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2卷:粉墨登场-黄大伟叛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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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抬动左脚是福建,迈开右脚是广东的两省交界之地,是长夏无冬,秋春相连,四季花开的亚热带。这里的大自然历来很任性,有一种傲慢而桀骜不驯的脾气,从来不听季节的指挥和调遣。时令已近冬至,但气温宜人,闲在家里,穿件毛线衣就感到十分舒适。

    在长约二里、宽约一里的山谷里,一年前是一片庄稼地。现在,庄稼不复存在了,代之而起的是两处操练场和一大片茅草盖顶、竹片黄泥砌墙的营房。近两个月来,随着枪支人马的增加,营房发展到山谷两旁的山坡上。营房规格划一,摆布错落有致,远远望去,倒也楚楚可观。两支身着黄色军装的队伍正在操练,哨声,口令声,打靶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

    山谷左边是峰峦重叠,绵亘五十余里的群山,一片郁郁葱葱。右边的山势更为雄伟,由西到东,一山高过一山,仿佛一群骏马正在奔腾,蓦然有人大喝一声:“站住!”群山就那么站在那里不动了。但率先者的马首仍向前伸着,依然冲劲不减。在那悬崖陡峭的马首上,有座砖瓦结构的古建筑,这就是海神庙。天气晴朗,站在庙前的地坪上,可以眺望到浩瀚的南海。如今,这海神庙成为国民党新编第十八军司令部所在地。

    十二月十四日上午十点左右,军司令部正在开会。与会者有第十二集团军副司令兼军长黄大伟,所属三个师的师长张守义、何培基、周庸之,军参谋长李俊峰,军需主任王聘三。他们中除了黄大伟已经五十五岁,其余的都不过四十左右。会议的中心议题是扩充军备。

    “这年头,有了军队就有了一切。”黄大伟浓重的湖北黄陂方言尖锐而清亮。他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有个显示很有智慧的宽大额头,一双把感情深藏着的眼睛。他干咳两声,继续说:“十年前,蒋先生撤了我的职,两年前,我住在九江,蒋先生召集知识界人士在牯岭开会讨论国难,邀我参加,我赌气不赴会,得罪了他,竟然派军统间谍谋杀我。可是,二十天前,他却客客气气让我当军长,又给我挂了个集团军副司令的衔,还不是因为我手中有三万军队?”他脸上浮现出总结人生经验时的那种成熟,那种豪迈,那种自恃。

    他是同盟会员,在武昌首义中有过贡献,曾被孙中山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军长,兼闽粤边防军总指挥。一九二七年,第一军参加北伐,他专任后一个职务,留守闽粤两省。大革命时期,闽粤两省共产党组织的发展迅猛异常,蒋介石认为黄大伟“剿共”不力,撤销了他的闽粤边防军总指挥职务。从此,他带着二姨太闵静娴蛰居江西九江当隐士。因闵静娴是广东澄海人,当发现军统特务妄图谋杀他时,就带着闵静娴到了澄海。广州沦陷不久,一批土匪特务、马路政客和失意军人,以及他原来的老部属,当年的营长和连长,后来成为地痞流氓的张守义、何培基、周庸之、李俊峰、王聘三之辈,纷纷来到他家里,妄图利用他在闽粤两省的旧影响,在国难当头的乱世中获得荣华富贵。闵静娴也极力主张他东山再起,恢复当年的显赫地位。经过二姨太的枕边絮语,投靠者们一个个赌咒发誓,黄大伟终于动了情,来了神,于去年十二月竖起了“闽粤反共抗日救国军”旗帜招兵买马。这面旗帜很能诱惑人。因为“反共”,他们从两省的地主和资本家手中获得了大量的粮食和钱财;因为“抗日”,一批批不愿意当亡国奴的工人、农民、学生纷至沓来、当地的共产党游击队见黄大伟并不反共,日军见他并不抗日,都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因此,他的兵除了害病死亡稍有减员外,日增月加,在短短的一年里,队伍就发展成现在的规模。可是,蒋介石却对黄大伟的重整旗鼓而惴惴不安,于十一月下旬,派他的侍从室主任钱大钧,携带他的亲笔信和一批法币,由张发奎和余汉谋陪同,在梅县与黄大伟见面。经过一番尔虞我诈和相互利用,黄大伟终于同意将“反共抗日救国军”改为现在的番号,直属余汉谋的第十二集团军领导。但是,他野心勃勃,想当有实权的集团军司令,今天开会讨论扩充军备,就是实现这个计划的第一步。

    “有了现在的基础,完全可以在半年内扩充一个军,再过半年,也就是明年这个时候,有了三个军的编制,我们就可以成立集团军了。”黄大伟越说越兴奋,声调也愈发高昂了,仿佛喝酒喝到了沉醉的地步似的,“到那时,三位师长升军长,俊峰和聘三二位还任现职,但属于集团军级别了。”他沉思一会,接着说:“要实现这个远大理想,全靠诸位鼎力助我。”

    黄大伟的话情浓如酒,袭人欲醉,那感情的汁水似乎要从他嘴边滋出来。这对于一切攀龙附凤向上爬的人,无疑是可望又可即的扶摇直上阶梯,就是卖命也得去爬!

