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2卷:粉墨登场-匆匆北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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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悬挂在蓝天的骄日,好像神话中的大力士拿个圆形大瓢,从冶炼到白热化程度的钢炉里舀一瓢钢水,奋力抛向天际后,依然神奇地保持着白热化的圆脸和出炉时的炽热,然后发狂地散发出灼人的热气。在热魔面前,风销声了,云匿迹了,万里长空成为炎炎烈日的独霸天下。大地仿佛被笼罩在已被蒸干了的蒸笼里,处处是烫人的炙热和燥热。热流在屋瓦上发抖似的颤动,眼睛望花了,宛如熠熠火苗。一切植物,不论是山间树木还是田野农作物,都萎缩着身子,垂首向热魔屈服。

    六月二十六日下午两点,四辆车头上插着太阳旗的黑色轿车,迎着燃烧似的气息,在从天津通往北平那焦干而滚烫的公路上奔驰。一股股热流受到疾驶的轿车冲击,使凝固了的空气在车厢两旁呼呼流过,形成一股小气流,从车窗飘进车内,虽然气流是热的,没有一丝凉意,但也使坐在车里的人消除了窒息感。

    坐在第二辆轿车驾驶室的桂连轩,没有往常那样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前方,捕捉可能发生的威胁汪精卫安全的异动,神态近似消闲。这是因为华北地区早已沦陷在日寇手里,一路上,日军在操练场上的口令声和打靶声不时地传来,为他壮了胆,而且,这四辆轿车又是日本驻华北侵略军司令部提供的,他们的这次旅途生活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开始的,对汪精卫的安全有绝对保障。

    汪精卫和他的新任女秘书并肩坐在第二排座位上。似乎忘记了这是酷热的天气,他的右大腿和右胳膊与她的左大腿和左胳膊紧紧挨在一起,随着轿车的微微颠簸,相互轻轻摩擦着,又相互传递发自肺腑的情和爱。此间的幸福和陶醉,除了汪精卫和他的女秘书,谁也体会不了。

    人在幸福时刻,往往容易追忆起不幸的过去。这位女秘书把两眼微微一闭,苦难重重的已往,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翠子本名叫徐珍,出生在黑龙江林甸县一个私塾教师家庭,十三岁那年父母因病双亡,无依无靠,被狠心的堂婶母卖给讷河县城的晚清秀才张振球为婢女。这个年过花甲的老秀才见徐珍聪明伶俐,仅随父亲读了六年诗书,就能写律诗和作画,还写得一笔好颜体字,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居然认她为养女,安排每天的大半时间教她读诗书和学琴棋诗画,并把祖传的中医药方和按摩医技传授给她。第四年,也就是一九三一年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县城驻扎了日军和一批做生意的日本商人,老秀才为了与日本人打交道,送徐珍去由日本人开办的日语训练班学习一年日语。她天资聪明,又勤奋好学,很快就能用纯熟的日语与日本人交谈。第二年,徐珍芳龄十八岁,不仅多才多艺,而且长得天姿国色。这年盛夏的一个夜晚,徐珍照例把竹制躺椅搬到天井里,让老秀才躺下,她坐在旁边,一面给他打扇,一面听他讲解诗文。这天晚上他讲授的是东汉诗人繁钦的《定情诗》,当他讲到第四句“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时,这个道貌岸然而行将就木的老骨头,突然抓住徐珍的一条胳膊,淫笑着说:“我非常动情于你,你也非常动情于我吗?”“爸爸!你不能这样!”“她想到这天养母和两个哥哥、嫂嫂都走亲戚去了,家里再没有别的人,十分害怕而极力挣扎。我不是你爸爸!你应该报答我的养育之恩,心甘情愿做我的情妇!”他一跃而起,不由分说,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急中生计,悄声说:“好!我依了,快上床去。”老秀才信以为真,喜滋滋地由徐珍搀扶着走进他的卧室。突然,她把他往床上一推,还没有等他爬起来,她已经冲出门去关上房门,从外面扣上门搭,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匆忙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和积存的几块银元,在老秀才的嚎叫声中逃出了虎口。一个月以后,她应考进入了佳木斯歌舞剧团,成为一名出色的歌舞演员。但是,命运捉弄她,逃脱了猛虎,又遇到了恶狼。半年以后,剧团团长要奸污她,在裤子被撕破的危急情况下她终于脱险,由剧团几个女友资助,逃到了吉林长春。

    “救命啊!救命啊!”一声声少女的惨叫传进轿车,打断了徐珍的回忆。顿时,她本能地做出判断:“绝不能让狎淫者得逞!”这同情心激起一股火辣辣的力量,她用日语命令日军驾驶员:“停车!”

