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2卷:粉墨登场-徐珍东京归来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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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以来,不曾下过一滴雨,虽然太阳已开始西斜,但气温丝毫没有降低。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气体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闷。在一一三六弄庭院里,到处静悄悄的,只有迷惘的苍蝇在纱窗外乱飞乱撞,发出令人讨厌的嗡嗡声。

    “好了,好了,别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汪精卫斜躺在帆布睡椅上,虽然帆布上垫着一片精细的竹席子,但身上并没有感到凉爽。他不停地摇着用红丝线镶边的嫩叶蒲扇,用冲动的语调打断妻子的话。他感到她的唠叨,如同窗外那苍蝇的嗡嗡声一样厌恶。但是,他马上又换成轻言细语的安慰:“我是永远爱你的,昨天已经跟你讲好了,她从东京回来之后,每月的上半月与你生活,下半月与她同居。二一添作五,总该可以了吧!”

    “尽管你很厌烦,但我还要说!”陈璧君端正的脸膛因痛苦而抽搐歪扭着。她知道,再过两个小时,丈夫就会把爱情交给另一个女人,十分伤心地说:“时间上机械的平半划分毫无意义,我的四哥呀!”

    “那么,要怎样才有意义?要怎样才能满足你?”汪精卫心里烦躁,脸上却带着一种似甜非甜的微笑,身体由斜躺变成坐势。

    “我不需要时间上的划分,而是需要你那颗心。”陈璧君反感地说。她明显地感觉到,尽管徐珍赴东京后的十天,丈夫与她朝夕相处,不知是爱情的惯性作用还是她潜意识里的偏见,总觉得他的举手投足缺乏她渴望的那种和谐,从爱情和弦上弹奏出来的曲子,总感到变了调,不动听。她凄苦地说:“我要的是你那颗心,知道吗?你那颗心是给我一半,还是给我三分之一?是零点几,还是零?”

    “哎呀!这只有天知道了。”汪精卫显得很委屈,但他的话却搅得妻子思潮起伏。

    爱情,是人生最敏感的神经,文化素养越高,它的灵敏度也越高。她陈璧君是有知识的女性,她能够从丈夫的一个吻,一个抚摩,一个拥抱,一个只有夫妻才有的动作中,体会出爱情的深度和真切度。她喟然长叹一声,气恼地说:“我就是天,我就是青天,我完全知道!爱情不是抽象的,它看得见,闻得到,摸得着。这十天来,我们名义上是朝夕相处的夫妻,实际上你给了我多少爱,我完全知道!”

    “哎呀!我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这个,真是,唉!”汪精卫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他在别的问题上伶嘴利舌,能言善辩,可是面对眼前的问题却显得嘴笨舌拙了。

    “你哄谁?什么上了年纪、上了年纪的?你既然纳妾讨小老婆,就说明你的精力旺盛。”陈璧君感到丈夫的话充满虚伪。

    “我与她结合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凡是拥护我的人都很清楚。看来,我们从一九〇八年相爱到结成夫妻,虽然已经三十一年了,但你并不完全理解我。”汪精卫苦笑一声,笑得很别扭,好像牙痛一样。

    “现在理解了,你是个喜新厌旧的好色之徒!”陈璧君话一出口,感到太刺伤丈夫。她低下头,不敢望他那一定气得很愤怒的脸,等待他大发雷霆。

    不知是妻子的话击中要害,还是有口难辩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汪精卫没有愤怒的吼叫,却沉静地说:“我真是天大的冤枉,如果不是中日和平事业少不了她,如果不是即将成立的新政权的巩固和发展少不了她,我真想与她一刀两断!”“他烦恼地从睡椅上站起身来,在卧室里踱了几步。仿佛妻子不存在眼前的空间里,两眼望着天花板,用赌咒的语调说:我也不想与老蒋争什么高低了,也不考虑什么国家的安危了,等徐珍一回上海,我与她离婚。你和我,仍旧像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四月,我第一次辞去国民政府主席职务那样,恩恩爱爱地去法国,重过那种孤寂的隐居生活好了!”他闪电似的瞥了妻子一眼,见她垂首沉默,像尊石头塑像,知道他的话正拨动她心中那根最隐秘的弦,便绷紧脸孔正经地说,“可是有一条,你再不要像过去一样,在法国住一向就说住不惯,就说思念你的父母,闹着要回国。当然,现在你父亲已经作古,但母亲还在,她老人家很值得我们孝敬和思念,但是,这也顾不得了。这回去,你我两副老骨头准备抛在法国哩。”