    “这军该怎么扩,请总指挥拿出具体方案来。”张守义叫着黄大伟那十年前的旧职称,手在胸脯上拍得啪啪响,“为了实现总指挥的宏伟计划,我张某敢于赴汤蹈火!”

    “一切听从总指挥的命令,在扩军中您指东,我李某绝不往西走半步。”李俊峰一副十足的江湖派头,“为了使总指挥的愿望付诸实现,纵令前面有猛虎挡道,我也要冲过去!”

    何培基、周庸之和王聘三也跟着用咒语和誓言表明态度。

    黄大伟是绝对相信他们的。他容光焕发,高兴地说:“好!有志者事竟成。第一步,一边利用与周围各个县长的密切关系抽壮丁,一边派人赴香港购买枪支,同时充分发挥现有兵工厂的生产能力。”

    “报告!”黄大伟的话被副官刘瑜打断了。刘瑜获得黄大伟的允诺,迈着大步走进来,将一份电报递给黄大伟,然后退出门去。

    电报是用第十二集团军的代号“粤”拍来的,内容是:“立君正巡视龙部,下午抵麒部。”黄大伟知道,“立君”是余汉谋,“龙部”是驻扎在汕头的国民党一五三师,“麒部”是他的部队代号。他将电报念了一遍,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接受改编以来,余司令长官是第一次来我军巡视,一定要在各个方面给他留下个好印象。”他眼珠子急转几下,“扩充军备问题,暂时研究到这里,缓日再开会讨论。事关重大,绝对保守秘密,对余先生也不例外。如今的人都很狡猾,尤其是军政界的人,不患红眼病和嫉妒病的恐怕没有。”他见大家沉重地默默点头,接着说:“请三位师长回各个师部,把军容好好整饬一下,军需处王主任负责生活安排,李参谋长留下来,与我一道研究汇报内容。好,各执其事,散会。”

    下午三点五十分左右,黄大伟偕同闵静娴和李俊峰,以及他手下的师长、旅长、团长和五百多名士兵,来到山谷口右边通往澄海、潮安、汕头方向的简易公路上,迎候余汉谋的光临。

    闵静娴三十七八岁年纪,却做了二十多岁的打扮。她穿着线条流畅的水红色绸料旗袍,叉口开得很高,一迈步就露出半条大腿。她与黄金结下了不解之缘,发夹、耳环、项链、手镯、戒指,都是金质的,嘴一张还露出两排金牙。脸上的水粉抹得过厚,仿佛一眨眼,粉末就会抖落下来。望着她这副过于浓妆艳抹的打扮,很容易想起小孩子笔下的水彩画。

    四点过五分,一辆军用吉普车带着滚滚尘烟,向这边疾驶过来。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余汉谋的机要参谋王子信和两名随身卫士。王子信年约四十,身材魁梧,肤色黝黑,嘴角上总是挂着微笑,当过好几年新闻记者,善于交际,也善于言谈。黄大伟受骗时,第一次与他接头的就是王子信,几天之后,又是王子信接他和李俊峰、张守义去梅县与钱大钧、张发奎、余汉谋进行谈判。

    “欢迎王参谋又一次光临敝军!”黄大伟亲热地迎了上去,“余司令长官怎么没有来?”“我是打前站的,先沿途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动。”王子信与闵静娴等人一一握手,“余司令长官他们快来了,估计再过二十分钟就会到。”的确只有二十分钟,马路上由前后各一辆卡车卫兵夹着一辆轿车,向这边徐徐开来,因为灰尘太多,车与车之间保持很长的一段距离。与余汉谋同车的有他在一月前才正式纳为偏房的张秀凤太太及副官韩春章。张秀凤也穿着旗袍,但衣料的颜色,叉口的高度,首饰的选择,脂粉的使用,都与她的年龄、身段、脸型很相宜,一点不作态,给人一种强烈的自然美。紧接着,锣鼓声,鞭炮声,欢呼声,响彻云霄,在这偏僻的山谷里,格外显得热闹。张秀凤从闵静娴手中接过一束鲜花,因被鞭炮的硝烟呛得难受,赶忙掏出手绢捂住鼻孔。“子荫兄!国难当头,何必这样费事,何必这样费事!”余汉谋被硝烟呛得连打两个喷嚏。