    “你怎么啦!徐珍!”汪精卫惊疑地问。

    “难道先生没有听到外面的呼救声!”车子尚未停稳,徐珍已拉开车门冲出去了。

    其实那少女的呼救声,汪精卫、桂连轩和驾驶员都听到了,也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但这在沦陷区已是司空见惯的事,那少女又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谁愿意下车头顶火伞去打抱不平呢?他们见徐珍下了车,担心她的安全,也都无可奈何地下了车。走在前面和后面的三辆轿车也停下了,车上的梅思平、影佐他们也一齐走下车来。

    只见四个日本士兵正追着个十七八岁的中国农村姑娘。这姑娘估计已难逃出魔掌,心一横扑通跳进池塘里。一个日本兵举枪正欲射击,徐珍用日语大喝一声:“不准开枪!”但子弹已经射出去了,只是因徐珍这一声呼喊,射击者心一怔,手一抖,弹头没有射中挣扎在水中的姑娘。

    四个日本兵见身后来了批仪表不凡、穿着不俗的人,又见停在公路上的轿车插着日本国旗,都吓得心惊肉跳了。“把姑娘救上岸来!”徐珍严颜正色地命令道。开枪的士兵只得老实地下水,把淹得九死一生的少女抱上岸来。然后,四个日本兵一齐跪在地上求饶。徐珍把对老秀才和剧团团长的一腔仇恨,都集中在穿着高跟皮鞋的脚尖上,在那开枪士兵的屁股上狠狠地踢着,并愤愤地说:“我痛恨一切狎淫者。”

    汪精卫等人在前天晚上倾听了徐珍那段不幸的经历,完全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影佐见她还要飞脚踢另一个日本兵,一把拉住她的手,劝说道:“他们毕竟不是你在东北的冤家对头,饶恕了他们吧!”

    躺在塘岸上的姑娘终于恢复了活力。她身穿钉着补丁的土布衣裤,黑黝黝的皮肤上,留着太阳炽热的,难以消除的吻痕。虽然不很漂亮,但显示出一种健康美。她从地上爬起来,流着感激的泪水,对汪精卫等人一鞠躬:“感谢各位大人的救命大恩!”她手指跪在地上的日本兵,哀求说:“望各位大人不要处罚他们。要不你们走了,他们还会找我的麻烦。”

    影佐给四个日本兵教训了几句,接着说:“我们是华北派遣军司令部的,如果你们以后再强奸民女,找这个姑娘的麻烦,我允许她向我们写信控告你们。”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四个日本士兵如获大赦似的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走了。

    四辆轿车继续前进。汪精卫从徐珍手中接过手帕,擦擦脸上的汗水,深情地望了她一眼,似乎从徐珍刚才那种泼辣的性格中,看出了日本女特务川岛芳子对她的熏陶。是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徐珍逃到长春的那时候,这里已改名为“新京”,成为伪满洲国的所谓首都。她因生活无着,只好投靠一个双目失明而无依靠的老琴师,从此两人相依为命。她每天牵着他,沿街卖唱为生。一天,她在街上由老琴师拉着胡琴伴奏,演唱她自己谱曲的西汉诗人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一下子吸引了许多观众,不少人把零星小钱丢过来。当年李延年的妹妹李艳艳,因善歌舞,懂音律,在汉武帝面前演唱《北方有佳人》之后,武帝叹息说:“世间哪有这样的美人?”他见李艳艳美貌出众,又说:“莫非你唱的佳人就是你本人?”因此她成为他的宠姬。真是历史的巧合,正当徐珍演唱《北方有佳人》时,时任伪满洲国皇宫女官长的芳子骑着马,由几名宫女前呼后拥从这里经过,被她声情尽致的演唱镇住了,又见她如此美貌,也说:“莫非你唱的佳人就是你本人?”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伪币给老琴师,把徐珍带进皇宫,参加了皇家歌舞剧院。

