂知道这个时候薛蟠一定会把宝蟾带进去,“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在难分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死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作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注意这就等于是借小舍儿来安排这件事情,这个心机大概只有夏金桂这种大家族里的人才会有,因为人际关系太复杂了,香菱她们当然不懂这些。

    “小舍儿听了,一径寻着香菱说:‘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了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香菱正因近日金桂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香菱最近一直感觉自己怎么柔软夏金桂都不喜欢她,最有趣是,香菱一直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想要竭力挽回。她根本无法理解夏金桂的不快乐,是因为她自己处在自大的偏执当中。香菱的个性就是尽最大的努力让别人快乐,一听说有差事,高兴得不得了,三步并作两步就冲进屋里。

    “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今儿香菱撞来,也略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薛蟠其实不太在乎,他是那种什么人都能拉到床上去的人;可是宝蟾就很生气,因为她还是一个丫头,“素日最是说嘴要强的,今既被香菱遇见了,便恨无地缝儿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出来,口内还怨恨不迭,说道‘强奸力逼着’等语”。这时候薛蟠当然就生气了,觉得好好的事情被香菱撞破,被她打散了。这就是男人的糊涂,根本看不到事情的本质。立刻因为自己的情欲无处发泄,就把所有的怨恨转嫁到香菱身上。“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被香菱冲散,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一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作什么来撞尸游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二步早已跑了。”大家发现没有?曹雪芹不怎么写本性的恶,可是他会写某种无知的恶,无知的恶跟本性的恶有所不同,薛蟠如果聪明一点,就不会这么容易地掉进夏金桂的陷阱里。我们常说“智、仁、勇”,为什么“智”要排在第一?因为智慧是一个人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如果缺乏智慧,仁和勇会变得很危险。

    “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我们回到心理学的本质,小孩子一旦一个东西没有弄到手,最恨的就是旁边有人干扰了他,他会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这些人身上。今天如果我们发现身边有的孩子像薛蟠,就要尽量早点让他改变习惯,让他体会期望落空的感觉,练习失落、怅惘、伤感、失败,要让这个孩子知道,幸福并不是在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时候来临的;相反,它总是与你的许多欲望不能得到满足之后的人生紧紧相连,不然的话,他的一生真的很难幸福。“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有没有发现这个薛蟠的无知之恶把自己也整得很惨。作者形容得非常精彩,就算是要打人,你也得把衣服穿好,可他赤条精光地打起来了。而且那个洗澡水香菱肯定是试过的,所以水烫其实只是个借口。“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了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折磨别人就是折磨自己

    我跟很多朋友提过,《红楼梦》是一本没有写完的书,而这个没有写完的部分,有可能是一种意外,也有可能是一种必然。因为对于一个漫长的生命来讲,所谓的“完”是一种结束,而对于《红楼梦》的作者来讲,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未完成的状态,我常想这个“未完成”会不会变成某种美学。在我自己有关东方美学的书里,像《美的沉思》,也会借助《红楼梦》或某些长卷的绘画,来说明东方美学中这个“未完成”的意象。这个意象是说,所有的事件、结构只是一个暂时的表象,这些东西积累起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是我们无法完全知道的。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在《红楼梦》到第八十回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让我们很讶异的角色夏金桂,这个貌美有才的年轻女子,婚后深深地陷进了自己建构的“领域”中,围绕着她产生的一系列争斗,会不会是她最后的结局?因为作者如果有更大的宽容,认为生命在不同的处境里,可能会有不同的领悟。所以我们不知道夏金桂的结局到底是什么?但一个生命在极度想防范外来侵略的时候,就会建构起一个硬壳,夏金桂的这个硬壳越来越强。先是防范香菱,又发现丈夫跟她的陪嫁丫头勾勾搭搭,她便开始构建更大的防卫系统,从她颇费心机的谋划,大概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子是如何进入自己的防卫城堡的。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在宝蟾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伏侍,又骂说:‘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了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香菱:‘不识抬举!再不去时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这绝对是一种刻意的折磨,因为这么富有的人家,肯定不会连张床都没有。可她就是要香菱在地上睡,意思是我就是不能让你舒服。当一个人必须用践踏他人的方法来呈现她的高贵时,就已经掉进最大的痛苦里了。