    “余司令是我最尊敬的长官,又是初次偕夫人来敝军巡视,理所当然,理所当然!”黄大伟显得真挚而又诚恳,并指着山脚下摆着四顶崭新的墨绿色轿子,微笑着说。“这山很高,难爬,请司令长官和夫人上轿。”

    “不用坐轿。”余汉谋肚子里的文墨并不多,但他手在空间划了个弧形,附庸风雅地说,“这里的景致十分优美,充满了诗情画意,边爬山边欣赏,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呢!”

    张秀凤和闵静娴不愿意爬,各钻进一顶轿子,等于把屁股坐在士兵的肩膀上,悠悠荡荡上山了。黄大伟本也不想爬山,他平日上下山离不开马背。但见余汉谋与自己的年龄相当,兴致勃勃要爬山,也只好跟着爬。上了山,洗过脸,黄大伟、闵静娴、李俊峰和余汉谋、张秀凤、王子信、韩春章进入会客室,寒暄吃茶点。

    “余司令长官和夫人来这里很不容易,这回来了,请多住几天,同样希望王、韩二位先生多住几天,一定要给我一个略尽地主之谊的机会。”黄大伟一副敬重的表情,“同时,恳求司令长官以师为单位,给全军官兵训次话。”

    “谢谢子荫兄的一片盛情。”余汉谋收敛了笑容,沉着而持重地说,“原来,想邀请子荫兄与我一道,去我们集团军各军、师、旅驻地走一趟,每处待两三天,与大家探讨一下军队本身的建设问题。今天上午,也就是给你发电报前一个小时,收到四战区张司令长官的电报只好临时改变计划!”他示意王子信拿电报给黄大伟看。

    电报是用暗语拍的,大意是说蒋介石命令,各战区拿出三分之二的兵力投入对日寇的冬季攻势,要余汉谋和黄大伟速赴韶关研究部队的调遣。余汉谋接着说:“全国十二个战区已于十二月上旬全面向日军发起进攻。我们四战区已在广西南宁附近的昆仑关、广东的从化和增城与日军交战,但看不出谁胜谁负。今后的情况怎样,目前尚难预料。”他停了停又说,“明天清早,子荫兄与我就要离开这里。很抱歉,向新编十八军官兵训话来不及了。这样吧,晚上与营长以上军官见见面,对他们说几句鼓励的话,请他们代我向全体士兵致意。”

    “好!请李参谋长马上派人通知,务必在晚上七点半以前赶到这里。”黄大伟两眼望着李俊峰。

    李俊峰走后,余汉谋压低声音说:“对蒋委员长的命令,我们得忠实地执行,各师各军都必须抽出三分之二的兵力投入这场战斗。新编十八军调哪两个师上前线,请子荫兄考虑。先心中有数,到时再宣布。”

    黄大伟看了电报之后,就揣摩着余汉谋可能会说这句话,也是他害怕听的一句话,现在终于从余汉谋嘴里说出来了。他既心急如焚,又心乱如麻。世界上没有常胜将军。他的两个师上前线是胜是败,谁也预料不到,即使打了胜仗,敌我双方都会有伤亡,只是伤亡的程度不同而已。若打败仗,全军覆灭也未可料!那么,他那个扩编为集团军的计划,岂不是一枕黄粱!然而,黄大伟却不露任何声色,显得恳切地说:“新编十八军绝对服从上峰的调遣,即使全军三个师一起上前线,我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只是明天赴韶关开会,有了余司令长官去,我可以不必去了。反正,我一切听从张、余二位司令长官的指挥!”他想在家里与心腹们研究对策。

    “子荫兄还是去为好。”余汉谋劝说道,“你亲自去,能够了解当前整个抗战形势,对我们集团军,对新编十八军的兵力部署很有好处。”

    黄大伟灵机一动,觉得了解整个抗战形势,也许研究出来的对策更切实可行。万一非上前线不可,也可以在与敌人的交战中,避实就虚,减少伤亡,保存实力。于是,他用激昂有力的语调说:“好!我去。”

