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隐隐还出现他过去那段日子的意气风发——申久冲虽已是七十岁的老头,可因一向生活安逸的缘故,气色极为红润饱满,因为财势丰厚,说话又很力道,明明是个商人,却有几分大官宦颐指气使的风骨。
没想到只是几日,这样子便完全颠覆。
往昔那些让人艳羡的傲气完全自眸中消散,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岁,说话的工夫,他的手都还在一直哆嗦,从衣服兜里掏了半天,申久冲才拿出一个纸封出来,“这是给你的,你看看。”
温承晔接过去,跃入脑海的第一个想法竟是竞春楼的转卖地契,毕竟,现在与申家闹成这样,于情于理,人家都该收回原本便属于人家的东西。
可是打开便是一惊,竟是申家在细罗,安阳两地的茶铺地契。
“今天我来就是一件事,”申久冲定了定,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如果你能和我家鱼晚成亲,这两个地方的铺子接着便是你的。如果不够,我还可以把长宁的布号也转到你名下,只要,”他深吸一口气,“只要,你和我家鱼晚成亲。”
温承晔抬起头,大吃一惊。
他还没吐出一个字,便被申久冲接了过去,“温公子,如果你真能和我家鱼晚成亲,之前我对你做的所有事情,我愿当着我申家的族人和你道歉。如果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办到的,不管是倾家荡产还是卖掉祖业,你都可以尽管提。如果想要我这个位置,也不再二话。”
竟是这样的渴盼,温承晔几乎被他眼睛里的焦切给灼伤,他低下头,“申老爷,我只两个字,”他的语气哀漠,却又清晰地让人心死,“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和她不是一路人。”
“你这是什么话?当初知道和她不是一路,又为什么来招惹她?如今把她招惹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难道你又想这么利索的走?温承晔,我早知道戏子无情,但也不是这么个无情法的!”情急之下,申久冲抓起他的衣服,不由低吼起来,“我不知道你背景多深,到底多有本事,可你拿我们鱼晚到底是当作了什么?拿我们申家到底当作了什么?”
一句一句,咬牙切齿,均如鞭子一般抽打在他的心上。“您不用这样,”他微微闭了闭眼睛,“以鱼晚小姐的样貌,以申家的财力,必能找到更好的人家。”
“什么更好的人家?她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人破了身子,又闹出了那样大的笑话,这普天下谁还会要她?谁还能要她?”申久冲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温承晔,你以为我喜欢你了?你以为我容纳你了?我是这天下最讨厌你的人,可我没有办法啊,没有办法!你把我闺女害成了这样,你让她下半辈子怎么办?我已经这么老了,指不定哪天就会踏进了坟墓,衣丛又不机灵,难当申家大业,你让鱼晚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她这个样子是你害的,除了你,哪个男人肯……”
“爹!”
两人抬眼看去,一身红衣,翩然向这走来的,不是鱼晚是谁?
因为不便在公主府说话,温承晔特地找了个闹市口,这样的原因有二:第一,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四周人潮拥挤,与申家人在这儿商谈,反而可以借环境掩护,说什么话都不易被人发现;二者,就算一旦被公主府里的人发现,他也用“凑巧遇到”这样的迎合打消公主的疑心,虽然云蔓不让他与申家的人再多纠葛,但又没有限制他的出行,这在路上碰巧遇上总不能怪他吧?