    陈璧君没有辨别出汪精卫这席话里的要挟成分,只感到丈夫的话像一根犀利的钢针,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可是,痛苦不只是让人受折磨,它有时也能够令人获得意外的清醒,不到绝望的境地,谁愿意永远漂泊异地而在那里走向永恒?人生的欢乐和痛苦都是暂时现象,唯有对理想的追求才是经久的。如果丈夫真的毅然放弃投降事业,那顶赫赫桂冠岂不永远戴在宋美龄头上?她绝不甘心。人生有永远恩爱如初,而依恋结合的终生幸福,也有丈夫半途纳妾,而仍然相爱的半分离的终生遗憾。幸福和遗憾的交织,欢乐和痛苦的交织,以及得与失的交织,编就每个人复杂的、矛盾的、真实的一生。丈夫的话,也打动了妻子虚荣争强和易动感情的心。天平在她胸中晃动了一阵,最后沉重地压在虚荣争强上面。

    “你纳她为妾我是同意的嘛,谁要你与她离婚?”阵璧君带着歉疚走到丈夫身边。见他满头大汗,一边给他摇着扇子,一边艰难地选择着足以安慰他情绪的词语。忽然,她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难过地说,“我老了,我让步。照你的话说我之所以唠唠叨叨归根结底一句话,希望你不要忘记我的存在。”

    “我怎么会这样呢?”丈夫把妻子搂在怀里,手在她背部轻轻抚摩着,“我把我的心变成两颗心,原来的那颗心永远献给你。”

    近十天的一切,使陈璧君明白,正如人不可能长出两颗脑一样,永远长不出两颗心来。人,不论男性和女性,都不可能同时毫无差异地爱恋着两个人。但是,冷酷的现实告诉她,为了把那顶曾经两度戴在头上的赫赫桂冠抢回来,只好将计就计了。于是,脸上表现出一种病态似的风平浪静。

    “她从东京回来,我可不去虬江码头迎接她。”陈璧君心里有一股滋味,酸溜溜的。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不去,我不见怪你。”汪精卫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擦得那么认真,仿佛要把心中的不愉快擦掉似的。他看看手表,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三十分,急切地说:“我得马上去办公室,周先生和重行兄他们等着我去码头哩!”

    陈璧君用无声表示嫉妒也表示默许。当丈夫走出卧室时,她追上去,苦涩而真情地说:“我已经吩咐厨师做你最爱吃的糖醋牛排,等你回来用晚餐。”“牛排不容易消化,我近来肠胃有点毛病,你不用等我。”汪精卫借故推托。“你不是说每月的上半个月与我同居吗,今天才七月十一日啦!”陈璧君用似曾相识的目光瞪着丈夫。“你与我生活了大半辈子,她与我才生活三天,眼下又离开我十天了,你怎么不理解和体贴人家呢?人家是蜜月呀!”汪精卫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天啦!你原来的那颗心在哪里!”陈璧君在心底呼喊着,恍恍惚惚回到卧室,躯体在行走,灵魂却像是飘荡在一个空荡无际的深渊中。

    汪精卫并没有去办公室,而是躲进他与徐珍的卧室里。他与她在这里度过三个良宵,徐珍赴东京的日子里,他每天怀着美妙的回忆来这里坐一会。但是,回忆再美好,终究是隐隐约约的东西。他每次回忆与姨太太的风流时刻,就情不自禁地低声哼着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句子:“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现在,他又静坐在这里,四处的寂静更加剧了对爱妾的眷恋情感。徐珍赴日十天,只差一个多钟头就可以在码头上与她见面了。可是,这一个多钟头却比十天更难熬!忽然,他的视线投向压在玻璃板下面的徐珍着色照片上。她背向东京湾大海,半裸体坐在藤椅上,妩媚地甜笑着,使他陶醉极了。爱情,可以使人变得愚蠢而未老先衰;也可以使人变得聪明而青春永驻。汪精卫有了徐珍,仿佛拥有征服一切的本领,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上月的东京之行,将使我重新获得中国的领袖地位,也使我重新获得了青春!”他心醉神迷地望着照片自语着,沉醉在无限幸福的情感里,“你是我的春天,我的灵魂,是你使我焕发了青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照片,仿佛要把她那迷人的形象印在眼里。只要闭上眼睛,那美丽的倩影就生动地出现在他面前。

    正在这时候,有人轻轻敲门。他敏捷地将一张报纸盖住徐珍的照片,纳闷地说:“谁呀?请进。”来人是周佛海。“报告汪主席一个好消息,金雄白先生投靠我们来了!”他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好!欢迎。噢!金先生现在哪里?”汪精卫欣然起身,“坐,周先生请坐!”