    这里临近大海,地处山区,为余汉谋夫妇等人饱尝山珍海味提供了方便。丰盛的晚宴刚开始,日本特务林虣带着两个随从和轿车司机,到了黄大伟的司令部,在大门口见到了刘瑜。他年近半百,中等身材,身穿浅灰色长衫,很像个小学教师。他是余汉谋暗中通敌的秘密联系人,与余汉谋、韩春章在广州见过两次面,与王子信更是吃喝不分彼此的酒肉朋友。他与黄大伟、李俊峰也打得很火热。黄大伟与安藤利吉之间订立互不侵犯的君子协定,就是林虣从中牵的线。

    余汉谋和黄大伟听刘瑜报告,说林虣来了,都悚然吃惊。余汉谋担心他与日军的秘密勾结被黄大伟发现而心慌意乱,黄大伟害怕他与安藤的君子协定被暴露而诚惶诚恐。摆在面前的佳肴美酒,顿时变得索然寡味了。余汉谋、黄大伟、王子信、李俊峰和韩春章都慌忙离开席位,来到会客室与这个韩国人见面。

    “余司令长官!这回找得我好苦啊。”林虣淡淡一笑,握着余汉谋的手,说着流利的汉语,“昨天傍晚时我到了五华,说司令已到汕头去了,等我赶到汕头,又说你来这里了。”他不愧为老牌特务,在与刘瑜的几句寒暄中,就摸到了余汉谋的行踪。余汉谋仿佛被林虣掌握了他的生死似的,心里一震,暗暗惊叹这家伙可真厉害!他为了封住林虣的嘴巴,笑着说:“不知道林先生会来,失迎了,请原谅。林先生来有何贵干,吃了晚饭再说。噢!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十二集团军副司令长官,兼新编十八军军长黄大伟先生,这位是军参谋长李俊峰先生。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林虣先生。”

    黄大伟见林虣握着他的手,连说“久仰,久仰!”塞在心中的惶恐一下子被驱散,也假装不认识,连说:“欢迎林先生光临,欢迎林先生光临!”

    不知其中奥妙的张秀凤和闵静娴,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来到会客室门口。于是,余汉谋又向林虣介绍说:“这位是黄副司令长官的夫人闵静娴女士,这位是贱内张秀凤女士。”

    大家围着餐桌,边吃喝边猜疑。余汉谋暗自思忖:在从化与日军作战的是他的部队,是不是林虣带着安藤的信,劝他停止进攻来了?林虣心中嘀咕:这余汉谋风尘仆仆,在两天之内从英德到五华,到汕头,现在又到了这里,干什么来着?黄大伟脑子里更是千头万绪:是他的部队接受蒋介石的收编,引起安藤的不满,还是安藤派林虣来重申君子协定?林虣当着余汉谋的面假装不认识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有意帮助他回避那个君子协定,还是另有企图?

    但是,都老奸巨猾,一个个若无其事地吃喝着,劝杯声和碰杯声不断,气氛十分和蔼友好。如同一池春水,表面风平浪静,但却有一股强大的潜流在深处涌动。

    晚饭后,林虣与余汉谋以散步为由,在龙眼树下走走停停,低声交谈。他们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谈到中国战场,谈到当前蒋介石对日军发动的冬季攻势。

    “安藤总司令理解余司令的苦衷,阁下作为蒋介石手下的集团军司令,不在战场上做做样子是不行的。但是,希望阁下适可而止,留有余地。”林虣故意向四周望了一圈,“帝国为了早日解决中国事变,准备集中兵力对付重庆政府。可以肯定,皇军必胜,蒋介石必败。如果在蒋介石发动的冬季攻势中,阁下不遗余力地投入战斗,日后不好说话。”

    “请林先生转告安藤总司令,我衷心感谢他对我的理解。我的确不愿意与皇军为敌,正因为如此,曾经受到蒋介石的革职留任处分。”余汉谋一想到这里,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像滚油煎着一样。他神情沮丧地说:“也请阁下转告安藤将军,在这次冬季攻势中,我一定适可而止,留有余地。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假戏真做,先与安藤将军取得联系,在约定的地方,来几次军事演习式的接触。”他见林虣没有提及他的部队在增城与日军交战的情况,估计安藤没有发觉,也就放下心来。他接着问:“安藤总司令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安藤总司令派我来的目的达到了。”林虣显得很高兴,“相信阁下会与过去一样,履行自己的诺言。”

    其实,这并不是林虣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晚上八点半,余汉谋与营长以上军官见面会结束之后,林虣背着余汉谋一行,悄悄地对黄大伟说:“请把三个师长留下来,等余汉谋他们睡觉之后,我有重要事情与你们商量。”