温承晔眼睁睁地看着那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呼吸不自觉缩紧,惯有的自控能力让他面色从容,目光冷然地看着她一步步靠近,“爹,”似是完全没看到他,鱼晚径直站到申久冲旁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鱼晚,”申久冲目光一呆,猛地抓起她的手握住,“不管你想怎样,爹今天肯定把这事给你办好了!你放心啊乖女儿,爹活这么大的年纪,你看爹什么时候没有把事情办成过?你放心,你不是想嫁给这小子吗?爹肯定让他顺妥地娶了你。”
鱼晚摇头,“爹……”
“乖女儿,只要你好好的,这事交给爹办就好!”申久冲又握了握她的手,“他如果觉得这些还不会过瘾,大不了爹把申家一半的家业给她,如果再不行,爹就……”他咬咬牙,“爹真不行就把所有的申家铺号都添上他的名字,你放心,爹肯定会让你如愿……”
“爹,之前是女儿不孝,让你操心了,”鱼晚沉声,“可是您放心,他如今就算是想娶,我申鱼晚也不会想嫁了。”
“我知道您担心我名节败坏,之后没人要。没人要就没人要,那也是我该得的报应,大不了我自己活着,活到哪天算哪天,”她轻轻一笑,唇角高扬,那一瞬间,除了身形比之前瘦弱,仿佛又做回了之前那骄纵跋扈的申家大小姐,“我会好好的,爹。”
“鱼……”
鱼晚拍了拍父亲的肩让他放心,她眉眼舒缓温柔一笑,蓦然转身。温承晔的目光来不及闪躲,直直地撞上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温承晔,”她轻轻一笑,“看在之前我对你还有几分好的份儿上,鱼晚再求你一件事。”
温承晔不由地吸气。
“你这样紧张做什么?放心,肯定不会再是逼着你娶我,”她头一歪,笑容弧度更深,“说我申鱼晚不识抬举,不要脸,贱的要命都没关系,但我家人不能这样,他们不能随着我没皮没脸。所以温承晔,看我之前还天真的为你做了一点事的份儿上,今天就权当我爹没有来过,把我爹央求你说的话,一字一句、完完全全的、忘掉。”
笑容虽然粲然,句尾的几个字却说得极其用力,仿佛要从心里剜去一般,目光幽寒暗沉,隐隐透露出了几分决绝味道。
温承晔心中一揪。
“爹,咱们回家。”话罢,她头一低,体贴地搀扶着申久冲的胳膊,走了两步后却又侧头,“温承晔,”唇角缓缓一勾,“对了,关于我嫁人的事情,还请你放心。”
“我爹糊涂了,以为我被你扔了,这世界上就没人肯要。可他忘记了,这世界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多的是?”鱼晚笑起来,“我申鱼晚不是自信,只是觉得就算是被我败了几分,以我申家的财势,只要是肯出钱,应该大有人上赶着门来娶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迈步向前走去。
鱼晚的这个反应让申久冲极为惊讶。
刚一到家,申久冲便将女儿扯到跟前,用审视的,研究的,琢磨的目光看着她,恨不得要钻进她心底里去看个明白,“爹,”这样的目光让鱼晚倍感难受,熬了半天,她最后还是无奈地转过头来,叹气道,“您不要多想,我这次是真的放下了。”
申久冲狐疑地眯了眯眼睛。
“您好好守着您的地契房契,把这些都收好了,这是我们申家的东西,谁也不要给,”将那纸封牢牢放在申久冲手中,鱼晚抬头,“还是那句话,我看人不准,现在发生的这么多事,权当是我遭到了报应。”
她的目光执著坦诚,逼得申久冲把所有想说的话都给憋了回去。
“我知道前几天的我让申家丢脸了,”想起前几天发生的事情,鱼晚恍然一笑,“爹,你放心。我不会再哭天喊地地去追他的轿子,也不会再和之前似的,割腕自残非得去不要脸的追他,”鱼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自嘲地叹气,“爹,说来说去,您不就是怕这辈子都没人要我吗?”
这话说得不太中听,可偏偏又是实话,“也不是……”
“这地契和房契得有好几万两银子吧,”扯过那信封里的东西,申鱼晚仔细瞅了瞅,微微一皱眉头,“哈,好多,竟有三万多两。”
“爹,我惹您生那么大的气,您还这么破本的为我好,我谢谢您。可是我为了那个人丢掉的东西已经足够多,再把这些都用在他身上,岂不太便宜了他?”她微微侧头,眼里突然飘过一抹犀利的光亮,“爹,就凭这些钱,您还愁我嫁不出去?”
“你的意思是……”
“我对这温承晔说的话并不是气话,您担心我从此没人要,与其把这些钱投给那个男人,哪儿比找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好?这天下的男人们,可能有拿我不当东西的,但不会有傻到拿这些钱不当东西的吧?”
“鱼晚,你也别……”
“爹,您不用担心我嫁不出去。要钱便要娶我这个赔钱货,仔细一算,所得的利润那也不少,这件事互惠互利,你情我愿,你还觉得没人会赶上门来?”
不得不说,申鱼晚话虽然说得难听,但是理却是那么个理。
看到她那样一副坚决的样子,申久冲想了想也是。“鱼晚,你能想开也是好事,”他又是一声叹气,“只不过爹这几天挂在心头的还有一件事,你那事闹得那么大,不光丢了咱们申家的面子,最重要的是折了人家韩廉的脸,所以……”
鱼晚“哼”的一声冷笑,“爹,你可是担心韩廉报复?”
申久冲点头,将心比心,这事要是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怕都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也觉得他会咽不下这口气,”似是看懂了他的心思,鱼晚眯起眼睛,“按照他的武将作风,给了他那么大的难堪,根本就不应该让我活到今天才对。可是却留我到了现在……”
“你那意思,”眼前一亮,申久冲猛一拍手,“是有人挡着韩廉不让他乱做?”