    金雄白又名朱子家,江苏青蒲县人,现年四十五岁,是个新闻工作者。他曾任上海《时报》编辑,《时事新报》和《大陆报》联合驻南京采访主任,《中央日报》随军记者和大白新闻通讯社社长。他与周佛海、褚民谊和汪精卫都是老朋友,也是投降论的积极鼓吹者。

    “他在我家里闲谈了半个小时,刚才随汪曼云去了七十六号。”周佛海紧挨着汪精卫坐下来,“他要求见您,看是否可以?”“可以,面晤的时间以后再定。”汪精卫还想说什么,见有人敲门,淡淡地说:“请进。”丁默邨沮丧地出现在汪精卫面前。那神色仿佛与人斗殴遭到惨败,又像一匹跑泄了劲的老马。汪精卫见他回来得这么快和这般气馁,以为他潜入重庆的任务没有完成,惊异地问:“什么时候从重庆回来的?工作不那么顺利,是吗?噢,快请坐。”

    “半个小时前回来的。工作还算顺利,详细情况以后再向汪主席和周先生汇报。”丁默邨沉重地叹息一声,面向汪精卫苦恼地坐下来,“我现在是来辞职的。”

    “哟,噢!”汪精卫敏捷的思维,很快帮助他明白了一切,“默邨兄的消息真灵通,一进屋就知道何炳贤先生来了。”有经验的汪精卫,并没有因丁默邨的辞职打乱阵脚,他用热情布满面颊,像个循循善诱的教师,亲切地劝慰说:“俗话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默邨兄与何先生之间是有点隔阂,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非要闹到势不两立不可!为了和平事业,我们必须具有宽厚的胸怀,宽容的态度,去宽宥一切人和事,争取和团结一些志士仁人与我们共事,”他停了停,微笑着说:“这些话,我曾经在三天前对何先生说过,在他思想上引起强烈的共鸣,愿意留下来与默邨兄共事,当然,也希望在你的思想上,收到同样的好效果。’”

    丁默邨与何炳贤的矛盾产生于一年前,那时,丁默邨是国民党军统局第二处处长。他的地位曾一度与戴笠相差无几。一九三八年五月,他奉陈立夫之命,在汉口负责招待共产党的叛徒张国焘,把将近一半的招待费塞入私囊。因汉口一个名叫李丽英的私娼与何炳贤和丁默邨都是姘头,何炳贤从李丽英嘴里获悉丁默邨的贪污行径,他出于争风吃醋,向戴笠告发了。因此,丁默邨受到蒋介石的追查,处长职务被撤掉,又因戴笠的亲信副官贾金南与丁默邨有较深的私交,丁默邨很快知道自己倒霉的祸根子是何炳贤。从此,他与何炳贤便有了无法填满,也无法逾越的深渊般的仇隙,曾扬言要杀掉何炳贤以解心头恨。

    现在,汪精卫那语意深长的一席话,触动了丁默邨的心,使他开始考虑在生活中应该把什么放在首位。

    “坏事有时也会变成好事,转化为机缘。”周佛海深情地劝慰着,“默邨兄在重庆,永远赶不上蒋介石的亲信戴笠。可是,你现在的地位与戴笠相等,将来还会超过他。这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何先生帮的大忙吗!”

    周佛海富有哲理的话,进一步触动了丁默邨,开始感到自己的心胸过于狭窄。但是,他又想到何炳贤曾留学美国,学历比他高,又是改组派成员,在汪精卫营垒中,何炳贤具有他望尘莫及的优势。于是,他忧郁地说:“对汪主席和周先生的教育我铭记在心。只是何先生与二位共事多年,你们对他很了解,留着他比留着我好。”

    “默邨兄怎么说这种话呢?如果汪主席不相信你,怎么会把特工组织的大权交给你呢?”周佛海态度诚恳,语气亲热。

    “周先生说得对!”汪精卫对人类的天性有着深刻的理解,他以最能拨动对方心弦的语言说,“我们让你肩负此种重任,等于把我的生命,周先生的生命,把即将在新政权任要职的同志们的生命都交给你啦!”

    人世上只有真诚的语言最能唤起人的激情。丁默邨听了汪精卫和周佛海的话,真像服了灵丹妙药一样轻松,觉得他们的话里有一种非常亲切的深情,有一种超出常情的信任,因而深深震撼着他的灵魂。

    “从汪主席和周先生的话里,使我懂得了人生,也懂得了怎样做人。”丁默邨脸上布满了虔诚的光泽,“等会,我主动登门拜访何先生,与他言归于好。”

    “说得对!言归于好。”汪精卫的脸膛被喜悦笼罩着,引经据典进一步引申说,“记得《左传.僖九年》说:‘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我们的同盟,就是中日和平。好啊,默邨兄与何先生终于为我们的同盟事业而言归于好了!”