    “什么事?”黄大伟低声惊问道。

    “天大的喜事!”林虣两手握成个喇叭,伸向黄大伟耳边。

    黄大伟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又好像被笼罩在一张大迷网中,朦朦胧胧。他很想深问一句,又感到环境不允许,只好让一颗心悬着。不过,这样悬着有种想像中的甜美,好像欣赏油画,远望比近看更富有美感和情趣。

    这时候,本来很柔和的夜色,忽然变得凝重了,漫天的阴霾正从四周迫近过来,给人一种压抑感。万籁俱寂,隐隐约约有一种沉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知是海潮还是雷鸣,近处,有几只不知名字的山鸟,尖着嗓子偶尔啼叫一声,又给人一种神秘感。

    黄大伟的办公室的窗户,临时用黑布遮掩着,煤油灯的捻子被拧到将熄未熄的最小亮度,犹如摆在灵柩前的神灯,阴森森的。黄大伟夫妇、李俊峰、王聘三和三个师长一齐抽着闷烟,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猜测着林虣那句短而有分量的话,体验着一种似幸福又非幸福的感受,等待着林虣、刘瑜从池园陪同安藤的助手今村正三和土肥原的到来。

    今村和土肥原与林虣一道化妆从广州来,轿车行驶到距离黄大伟驻地约三里的一个名叫池园的小集镇后,他们停下来,先让林虣上山看看动静。因为碰上了余汉谋,经林虣派随员送信联系,他们改为深夜上山。现在,今村和土肥原与林虣、刘瑜接头,知道余汉谋毫无觉察,就各带两个卫士,由林虣和刘瑜领路,先驱车,后爬山,与黄大伟等人见面了。

    今村曾经由林虣陪同来过这里。黄大伟他们与土肥原是第一次见面,但对他的名字并不陌生。双方默然相视,谁也不说话。但是,有了汪精卫和安藤分别写给黄大伟的信,也就此处无声胜有声了。

    汪精卫的信,可真算得上一篇奇文:

    子荫兄足下:

    广州一别,匆匆十四载未晤,但兄之音容笑貌时时萦绕于脑际。闻兄在闽粤兴师,志气不减当年,深为钦佩!洞察抗战形势,重庆政权之大去之期不远矣!改组后之国民政府,即将还都南京。华夏之漫长黑夜将尽,黎明之熹微晨光可望。值此历史转折关头,愚者昏昏,智者昭昭。兄历来为大智大勇之士,必将择其坦途而行之。望兄当机立断,立即率部起义。视兄功勋之显赫,理所当然将成为扩编后的和平建国军第一集团军总司令。诸师长则为军长,照此类推,直至班长。对全体士兵,另有奖赏。殷切地期待在沪与兄面晤。

    专此道祝大安

    兆铭手泐

    十二月十日夜

    为了表示庄重和严肃,“手泐”二字下面还盖上了半阴半阳的篆刻“汪印兆铭”私章。安藤的信也很有诱惑力。他在信中先鼓吹一番大东亚共荣圈,然后写道:“贵军成为和平建国军之后,本司令部将无偿为阁下提供一个师的武器装备。希望立即行动,我们正在准备盛宴,等待你和你的全体部属来广州!”安藤的所谓无偿,隐匿着一个罪恶的阴谋。利用中国人打中国人,比他出动一个师,甚至两个三个师的作用还要大呢!

    黄大伟他们看了这两封信,有一种长了翅膀腾飞起来的翱翔感,仿佛觉得自己的寿命无限期地延长了。十多个小时以前,他们还在苦心筹划的扩充军备,现在,竟然不费吹灰之力,美梦就变成现实,而且不会抽调他们的部队上前线,至少暂时不会让他们去打仗,真不知是哪一家祖坟显灵!于是,一个个用严肃的表情,简短而有力的语言,表明自己的心迹。但是,他们想到余汉谋带领着六十多个卫士住在此地,想到明天清早黄大伟要与余汉谋去韶关(黄大伟本人更为此担忧),这怎么能够立即行动呢!还有,三万军队在数百里的开拔途中,将会遇到怎样的意外!因此,一个个惶恐不安了!

