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月亮-老家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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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饼剩

    饼剩是个命苦娃娃,他妈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岁。那天他趴在他妈的腿上嚎,嘴巴咧开来,鼻子眼睛就嘬成一圪瘩。他一边嚎一边用手指掐他妈的腿。她妈的腿肿得亮煦煦的,一掐就陷下去一个坑,老半天涨不起来。他妈得的是水肿病。睡了三个月炕,到了了还是一蹬腿就走了。

    他妈走得很难肠,不忍心看儿子在身边抓挠,就把头转过去对着墙。不多一会儿,她牙根硬了,说不出话了,只是伸出手在空中乱抓抓。抓着抓着,身子一挺就过去了,像一根绳子“嘣”一声断了。身边的人忙扳过她的身子,把头扶正,就看见她的眼窝窝里蓄着泪。

    第二天早上送殡,饼剩跟着棺材跑,边跑边嚎,埋的时候饼剩直往坟坑里扑,几个大人都拉不住。

    饼剩这是舍不得他妈走呀。

    人埋了都几天了,饼剩还是忘不掉他妈。想了就坐在村边的沟沿沿上嚎。一边嚎一边揪身边的草秧秧,用捶头砸身边的土圪瘩。

    他大老远里盯着他,怕他想不开跳崖。看儿子伤心得不得了就过来哄他。哄着哄着爷儿俩就又抱住脖子嚎。

    崖下边是葫芦河,河面有几丈宽。对面的山脚下埋着饼剩他妈。

    嚎够了,饼剩大就拉着饼剩往回走。饼剩一回头就见在他刚坐过的地方升起一股旋旋风。旋旋风有蒲篮大,旋起来像一棵树。

    他们进村了,旋旋风还在那儿旋。在崖边边上旋,旋过来旋过去。

    回到家,饼剩大给儿子泡了一碗馍馍,里面放了很多的红糖。吃着吃着饼剩就开始丢盹,老子把儿子愜在枕头上。饼剩就睡着了,梦里一片锣鼓声,村子里的人都在扭秧歌……

    一转眼,饼剩十五了,给队里放羊。他喜欢把羊赶在他妈坟堆边的山坡上放。乏了就躺在他妈的坟堆边睡觉。

    他想不清他妈现在咋样了。他想梦见他妈,老是梦不见,睡在坟堆边也梦不见。

    他盯着坟堆发楞。

    “妈的坟堆旧了。”他想,“妈走远了。”他想。“妈真的不管我了。”他想。

    饼剩心里有一眼空井,什么东西都填不满,所以他老是提不起精神。他还喜欢坐在山顶顶上往远处看。远处的山顶上正在拉雾,几只鸽鹘悠悠地飞,轻得像纸片。

    一年又一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葫芦河哗哗地流,在晚上声音很大。

    2007年8月30日

    二牛

    二牛是个豁豁,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没个对象。豁豁就是医学上说的兔唇,上嘴唇那儿裂开个口子,说起话来也不收气,咕咕哝哝的。就这样,哪个丫头还愿意嫁给二牛呢,更何况他家里还贫。

    二牛心里急,他大和他妈的心里也急。

    二牛妈统共生了八个子女,有三个儿子,大牛二牛三牛。前面是五个丫头,菊花桂花兰花紫花红花。什么花呀,照二牛爹的说法,都是些陪钱的货。老汉本指望,能攒下五个丫头的财礼钱,为后面的三个儿子说媳妇,不料到了大牛长到要媳妇的年龄,已经不剩几个了。等到把大牛的媳妇拉扯进门,基本上把家底刮干净了。

    二牛一看没指望了,他思谋,要靠爹妈跟自己说媳妇,怕是有这个心,没这个力成了。爹妈都老了,活着也只是个空架架子了。

    事情就是这样,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望想。这不,二牛就老是想媳妇,凡是听到村里别的小伙子娶媳妇,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晚上,他想的都是新郎和新娘,如何如何睡觉的样子。想着想着身子就热一阵冷一阵地抖起来。