    接着,丁默邨简要地汇报了潜入重庆的情况,汪精卫和周佛海都感到满意。

    “关于宋美龄亲自赴香港活动的情况,我们已从六日晚上二夫人发回的电报中获悉了。”周佛海沉静地说,“既然二夫人与影佐先生已经知道这个情况,他们一定会认真对付的。”

    “相信他们一定会马到成功。”丁默邨粲然一笑,“他们近几天有电报吗?什么时候回来?”

    汪精卫和周佛海还来不及回答,桂连轩小心翼翼地走进,恭顺地说:“报告汪主席,已经是下午五点四十分了,二夫人与影佐先生他们乘坐的轮船快到码头了,请去迎接他们。”

    “知道了,我就去。”汪精卫心中涌动着一股春意。

    “默邨兄,我们一道去码头,走!”周佛海微笑着,首先站起身来。

    不一会,除了陈璧君以外,几乎在上海的汪精卫集团的主要成员,都乘坐日本宪兵的军用吉普,由三十多名日本宪兵驾驶摩托车护送,浩浩荡荡前往虬江码头。汪精卫等人在码头上那特设的,供达官贵人憩歇的休息间坐了约十分钟,日本“樱花号”客轮,仿佛一个横蛮的海盗,逞威地鸣着刺耳的汽笛,倨傲地靠在码头的趸船旁。首先离开轮船登上码头的,是一百二十多个穿戴阔气,趁中日战争在中国沦陷区大肆掠夺而大发横财的日本商人。他们怀着永不知足的贪婪,刚将一批财富运回日本,又一次肆无忌惮地踏上中国领土,狡猾地谋划着更大的巧取豪夺。现在,他们一只手提着精制的小皮箱,另一只手挎着年轻漂亮的阔太太,趾高气扬地走出码头。令中国人痛心的是,这些太太都是中国沦陷区的女人。她们不要民族气节,不要贞节,或贪生怕死,或贪图享受,可耻地依附在这些年龄比自己大二十,或大三十,甚至大四十的强盗身上。接着出现在码头上的,是五十多个日本侵略军的陆军和海军的下级军官。这些人虽然没有日本商人那样诡诈和得意,但从他们那耀武扬威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一个个正为自己能够成为征服者而自豪。

    汪精卫一伙透过窗户望着这一切,也许是司空见惯,也许是奴颜婢膝,心情却是那么平静。但是,他们的心情是焦急的,见这么多的人上了岸,还不见徐珍和影佐的影子。

    “难道他们乘坐另一只船?”汪精卫望着桂连轩,疑惑不安地说,“你上船去看看。”桂连轩刚走出门去,惊喜地说:“二夫人回来了!”迎接者们欢乐地来到趸船前的水泥地坪上,只见徐珍、影佐和临时作为徐珍私人秘书的女特务张冰洁,一齐满面笑容走过来。

    “你们怎么不雇专船回来呢?是带去的日元不够花,还是舍不得花钱?”汪精卫与徐珍等人一一握手,“三位与这么一批商人和下级军官同船,实在有失体面。”

    “本来已向山下海航公司预定了一只专船,计划明天回上海。因为二夫人归心似箭,只好临时改变计划。”影佐说明原委。

    “先生您说到体面,那没有什么,因为船上的人谁也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徐珍柔情地望着丈夫,“大家同乘一只船,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她与汪精卫结婚后,曾想直呼丈夫的名字,或者喊他“老汪”,感到他比自己大三十一岁,做父亲还有余,实在喊不出口,像陈璧君那样称他为“四哥”,感到缺乏新意,依中国女人的传统习惯,与丈夫见面和说话不做任何称呼,一律以含糊的“你”字开头,又感到太低俗。到底还是汪精卫聪明,他说:“你就像孙夫人称呼孙总理那样,称我先生吧。”

    现在,汪精卫望着徐珍那俊俏美丽的面容,窈窕的身材,入时的打扮,雍容大雅的举止,以及满身喷射出贵族般的高贵气度,仿佛整个身心都被融化了。如果这时候,能够在徐珍脚底升起浓淡相宜的滚滚白云,经那么一衬托,她简直比仙女还要迷人!人的蜜月是最甜蜜和最幸福的日子。徐珍的蜜月只度了三天,因特殊任务而中断了。他对她的归心似箭,有着透彻的理解。于是,向她会心地一笑。同时,他预感到,她的急于回国,必将是凯旋。

