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院也不一样了。怎么说呢,这些年,我舅一直不大如意。仿佛是一夜之间,人们都自顾朝前冲去了。只留下他,在原地,怔怔的,半晌省不过来。人心也散了。对于他,对于他的手艺的敬重,越来越淡了。这是个什么时代,物质如此丰盛,繁华,到处是商场,超市,什么买不到?只要你有钱。天气晴好的日子,我舅立在院子里,看着头顶树叶缝隙里的天空,发呆。他是这样一个人,聪明,灵活,擅长处理各种关系,人与人的,事务的,他还识文断字——这一点,我一直没有来及说。早在来旧院之前,我舅在村子里的小学教书,民办教师,很多村里的子弟,都曾是他的学生。后来,到了旧院以后,就不教了。有人说,是学校里裁人,裁下去了。也有人说,是民办教师也须得考试。我舅的说法是,没意思——钱又不多,又操心。现在想来,可能我舅的话是真的。没意思。在我舅眼里,什么是有意思?我舅喜欢侃。我至今仍记得他当时的样子,穿着假军装,口若悬河,那神态,那语气,有一种很特别的吸引力。在村子里,他有着别的男人少有的见识和风度。我想,大概当初五姨就是看上了他的这种少有。还有桂桂。可是,这一生,我舅似乎总是耽于想象和清谈。他几乎从来都懒于实践。或者是怯于。当村子里的人都如火如荼地赚钱的时候,他照常守着旧院,守着旧院的寂寞和清贫。孩子们渐渐大了。姥姥姥爷也老了。家里,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五姨也发愁,更多的是埋怨。我舅,眼见得一日日消沉了。几个姨父,当初都被他贬损过的,如今都过得比他好了。尤其是小姨父,那个月夜的青年,一直被认为配不上小姨,老实,木讷,几锥子扎不出一个屁,用我舅的话说,这两个人,一辈子怕都翻不了身了,现在,竟也做起了生意,而且,越做越大,直至后来,自己开起了工厂,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都在他的手下谋生活,也包括我舅一家。甚至,帮旧院的两个孩子盖房娶亲。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现在,我舅立在院子里,一只黄蜂,环在他身畔,营营扰扰地飞。他也不去管它。阳光静静地绽放,院子里寂寂的,微风把树影摇碎,零乱了一地。一朵枣花落下来,栽在他的肩上,只一会,就又掉下来,掉在水瓮里,悠悠地打着旋儿。我舅盯着那朵枣花,失神了很久。当初,来到旧院的时候,他也许再没想到,怎样一种命运,会降临到他的头上,他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旧院的娇客,会经历怎样的生活的碾磨,其间,虽有不甘,挣扎,却也渐渐学会了隐忍和屈从。在时代的风潮中,他渐渐被湮没了。
姥爷去世以后,旧院愈发寂静了。姥姥坐在枣树底下,看着地下白金的影子,煌煌地晒着,仿佛整个院子,都是阳光的荒漠了。孩子们去上学了。五姨,给人家钉皮子。这地方的人,这些年,几乎家家户户做皮革加工。算起来,还是我父亲开的风气之先。之后,渐渐普及了。村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皮革的臭味。从人家院子的水道里,流出一股股的污水,汇在一起,在街上肆意淌着。然而,人们久在其中,不闻其秽,相反,倒是情不自禁的喜悦。弄皮革,和弄地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机器訇訇响着,巨大的转鼓隆隆滚动,难闻的气味中,人们分明辨出了硬扎扎的钞票的气息。只有旧院,一如既往的安静。钉皮子是一桩苦差。烈日下,旷野里,蹲在地上,不停地钉啊钉,猛然站起来的时候,脑子轰的一声,太阳都是黑的了,眼前却是金灯银灯乱走。想来,五丫头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这份苦,怎么受得了。可是,又能怎样呢。原指望,招个女婿,顶门立户,遮风避雨,谁想到,竟是这样一种性子。世事难料啊。
如今,姥姥是老了。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想起这么多年,种种艰辛,磨难,不堪,像一场乱梦,她都不愿去想了。早在五姨生老大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时代,是过去了。自此,旧院是年轻一代的天下。女儿女婿,也变了。人前倒不怎么样。没人的时候,对她却是淡淡的,有时候搭讪一句,也待理不理的,自己的一张脸倒先自涨红了。这么些年,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样一种光景。没有理由。他们没有理由。尤其是,姥爷去世以后。她更孤单了。这一辈子,她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了姥爷。这个男人,她恨他,怨他,轻视他,简直咬碎了牙。可是,如今,他去了,她整个人却迅速枯萎下来。自此,再没有人让她这样切齿的伤心了。然而,终究还是恨。