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子竟然回来了！
小毛子终于回来了！
在往二姨家的路上，孔照如棉花一样膨胀起来。若不是孔照使劲拽着，棉絮肯定飞得满天都是。而棉团中间却裹了一面大鼓，咚咚的声音横冲直撞。
孔照踢开门，小毛子一脸惊愕。小毛子壮实了，而脑袋依然尖尖的，如一枚枣核。
孔照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小毛子！吐出这三个字，孔照突然哑口了。她大张着嘴却吐不出声音，那些字被捂得热乎乎的，孔照一碰它，它们就淡成一股白烟。不是从嘴里，而是从眼里往外冒。
小毛子站起来，慌慌地叫了声姐。
孔照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小毛子一个嘴巴。孔照想把那枚枣核抽进脖子里，可抽了一个耳光后，她的胳膊便抖得不听使唤了。它飞舞着，怎么也落不下来。
小毛子说，姐，我错了。
孔照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栽。孔照对自己说，不能哭，在这个家伙面前，千万不能哭，可眼泪越涌越凶。孔照被泡软了，她瘫下去，小毛子抱住了她。
那件事不知怎么就发生了，孔照没有任何反抗。孔照的思维是僵滞的，她不是找小毛子报仇来了吗，怎么进入了梦境？这个情景太熟悉了，每天夜里都要重复好几遍。孔照想逃离，可她的胳膊把小毛子缠住了。
死水一样的寂静。
小毛子穿起衣服，点了一支烟。小毛子背对着孔照，孔照只能看清他的后脑勺。孔照躺在那儿，意识一点儿点儿流进脑里。孔照摸摸赤裸的身子，看看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明白这不是梦境，这是真真切切的。小毛子不是她的仇人吗？她怎么就……孔照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孔照没有发作，她坐起来，默默地穿着衣服。
孔照拉开门时，小毛子喊了声姐。
孔照一抖，那声音便滑到地上。孔照穿过大街，出了村庄，来到田野上。田野上弥漫着莜麦和青草的气息。孔照鼻子一酸，掩面哭起来。先前边走边哭，后来她走不动了，干脆蹲下来。孔照痛痛快快地哭着，她的身体和眼泪混在了一起，往四周流着。
孔照像是大病了一场，突然间消瘦下来。孟小凡见孔照吃不下饭，要陪孔照去医院。孔照说，我没病，每年总有这么几天，过些日子就好了。
晚上，孟小凡钻进来，孔照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推开他。
孟小凡可怜巴巴地说，孔照。
孔照生硬地说，我不舒服，离我远点。
孟小凡很听话，猫一样蜷缩起来。孔照又觉得过意不去，毕竟他对她很好。孔照将手搭过去，柔声说，睡吧。孟小凡握住她的手，她马上缩回来。
第二日夜里，孟小凡又怯怯地凑过来。孔照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可孟小凡一挨住她，她身上就长了刺一样，扎得孟小凡鲜血淋漓。孟小凡不敢发作，除了叹气，便独自揉搓满脸的愁云。
数日后，小毛子出现在孔照家里。小毛子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脸的喜气。
孔照冷冷地问，你来干啥？
小毛子说，我来看看你，我怎么也得来看看你，我还没来过呢。
孔照扭过脸，我不想见你，滚开！
小毛子坐在孔照身边，你就住这样的房子？
孔照说，关你屁事？
小毛子说，我寒心呢。
孔照大骂，你还有脸说这话，你算什么东西？孔照的嗓子畅通了，她痛快淋漓地骂着，骂到痛心处，抓起茶缸往小毛子头上猛砸。