    “二夫人第一次出访,一定是大功告成。”周佛海满怀希望地说。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徐珍磊落大方地笑着,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快慰,“我们还争取到了先生们没有意想到的收获。”

    周佛海等人都希望晚饭后,听取徐珍和影佐报告好消息,但理智告诉他们,不能做不近人情的事,只好耐心等待到明天。好在徐珍刚才说的两句话,已经足以安神和销魂,也足以使他们香吃甜睡了。

    一抹银光月色,从窗户爬进来,透过乳白色的绫罗蚊帐,寂静地笼罩在编织精巧的水竹凉席上,显得那么和谐,那么温柔,那么亲切。

    “现在你该感到满足了吧,该可以向我说说你的东京之行了吧。”汪精卫脉脉含情,伸手把背向他躺在床上的徐珍轻轻扳过来。

    “我永远也不会感到满足。我们的爱情才开始呢,先生!”徐珍娇声娇气地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说,只想静静地依偎在你身旁,甜蜜地睡一觉。您理解吗?先生!”

    “我理解你,我深深地理解你。”汪精卫睁开双眼望着她。月光下,朦朦胧胧,他感到不够滋味,便坐起身来,扭亮床头的电灯,然后在她勾魂摄魄的裸体上柔情地抚摩着,心中又涌起一股强烈的肉欲。“你真是雕塑家手下的一件艺术品,高矮适中,胖瘦适度,身体的每个部位的格调恰到好处。其实,你比巴黎卢浮宫里的天使裸体塑像还要美!”

    “真的吗?但我的肩膀后面缺少一对翅膀呀!”徐珍没有到过巴黎,但她在近卫家里见过天使的塑像照片挂图。她甜笑着坐起来,痴情地欣赏着丈夫那匀称协调的躯体,在她最喜欢的部位尽情地吻着,同样产生一种强烈的肉欲。“人称先生是中国的美男子,只有您才真正是雕塑家手下的一件最精美迷人的艺术品哩!”她把丈夫抱过来,让他压在她身上。“哎哟我的先生!此时此刻,我感到一切都是甜蜜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丑恶?不同的人生观,得出的结论截然不同。裸体的天使塑像,作为奥林匹克比赛纪念像的掷铁饼者的男裸体塑像,都给人是美的感受,是圣洁的表现,是文明的象征,是灵魂的净化,是高尚的艺术品,而绝不是肉欲的邪念和淫乱的性冲动。

    这正是许多摒弃了封建意识的国家,在人来人往的城市广场上,在游客如潮的风景区,竖立男女裸体塑像的真正目的。

    第二天上午九点,汪精卫召开包括何炳贤、金雄白在内的高级干部会议,听取徐珍和影佐的汇报。作为徐珍临时秘书的张冰洁,成为理所当然的列席者。

    “诸位先生!我再一次重复昨天下午六点在码头上说过的那句话:‘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们与蒋介石的第三次较量,彻底胜利了!”徐珍的脸上浮现出豪迈的红晕,用最能撩拨人心的激切言词开始她的汇报。

    顿时,大家用欢迎凯旋的将士般的激情热烈鼓掌。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被提高到炽热的程度。陈璧君也不例外,心中同样涌起一股如火如荼的热情,情不自禁地两眼直望着徐珍,直望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第一次在心底里泯灭了嫉妒感情。

    “我先向诸位先生汇报,遗漏和不妥之处,等会请影佐先生和张冰洁小姐补充和纠正。”徐珍从大家的掌声中,从陈璧君的表情中,获得了巨大的力量。

    第一次感到自己生存的价值。她幸福地微笑着,接着说出一句使大家极感兴趣的话:“据日本有田外相透露,在我们这次与蒋介石的较量中,日本驻香港总领事田尻爱义、领事铃木卓尔都受到平沼首相的严厉批评,差点被革职。”

    “噢!请详细说说。”汪精卫饶有兴趣地说。

    “据有田外相他们获得的可靠情报,宋美龄于本月一日下午到达香港以后,在宋子良家里单独接见了田尻,将蒋介石秘密制订的处理共产党和限制异党活动的四个文件交给他,详细介绍了蒋介石的军队攻击共产党军事机关的情况,然后又用五百两黄金拉拢他,请他回日本开展活动。”徐珍带着讽刺意味说着。

    “田尻用其中的一百五十两黄金串通了铃木,两人于二日下午回到东京,展开一场以取消汪先生在中国主政为中心的秘密活动,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后来问题是怎样暴露的?”汪精卫的兴致越来越高。