    香菱“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者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睡片时。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宝珍一般,一概都置之不顾”。像夏金桂这样的女孩,因为内心的自大而不断加固自己的外壳,大家或许以为她对香菱不好,会对宝蟾很好,可是作者在后面加了这样一段:“恨的金桂暗暗的发恨道:‘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布着来,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香菱。”所以其实夏金桂是最值得同情的,这么年轻就进入如此荒凉的境地,她与人之间完全没有了真诚相待,全都是防卫和心机。

    夏金桂的心机

    接下来她又安排了一个计谋。过了“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请医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内。于是众人反乱起来,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这是《红楼梦》里惯用的把戏,想要诅咒、害死一个人的时候,就把那个人的生辰八字都写在一个纸人上,用针扎在纸人的心口,好像听新闻里说现在还有人在玩这种游戏。“薛姨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反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呢,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注意,这个事情当然是她自己做的,可是她要借这个事情害人,就说大概是宝蟾要害我。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奈何好人。”大家一定觉得这个时候薛蟠怎么会变得聪明起来了,其实可能在夏金桂看来,薛蟠不管认为是宝蟾还是香菱,她都赢了,因为这两个都是她要除掉的,先除哪一个对她都是好的。

    “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害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了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是你三个多嫌我一个。’说着,一面恸哭起来。”夏金桂的这个诡计其实蛮恐怖的,这个时候薛蟠当然要保护宝蟾,他最想要的是肉体上刚刚得到的那种欢乐。“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辨便劈头劈脸浑身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

    这个时候薛姨妈感觉不对了,她知道这个孩子从小喜欢胡闹,可还不至于坏到这种地步,香菱到了他们家以后,基本上是被善待的。“香菱叫屈不迭,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来!这丫头伏侍了你这几年,那一点儿不周到,不尽心?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青红皂白,再动粗卤。’”大家一定记得在夏金桂要嫁进来的时候,香菱比谁都高兴。这个时候夏金桂觉得不妙,因为薛蟠对他母亲很孝顺。“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生怕薛蟠耳软心活,便益发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又哭喊道:‘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这是故意让薛蟠在妻子和妈妈之间为难,现实当中也常有这种事,在这样的两难当中,夏金桂摆出了很多杀手锏。她知道如果这一次输了,她一辈子就要变成一个受压的媳妇,夏金桂根本不太了解人是可以经由一种诚恳来转换关系的。

    “薛蟠听了这话,越发着了急。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了丫头,说被他霸占了去,他自己反先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时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薛姨妈完全懂了,心说糟了,儿子娶了个泼妇。我想薛姨妈如果懂点因果,就会知道这个儿子总有一天会遇到克星。我们常说一物降一物,薛姨妈自己很难反省跟检讨,这是她太宠儿子的结果,她只能为儿子被这样一个女性挟制而伤心。是母亲造就了儿子的无法无天,现在她自己也掉在这个困境里。而薛蟠身上本来就潜藏着被女性保护的基因,其实从来没有过男性的真正独立和自主。

    薛姨妈“因此无法,只得赌气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妈妈骂儿子骂到这种地步,其实蛮痛心的。“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这种大家族,有权有势,要什么有什么,喜欢的就可以买,甚至可以抢,连打死人都没关系。可是让自己老婆说你在勾搭一个丫头,薛姨妈觉得脸上挂不住,其实她也有一点心疼香菱。“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来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静了。”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来找个人牙子,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出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罢了。’”注意,这是婆媳间开始斗法,薛蟠夹在中间,既怕太太又孝顺母亲,大家可以体会一下他的两难处境。“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头了。”低头表示认为母亲骂得有道理,他也有点服气。