    徐珍虽然没有成为溥仪的宠姬,但以后也得到与李艳艳类似的一切。当芳子知道她多才多艺和苦难的身世之后,产生了同情心,与这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不幸者结拜为姐妹。接着,让她参加军训,使她练就了一手百发百中的枪法。从一九三七年年底开始,徐珍成为芳子从事特务活动的得力助手,一同多次去日本,并改名为中村翠子。因她忠实地为日本侵略中国效劳,深得平沼、近卫、有田、米内、石渡、坂垣、多田和前任陆军相杉山元的宠信。当然,徐珍也有难言之隐,她曾一度成为近卫手中的玩物。因为她年轻美貌又善歌舞弹唱,他们每逢设宴,只要她在东京,总少不了她作陪。

    汪精卫想起徐珍的美貌和多才多艺,心里甜甜的。他想:有了徐珍,今后设家宴,那将是锦上添花了。他这么一路想着,行程已进入到北平城郊的通县县城。这时,耳边又响起了前天晚上徐珍向他诉说这段历史之后,一再表白她是个富有人性的女人,绝不会伤害他,接着用愧疚的语气说:“十七日晚上宴会前,我向先生介绍我的情况时,除了姓名和年龄,其他都是假的。因为那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给您当秘书。您原谅我吧!”

    这同样是汪精卫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其中奥妙,只有平沼、近卫、有田和影佐四人知道。日本政府虽然决心扶植汪精卫在中国主政,又担心他是否对日本政府百依百顺,就借鉴世界上一些侵略国精心培训女特务,充当被侵略国首脑人物的私人秘书或私人医生,使其牢牢地被控制在自己手中的经验,决定由徐珍先充当汪精卫的私人秘书,然后与他结婚,具体任务是:她每月以汪精卫对日本的忠与否为内容,避开汪精卫向日本外务省密报一次。于是,让她参加宴会,先让她起招魂引魄的作用。而徐珍早就在物色从良对象,使自己的终身有所依附。经过两次宴会接触,她见汪精卫才华横溢,风度翩翩,虽然年纪有五十多岁,但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又见他将又一次成为中国的第一号人物,因此当十七日晚上的宴会结束后,有田和影佐征求她的意见,也就欣然同意了。但是,她又担心汪精卫是否真正喜爱她。有田说:“从汪先生在今晚宴会上对你的言行可以看出,他不但喜爱你,而且已表现得难分难舍了。另外,我再给他写信推荐你暂时当他的秘书,至于何时当夫人,那就看你的本领了。”

    有田的信写得十分推崇:“徐小姐才貌超人,推荐她任阁下的秘书,她将会以非凡的才智为你分担工作劳累,将会以超群的艺技为你的生活增添无穷的乐趣,将会以良好医术使你健康长寿。这无疑将是阁下的幸福!”近十天来,她一想到汪精卫,就面颊发烧,心脏蹦跳,嘴唇惊奇地张开着。她只觉得自己是那样甜蜜和幸福,那样沉醉和恍惚,仿佛里身于梦境中一般。二十日,徐珍随同几个日本空军军官乘飞机到了北平。日本驻华北侵略军司令长官杉山元知道汪精卫已经到了天津,就派人送她到了汪精卫身边。当汪精卫等人听了徐珍除了难言之隐以外的经历叙述,看了有田的信,都感到高兴极了。两天来,大家以羡慕的眼神望着汪精卫和徐珍,想到他们的风流艳遇,背后悄悄议论说:“看!徐小姐一来,汪主席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现在,汪精卫坐在车里,不时地望徐珍一眼,觉得每望一眼,都发现有新的美感和新的好感,有田在信中的那些语言,慢慢变成形象的东西了。他巴不得马上与徐珍结婚,将她永远据为己有。但是,他立即又想到陈璧君的厉害,想到她那在爱情这块洁白的宝玉上容不得丝毫瑕点的自私性,就暗暗提醒自己:切不可鲁莽,切不可轻率行事,得设法争取她的同意才行。要记住,美酒只能慢慢品尝。不论男性和女性,追求别人是甜蜜的,然而被别人追求更甜蜜。他这么边望徐珍边思考,感情落入难以挣脱的漩涡。直到车子进了北平古城,进入了日军华北司令部,戛然停住,他才从无休止的情和爱中解脱出来。

    五十九岁的司令长官杉山元,身着黄色呢料日本军装,脚穿黑色长统皮靴,笔挺挺地站在停车的砖铺地坪里,加上身后几个少将、中将军官的陪衬,使他的元帅身份得到恰到好处的体现。他在近卫内阁任陆军相时,就积极主张和谈停战,明确表示支持汪精卫在中国主政。现在,杉山元见汪精卫从轿车里钻出来,像迎接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似的快步走过去,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说:

    “欢迎你,欢迎你!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心交已久,从这个意义上说,应该是老朋友了!”