“爹还记得那天的成亲礼吧?”尽管再也不想记起那天的事,可鱼晚深吸一口气,勉强自己记住那天的每一个细节,“那天我在说出那句话后,韩廉当场便变了脸色。当时爹和哥哥还跪下为我求情,可能并不清楚,当时他已经拿出剑抵在了我的腰,只要再用力一捅,我就死在当场了。但是当时他还是忍下去了。如果这点是要面子,不想把事情搞大,咱们再往前想想,”鱼晚皱紧眉头,“爹,吉时是媒婆和双方族长看日子请神仙百般慎重才能定下的日子吧?按照之前的做法,韩廉更是对这些习俗慎之又慎,可是又为什么在成亲礼前仓促地改了时间,不顾习俗上的‘不吉利’说法,一个劲儿非要提前?”
话说到这里,申久冲也皱起了眉头。
“所以我想,一定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出现在了那里,”鱼晚深吸一口气,慢慢道,“那个人物权力很大,起码能威慑住韩王韩廉,能让他的火气不得不被逼回去,能让他顾忌颜面,冷静地看这一切事情的进行;甚至还能……还能对之后的事情产生影响,就比如下了个命令,告诉他即便我申鱼晚对他如此,也不能随便对申家下手,不能做对我们申家任何不利的事……”
鱼晚的话刚落,便听一旁一直安静聆听的申衣丛猛然拍头,“皇上!”
申鱼晚点头,“我想——就是他。”
仿佛有一柄冷箭将眼前的迷雾重重尽数除去,可是还有一点,却困守在一角并不那么明晰,“你说得有道理,这样的人只能是皇上,”申久冲突然苦笑,“可这事便又奇怪了,若说这天下人都想娶你是因为贪财,韩廉也是因为想要我们申家的钱助他一臂之力。可这皇上图的什么?全天下都是他的,咱们一个商贾小户,他凭什么要助咱们?”
“或许,他不是想帮咱们。”鱼晚浅浅吸气,微笑道,“他只是想要韩廉难堪。”
“什么意思?”
“自古朝民都以能与皇家结亲为莫大的荣耀,可韩廉可好,前脚皇上为他和云蔓公主指亲,后脚他便拒了婚事,还弄出个青梅竹马婚约的流言让皇上不得不承认,逼着他改口。这样一来,和当面抽皇家的脸有什么区别?”
“他原本就太过傲气,凭着自己的功名目空一切,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赶不上他能耐,这次我一闹,恰巧让皇上没处撒的气适时地撒了出来,让韩廉有苦还不能说,恶狠狠地治了他一场。爹,”鱼晚别过头去看着他,“如果我没想错,之前韩廉没找我们的事,那以后便也不会找了。如果他打定主意要我死,我哪能活到现在?”
“你没事就好,爹也想明白了,其他都没所谓,只要你没事就好。”仿佛这次谈话触到了他多日以来的不安与疼痛,申久冲一把揽过自己的女儿,老泪纵横。
人们往往都很敏锐,太久的煎熬于难堪之中,如果有一丁点转好迹像,便会让人倍感幸福。申久冲目前的感觉就是这样,虽然申家现在丢人现眼,但是鱼晚想开了就是好事。这世道,别的都是身外之物,有人就是好的。还有,她分析的韩廉的事情也是句句有理,彻底抛却了他的心头大患。
“衣丛,你去让厨房给我炒点菜,再去我书房拿点好酒。”他喜滋滋地摆摆手,“好久没能吃个好饭了,先不管明天怎样,今儿个我就先舒坦一回。”
衣丛应了一声,转身招呼罗叔去办。
“鱼晚,我知道你这几天也没过好,”他扯过女儿的手,“来,陪爹也喝几杯。”
“爹,我就不陪您了。”鱼晚微微一笑,“我想回晚园去,大体收拾收拾。”
高兴之中的申久冲大手一挥,利落地点了点头。
“还有,爹……你把我身旁看着我的人都撤了吧,我拿性命保证,我不会再出什么事情。”鱼晚笑了笑,“再说,我还有云间跟着呢。大不了您把他嘱咐一顿,要是云间挡不住的事情,您觉得其他人会挡得住?”
鱼晚那表情坦然淡定,眸光澄澈通透,确实不像会出什么事的样子。申久冲点头,看她走了两步,又侧过身,“对了,我还有一件事……”
“后天我们举行一个招亲会怎样?”她挑挑眉毛,好像开玩笑的样子,“之前有比武招亲,今儿个咱们给钱招婿。谁肯娶我,咱们便给谁更多的银子。怎样?”
“鱼晚……”申久冲心里有些发堵,“不……”
“爹你不用害怕我难受。”她坦然一笑,宽慰地看着父亲,“并非我急着嫁人,只是这事越早操办越好,这一来省的人真以为我无人可要,小看了申家。这二来嘛,能找个老实的人更好,看似是娶了我才能得钱,其实今后事情成了,以爹平日对我的管教,咱好好约束着人家,申家也不会落在人家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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