    夏金桂与婆婆的冲突

    但夏金桂却表现出她最泼辣的一面,因为她是夏家的掌上明珠,从来没有人忤逆过她。她比薛蟠还要加倍地任性,恣意妄为,便哭着跟薛姨妈犟嘴。注意,在古代媳妇跟婆婆对嘴是大逆不道的。“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这是让婆婆很下不了台的抢白。

    “薛姨妈听说,气的身颤气咽。”一定要回到那个年代才能知道,婆婆在当时是有绝对威权的,刚嫁进门的新媳妇,根本不敢这样隔着窗户回嘴。我们小时候也有这个规矩,跟长辈讲话绝对要毕恭毕敬地面对面地说,但夏金桂偏要隔着窗子喊,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到。薛姨妈当然没有见识过这样的阵仗,便说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她先摆出了威权,可夏金桂是不怕这个的,因为她也出自威权之家,可见这两家互相之间也是克星。“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叫的,说的是些什么!”意思说你是传统家庭出身,世家子弟是有教养的,怎么能这么没规矩?我相信很多读者不会赞同薛姨妈的做法,因为薛姨妈只是诉诸权威,她并没有讲任何道理。“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人听见笑话。’”有没有发现薛蟠最强烈的反抗大概只是跺脚而已。

    “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她觉得胜败在此一举,如果这一次输了,她一辈子都只是一个低声下气的媳妇,所以她决定用毁灭性的方法,闹到天下皆知,让大家以后都不敢碰她。所以她“越性发泼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就留下他,卖了我罢!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这里讲的很多东西用现在的话叫做“爆料”,我想在当今社会里夏金桂一定会很红,因为她属于“爆料”的个性。她什么都不怕,一般的世家子弟都会顾及脸面,可是夏金桂能一下子全给你抖搂出来。当年出面摆平薛蟠的人命官司的贾雨村,就是因为贾家的关系徇了私情。夏金桂讲的都是事实,既然你们官商勾结可以玩这样的挟制别人的游戏,“你不趁早儿施为,还等什么?”意思是说你们也可以把我搞死,反正有钱,又有法律上的保护。

    “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这真是个有趣的角色,我觉得女性研究也可以写一篇“夏金桂论”,因为她的野蛮、泼辣在今天可以从另外的角度来分析。等一下你会发现这个夏金桂性格古怪,她喜欢啃鸡鸭的骨头,更可怕的是,要用大火的油炸焦了才吃,这从心理学上说,一个美女总啃黑焦骨头,其实蛮可怕的。张爱玲写过很多这一类的女性角色,最典型的就是《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因为内心有种被压抑的痛,所以她要报复,这个报复甚至可以实施到至亲的人身上。所以我相信张爱玲大概不会喜欢宝钗或黛玉那种角色,她喜欢的是夏金桂,这种人个性里有种毁灭性的东西。如果不含任何偏见,夏金桂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痛苦的极致——“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

    宝钗的理性与冷静

    最有趣的一点是,自从夏金桂嫁进来,薛宝钗就不见了。她知道自己出现也没用,所以绝不碰这些东西。我们自始至终没有看到宝钗跟夏金桂之间有任何交道,这其实是一种智慧。最后她出面保护香菱,我有点怀疑是不是高鹗补的部分已经加进去了。

    “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只命叫人来卖香菱。”宝钗觉得一个贵妇人跑去跟儿媳妇闹得披头散发、青筋暴露,自己就先输了。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过人,并不曾有卖过人之说。妈可是气胡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这是宝钗了不起的地方,在这个时候还保持头脑的绝对冷静,是很不容易的,薛姨妈这个时候几乎是高血压状态,根本就是昏了头。“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着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注意她的用语,如果是讲气话绝不会叫嫂子,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宝钗的礼数仍在,这个女孩子的成熟、情绪的稳定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前面已经说过,这个家族很多的经济来往都是由她处理的,如果一个企业的女主管被人一激就发怒肯定不行,宝钗一直很有章法,安安静静地处理问题。