    “衷心感谢元帅阁下对我的真诚支持!今天见到您,感到非常高兴和荣幸!”汪精卫既是恭维,也是真心。

    司令部设在一组用褚红色高墙围着的古建筑里。因为坐在会客厅里感到闷热,喝了一杯茶之后,杉山就陪同汪精卫和影佐他们在院内闲庭散步。大家抬眼一看,飞檐走角的琉璃瓦屋顶,在烈日的余晖下闪闪发光,只有屋柱、板壁和门窗上的红漆,因时间久了已失去原有的光彩,但仍然给人一种庄严感。穿过玉栏朱楯的百米走廊,是一座精致的假山。有的人踩着弯曲的小石坡越过假山,汪精卫、杉山和徐珍则穿洞而过。假山过去是一口占地四亩多的圆形池塘,一座雕栏白石小桥直通池中心的凉亭,大家坐在亭中的云石面鼓凳上,见池塘四周是三十八簇翠竹和三十八株苍柏相间着围成一圈,形成一道绿色的围墙,显得十分幽静。池中的莲荷长得十分茂盛,又正是莲苞含羞不语、莲花绽开笑颐、莲蓬凝神沉思的莲呈三态时候,真有说不出的诗情画意。大家不时地耸动鼻翼,领略着荷花沁人心脾的芬芳。据说这古建筑原是清康熙皇帝第十九公主的住宅,北平沦陷之后,她的后裔逃到伪满洲国去了,它就成为杉山元理想的办公地点。

    汪精卫出于对清皇朝固有的仇恨,望着这一切,想起二十九年前谋炸摄政王载沣,事泄被捕,被判终身监禁,以及武昌起义后不久的十一月六日被释出狱,从而得到革命党领袖孙中山等人的重用等情况,不禁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他讲了几句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后,感慨地说:“清皇朝的崩溃是历史的必然。”

    “蒋介石政权的崩溃也将是历史的必然!”杉山的脑细胞反应很快,马上接腔。随即又颠倒是非补充一句:“因为他要战争不要和平。”

    “好战者必败,这是真理。”杉山的话正中汪精卫下怀,他愤慨地说。

    “胜利终将属于坚持和谈停战的有识之士。”杉山的话更使汪精卫等人兴奋。

    晚饭后,杉山和他的秘书直丸雄一郎与汪精卫、影佐等人又来到池中凉亭,围着八支点燃的蜡烛闲谈。他们先分析了十多天前蒋介石的反共动机。直丸介绍说:“六月十一日,河北省民军总指挥张荫梧率部袭击冀中深县八路军后方机关,枪杀了八路军官兵四百六十余人,十二日,驻湘鄂边区的国民党第二十七集团军司令杨森派特务营三连,到湖南平江嘉义镇,包围新四军驻该地的通讯处,枪杀了参谋涂正坤和通讯处文书吴贤众,是日半夜又将在嘉义镇的八路军少校副官罗梓铭、秘书吴渊、新四军少校曾金声及家属赵绿英等六人活埋于平江黄金洞。这些消息来自共产党的《新中华报》,一定是真实可靠的。”

    “干得好,干得好!”汪精卫怀着对共产党的刻骨仇恨,感到高兴极了,“至于蒋介石这样干的动机,是想先在个别地方试探试探,如果舆论压力大,暂时收场,再等待时机,如果反应不那么强烈,很可能大反一下。因为日见强大的八路军和新四军对重庆政权是个威胁,蒋介石反共只是迟和早的问题。”

    “我看蒋介石这样做还有另一种动机。”杉山沉思着说,“蒋介石眼看帝国政府已经十分明确地支持汪先生主政,他不甘心,想利用帝国反共的迫切要求,以反共争取帝国的信任,妄图使帝国放弃对汪先生的支持。”

    汪精卫心里一怔。他为了探听杉山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口是心非地说:“如果蒋介石出于真心拥护贵国政府的第三次对华声明,积极反共,我可以马上放弃主政的计划,甘愿当个普通老百姓。”

    “帝国对蒋介石已经不信任了,早在去年一月帝国发表第一次对华声明时就不信任了。”杉山也许没有看出汪精卫话不由衷,以安慰的口吻说,“即使我刚才的分析对,蒋介石也无法得到帝国政府的信任。”