    先前,二牛还偷偷地听大牛两口子的床。他哥大牛天一黑就和媳妇上炕睡觉了。其实也不睡,就是在炕上胡整,听起来呼隆气喘的。嫂子还咯咯地笑,像是被咯痒了。二逑货!二牛在心里骂嫂子,不过骂是骂,二牛还是喜欢听到她的声音。他能一直听下去,听上半夜也不乏。有时候他听老鼠打架就这样,能听半天。他想不明白做那事到底有多么美势。到了后半夜就听见大牛的房门吱扭响一声,大牛咳嗽一声,走出来,进了二牛睡的火房,揭开缸盖,舀上半马勺凉水就咕隆咕隆地灌下嗓子眼。

    二牛猛不冷丁地说,哥,干那事,是不是沆(渴)得很?睡逑你的觉!大牛说。大牛没想到二牛这么晚了还睡不着。他接着说,干体力活,哪个不沆?是体力活,你咋还干个不消停?二牛说。大牛噗吃一声笑了。体力活跟体力活不一样撤,这个体力活干死人都爱干,大牛说。大牛和二牛相差一岁,哥俩啥话都说,对女人的事以前常交流。

    大牛出去了,二牛看见大牛光着膀了。二牛就想,这是犁地呢,看这架势像是在伏天犁地呢?二牛想不明白。

    一会儿,大牛的房门又在响。二牛听见是嫂子的声音,她踮着脚后跟走路,然后蹲在院子里尿尿,尿出连续的嘘嘘声。

    嫂子回了房,插了门,上了炕。俩人又开始瞎折腾。嫂子嘤嘤嗡嗡地哼起来。大牛用手捂住媳妇的嘴,小声说,轻点,我的姑奶奶,轻点撤……

    二牛美美地扇了自己一把掌,心里骂自己:你真是个不争气的货!然后用被子蒙住头,想笑又想哭。就想,这家是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要出去打工!我要出去见见世面!要不这人是白活了。

    他跟几个老乡来到了五百多公里外的省城,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干活。就是抱砖,筛沙子,和石灰之类的活。累是累点,一天能挣个三十多块钱。他感觉知足了。

    城里就是美,他把没见过的都见了。尤其是女人,他把各种各样的女人都见了。还有黄毛子,黑人。在他眼里哪个都是稀罕物,是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东西。他和几个老乡都一样,看见女人眼睛就直了。他们一到晚上就讲黄段子,说是给二牛开开荤。有几个胆大的还往火车站跑。说那里有许多小旅馆,干一次才三十块钱。每次问二牛去不去,二牛就摇摇头。二牛不是不动心,而是觉得自己还没结婚,就这么胡里麻大地了解这事儿,有点不对劲。

    到了年底,天一冻,工程就停了。二牛统共干了八个月,挣了六千多块钱。他心里一高光,就开始盘算,这回回去说不定就能把亲定下。照这样下去再用上一两年就能把媳妇娶进门了。

    当日晚上他和两个同伴住在靠近汽车站的一家小旅馆里。半晚上,二牛被一阵熟悉的声音吵醒。听了听是隔壁房间的声音。床板咯吱咯吱地响,还夹杂着一个浪女人的叫声,哼哼叽叽的不得了。

    二牛一看,床铺紧挨的这面墙上开了个小侧窗。于是他就悄悄地站起来,趴在窗台子上往里面看。房子里暗着灯,他隐约看见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在床上叠在一起,正在用劲地做那事。样子跟鸡踏蛋有些像。

    接着他听见那男的噢地叫了一声,身子抽了抽就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女人把男的从身上推下去,就下了床,她啪哒一声拉亮了开关。二牛看清了那女人的身子。咦呀——他叫了一声。女人往这边瞧了瞧,没看见什么,于是就从床底下拉出个脸盆,往里面倒了半盆子水,然后把双腿叉开骑在上面,用蒸气熏腿裆里的那一堆茅草。并不时地上下颠着皮股,跟躺在床上抽烟的男人瞎唠咕。