    当然这一段我们可以存疑,如果香菱真的被宝钗保护了,大概不至于死掉,原作者到底是怎么写的我们不得而知。当然也有伏笔,说香菱的身体这时已经一塌糊涂。我为什么会有犹疑,我觉得宝钗性格里有更冷的一面,她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有这样的热情,她这么做,实际上就得罪了夏金桂。以“冷香丸”做例证来看,宝钗是《红楼梦》里个性最冷的女孩子,这个“冷”是指没有任何激情,所有的问题都靠理性来分析判断,所以夏金桂才碰不到她。

    可是薛姨妈还在气头上,血压一直降不下来。“薛姨妈道:‘留下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样。’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这边,也只得罢了。”“断绝了他那里”,有没有发现宝钗已经要跟哥哥嫂嫂断掉关系了,意思是说不该惹的就不要惹,因为没有什么好处。这是很冷的处理,薛姨妈一定不甘心,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可宝钗已经看出夏金桂就是哥哥的克星,薛蟠注定要掉在夏金桂手中。

    我们看一下香菱的结局:“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痨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

    因为胡适已经解出了第五回里面的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他觉得香菱是被夏金桂活活折磨死的,所以这个保护就变成了疑案。可是看到下面的干血之症,也未必一定能存活,也可能就此走向死亡,只是后面再没有交代了。我想香菱的结局只是再次印证大观园的瓦解。

    夏金桂走向毁灭的生命报复

    下面再回来看夏金桂:“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有暗中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三两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着他随意打,这里持刀砍杀时,便伸与他脖子。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如此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虽不能十分畅意,也就不觉他碍眼了,且姑置之不究。”夏金桂真是厉害、泼辣,一眼就看穿了薛蟠的本质,他是典型的那种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记得柳湘莲打他时,只一拳下去他就爬不起来了。

    “如此又渐次寻趁上宝蟾。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低服容让一半点儿。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角口,后来金桂气急,甚至于骂,再至于厮打。他虽不敢还手,便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至。”因为香菱不在身边了,她一定还要找个侮辱、践踏的对象,她要通过践踏别人来呈现她的高贵。但宝蟾跟香菱的个性完全不一样,可以想象一下,宝蟾本来是金桂的丫头,从八九岁就挨打受骂,以夏金桂的个性,做丫头的一定很苦。今天仗着薛蟠的保护,她也要开始报复了。就像前面提到的孙绍祖对待迎春的态度一样,宝蟾对夏金桂的态度也是一种被侮辱过的生命的反扑,这是《红楼梦》里最让读者心痛的部分,原来的青春王国里绝对没有这个东西。宝蟾比夏金桂还要厉害,夏金桂毕竟还有一点贵族的身份和知识分子的骄傲。宝蟾完全没有,所以更泼辣、更无羁,这两个人斗起来输的恐怕是夏金桂。“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十分闹的没法,便出门躲在外头。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

    下面这一段写得真好:夏金桂“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这里有种非常奇特的心理学上的暗示,“啃骨头”意味着这个人心中有恨,我不是说每个喜欢啃骨头的人都是这样。在这里是一个意象,夏金桂这么年轻漂亮,知书达理,因为啃骨头是要去用力撕咬那个筋,用牙尖啃骨缝里的肉,读者能感受到她内心潜藏着的怨恨。可以想象一下这样的画面,好的电影导演一定会拍出这样的镜头,一个女人脸涂得白白的,嘴里嚼着黑黑的骨头,然后吸那个骨髓。曹七巧最后的形象也是这样,因为她内心有太多无法发泄的恨,她要把这些恨嚼烂嚼碎,发泄干净。