    汪精卫会心地笑了,说道:“蒋介石对中共是又打又拉,对苏俄是又恨又拉。昨天在天津翻阅《中央日报》,无意中发现两则消息:一是蒋介石的特派全权代表孙科与苏俄的特派全权代表米高扬会谈,于六月十一日签订了苏俄贷与中国一亿五千万美元的协定书,二是十六日,又签订了《中俄通商条约》。”他自信地微笑着,“尽管蒋介石仇恨共产党,但为了获得苏俄的支持,为了利用共军打日军和利用日军消灭共军,暂时还得维持联俄联共的局面。”

    “蒋介石目前的反共行为还可能有另一种动机。”梅思平经过一番思考提出新的见解,“就是为了讨好美国和英国,以求得它们的某种援助。”

    杉山对汪精卫和梅思平的分析表示赞同。接着他说及汪精卫与吴佩孚合作的问题,微笑着问道:“我二十日接到平沼首相的信,说汪先生愿意与吴先生合作,答应这次来北平主动登门拜访吴先生,是吗?”

    “是呀!”汪精卫的情绪有股不可名状的惆怅,在心中一声长叹。

    杉山见汪精卫的胸脯明显地起伏一下,已明白了他内心的苦衷,但感到当着大家的面不便深问,于是说:“前天上午我在司令部会客厅接见了吴先生,转告了帝国政府的意见,答应从现在起,每月从中国海关关余金额内扣出二百万日元作为他的活动经费(因为中国的海港已全部被日本控制),持续付五个月。头个月的钱他已经取走。关于与汪先生合作,他要求允许他认真思考几天再答复我。”他以抚慰的目光望了汪精卫一眼,“我见吴先生有点犹豫,没有把让他担任的职务说出来。”

    “说实在话,他不那么愿意,我们也同样不那么愿意哩!”梅思平隐约地道出了汪精卫的苦衷,随即又为他脸上贴金,“当然,汪先生满口答应与他合作,是从尊重贵国政府的意见着想,是从顾全中国大局着想。”

    杉山是维护汪精卫的,他沉思片刻,果断地说:“既然如此,汪先生不必主动登门拜访他,就邀他来我这里见面好了。”

    汪精卫心头一喜,但嘴里却说,“这是我当着平沼首相表明的态度,还是让我登门拜访他吧!”

    “这没有什么!如果平沼阁下问及这件事,我负责解释。”他把脸转向影佐、犬养、矢野等人,“也请你们负责解释。”他见对方一一点头,接着说:“因为吴先生还在犹豫,你越是主动拜访他,他越发高傲,何必呢?”

    “出于对元帅阁下的尊敬,我只好从命了!”汪精卫的眼神带有梦幻般的沉醉。

    “当然,遵照帝国政府的旨意,我还得进一步做他的工作,好好争取他。”杉山把话题转到撤销北平临时政府的事,说他已向临时政府行政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通了气,然后问汪精卫:“阁下打算什么时候与王先生会谈?”

    “我想在明天与吴先生见面,那就定到后天上午吧。”汪精卫沉思着回答。

    闲谈在继续着,不过已没有中心,古今中外,天南地北,没有边际,但气氛是融洽的。直到深夜十一点,无声无息而又无影无形的露水,不断地从月色中飘落下来,余热收敛了才散。

    四更时候,随着一阵雷鸣闪电,下了场大雨。夏天的雨容易降落,也容易收住。黎明时雨停了,放眼望去,整个北平古城,遍身都是湿淋淋的,犹如印象派画家笔下那刚刚出浴的少女。

    一阵阵凄厉的军号声,从几处日军营地传来,使人感到压抑和惶恐。

    天刚亮,汪精卫就起床了,他来不及洗漱,就来到荷塘边散步。被雨水洗过的荷叶、松树和竹子非常翠绿,荷花也更加娇艳。由于杉山的热情支持,汪精卫的心境,如同这雨后的荷塘,显得格外恬静和清爽。

    “先生,请到这里来。”一个银铃般的嗓子从池心亭中传过来,“这里的空气真清新。”

    “噢!你比我还起得早,徐珍!”汪精卫好像铁片碰到磁石,马上被吸引过去。

    “先生,请允许我向您提个问题。”徐珍柔声说。

    “你说吧!”汪精卫欣然一笑。

    “十四日晚上,平沼首相设家宴招待前首相广田弘毅和前大藏相池田成彬二先生时,我参加陪伴,他们在闲谈中,说汪先生同意与吴佩孚先生合作,让他当国家主席和军委委员长。当时我听了没有介意。现在,我作为您的秘书,几天来老是想着这件事,这不等于与您平分秋色吗?”