    “我和今村将军的意思,三万人马一定要在黎明前全部撤离这里。”土肥原的声音低得像秋天的蚊子哼叫。因为大家的思想高度集中,却听得十分清楚。他神色肃然地说:“第一,立即派人将余汉谋一伙监视起来。万一被他们发现,如果他们装聋作哑,可以不伤害他们,如果不识时务,从中作梗,立即开枪开炮,让他们化为灰烬。第二,部队步行到海边,由专轮接送去南澳岛。我们已安排四只轮船接送,只要纪律井然不乱,天亮前可以全部登上南澳岛。那里已经控制在皇军的海军手里,很安全。天亮后,再一批批从南澳运往广州。这一带海域也是皇军的天下,不会有任何意外遭遇。第三,遵照安藤司令的意见,以黄大伟将军、今村将军、李俊峰将军、林虣先生和我组成起义指挥部,由黄将军和今村将军任正副指挥。第四,谁反抗,谁泄密,就地镇压。”

    黄大伟仿佛从太虚幻境走上美满的现实似的,脸上挂满了笑容,高兴地低声说:“你们考虑得非常周到,我们坚决拥护!”他派王聘三带一个连包围余汉谋夫妇、王子信和韩春章的住房,派刘瑜带一个营包围住在山下的余汉谋的那批卫士。他想到大多数官兵痛恨日本侵略者,痛恨汪精卫集团的卖国行为,叮嘱三个师长做欺骗性的动员:“就说蒋介石对我黄某心存成见,表面上将我们改编为国军,暗地里却要消灭我们。就说据可靠消息,蒋介石已出动三个军从东西北三面开始包围我们,趁老蒋的包围圈未形成之前,从南面转移。在万不得已的危急情况下,请日本海军帮忙去南澳岛躲避几天,看看动静,再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接着,他根据部队驻地与到海边的距离远近,安排靠近海边的二师先走,三师和一师依次随后。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吩咐说:“现在是十五日凌晨一点二十四分。二师一定要在两点开始行动,动员一批走一批,无论如何要在一个小时内全师走完。”一切布置妥当之后,黄大伟夫妇回到卧室收拾东西。闵静娴这也舍不得丢,那也想带走,急得黄大伟直跺脚:“这是什么时候,我的老娘!赢得时间就有了一切。有我在还愁没有这些东西,快走,赶快走。”最后,他们只将几箱金银软细交几个亲信卫士带走。接着,夫妇俩走出门来,与今村、土肥原、李俊峰夫妇一道下山。

    闵静娴和李俊峰的继室廖家兰,平日上下山都坐轿,现在黑夜步行下山,免不了摔跤。但丈夫的即将升格,在她们身上产生一股强大的动力,一路跌跌撞撞,也毫无怨言。

    一队士兵怀着对蒋介石的仇恨,仿佛被死神追逐似的,默默地慌忙向海边走去。他们走了约三里路时,赶上了由一名营长率领的,包括闵静娴和廖家兰在内的五十多个军官太太。从营地到海边约四华里,没有马路,只有一条崎岖不平的山间石板小道。一时找不到这么多的轿子和滑竿,太太们只好走路。本来闵静娴、廖家兰和三个师长太太有轿可坐,但她们想到路不好,又是黑夜,都不敢坐。穿高跟皮鞋的连连摔跤,干脆脱下皮鞋走。走了一段路,袜底又被磨破了,更是寸步难行。这样一来,走在她们后面的士兵迈不开步。第二批兵赶上来了,第三批、第四批又赶上来了,使一千多人淤塞在羊肠小道上。二师师长何培基见此情景,急得不知如何才好。好在这种时间不长,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太太们终于走到了海边。李俊峰率领二十名卫士已先头来到这里,负责指挥士兵们上船。

    余汉谋的那批卫士的住房,是第三师临时腾出来的一间营房,尽管士兵们行动时轻手轻脚,但难免没有一点声响,时间长了,终于引起他们的注意。那为首的出于好奇,爬起床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开门,见黑压压的一群士兵,端着步枪包围着他们的住房,心里一怔。但是,他仗着余汉谋的权势,没有把黄大伟这些部下看在眼里,冲出门来吆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保护你们!”刘瑜提着手枪走过来,见他那傲慢神态,也不客气,“不必大惊小怪,安心睡你的觉,先生!”

    这时,有十多个卫士被吵醒,茫然走出门来,见此情景,也都大吃一惊。

    “你们想搞兵变,是不是?”那为首的卫士更神气了,恶狠狠地问道。

    “他娘的!你们的余司令长官都被我们扣押起来了,你还逞什么威风!”刘瑜给他一巴掌,那声音又脆又响,“都规规矩矩回营房去,谁捣蛋,就毙了谁,只要你们识时务,我们可以让你们活着回英德!”