    再看她讲话的态度:“吃的不耐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注意,一个生命一旦开始报复的时候,其实就是走向毁灭的开始。现在很多女性研究中提到女性的自觉有一部分是说,既然男性可以这么随便地嫖,我们为什么不能玩?可如果她的出发点是报复,其实就是在走向毁灭。最可靠的自觉是能感受到自己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然后去寻找并坚持这种美好的途径。所以尽管香菱的出身是微贱的,但却可以保有自己生命最美的质地;金桂的生命里没有期望,也没有对人的诚恳,只能用这种毁灭的办法自我折磨。

    “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此时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都是一时无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府之人,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有不叹者。”

    王一贴的膏药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因此心下纳闷。”这是宝玉第一次对于自己对所有女性没有偏见的疼爱开始有了怀疑,怎么会有女孩子竟然会这样?

    接下来迎春也开始受苦了:“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话来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淌眼抹泪的,只要接了来家散宕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儿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明日是个好日子,就他接去罢。’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去。’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说,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我们知道过去的庙口有各种营生的行业,其中一种就是卖药的。接下来会出现卖药的道士“王一贴”,他的出现就是一个黑色笑话。《红楼梦》写到这里,已经完全进入了“美丽”的幻灭时段。孙绍祖欺压迎春,夏金桂闹得天翻地覆,所有现实中的卑劣、残酷、肮脏全部暴露,人生有这么多的病症,突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江湖术士,说用膏药一贴一切就都好了。宝玉竟然还好奇说,这个膏药真的灵吗?这个黑色笑话听起来好笑,其实背后是很深的恐怖,《红楼梦》里所有的人是不是都得了走向败落的不治之症?这个膏药贴上去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次日一早,梳洗穿带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这庙里已是于昨日预备停妥。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这天齐庙本系前代所修,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是以忙忙的供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时吃过饭,众嬷嬷和李贵等人围随着宝玉到处散宕玩耍了一会。宝玉困倦,复回至静室安歇。众嬷嬷生恐他睡着了,便请了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这个老王道士,有点像我们小时候看到的江湖术士,他们的身份非常复杂,遇到有法事,就穿上道服做道场,实际上可能什么都做。比如“这老王道士专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海上方”是指那种虚无缥缈的药方,就像鲁迅所说的“原配的蟋蟀一对”之类的药,没有任何医学上的考证与考据,但老百姓实在没有办法时会买这种药,他就可以从中牟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常在宁、荣两府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儿,唤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最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

    “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贵等正说‘哥儿别睡着了,厮混着’。见王一贴进来,都笑道:‘来的好,来的好。王师父,你极会说古迹的,说一个我们小爷听听。’”我觉得《红楼梦》很有趣,常常是在最恐怖和最无奈的时候,忽然说起笑话来。作者非常懂得运用各种方法来衬托人生的悲剧和荒凉,因为幽默搞笑里往往有最深切的悲哀。“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子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

    “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喝命徒弟们快泡好茶来。茗烟道:‘我们爷不吃你的茶,连在这屋里坐着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膏药从不拿进这屋里来的。知道哥儿今日来,头一两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这是有意巴结贾家的少爷,因为这种人主要是靠贾家这样的大户来施舍香火钱的。宝玉说:“可是呢,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下面讲的就是我小时候在庙口常常听到的。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这里之所以说这么多废话,主要目的是为了让你站下来听他讲。“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配。”我们知道中药是讲君药跟臣药的,君药为主,臣药为辅。比如,如果地黄是主药,枸杞或者黄芪就可能是配药。“宾、主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补元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去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类似的话我们只要曾在庙口呆过,就会感觉很熟悉,上千年了,这种语言模式都没有变,都是四个字四个字,顺得不得了。最有趣的是,你身体上任何的一点不舒服都会被他说中,其中几乎包含了所有的病症。细琢磨,会发现这种语言的特点就是暧昧、笼统,这样他的药才卖得出去。