    “是呀!”汪精卫感到她很有政治头脑,也感到她与自己心心相印,就毫无隐讳地说:“让姓吴的当国家主席,我并不怎么的,因为那是个荣誉职务。若让他当军委委员长,就非同小可了。”

    “可不是!一个国家元首若没有掌握兵权,一切非悬空不可!”徐珍的神色有点忧虑。

    “你很有见地!”汪精卫为她的正确判断感到高兴。

    “要设法排除这种合作的可能性。”徐珍沉思一会,“杉山元帅很支持您,要借用他的力量使您获胜。他也很信任我,您不宜出面的地方由我出面。”

    “好!但要讲究谋略,要让杉山元帅感到此事不成,责任不在我身上。”汪精卫叮嘱说。

    早饭后,由徐珍代表汪精卫、影佐代表杉山驱车赴吴佩孚寓所,邀请他来司令部与汪精卫见面。八点三十分,他们到了吴佩孚住地东四什锦花园胡同。近三年来,日本政府为了拉吴佩孚为其侵略中国效劳,曾经派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吴佩孚原来的日籍顾问岗野增次郎、高级特务大迫通贞、川本芳太郎等一批颇有地位的人拜问过吴佩孚,由于他要价过高没有达成协议。因此,他根本没有把影佐和徐珍看在眼里。他架起二郎腿,用冷淡的语气慢悠悠地问道:“二位前来敝舍,到底是邀我与杉山阁下见面,还是与汪先生见面呀?”

    “请吴先生与汪先生见面。”徐珍见他如此傲慢,心里不是滋味。

    “既然是与中国人见面,为什么见面地点要放在日军的司令部呀?”吴佩孚向二位来者投去鄙夷的一瞥。

    影佐受到如此冷遇,恨不得冲过去扇他几个耳光,他强压着怒火说:“北平是皇军占领区,吴先生在皇军占领区生活,去皇军司令部见面,不是更加体现这种会见的重要吗?”

    吴佩孚对影佐的话不置可否,摆出一副威严的姿态说道:“鄙人住在北平,汪先生从外地来与我见面,应该先来敝舍,然后我再去司令部回访,这才是礼仪所在嘛!”徐珍遵照汪精卫的嘱咐,说道:“吴先生与汪先生都与顾维钧先生是好朋友,会面的地点改在顾先生寓所可以吗?”

    顾维钧曾担任过北洋政府外交总长、财政总长、代理国务总理和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长,时任中国驻法国大使。他与吴佩孚和汪精卫都有较深的交往,他的北平住宅在距离什锦花园胡同不远的铁狮子胡同十一号,也就是孙中山逝世的所在地。

    吴佩孚一听更加反感了,他的话尖酸而刻薄:“可惜此时此刻,顾先生不在北平而在巴黎,而他的北平住宅已经赠送给国家,作为孙中山的行馆了,作为对孙中山的纪念地了。目前,只有几个女工作人员看守那幢房子。瓜田李下,得避嫌疑,鄙人不敢从命。汪先生的贵足不敢登敝舍,大概这里有老虎伤人吧!”

    影佐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司令部之后,在杉山面前说吴佩孚“不可一世,蛮横无理,狂妄到了极点。”徐珍更是加油添醋,说吴佩孚“根本没有把元帅阁下看在眼里,他认为来司令部与汪先生见面有损他的尊严!”

    “他如此高傲无礼,即使汪先生主动登门拜访,双方能有共同语言吗?”杉山很生气,他望了汪精卫一眼,“如果一旦让他掌握兵权,他还能把你看在眼里吗?”他略加思考,断然说:“帝国政府这么器重他,他却不识抬举。我马上向平沼首相写报告,没有必要在他身上花费精力了。”

    汪精卫心里乐开了花。但他很会假戏真做,显得郑重其事地说:“看来,这次已经僵到没有双方见面的余地了。这样吧,从和平建国这个大局着想,我回上海之后,仍然以礼贤下士的真诚态度,主动给吴先生写信,以求得他对我的信任。一次不成写两次,乃至三次四次,尽可能做到仁至义尽。”

    接着,汪精卫征得杉山的同意,与王克敏的会谈改在下午举行,并由司令部派人将几份日本五相会议的决议送给王克敏。

    经过一场大雨,虽然烈日当空,但没有像昨天那样闷热和燥热。会谈在司令部的小会议室举行。汪精卫方面参加会谈的有梅思平和影佐,徐珍列席做记录,王克敏方面有朱深和日本顾问喜多诚一,列席的有王克敏的秘书刘志增。