    她说,唉,老叫驴,你给我找的对象找下了吗?快了快了,男人说,不过,等你有了窝,我心慌了找谁去?还找我呀!那女的说。那还不被你男人发现了夯死。男人说。女人剜了男的一眼。又蹲了蹲,然后站起身就上了床。她骑在男人的肚子上,一边晃一晃说,哥哎,我这两天手背得很,又输了几百块钱。咋办嘛?男的说,输了我给你补上嘛。说着话,用手在女人的身上摸,摸着摸着,气就粗起来,然后一翻身把女的压在床下。女人伸手拉灭了灯。

    床板又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二牛躺下来,像丢了魂一样,傻瞪着眼。两个同伴睡得跟死猪一样。二牛觉得自己的头胀大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他想把什么东西砸了,出出气,又忍住了。他身子开始发冷,腿裆里的老二,却硬得像鞭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第二天在车上昏昏沉沉地摇了一路,回去一躺倒就不想起来了。

    二牛想一直这么睡下去。他知道他要是这么一直睡着,就能睡出事情来,他大和他妈肯定紧张,过去,一旦他心烦了,想整整他大和他妈就用这办法。

    二牛不吃也不喝,就那么在炕上躺着,谁也不想理识。他妈问什么也不说。

    大牛看出点明堂了,对他妈说,二牛这得的是心病。什么心病?当妈的问。想媳妇了撤,还能是什么,大牛满有把握的说。

    哪咋办?他妈说。我问问看,大牛说。

    大牛进了房,坐在二牛的头边,说,二牛有什么心思对哥说撤,我给你做主撤。咱大咱妈都老了,不顶事了撤,有什么话对我说撤。

    二牛哇一声哭了。他抓住大牛的手说,哥,我白活了。我这一辈子算是他妈的白活了。怎么说这话呢,大牛说。是个鸡是个狗都能配个对呢,二牛说,你看我像什么,我还不如个鸡不如个狗呢……

    大牛点了点头。大牛说,我知道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我就不信我兄弟说不上个女人了。大牛起身要走,被二牛抓住了。二牛说,别说了大哥。谁把女儿给我这么个豁豁。大牛不说话了。大牛明白,二牛的媳妇不好说,说个寡妇也难。

    大牛说,兄弟那你先吃饭,等身体好了我们再想办法。二牛说不,我不吃咱妈做的饭。大牛急了,那你吃谁做的饭?你嫂子?不,二牛摇摇头。二牛说,我要吃蝈蝈妈做的酸汤面。

    大牛一听这话,愣了愣,再看看二牛好像还装着什么心思。

    蝈蝈妈是个寡妇。生蝈蝈的时候喝过二牛的尿。二牛那年十三。他的尿是被人用碗接去的。说是刚生了娃娃的女人血晕,得喝童子的尿。

    二牛一直忘不掉这事。他一见蝈蝈妈就想起了这件事。这两天他睡在炕上,不是想旅馆里见的那个精沟子女人,就是想蝈蝈妈。他觉得要是蝈蝈妈脱了衣服,就跟那个女人一个样。他想他要是能把蝈蝈妈的沟子摸一下,就啥也不想了。

    不知道,大牛咋跟蝈蝈妈说了,到了晚上,蝈蝈妈果真来了,大牛把蝈蝈妈让进屋就出去了。

    二牛听见了蝈蝈妈出气的声音,闻到了她端来的酸汤面片的香味。可是他臊得很,身子轰一声就热起来。他蒙着头。

    蝈蝈妈把饭盆放在炕上,侧身坐在炕沿上。她笑了。她是个聪明女人,男人的那点心思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说,二牛兄弟呀,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让嫂了去你的心病。