    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这就有点悬疑了,宝玉是在故意逗他。其实我们小时候大概到了中学,受过一点科学的知识教育,就会觉得这个人是在骗人,哪有一种膏药什么病都能治的。可是你只要一跟他对话,你就输了,因为他就开始跟你有的没的扯起来了。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效验。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的老脸,拆我的庙何如?只说出病源!”这种人一般开始都把话说得特玄乎,他知道没有人去拆他的庙、揪他的胡子,他们上千年来一直能在庙口生存,就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会用这样的方法对待他们。宝玉笑道:“你猜的着,便贴的好了。”宝玉也开始跟他开玩笑。

    王一贴这种角色,有点像曹雪芹落难之后在庙口碰到过的人。这个曹雪芹在做少爷的时候不容易碰到,碰到的话这些人也对贵族少爷客客气气的。可是当他落难之后,穷得要死,穿着破衣服在雪天里没有地方取暖时,在庙口碰到王一贴,才忽然发现这些人的生命力十足,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能活下来。这个王一贴是跟贵族世界完全不同的,胡诌、诈骗,什么都做得出来;贵族就做不到,所以迎春会被逼死,香菱会被折磨死,但王一贴却能像蟑螂一样地活着。曹雪芹在一出黑色喜剧里看到了另外一种生命力,在被抄家后,他有一阵子是靠做风筝卖钱糊口的。王一贴肯定会嘲笑他说,你卖风筝,不把话说得溜一点儿,怎么卖得掉!可曹雪芹是贵族出身,卖风筝的时候大概脸上都有点挂不住,这也是很多贵族落难后活不下去的主要原因。

    王道士胡诌疗妒汤

    “王一贴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宝玉命李贵等:‘你们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茗烟。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王一贴心有所动,便笑嘻嘻的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大了,如今有了房中事情,要滋补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了,茗烟先喝道:‘该死,打嘴!’”意思是我们的少爷这么贵气,你怎么可以勾引他看A片,或者吃什么春药呢!“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宝玉是那种名校毕业的根本不知A片是什么东西的人,而茗烟是那种在外面混的男孩子,他知道王一贴说的是什么。“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

    宝玉说:“我问你,可有贴女人们的妒病方子没有?”有没有发现宝玉其实是联想到了夏金桂,作者故意把这个事切成两段,前面是夏金桂在啃油炸的焦骨头,后面是宝玉觉得人生这么无奈,就跑去找这个王一贴。“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意思说那你还牛什么?王一贴马上就转了,可见骗子随机应变的手段有多高明。“王一贴又忙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见效。’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有没有发现宝玉已经上当了,本来就觉得他是个骗子,可现在却很好奇地问到底是什么样的药方。

    王一贴就随便诌了个名字叫“疗妒汤”。台北现在已经有这个菜了,我刚吃过,打的招牌就是《红楼梦》的“疗妒汤”。我想大家如果动动脑筋,在高雄开个这样的店,生意肯定会很好。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蛮精确的,绝对是开药方的感觉,又很简单,吃来吃去也就好了。这个人很有趣,完全不像是在讲笑话,这个时候大家都会相信他。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如果是原配蟋蟀一对,大概会比较有效,可就这么简单的一个梨,加二钱冰糖、一钱陈皮、三碗水,好像太容易了,不见得有效。

    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明日不效吃到明年。”有没有发现骗子的手段出来了。“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我这次去吃的时候,店里的人也这么说。王一贴说:“吃过一百岁,人横竖要死去,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这时你才发现所有庙口的这类人讲的话既是骗人的笑话,其中又有一种难言的荒凉。这个荒凉是告诉你人生有什么好计较的,你觉得是他在骗你,可能也是我们自己在骗自己。王一贴的“疗妒汤”是假药,从另一个角度看却是一种哲学,哲学本来就不是药,它只是一种领悟而已。我觉得宝玉一定不敢去跟夏金桂说“疗妒汤”,因为他一去看见夏金桂正在啃骨头,就不敢提了。可是如果夏金桂真的把啃焦黑的骨头的习惯改成喝“疗妒汤”,可能真的会好一点。我相信食物是能改变个性的,梨比较清火、润肺,陈皮开胃,她的性格或许会因此柔和些。