    “据有田外相说,田尻和铃木回东京后,先与支持蒋介石的外务次官堀内谦介、泽田廉三两人磋商。堀内和泽田感到事关重大,觉得应该先争取五相会议成员中的陆相坂垣、海相米内和藏相石渡的支持,然后由他们出面说服平沼首相和有田外相。徐珍的话有声有色,仿佛在说书,七月三日上午,田尻和铃木会见坂垣陆相。他看了蒋介石的四份秘密文件,听了田尻和铃木的汇报,问道,‘有田外相的意见怎样?’田尻如实说:‘还没有向他汇报,我们想先听听陆相阁下的意见。’坂垣陆相没有当面批判他们,只是说:‘你们应该先向外相汇报,如果他同意,我无二话可说’。当天下午田尻和铃木见到有田外相时,他早已从坂垣陆相的电话中了解一切,没等来者开口,疾言厉色地劈头就说:‘谁通知你们回来的?作为帝国派往香港的外事机关的主管人,不经外务省批准,擅自离开工作岗位,这是外交纪律所不能容许的!’田尻挨了当头一棒,申辩说:‘我们为了帝国利益,感到事情紧急,来不及先报告,请外相阁下宽恕。’有田外相气愤地说:‘什么帝国利益?你们身为帝国外交官员,妄图擅自改变政府有关支持汪先生在中国主政的一贯政策,更是外交纪律所不容!请问:你们如此为蒋先生卖力,他给了你们一些什么好处?必须如实说清楚。否则,一切后果自负!’事情就那么被败露了。”

    “平沼首相的态度怎样?”周佛海急问道。

    “平沼首相和坂垣、米内、石渡三相都感到很气愤!”徐珍也是一副气愤的表情,“一致提出要撤销他们的职务。后来,有田外相认为田尻和铃木已将五百两黄金交公,一再表示悔改,为他们从中说情,才免予处分。”

    “哈哈!蒋介石白费了五百两黄金。”褚民谊乐不可支,开怀大笑。“田尻和铃木也白费了一番苦心!”梅思平也忍俊不禁笑出声。“这真是一场令人好笑的滑稽戏!”陈璧君是一声讽刺的冷笑。

    徐珍兴奋地望了影佐和张冰洁一眼,谦虚地说道:“下面,请影佐先生和张小姐补充和纠正。”

    于是,大家把热切的目光投向并肩坐着的影佐和张冰洁。影佐脸上一丝笑纹正慢慢地在棱角鲜明的嘴唇上出现,向鼻翼两旁扩散,向眼睛里渗透。二十出头的张冰洁,仿佛用她名字的含义打扮着自己,白色绸料连衣裙紧裹着苗条的身材,耳环和项链也都显得很素净。她扭过略施粉脂的脸,向沾沾自喜的影佐嫣然一笑,用无语言的感情交流,请他发言。

    影佐怡然一笑,会意地向张冰洁点点头,又向徐珍点点头说道:“蒋介石第三次争当华方和平领袖的失败,说明敝国政府对汪先生的支持是坚定不移的。当然,这一次如果不是二夫人出面,事情绝不会这么顺利。”他的话既是感慨,也是恭维,“因为蒋介石反共的具体行动,的确有很大的吸引力和迷惑力,得到敝国一些有影响人物的同情和支持。据有田先生说,近卫先生就有过动摇。”

    在座的人都为之惊愕,汪精卫的心率因惊讶急剧增快:“噢!真没有想到,近卫先生也会动摇。”但徐珍的访日圆满成功,很快使他的心率恢复平静,倾听影佐说明事情的究竟:

    “七月四日上午九点,二夫人、张小姐和我到了枢密院议长办公室。当时,近卫先生正在接电话,他的秘书牛场友彦与我是士官学校的同学,牛场先生悄悄告诉我,近卫先生拿着蒋介石的四份秘密文件的手抄件,正准备带领他去向天皇陛下禀告,希望天皇陛下支持蒋介石。”影佐向大家投去无限慨叹的目光,“这的确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事。”但是,他下边的话,又把大家的感情恢复到炽热的程度,可是,二夫人几句话就把近卫先生稳住了。二夫人说:‘蒋介石未必公开承认满洲国,未必同意将日本在华驻军范围扩大到长江中下游地区,未必同意日本在这些地区有经济开发和利用的优先权,也未必真正在目前反共!’近卫先生问:‘何以见得?’二夫人回答说:‘这是蒋介石阴险狡诈的本性所决定的。近卫先生沉思了一会,坦率地说:“我本想劝说汪先生与蒋先生重新合作呢!现在让我再好好想想。这样吧,下午三点我与徐珍女士单独交换意见,地点在枢密院二楼小会议室。’其结果不言而喻。所以我说,这次如果不是二夫人出马,日华和平很可能出现一股逆流。”