    蝈蝈妈把话说得很轻,很知心。她往近靠了靠,揭开被角,摸了摸二牛的头,说,哟,看把我的兄弟热成啥样子了。

    二牛哭了,二牛一把抓住蝈蝈妈的手说,嫂子,我,我,我是个冷松……蝈蝈妈没躲闪。蝈蝈妈让二牛捏着自己的手。她想,二牛也怪可怜的,都快三十的了,还不知道女人是个啥滋味。

    她就那么坐着,也不躲闪,在她眼里二牛就是个不懂事的傻娃娃。她任二牛在自己的身上抓挠。她听见二牛的牙床打颤颤,手哆嗦得不得了。

    蝈蝈妈难受了,她说,兄弟……二牛赶忙说,唉……

    二牛抓住了一件东西,他觉得天转起来了。

    院子里静静的,大牛一家人都躲了。大牛讲好的价钱是二百元。

    蝈蝈妈在靠近公路的地方开着一个小饭馆,她跟本村的人从不来这事,这还是第一次。

    2007年10月28日

    蝈蝈妈

    蝈蝈妈从二牛家出来时,天黑透了,她一边走,一边扯上衣襟襟子。她的脸烧红烧红的,一直红烧到脖根那儿。即使在黑夜中她也能思谋到脸红成啥样子了。她一边走,一边想二牛。“没假,真是个稀松货,日急火燎的,啥事也干不成,给上一块肥肉也吃不到嘴里去。”

    蝈蝈妈回到小饭馆,插上门,拉灯睡下了,还在想二牛,“驴鼻子塌眼的个货,给上个女人都没福享。”她把手习惯性的放在大腿上,又马上拿开来。她觉得身上到处印着二牛手上的脏印印。她想她得下去拿热毛巾把身子擦一擦。

    她悄悄地下了炕,把毛巾溅湿然后在身上擦。蝈蝈睡熟了,在梦里磨着牙,咯噌咯噌的。

    她擦干净身子又重新上炕睡下了。从胸部开始,她把自个儿摸了一遍。她很满意,她知道自个儿的身子就是自个儿的本钱。男人们都是馋嘴子猫,哪个闻见荤腥不想舔舔呢?

    不过,二牛还是亏了,化二百块钱,结果啥事也没弄成。她想,要是大牛明儿个来给钱,她就不想要了。要是硬给,放下一百也行。寡妇拉娃娃,也是个难心事。

    二牛是被自己吓的,蝈蝈妈想,当二牛把手放在她腿裆里时,哇呀叫了一声,身子就绷硬了。她还以为他岔气了?一摸,他的身下湿了一大片。

    “个稀松货!”

    ……

    夜静了。有个野鸡在叫。它拍着翅膀从她睡的屋顶飞过去了。

    她听见门响,像猫用爪子抠门。她听了听笑了。她知道是得宝来了。得宝来了就学猫抠门,这是她俩定下的暗号。蝈蝈妈欠身对着窗户说,回去吧猪头,老娘今天不舒服,明天来。明天我等你。

    逑!得宝说,你肯定没干好事。小声点,蝈蝈妈说,让你明天来,就明天,蝈蝈没睡着。

    蝈蝈妈听到,得宝蹲在门口抽烟。抽完一支烟就起身走了。

    她想,男人到底想图个啥呢?深更半夜的,连个家都不想回。

    第二天下午,得宝又来了,骑着摩托车,后座上捎着一只羊。他熄了火,把羊提进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下来点上烟。得宝大大咧咧的,得宝是个工头。男人手里一有两个钱就这松样。蝈蝈妈笑了,她看上的就是得宝的这个样儿,当然还有他手里的钱和东西。蝈蝈妈走到他跟前,用膝盖顶他,一下一下地顶,嘴里说得宝得宝唉。

    得宝故意拉着脸不吭声,瞅准了,一伸手就在她的屁股上抓了一把。

    “日他的,想死我了!”得宝说,伸手搂住她的腰,就在身上摸起来。

    蝈蝈妈假装躲闪着,嘴里骂道:“猪头,猪头,你个老猪头,知道你一见面就没好事!”