可小毛子还是抱住了她。小毛子一抱，孔照便被俘虏了，倏地一下滑进梦境里。孔照指挥不了梦里的自己，她眼睁睁地看着梦里的自己和小毛子翻滚着。孔照诅咒小毛子，诅咒那个自己，可她的诅咒轻飘飘的，气球一样，根本落不下来。
小毛子说他饿了，让孔照做些吃的。孔照恶狠狠地说，我这儿没饭，只有毒药。小毛子涎着脸说，毒药也行，只要你做得就行。孔照让小毛子带着他的东西滚开，小毛子说，我滚，东西就留着吧。孔照抓起来就往小毛子头上扔，小毛子护着头说，好好，我带走。
孔照咬牙切齿地骂，你要再来，我就杀了你。
小毛子嘻嘻道，死在你手下，我求之不得呢。
过了几天，小毛子又来了，小毛子当然不相信孔照的话，他已把孔照攥在手里，孔照离不开他了。孔照的愤怒被小毛子轻轻一击，便肥皂泡一样破裂了。孔照是那么恨他，却怎么也拒绝不了他。
连孔照自己都不明白，她和小毛子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他们有时在小毛子家，有时在孔照家，有时去野地里。孔照不相信自己会喜欢毁掉她的小毛子，可对自己一次次的堕落却说不清楚，小毛子没有使用暴力。孔照骂着自己的不要脸，却管不住自己。和小毛子在一起，孔照找到了二丫描述过的那种感觉。小毛子和李木根一样疯狂，小毛子和李木根一样没个够，小毛子和李木根一样抓她的肌肤，攥她的乳房。有时候，她觉得趴在她身上不是小毛子，而是李木根。这是孔照一生的梦想，她怎么能挑剔，怎么能拒绝呢？
孔照和小毛子持续了两个月。一次在小毛子家，小毛子心满意足地收拾好，叼着烟，眯缝着眼说，早知这样，我跑那三年干吗？
如当头棒喝，孔照浑噩的脑袋清醒了，那一摊浑沌突然沉下去，浮出水面的一块亮晶晶的坚冰。
小毛子陷入了回忆中，那三年很受罪，整日提心吊胆。
孔照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痛心地想，我怎么和这个家伙这样？
小毛子说，我以为你会告发我。
孔照骂自己，你是世界上最蠢最脏的女人。
小毛了继续说，后来我想，你不会那么做，我就回来了。
孔照的心开始滴血。
小毛子哎了一声，你怎么不说话？
孔照吼了一声，说什么，你个畜生！
小毛子的自得洒落在地上，他说，你怎么说恼就恼，别走呀！
孔照逃离了。她不只是逃离小毛子，更是逃离罪恶。那个冷漠的孔照又回到了她身上。小毛子不是李木根，小毛子永远成不了李木根，李木根是二丫的丈夫，李木根不会离开二丫。她看清了，她并不喜欢小毛子，因为她太仇恨他了，所以心里老想着他，仇恨使她产生了幻觉。是的，她怎么会喜欢上一个毁了她幸福的男人？那个和小毛子制造罪恶的并不是孔照，只不过是借了孔照的影子。现在，孔照要把自己的影子收回来。
这个恶棍，她一定要杀了他。
几天后，小毛子又来了。孔照说，咱们不在家里，去地里。小毛子说，我去买些食品，中午就在野外吃。孔照同意了。孔照悄悄揣上了那把尖刀。刀是孔照和二丫赶会时买的。孔照一直在柜底藏着，她以为它生锈了，可没有，它亮闪闪的，一脸的跃跃欲试。
小毛子在前，孔照在后。小毛子选了几处地方，孔照都不满意。孔照不想让小毛子的血脏了田野。田野上那么多的花花草草，她怕吓着它们。孔照眼睛一亮，前方有一个废弃的井房。小毛子皱着眉说，那儿不好吧。孔照没理他，小毛子便跟过来。井房挺干净，小毛子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小毛子将一块小毛毯铺开，说，我们开始吧。孔照淡淡地说，我饿了。小毛子撬开罐头、啤酒，撕开花生米、榨菜。小毛子喜欢对着酒瓶吹喇叭，一瓶啤酒他一口气就可以喝下去。小毛子喝第一瓶酒时，孔照没动，她静待时机。小毛子开始喝第二瓶，他仰着脖子，喉咙如一个大蜘蛛。孔照抽出刀，照准大蜘蛛猛刺下去。小毛子傻傻地看着孔照，一下没反应过来。啤酒瓶砸了孔照的手，又掉在地上。孔照疯了一样，一下又一下地刺进去。