    “二夫人劳苦功高!”周佛海带头鼓掌。

    随着一阵热烈的鼓掌声,徐珍满脸通红,连耳朵和脖子都泛起了红晕。与其说她是激动,不如说是羞涩。因为只有她自己明白,稳住近卫的真正原因,是她曾一度是近卫的姘妇,这一次她又出卖了色相,与他鬼混了几次。她想到这里,心中泛起一股连她自己也说不出的怪滋味。

    事情发生在徐珍的意料之中,发生在近卫指定的时间和地点。

    “我怕,我害怕您夫人又像一年前那样无情的对待我!”下午三点,当近卫闩上门,把徐珍按倒在会议室的长形条桌上时,她想起曾被近卫夫人千黛子撕破衣裤,被打得皮青肉肿的那可怕一幕,白嫩光滑的皮肤变成了鸡皮疙瘩。

    “不用害怕!她并不知道你来东京了,更不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他已经拉下了她的短裤衩,把她的翠绿色绸料旗袍撩到腋窝之上,让她丰满的胸部裸露出来,在她胸部的突出部位,一个劲地狂吻着。

    “我可以让您尽情地享用,但您无论如何不能支持蒋介石。”徐珍的胸脯被近卫沉压着,说话很困难。她深知他在裕仁面前说话的作用,可怜地哀求着。

    “可以,可以。”他气喘喘地简单答应着。

    就这么一次,近卫并不感到满足。徐珍临走时,他把她搂在怀里,淫笑着说:“我可以像过去一样全力支持你的丈夫,但你在东京期间,以及你以后每次来东京,都必须每天与我交欢一次。”

    徐珍先是勉强地点点头,随即想起近卫在一年前,曾经是那样火热地给予她满足的性爱,给予她这个成熟女性肌体新陈代谢所渴求的性激素,不觉旧情泛起,把脸紧贴在他胸脯上,温柔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您……”

    “那么,梁鸿志妄图在新的中央政府当行政院长,肯定也落空了,是吗?”汪精卫的提问,把徐珍的思维从东京拉回到上海。

    “是的,先生!”徐珍的脸颊仍然红着,想起与近卫的鬼混,感到有愧于丈夫。但是,人世上有哪一桩政治交易,又离开过酒色财?于是,她聊以自慰了,以坦然的目光望了丈夫一眼,接着说:“平沼首相和近卫议长知道梁鸿志有这个奢望,都感到很冒火哩!”

    “平沼首相当着我们三个人的面说过,如果梁先生能够真诚地与汪主席合作,可以让他当立法院长或监察院长。否则,连个部长职务也不给。”张冰洁插言说。

    “如果梁先生不挑肥拣瘦,给他个监察院长当。”汪精卫心胸里涌起一股独揽天下大权的自豪感。但是,他脸上又旋即浮现出一片阴云,喃喃地说:“梁先生之所以一而再地提出以他的维新政府为基础建立新的中央政府,之所以有当新政府行政院长的奢望,其根本原因在于有日本驻华中派遣军司令长官山田乙三的撑腰。”

    “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徐珍感到疑惑。

    “你们三位去东京的第二天,也就是七月三日,我和柏生先生专程到南京与山田会谈,他的主张与梁鸿志一模一样。”汪精卫想起会谈中山田对他的冷漠态度,慨然长叹一声,“这并不奇怪,因为维新政府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

    “这个情况已经被平沼首相知道了。”徐珍安然一笑,“平沼首相告诉我,山田已经受到日本首相府和陆军参谋总部的责备。据平沼首相说,山田已经向他表示,不再支持梁鸿志的无理要求。”

    汪精卫惊叹不已,望着姨太太爱昵地说:“徐珍,真想不到你和影佐先生一出马,事情会办得这么顺利!”“主要是二夫人的功劳。”影佐想到汪精卫大小两个老婆之间的矛盾,有意在陈璧君面前吹捧徐珍。

    陈璧君又望了徐珍一眼,那目光是真切的。直到这时,她才口服心服,真正感到以汪精卫为首的投降事业,的确少不了徐珍。想起过去对丈夫和徐珍的种种发难,愧疚之情涌上心头。从此,她与徐珍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小矛盾,但也相安无事。陈璧君的百炼钢终于变成绕指柔了。