    得宝涎着脸嘿嘿笑着,起身把她拉进了套间,关上了门。他向窗外一看,公路上没有人。只是对面的小学放学了,孩子们吵吵闹闹地从大门口走出来。

    得宝把手伸在蝈蝈妈的裤腰上,只一扯,就把裤子扯下来了。蝈蝈妈穿的是健美裤,裤腰是松紧做的,不用系裤带。得宝说,快!快!蝈蝈妈说,不行,蝈蝈回来了。还得一会儿,得宝说。得宝把蝈蝈妈拉到窗台那儿,让她面向窗子站着。就这么着,他贴在她的身后。

    你又这样弄,蝈蝈妈说。你就像个驴,喜欢从后头弄事。得宝嘿嘿笑,手没闲住。他就喜欢这样弄事。他知道这么弄事美势,能用上劲。

    蝈蝈妈弓着腰,配合着身后的得宝。得宝是个倔脾气,弄不好还打她,尤其在兴头上,就像打老婆那样打她。他弄这事像打架眼睛都红了。

    他们就那样一前一后地晃。一边盯着窗外。透过窗户上的一块玻璃,蝈蝈妈看见了蝈蝈,混在一群孩子中,甩着膀子往回走。戴着大沿帽,样子像个将军。

    她催身后的得宝说,快!蝈蝈回来了。得宝不管,一板一眼地弄。得宝说不忙,等他到家时我肯定完事。蝈蝈妈迷糊了一阵,等睁开眼时,公路上已不见了蝈蝈。

    他们还没收拾好,就听见蝈蝈在踢门。蝈蝈说,开门,老婆娘,你死了嘛老婆娘!开门!蝈蝈得的是羊羔疯。脑子有点问题。脸上的皮肉往一边抽。他管他妈不叫妈,叫老婆娘。

    蝈蝈妈一边应声,一边提起裤子,她让得宝先坐下来,然后去开门。

    蝈蝈一进门,就双手插在腰上问他妈,你们弄逑啥呢,老半天不开门?我们算账呢,没顾上,蝈蝈妈说。蝈蝈妈不看蝈蝈,故意看着别处。对对对,是算账呢,算账呢,得宝说。

    算个屁,连个算盘也没有。蝈蝈的眼珠子滴里轱碌转,看样子一点都不傻。他在得宝的脸上看看,又在他妈的脸上看看。

    他一转身就跑出去了,不知弄啥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得宝看见他抱着一块大石头。他还以为要砸他呢,就赶忙躲起来。蝈蝈十五了,都成个楞小子了,要是冷不防挨上一石头,划不来。

    蝈蝈妈傻眼了,不知儿子要弄啥。她就那么傻站着。她知道蝈蝈在气头上不敢惹,一惹就犯病。

    蝈蝈呼吃呼吃地走进屋,对准锅台子上的锅,哐一声就砸下去了。

    屋子里静了。蝈蝈站在地上出粗气,一边拿眼睛瞪着得宝。蝈蝈妈哇一声哭起来。

    得宝悄悄地溜了出去。

    这个愣二,他想,真是个愣儿!他想。

    得宝经蝈蝈这么一惊,刚才那种美势劲儿全没了,本来,这感觉是能保留好久的。

    满仓的念想

    满仓一直记着白家二媳妇穿的那双鞋,那是一双翻毛皮鞋。黑胶底,上面有许多弯曲的纹路。满仓第一次看见这种鞋是在白家老二结婚的时候。那年他八岁。

    白家老二结婚的那天,满仓满院子乱跑。侧着身子,踮着腿跑,像一匹兴奋的小儿马。这天白家喜气洋洋的,所有的门框上都贴了红对联。院子里还飘着很浓的香味儿。一年四季,这香味儿是很少能闻得见的。满仓想,他这天不但能吃上好吃的,还能看见新娘磕头。