    所以我觉得这个王道士胡诌“疗妒汤”此时变成了一出很荒谬的喜剧,这个荒谬的角色会不会是曹雪芹最后的领悟?他忽然觉得人生在世是个巨大的荒谬,这个荒谬是说我们一般人都做不了王一贴,因为我们一直在追寻语言逻辑的合理,可是你有没有发现从出场到现在王一贴所有的语言都不合逻辑:膏药变成汤药,刚刚说了可以治好,现在又变成说一天治不好十天,今年治不好明年,最后说死了就彻底好了。可是他竟然可以这样一本正经地骗人,让你信以为真。我觉得这个结局很有趣,它发现生命原来不过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尽管这个结局没有宝玉跪在雪地里给爸爸磕头后出家的那个结局那么文雅高贵。我总觉得第八十回里王一贴的出现,其实是蛮有趣的结局。

    “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儿罢了,有什么关系。’”这也是在提醒我们,三百多年以来很多的读者、学者、红学考证者,都把《红楼梦》看得太严重了,总是想在里面找领悟。也许对曹雪芹来说,最后连领悟本身都是荒谬的,人生有时只要能哈哈一笑就难能可贵了。

    《红楼梦》现实人间的结局

    王一贴的出现,是我一直在琢磨的问题,为什么第八十回里会出来一个这么奇怪的人?可他真的让愁眉苦脸的宝玉笑了,之前因为司棋被赶走,晴雯病死,迎春出嫁,宝玉病了一百多天。就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荒谬的笑话,人生一下子闯进了一个可以暂时开怀的因素。所以王一贴说:“说笑了你们可就值钱。”注意,这句话其实很荒凉,是一种庙口的卑微者的荒凉。“实告你们说罢,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去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接着谈下去,你会发现更深切的辛酸和荒凉,这个在街头混日子的人,告诉宝玉说,膏药也是假的。可是他照样在庙口卖东西,照样讲假话,膏药照样有人买。

    大家读完《红楼梦》,不妨把这本书丢开,到庙口去坐几天,听听那里的以“王一贴”为代表的诈骗集团说的话,我相信你会看到另外的人生。作者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们带进那个世界,《红楼梦》一开始出场的就是些这样的人,还记得那个癞头和尚和跛脚道士吗?王一贴也是这样的人。他们介于知道与不知道、领悟与不领悟之间,表面上疯癫呆傻,可又聪明到极点。我觉得《红楼梦》的真正领悟是在讲这些人,癞头的、跛脚的、胡诌的,他们混迹人间,偶然的三言两语,能让我们豁然开朗,人生的真正领悟其实就在生命经验当中。

    《红楼梦》这本书读到某个阶段,你会希望走进人间,在六合夜市、官场、商场……进入滚滚红尘你将会更懂《红楼梦》。所以《红楼梦》的结局绝对不在小说里,它的结局是在现实的人生里,因为曹雪芹经历过现实人生的起伏跌宕。当我在北京的香山、在那个找不到曹雪芹当年足迹的荒山里漫步的时候,我在想这个人当年到底领悟了什么。在落难抄家后所有的亲戚都不敢认他的时候,在他必须靠着别人施舍的稀饭度日的时候,他能听到的绝对不再是所谓的高雅文学,而很可能是王一贴的笑话,在某个下午他真的因此笑过一场,就把那个人写进了他的小说里。