    卫士们听说余汉谋已被扣押,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又见对方的枪口一齐伸向他们,一个个吓得魂飞天外,只好老老实实回到营房,眼睁睁地躺在床上,围绕着命运这个主题,各想各的心事。

    余汉谋患糖尿病,口渴,尿多,一夜要起来喝两三次茶,撒两三泡尿。他每次外出,张秀凤总忘不了给他带上那只特制的橡胶尿袋。今晚,他亮着手电筒,第二次起床时,觉得房间里的空气很沉闷,想到南北的窗户都闭得紧紧的,就轻轻打开南边的窗户换换空气,这才发现黄大伟对他的武装监视。他凭借朦胧的星光,不仅看到楼下面那端着步枪的一群士兵,还看到地面上摆了一溜机枪,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关上窗户。他猛然想起了三年前那使蒋介石失魂丧魄的西安事变,简直把胆都吓炸了!他摇醒睡得呼呼的张秀凤,把嘴附在她耳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悄声说:

    “黄大伟派兵包围了我们,要置我们于死地了,得设法逃跑!”

    “已经包围了,还能从哪里跑?”张秀凤吓得浑身直打颤。

    “是呀!我们只好等死了。”余汉谋无限悲痛地长长叹口气。但人不到绝望境地,谁也不愿意等着死。他轻轻打开北边的窗户,见距离屋墙四五尺宽的地方,是很高的陡坡,再伸出脑袋往下看,好家伙!无人。

    那么,从窗口到地面有七八尺高,怎么下去呢?他们想将床单撕成布条连接起来吊下去。但一撕,感到响声大,就停下手来。张秀凤想到傍晚时,黄大伟送来的那盘水果里有把小刀,于是借助它的力量,将床单划成条条。

    他们从窗口吊下来之后,才知道后墙两端都被砖墙所堵死。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从那陡坡找条路,这陡坡有一丈多高,荆棘丛生,就是在白天,人们也望而生畏。但是,人一旦到了求生存的严重时刻,身上会产生一种无法估计的力量,长期过着养尊处优生活的余汉谋和张秀凤,竟然在黑夜里爬上去了。

    黄大伟的部队转移得很顺利。到凌晨五点过五分,除了负责监视余汉谋一行的那批部队和负责警卫的独立营外,其他部队最后一批已经启程。

    在临时指挥室里,弥漫着苦辣的香烟气味。黄大伟和今村、土肥原、林虣虽然通宵未眠,但却毫无倦意。今村想到近两年多来,余汉谋与他们的暗中合作,很够朋友,同时想到部队已经安全转移,余汉谋已经兴不起任何风浪,干脆将新编第十八军脱离十二集团军的情况告诉他。土肥原和林虣表示同意。黄大伟认为这样做,是好来好散,也深表赞同。当他们知道余汉谋已经逃跑时,不免吃惊。不过,他们想到余汉谋不可能逃出他们的手心,很快镇静下来。司令部所在地只有一条路可上,又由重兵把守,余汉谋不可能从这里下山,北面和南面是悬崖陡壁,那里无去路,西面是崇山峻岭,一来设有几道岗哨,二来余汉谋初来乍到,又是黑夜,无法辨别方向从这里逃跑。于是,决定由独立营出动两个连,利用手电筒和火把搜山。

    余汉谋和张秀凤爬上陡坡之后,只见山高林密,到处一片漆黑,胡乱地走了一阵,就分不出东南西北了。最后,凭着皮肤的触感,知道眼前是片一人多高的茅草地,夫妇俩就钻了进去。余汉谋夫妇预料到黄大伟会搜山,于是绝望地等待就擒,惶恐地想着对方将怎样处置他们。

    搜山部队很快找到了他们。两人都只穿着无袖纱背心短裤衩,这里夜间的气温在摄氏十度以下,都冻得缩作一团。更为狼狈的是,不仅身上被荆棘划满了血痕,而且连背心裤衩都被划破,几乎不可遮羞。

    “请余司令长官和夫人穿我们的衣服下山。”有两个士兵看不入眼,脱下自己的军装递过去。

    “我不穿,我不走,我死在这里!”余汉谋见来者并没有拿脚镣手铐,也没有用枪口对准他们,而且态度和善,就耍起无赖来了。

    “我们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的黄军长,他竟这样迫害我们。”张秀凤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我们当兵的闹不明白,还是请司令和夫人下山,面对面跟黄军长说清楚。”有个士兵说。

    “不去,不去,我跟黄大伟没有什么可说的!”余汉谋骂道,“两面三刀,假仁假义,狼心狗肺,伪君子!”

    “安藤总司令的助手今村将军也来了,是他和黄军长派我们来找余司令的。”又一个士兵说,“司令有话不愿意对黄军长说,那就对今村将军说说吧!”