孔照停下手，小毛子抽搐得不成样子了，半天方咬出一个字，你……
孔照说，我早就想杀了你，你这个恶棍。遗憾的是，小毛子没等她说完，就没气了。
孔照走出井房。孔照既不惊慌，也不害怕，就像是纳了一双鞋垫，织完一双袜子，心里还有一种成就感。孔照冷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这天晚上，孔照烧了水，洗了澡。孟小凡呆呆地望着孔照，不明白今天孔照怎么了。孔照的眼睛又亮又烫，触见孟小凡，便淡淡一笑。可孟小凡和她说什么，她都不接茬。孟小凡觉得今天似乎要发生点什么。当孔照抱住他时，孟小凡又是委屈，又是感动。许多天了，孔照也不让他挨，也不让他碰。
孟小凡一遍一遍地呼着孔照的名字。
孟小凡说，好孔照，我喜欢你呀。
孟小凡说，好孔照，我想吃了你呀。
孔照和孟小凡一样疯狂，但孔照一句话也不说，她的舌头像是咬掉了。
清早，孟小凡醒来，孔照已梳洗打扮好。孔照光彩照人，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
孟小凡馋得都流口水了，他吸着嘴说，你真俊。
孔照说，我把小毛子杀了。
孟小凡一愣，你说什么？
孔照平静地说，我把小毛子杀了，你去报案吧。
孟小凡的脸色变了，你瞎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孔照又说，你去报案吧。
孟小凡恐惧地睁大眼睛，不！
孔照说，是真的。
孟小凡摇摇头，就是你杀的，我也不去，我怎么能……
孔照的声音陡地提高了，她威胁孟小凡，如果不去，公安会连他一块儿逮起来。孔照目光骇人，孟小凡哆哆嗦嗦地穿起衣服。他不明白为啥一夜之间，孔照就换了个人似的。
孔照带门出来。
风一团一团扑过来，可一触到孔照坚硬的脸，便折断翅膀似地栽下去。孔照被一种神秘的气息吸引着，径直来到田野上。气息是田野的肌肤散出来的，淡淡的甜甜的。她深深地嗅着，似乎要把大地吸进肚子里。几只蝴蝶落在孔照头上，孔照弹了一下，它们便委屈地飞起来。孔照怕吓着它们，她知道公安很快就会追到这儿。杀死小毛子，孔照突然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她没有理由再活在世上。她不知她活着还能干什么？她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她没有属于自己的李木根，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的她却不能轻轻松松，就连在她瞧不上眼的孟小凡面前，她都得藏着掖着捂着，她不敢把一个真实的孔照露出来。虽然人是她杀的，但她不会让公安铐走她。
一辆爬虫似的警车出现在她的视野。
放心了。傻兮兮的孟小凡是听她的话的。孔照一咬牙，切开了自己的手腕。手腕脆得像一根胡萝卜，噗得一声，刀子就陷了进去。一滴、两滴……鲜血很快聚成一汪小溪。它们憋了太久，它们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血跳到田野的肌肤上，很快从毛孔里钻进去，仿佛它们本来就是属于田野的。融进泥土，它们才会安静，踏实。
孔照看见孟小凡和公安从车上跳下来。
孔照一脸灿烂。这是孔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属于自己的微笑呈现出来。孔照的头渐渐垂下去，而她的笑容却被风卷起来。如一蓬蓬枯萎的花朵，飞飞扬扬，几乎撒满了半个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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