    他跑一会儿,就向火窑那儿揍。他妈在白家的火窑里帮灶,一会儿出来,给满仓的嘴里抹进一块肉,一会儿又趁人不注意给满仓的插插里捣进去几个小馍头。小馍头像驴粪蛋那么大,个个都裂开了口子,上面点着花点点。

    今天,满仓比别的孩子都优越,所以他侧着身子跑。不停地掏出糖啦花生啦小花炮啦,给别的孩子夸耀。很多同伴都巴兮兮地瞧着他。

    中午,等把娘家人都招乎完了,新郎新娘就开始磕头了。磕头就是个仪式,要往一对新人的肩膀上挂红。所谓红其实都是些大红大绿的缎被面。

    司仪喊一声,一对新人就要向上礼的人鞠躬。

    满仓看呆了,他站在人群的最前边,一直盯着新娘看。新娘绷着脸,鞠躬的时候,身子硬硬的,只是稍稍弯一下腰而已。满仓觉得,新娘就应该这个样儿。新娘是羞的,他想,人一羞身子就硬了。

    司仪是个红火人,每喊一声鞠躬,就要把新郎和新娘的脖子往下按一下。周围的人就笑。

    满仓不像身边的大人,他的兴趣不在这儿。他注意上了新娘穿的一双鞋。这是一双翻毛皮鞋。短腰腰,每只鞋面上还钉着两排八眼,鞋带相互交叉地盘在上面,绾了一个疙瘩。满仓都八岁了,却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皮鞋。他眼热得不得了,十根脚趾头不停地动。他觉得新娘穿上这样的一双皮鞋,就比别的姑娘和小媳妇洋气多了。

    婚礼进行完了,满仓啥也没记住,就记住了这一双皮鞋。

    刚结婚,新娘一般不出门,但一个月后,就可以出去走动了,有的就开始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

    满仓注意到,白家二媳妇是个腼腆人,有时候心慌了,只是在她家的大门口站站,一见人就躲了。有一次,满仓碰见,白家二媳妇从他家门口走过去,挑着一担水,身子软软地扭着,脚上穿的就是那一双翻毛皮鞋。他听见皮鞋踩在地面上咯吱咯吱地响。

    过了半年,白家二媳妇就彻底成了村里的人了。她开始劳动了,跟村里人也有说有笑了。队长考虑到她上过中学,就一直给她派个轻省活。后来发现,她还能在开会的时候当着大伙的面讲话。于是就提她当了队里的出纳。

    那年大队排练洋板戏,她还被抽到大队部唱戏。演出的时候,全大队的人几乎都来看戏。满仓也去看。白家二媳妇的节目是在台上扭秧歌,和几个姑娘小媳妇一起扭,脚上穿的还是那双翻毛皮鞋。

    有一次,满仓妈晚上做饭,没有火柴了,就让满仓到邻居白家去借火。满仓就拿着铁勺去了。他走进白家的火窑时,看见白家二媳妇正坐在灶前烧火。手里捏着一支烟。看见满仓进来了,就赶忙把手里的烟藏了。满仓愣了一下,没想到白家二媳妇还抽烟呢。

    白家二媳妇弯腰在灶火里掏火的时候,满仓一直盯着她脚上的这双鞋,那两排八眼,在灶火的映衬下一闪一闪地亮。

    过了三年,满仓上初中了。那年秋天,全公社的中学要在公社的大礼堂搞文艺会演。满仓是他们学校的文艺队员也要参加演出。临走时没有合适的鞋穿。他就想到了白家二媳妇穿的那双。他让他妈去借。他妈就去了。