姥爷安闲了一生,到最后,自顾拂袖而去了,带走了大半生的岁月,独把她留在这个世上,继续煎熬。姥爷的丧事,是姥姥一手操办的。她坚持要我舅作为孝子,披麻戴孝。这是当初入赘的条件。管事的人磨破了嘴,僵持了几日,终于没能如愿。一个折中的办法是,我舅的大儿子亮子,也有十岁了,个头也高,替父亲给爷爷送终,总算不得特别难看。在乡村,儿子这个角色,在这种时候,在父母百年之后的丧事上,格外触目。那些日子,姥姥一直沉默。她是一个老派的人,她看重这些。然而,她还是妥协了。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看着黑暗中的屋顶,为自己的妥协感到羞耻。然而,终究是无奈。有时候,她也会想起姥爷,这个狠心人,他的种种好处。想起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青草碧树一般的年华,想着想着,就恍惚了。怎么一下子,还来不及怎样,就都过去了。她叹一声,翻个身,骨骼在在身体里嘎吱响着。
直到如今,姥姥才明白,她可以任意地对待姥爷,但是,她不能任意地对待儿女。比如,我舅和五姨,比如我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是极孝顺的,可是,她却无法坦然接受他们的孝心。当年,她总觉得亏待了他们。
孩子们倒是对她很亲厚。他们是她抱大的。在她身上尿过,拉过,吸过她干瘪的奶。现在他们长大了。像小鸟,扑楞楞飞出旧院。在他们面前,她再也不提起儿时的趣事。她怕他们难为情,怕他们烦。都是陈年旧事了。满堂儿女,她还是感到孤单了。她这是怎么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我的姨们也回来。都是匆匆的,带着各自琐碎的烦愁和伤悲。她们陪她坐着,说说家常,说着说着就沉默了。早些年,过年的时候,旧院里最是热闹。女儿们都回来了,拖家带口的。男人们在屋子里喝酒,女人们在院子里,坐着凳子,说话。姥姥穿着大襟的布衫,梳着髻,抱着个坛子,给人们分醉枣。孩子们跑着,锐叫着,一院子的欢声笑语。我姥姥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脸上是藏不住的心满意足。她喜欢这种气息,太平,安稳,欢乐,这是旧院的盛世。人这一生,还能有什么奢望?可是,后来,都不同了。她老了。耳朵也背了。她盘腿坐在炕上,看着孩子们兴头头说得热烈,却是听不真切了。偶尔,插一句嘴,也全是错。倒把人家的兴致扰了。姥姥望望地下的儿孙,又望一望墙上的像框,那是她坚持留下来的。玻璃已经很模糊了,不是不擦,是擦不出来。里面,全是孩子们的照片,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了。这一晃,多少年了。
那时候,我已经在很远的城里读书了。寒假回来,少不得要到旧院,看姥姥。我和几个姨们说话,讲起城里的趣事,都笑了。姥姥很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很快就释然了。孩子们在笑。她张开没牙的嘴,也笑了。我心里一酸。我们都以姥姥的名义,聚到旧院,可是,我们却把姥姥忽略了。我们明知道姥姥耳背,她听不见,我们还是照常说笑。下午的阳光照过来,温暖,悠长,让人昏昏欲睡。无数的飞尘在光线里活泼泼地游动着。姥姥坐在炕上,沉默地看着我们。我们这些儿孙,冷酷,自私,竟舍不得放弃一时口舌之快,走过去,坐在姥姥身旁,摸一摸她老树般的手,她苍老的面容,她的白发,俯在她的耳朵边,说一句她能够听清的话。我们把年迈的姥姥,排除在外了。
多年以后,我从京城回到村子,回到旧院,姥姥是越发苍老了。我舅一家,早已离开了旧院,他们到新房安居了。旧院,在儿时的记忆里,宽阔,轩敞,青砖瓦房,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派。可是,如今,在周围楼房的映衬下,却显得那么矮小,狭仄。这是当年那个旧院么?在这里,有我的迷茫的童年岁月,我的姨们,盛开的青春,我父亲和母亲,我舅和五姨,这两对年轻人,携着手,在旧院走过了他们的苦乐年华。当然,还有我的姥姥姥爷,他们一生的艰辛,困顿,微茫的喜悦,漫无边际的伤悲,都在这里了。
那棵枣树还在。据说,有好几回,我舅要刨掉它,遮了半间房子,粮食都不好晒。都被姥姥劝阻了。枣树更茂盛了。开花的时候,如雪,如霞,繁华一片。引得蜜蜂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一不小心,把我舅的孙子蜇哭了。姥姥茫然地看着他,这是谁家的孩子?秋天,枣子挂了一树,风一吹,熟透的枣子落下来,啪嗒一声闷响,倒把昏睡的老猫吓了一跳。醉枣,姥姥早已不做了。那个坛子,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的路,我却再没有吃到那么好的醉枣了。香醇,甘甜,那真是旧院的醉枣。而今,都远去了,再也寻觅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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