    “影佐先生和张小姐都有功劳。”汪精卫以主人身份,做礼节性的应酬。

    “二夫人说,你们这次东京之行,还争取到了我们没有想到的收获,那是什么?”周佛海向徐珍投去钦佩的一瞥。

    “好,我汇报。”徐珍自鸣得意地一笑,“前天上午十点,由中国、日本和满洲国联合组成的东亚经济恳谈会在东京召开成立大会。日方出席成立大会的有平沼首相、石渡藏相和大藏省顾问、日本著名的实业家和经济学家乡诚之助先生,以及其他经济界人士四十余人。满洲国出席的有驻日大使郑振铎先生和二十多个金融界人士。而我们,原来石渡先生计划邀请周先生率代表参加,他见我和张小姐到了东京,就让我们为全权代表。”她欠欠身子笑道:“我们两人就不揣冒昧,代替周先生出席了成立大会。”

    “二夫人出席这次成立大会,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周佛海真切地说。

    这个东亚经济恳谈会,是汪精卫在东京期间,由乡诚发起,经汪精卫和伪满洲国傀儡皇帝溥仪同意,而成立的一个旨在掠夺中国财富的侵略性经济组织,下面设有技术顾问团和经济顾问团。日本侵略者为了掠夺中国东北、华北、华中和华南地区的自然资源,由汪精卫和溥仪以高薪向技术顾问团聘请专家,以高利向经济顾问团贷款,然后由所谓三方组成铁道、公路、航运、森林、电力、矿业等开发公司,日方则从中干得一股红利,以及获得大量的木材和矿产品。这样,使汪精卫在东京与石渡会谈中所达成的协议,进一步具体化。

    “成立大会之前召开了预备会,三方代表一致推选乡诚先生为会长,周先生和郑振铎先生为副会长。”徐珍望了周佛海一眼,见他脸上浮着笑意,接着说,“乡诚先生在大会致开幕词之后,大会主持人石渡先生突然宣布由我讲话。我毫无准备,真叫我一下子慌了手脚。”

    “噢,你讲话了没有?”汪精卫急问道。他觉得徐珍作为他的妾室和私人代表,如果在这种场合不讲话,或讲得不好,真有失他和徐珍的面子。

    “讲了。”徐珍自我陶醉地一笑,“我说,东亚经济恳谈会的成立,标志着中国、日本和满洲国之间的经济提携和友谊,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我谨代表汪精卫先生和周佛海先生向大会表示祝贺!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但技术和经济都很落后,在我们开发和利用本国资源中,甚望日本和满洲国给予我国以无私的支援。尤其是以汪先生为首的新政权建立之后,我国面临着一个诚如宋代文学家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所说的局面:‘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更需要日本和满洲国给予我国以多方面的援助。当然,经济提携是相互的,我国将本着汪先生提倡的中日满共同繁荣的一贯精神,也将尽可能地给予日本和满洲国以力所能及的支援。”她扫了大家一眼,然后把眼光落在丈夫的脸上,“来不及请示,我的讲话没有偏题吧?”

    “讲得很有水平,你不愧为汪主席的二夫人!”周佛海大加赞赏。

    “言简意赅,高水平!”“很有分寸,恰到好处!”“很精彩的政治家语言!”

    大家纷乱地赞美着。包括汪精卫在内,无不感到钦佩,都觉得过去对徐珍的水平估量不足。

    “我的话一讲完,乡诚先生当场宣布,恳谈会经济顾问团从八月起到汪先生的新政权成立,每月无偿支援中国三万日元。郑振铎大使不甘落后,表示立即向溥仪陛下禀告,也争取给予我们以无偿的经济支援。”徐珍满面春风,心中充满了欢乐,“这就是先生们没有意想到的收获。”

    恳谈会的所谓无偿支援,是鱼饵,是得小失大。但是,人到了失去理智,到了卖国求荣的地步,逻辑谬误也就到了绝点。徐珍的话声一落,大家狂热地说着发自内心的赞语,又以竞相鼓掌表示心中可悲的乐趣。

    “张小姐还有什么补充吗?”汪精卫把脸转向张冰洁。“没什么了。”张冰洁摇头回答。汪精卫宣布散会。大家正起身要走,吴四宝急匆匆地闯了进来,报告说:“汪主席!姜国保回来了。”三天前,土肥原特务机关通知汪精卫,说姜国保的被捕是戴笠亲自干的。现在,姜国保是不是又倒向戴笠,再由戴笠派遣过来?蓦然间,除了徐珍、影佐和张冰洁三个不明内情者以外,其余的人都陷于深深的惶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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