    白家二媳妇一听,就有点不好意思。她对满仓妈说,赵姨娘,那双鞋烂了,怕是不能再穿了。满仓妈说,你借给我试试嘛,说不定拾掇拾掇还能穿。

    于是白家二媳妇,走到院子东墙的那一只蜂窝旁,从一大堆烂鞋破衣服中,抽出了那双鞋,拍了拍上面的土,递给满仓妈。

    满仓妈拿在手里一看,两只皮鞋皱巴巴地都变了形,鞋绑子裂开来,两只被磨得不见纹路的鞋底也从中间断开了一个口子。

    满仓妈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回来。

    满仓早站在大门口等着,他看见他妈手里提着那双烂鞋走过来了。不过,他还以为他妈手里提的不是一双鞋,而是两只死去被晒干了的死鸡。

    满仓折腾了好久,他想把翅起的鞋面拉直,再把裂开的口子缝上,但扭曲变形的牛皮太硬了,怎么拉也拉不直。他试着把脚往里面蹬,蹬了几次都蹬不进去。

    到底满仓还是没舍得扔掉这双鞋。它们被满仓并排放在墙头上,太阳一直就那么晒着,风一直就那么吹着。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2007年11月2日

    保六

    村子里的年轻人中,只有保六留风头。保六拉得一手好二胡。天一黑,他就拉。冬天的夜长,长得没个尽头,保六就拉二胡。拉《西皮流水》,拉《寡妇上坟》。

    保六刚结婚那会儿,他家里欢的很。每天他家的房子里都聚着好多年轻人。

    保六的媳妇长得俊,也大方,对人老是笑呵呵的。到保六家去的年轻人中多是奔着他媳妇去的。男的听二胡,间或偷偷地瞧一眼保六媳妇。女的呢看保六媳妇的针线活,一边发出啧啧啧的称赞声。直到很晚了才都散去。

    二胡声一停,村子里就静了。哑秘悄气的,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月亮都升上半天了,风什么时候都悄悄地吹起来了,吹得屋顶上的索索草刷刷地响。

    保六挂在墙上的二胡,嘣——响了一声。是一根弦断了。弦绷得太紧了。

    来年春天闹饥荒。村子里的年轻人大都出门找营生去了,有的都当了讨吃。保六到武威扒火车,扒火车上的煤,偷偷卖给附近的人家。他一回家,院子里准飘起香味道。半晚上准拉二胡。但年轻人都不愿到他家去了。

    保六是个乐天派,不见他有愁肠的事。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走了,过了好久又回来了,不过是被几个公安人员押回来的。

    他老实了一段时间,被大队工程部抽去修水库。没几天他又跑了,是从工地上跑的。

    第二天,四五个大队民兵就找到他家里。保六媳妇也不紧张,说没回呀,他不是在工地上嘛,没见他回来呀。其实保六就藏在他家的地窖里,窖口也没用柴捆堵上,就那么畅开着。保六媳妇在窖口倒了半背斗坏洋芋。两头猪在那儿吧叽吧叽地拌嘴巴。

    几个民兵背着枪在院子里转了转就走了。他们想保六这狗日的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藏在家里。

    这一次,保六决定去包头,他就去了。他是半晚上走的,老婆也没号。老婆一直把他送到村外头。他得走三十里路,在一个偏僻的小站坐车。

    他媳妇说,你去,你混去,你混出个人样样回来让他们看看。

    保六咬了咬牙就走了。他的挎包里装着六颗鸡蛋,鸡蛋还热热的,是媳妇刚煮的。

    十年后,保六回来了,开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保六媳妇听见汽车响,跑出大门一看,一辆明光闪电的车就停在大门口,一个梳着大背头,碘着肚子的中年人,张着嘴对她呵呵地笑。

    她挤了挤眼睛,看着看着,妈呀叫了一声就跑进了门。

    晚上,保六家的院子里又响起了二胡声。还是《西皮流水》、《寡妇上坟》。他家围了很多人。保六媳妇,都换上了新衣服,把头发梳得展展的。一见人就笑。忙着端茶递烟。眼睛老是挤巴个不停。

    她上年龄了,眼睛不好使了,风一吹就淌眼泪。这天没有风可她的眼睛里老是潮潮的,她想美美地号一鼻子。

    2007年1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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