    汪精卫见年过花甲的王克敏和朱深都戴着老花镜,仍在认真地阅读五相会谈决议,越看眉头锁得越紧,又见喜多一副冷峻的表情,意识到他们对取消北平临时政府是极为不满的。于是,他只好借助平沼和杉山的威力了:“遵照平沼首相和杉山元帅的旨意,由我与梅先生和影佐将军出面,与叔鲁、博渊二兄和喜多将军,就北平临时政府的处理问题进行磋商。这种磋商是平等的,是同志式的,敬希诸位畅所欲言。”

    王克敏取下老花镜,一副万般无奈的表情,想到日本政府已将取消他的政府写进决议,不得不做违心的表白:“对日本政府的决议表示拥护,完全同意取消临时政府,并将尽力说服同仁们拥护。”他干咳两声,调整一下脑细胞,“我对兆铭兄组织新政府表示支持。咳,咳,咳!”他继续干咳着,感到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但又觉得自己作为一方的首席代表,这样表态过于简单,于是又“咳”出一句不痒不痛的话来:“至于召开国民党第六次代表大会,我虽然不是国民党员,但表示欢迎,表示好感。”

    人们对于王克敏混迹官场几十年,没有加入国民党,会感到不可理解吧!观行察心,看看他的经历就明白了。他历任北洋政府的留日学生总监督、驻日公使馆参赞、四川总督府文案、直隶(河北)省交涉员、实业银行行长和财政总长,凡是拥护北洋政府的人,必然反对孙中山的革命事业。北洋政府垮台以后,他曾经一度隐居在大连当遗老,直到卢沟桥事变以后不久,前外务相广田弘毅给他写信,让他当傀儡头目才重新出山。

    王克敏说完,望了喜多一眼。喜多名义上是顾问,实际上是太上皇,王克敏的一举一动都受着他的支配。这次,大概是王克敏感到傀儡王不能继续当下去了,也就没有去考虑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他刚才的表态事先没有征得喜多的同意,这必然要引起喜多的严重不满。他见王克敏两眼直呆呆地望着他,冷笑一声,刁难起来:“一个国家政府的取消,可不能一个人说了算。王先生拥护,临时政府的其他官员都拥护吗?你说你将尽全力说服他们,他们都会听你的吗?”他在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这就全靠喜多将军做主。”朱深一口河北永清话。他留学日本获法学士学位,历任北洋政府京师高等检察厅厅长、大理院检察官、财政总长和临时政府法部总长,与王克敏有深交。他知道日本政府对他们的傀儡政权有生杀予夺之权,王克敏的表态无可非议。朱深见喜多在生气,阿谀地一笑,奉承说:“凭着喜多将军的资望,只要阁下出面做工作,大家会拥护的。再说,这是日本政府的决议,谁敢不听呢?”

    殊不知朱深的最后一句话,触动了喜多那根指挥愤怒的神经,他瞪圆眼睛叫道:“我就敢不听!”他把即将失去太上皇权威的一切恼怒都集中在这句话里。

    “喜多阁下是帝国的将领,对帝国的决议应该服从。”影佐见喜多这样目空一切,实在看不惯,感到如骨鲠在喉非吐不可。

    “你管得着我吗?你只能管……”喜多向影佐投去蔑视的目光,本想说“你只能管汪先生”,但想到汪精卫是日本政府宠信的人物,马上改口说:“你只能管你分内的事!”

    “这就是我份内的事!”影佐倏地一挺的胸脯和锐利的语言,都显得理直气壮,“我奉帝国政府之命,积极协助汪先生开展日华和平运动,全力支持汪先生在中国组织新政权,凡是与此有关的事我都得管!”