    “今村将军来了?”余汉谋在暗中通敌中,与今村多次见过面。他想,今村来了,无非是要他在对日军的冬季攻势中安分守己。看来,的确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了,难怪这些士兵对他这么客气。“好!不看僧面看佛面。秀凤!穿衣服,下山!”

    张秀凤起身一站,两只脚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高跟皮鞋丢了,脚板心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好几处。她已经痛得无法走路,无可奈何,只好由士兵们轮流背着她下山。

    与余汉谋夫妇见面的是黄大伟和今村。双方的感情是僵持的,脸色都很难堪。一阵沉默过去,黄大伟窘笑着说:“让余司令长官和夫人受惊了,我表示深深的歉意!司令和夫人的衣服拿来了,请换了衣服,我们再交谈。皮鞋一时买不到,请夫人穿双布鞋吧!”他把衣服和布鞋递过去,见他们板着脸不肯接,就将布鞋放在张秀凤脚边,把衣服披在他们身上。

    “你姓黄的对我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要求,可以开诚布公地与我磋商,为什么硬要发动兵谏,硬要兵戎相见!”余汉谋越说越生气,真想痛骂黄大伟一顿,因为有今村在场,忍住了。

    “我也是万不得已呀!”黄大伟强装着笑脸说。

    “什么万不得已!”余汉谋想到对方不会置他于死地,语气又粗起来,“无非是对抽调你两个师上前线,你不愿意!这完全可以磋商嘛。当然,蒋先生有命令,不抽调是不行的,上了前线,仗怎么打,同样是可以磋商的!今村将军,你说是不是?”他明知黄大伟如此对待他,与今村密切相关,却不敢得罪今村。他这么一问,似乎今村是局外人。

    “问题不在这里。”今村脸色很严肃,也不回避自己的责任,“首先,作为朋友,我同样对余司令长官表示歉意。其次,事到如今,我们该做的都做了,不妨打开窗子,向阁下说亮话,黄将军的新编第十八军要脱离你的指挥,脱离蒋介石的指挥,接受汪精卫先生的改编,也就是改编为和平建国军第一集团军!”他见余汉谋夫妇惊恐万状,更加重语气说,“这样的事,难道有与阁下磋商的余地吗!”

    余汉谋如同一场恶梦初醒,满心酸楚地说:“唉!这叫我怎么向张司令长官,向蒋先生交差呢!我,若不在这里还好说话。唉!你们害得我好苦啊!”

    “暂时保密,帝国的报纸,汪先生的报纸,推迟到二十二日发消息,就说黄大伟将军于二十一日晚上率部起义。”今村霍地起身,得意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时间这么一推迟,你余司令毫无责任。”

    就这样,余汉谋隐瞒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二十二日下午才分别向张发奎和蒋介石发出“黄大伟率部叛变”的电报。这是抗战以来,国民党军队叛变人数最多的一次,蒋介石感到十分恼火。但这时,黄大伟的三个师除了五百多个官兵不愿意当汉奸,想方设法摆脱黄大伟的控制,先后逃跑之外,其余的人在黄大伟、今村、土肥原的严密监视和威胁下,已经到了上海。以后,他们经过汪精卫的封官和金钱收买,终于改变了原来的观点,有奶就是娘了。

    汪精卫接到黄大伟投靠过来的电报是十六日上午。这时,他正在与周佛海听影佐关于他们举行第七次秘密会谈时,发现定时炸弹的侦察情况。原来,是参与保卫这次会谈的日本宪兵筱原克仁,被军统上海区收买而放置的,妄图炸死参加这次会谈的人。因为爆炸前被发现及时排除,使周佛海和影佐他们侥幸活下来。不用说,筱原已被处决。

    汪精卫和周佛海看了黄大伟的电报,马上复电表示嘉奖,并立即派人安排营房,准备酒宴,迎接投靠者们的到来。

    二十二日上午,黄大伟到了上海后,汪精卫增补他为中央执行委员,奖赏他五百万日元,并将张冰洁送给他做第三姨太太。闵静娴十分吃醋,哭哭啼啼找到汪精卫发泄不满。

    “汪主席,古往今来,奖金奖银,奖这奖那,有谁奖过女人呢!”闵静娴悲痛欲绝,拉着汪精卫一只手,哭得不可开交。

    “不是奖的,不是奖的。”汪精卫矢口否定,“见黄总司令很喜欢张女士,我在旁敲了一下边鼓。”他想了个脱身之计,手指陈璧君说:“我马上开会去,你有什么意见,请与夫人交谈交谈。十四年前,你们在广州时就很相熟,姐妹一样,什么话都可以说呢!”

    陈璧君苦笑着,知道丈夫要她现身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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