    这个时候他对大观园的破灭忽然有了新的领悟,因为当他走进现实人间,去经历所有生命应该经历的东西时,才发现现实未必全是残酷的、肮脏的,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开悟。他目睹了大观园土崩瓦解和青春的消亡,可是青春的挽歌唱完以后,如果宝玉就是曹雪芹的话,他开始到嘈杂的庙口去听《好了歌》。发现“好”就是“了”,“了”就是“好”。所以试试看,用两种方法去体会《红楼梦》的结局,一种是走进现实,在高雄的街头乱逛,就会发现《红楼梦》的结局大概都在里面。还有一个方法是重新去读《红楼梦》的第一回到第五回,那是《红楼梦》真正的结局,你忽然发现原来庙口的名士甄士隐救助穷文人贾雨村,可是一夜之间,他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他忽然就有了一个大的领悟,被癞头和尚、跛脚道士拉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那是《红楼梦》的开始,也是《红楼梦》的结束。曹雪芹最后也应该是跟着这些人混在一起的,他可能就在六合夜市,只是你已经认不出他了。他不再是当年的富贵公子,没有了当年的高雅、俊美,可能是你觉得又脏又臭要避开的瘌痢头,我甚至在想曹雪芹会不会已经变成王一贴了,很荒谬对不对?这可能也是我们读《红楼梦》的最大幻灭,如果曹雪芹变成王一贴坐在庙口卖风筝,跟大家讲笑话,卖他的假膏药,大概也是曹雪芹生命的另一个阶段吧?我们无法推测,我只是觉得小说里最动人的是讲述了一个生命是从天到地的历练,这是了不起的生命积累。

    在很多神话故事和宗教信仰里,真正的先知出现的时候,你是认不出来的;被认出来的先知,大概都是假的。真正的先知很可能是又穷、又丑、又老的一个形象,所以在第八十回里你看到香菱的遭遇,看到孙绍祖不断打迎春,觉得这是人世间的侮辱。最有趣的是,王一贴这样的人受到的侮辱恐怕比迎春和香菱还要严重,可是这个人已经会讲笑话了。对他来说,所有的侮辱都不成其为侮辱,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无时而不自得的状态,那才是人生的大自在。

    再讲一句《红楼梦》里最重要的话,第五回里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的句子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现在再去想这个句子,当王一贴说他的膏药都是假的时,宝玉才现自己一直执著的真跟假原来这么荒谬。我想,一个怀抱着大观园青春挽歌梦想的宝玉,将要走向哪里,才是《红楼梦》真正的结局。我们每个人给他设定的结局,我相信都会不一样。

    我年轻的时候觉得最美的一个画面是剃了头发的宝玉,穿着大红的袈裟,跪在雪地上跟爸爸磕头,这也是云门的《红楼梦》最后的结局。可这几年我忽然觉得结局是宝玉变成了王一贴,因为我们知道曹雪芹最后是糊风筝在卖,你就发现自己是不是把他幻想得太高贵了,想象他是一个伟大的文豪,可他绝对不是,那个年代是没有人读他的书的,只有一个手抄本。他必须懂得怎么去谋生,而谋生的目的只是为了要留下这部书,留下一个荒谬的记忆。所以王一贴绝对是个有趣的先知,不要误以为他在讲一些好笑的笑话,他是在讲禅机,什么叫做“今年没有效明年有效,吃到一百岁还妒什么!”最后甚至大胆说,连我的膏药都是假的!

    我们总以为读完《红楼梦》要有一个领悟,可能是道家的,可能是佛家的,可是我们从来不敢大胆地说,《红楼梦》读完并没有领悟。因为佛经里说“无有功德”,相当于根本没有领悟可言,所有的领悟不过是自己在作假。

    另外,《红楼梦》在不同的年龄读,那个领悟竟然是如此不同。这几年我感觉王一贴这个角色在八十回的出现竟然这么动人。这个说话这么真实,能博大家哈哈一笑的王一贴,会不会是一个看起来不像领悟的领悟?他就混迹在民间,也许就坐在六合夜市里跟你一起吃担仔面,可是我们绝对认不出他。下一次如果你旁边坐了这样一个人,你不妨问问你是不是宝玉?我想你也知道结局是什么。

    我想,我应该谢谢大家这四年里给了我重读《红楼梦》的机会,而且是跟各位一起重读,我想这种生命的领悟是非常不一样的,有这样四年的缘分,真的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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