    汪精卫认为喜多看不起他,故意借题发挥,从中作梗,感到很愤慨,真想在桌子上一巴掌,狠狠训斥他一顿。可是五个指头几次伸直,总是拍打不下去。不仅如此,连影佐这种胆量也没有。跪着做人必然渺小,哀求于人必然卑下,胸无气节必然胆怯。汪精卫只好干生气。他只有自我息怒,做和事佬:“二位将军有话好好说,对不同的意见通过磋商解决,千万不要因此伤感情。”

    汪精卫的话本来轻淡无力,反映到喜多的脑子里,更是如同一片纸屑飘落在棉花堆里,没有任何反响。他喜多根本不考虑什么伤感情,想的是失去的权力,想的是自己身为中将,年过半百,被一个不足四十的少将批评一顿。他气得面红耳赤,五个指头紧捏在一起,已经高高扬起,正要在桌子上击拳头,杉山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眼前,使他心头一惊,那扣着的指头被迫松开,来了个搔头皮的动作,勉强掩饰过去。

    现在,杉山严颜正色地端坐在长形条桌的下方。他的出现,只有汪精卫不感到突然,他知道在喜多与影佐针锋相对时,徐珍悄悄离开了座位,直到杉山进来好一阵,她才若无其事地返回来。

    “我刚才坐在隔壁房间里看报,你们的发言我都听到了。”杉山巧妙地避开徐珍的通风报信,“早几天我翻阅了中国的《三国志》中的《诸葛亮传》,对其中有句话很感兴趣:‘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我钦佩王克敏先生和朱深先生,因为他们是这种俊杰人物。”他声色俱厉地说,“我们,也就是影佐、喜多二君和我,对五相会议的决议只有拥护的权利,只有为汪先生在中国主政创造条件的权利,没有讨论的余地!”他眉宇间流露出对权威的自信。官大压死人。何况说这种强硬话的人官大为元帅,而喜多又是他直接领导下的联络部长,他只好表示忏悔了,羞愧地说:“我刚才出言不逊,不应该说‘我就敢不听’这种气头上的话,我错了!”

    “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耍这种小孩子脾气呢?是不对嘛!”杉山见他一副狼狈相,语气缓和了,“好了,好了,从现在起努力协助王先生,做好其他官员的说服工作。万喜多痛苦地点点头。其动作的勉强,如同父亲抓住孩子的头部往下按。”

    汪精卫见取消临时政府的目的已经达到,觉得该给王克敏吃颗定心丸,笑着说道:“至于临时政府的官员怎么安排,下次会谈再具体磋商。总之,就高不就低,一定使大家满意。”

    会谈结束后,汪精卫见时间不到四点,大概是为了抒发往昔之幽情,很想去看看他当年施放炸药包和坐牢的地方,后经徐珍提醒,说六月八日蒋介石对他下了通缉令,出现在北平的大庭广众之下难免有危险,只好作罢。这时,接到周佛海从上海拍来的电报,说南京维新政府的梁鸿志等人已到了上海,等汪精卫回去举行会谈。于是,来去匆匆,当天晚上八点左右便返回天津。第二天仍旧乘“五星丸”轮船离开天津,下午五点左右回到了上海。

    这时,先期从东京回上海的周佛海、陶希圣、傅式说和留在上海的陈璧君、褚民谊、叶蓬、杨揆一等人,以及土肥原、及川、今井和晴气共三十余人和一批日本宪兵,早已等候在码头上。当他们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郎,紧挨着汪精卫离船上岸时,都感到好奇和惊疑。

    “这位是徐珍小姐,汪主席的秘书。”林柏生介绍徐珍与迎接者一一握手见面。

    陈璧君见徐珍如此年轻,论美貌,即使自己处于这种年龄也比不上她,一种女性特有的嫉妒,油然从心底冒出来。当徐珍走到她面前,很有礼貌地说声:“汪夫人好!”把手伸过去时,她也把手伸过来,但眼里射出敌视的目光,用嘲讽的语气说:“啊呀!徐小姐手掌上的皮肉这么细嫩,握着我这老皮老肉,手掌心一定发痛吧!”

    徐珍蒙上了屈辱,尊严受到了损害,感到无地自容,两只美丽的眼睛流露出委屈、羞耻和痛苦的复杂神情,悲伤地走到汪精卫面前一鞠躬,哭丧着脸说:“我实在受不了,让我走吧!”她扭头冲回轮船上去了。

    “徐小姐,你不能走。”影佐追上船去。

    跟随汪精卫从天津回上海的人,也一齐追上船去。

    “你,你发疯了,你的嫉妒心真叫人不能忍受!”汪精卫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陈璧君责备道。

    陈璧君惶惑地望着丈夫那冰冷、锐利、气愤的双眼。顿时,一种只有女人才有的人老珠黄的凄怆之感,控制了她的整个神经系统,她凄然地转过脸去,极力抑制眼泪流出来。

    迎接的人都为之愕然,一个个呆若木鸡,谁都想说话,但谁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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