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将”之死-访路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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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长老婆总是扯着个大鹅脖子喊“大花”的克郎猪把蒯文学家自留地的土豆当了点心,他找村长评理。村长说花猪多了,我家的大花一直关在圈里根本没出去祸害人,他没抓住人家猪自然理论不过人家。他心里憋气,暗中蹲守,果然吃馋了嘴的大花又来了,被他堵了个正着。猪不肯当现行,又很有心眼儿不直接往自家跑,他怕像上回似的,他一进村长家,猪已经从另一条道先回圈跟没事猪似的睡大觉,情急之下他拣起一块石头砸向大花,正中大花的后腰,大花嗷的一声几个高就蹿进了旁边的包米地。他又找到了村长家,村长老婆一看猪在圈里来了劲,张口就骂他冤枉他们家大花,他也不分辩,扭头就走开了。第二天太阳刚上村口的老榆树梢,村长的老婆就打上门来,说他们家猪被他打掉了腰子都不能站起来吃食了,要他赔猪。他也不生气,乐哈哈地说昨天我找你们家的时候,全村的人都看见了,你们家的猪在圈里睡得呼呼的,根本没出圈祸害人,我怎么伤着你们家的猪了?村长老婆一咋呼围了一堆人,村长老婆哑吧吃黄连有苦难分诉,只好骂骂咧咧地回家找自己当权的男人整治蒯文学。

    村长是乡一把手高书记的小舅子,高书记是县公安局长陆君的小舅子。村长找姐夫,姐夫又找到姐夫的姐夫,公安局长一个电话,派出所两台警车八名干警全部出动,从被窝里拎起蒯文学,咔嚓一声戴上手铐,推上警车咣当一声关上车门,拉响警笛飞驰而去。蒯文学的谎言哪经得起警察的认真负责再加上手段,两三个回合下来他就在认罪书上签上了大名,交了五百元赔偿,还有二百元治安罚款,经过一宿的“教育”后放回了家。受了窝贬的他本想趁着天还没亮悄悄地回家,没想到村长老婆正领着一群人在村口等着羞辱他,搞得他比在派出所里还狼狈,他真想跳到村边的大坑里沁死算了。他最终没有跳河还多亏了村长老婆的一句话:“命不小啊,咋没让警察搓搓死你。”他一摸屁股还真有些疼,他想我他妈的打坏了人家的猪不对,你警察刑讯逼供打伤了人自然比我打伤了猪更不对,有了这一条咱们走着瞧,看谁能笑到最后。他不理会村长老婆,用鼻子哼了一声,这事证据第一,赶早不赶晚,索性家也不回了,转身踏上了漫长的上访之路。县委书记焦洪雨新官上任堂口清,一心想找个“赤壁”把三把火烧得惊天动地,一举奠定自己的执政基础。望着他身上红得发紫的皮肤,脸皮气得白里泛绿,问:“这是他们打的吗?”他说:“四个警察打我一宿。”“你怎么知道是陆局长指使人打的?”“村长找了他姐夫高书记,高书记找的他姐夫公安局的陆局长,陆局长指示他手下的爪牙对我痛下死手。”焦书记怒气冲天一拍桌子:“在共产党领导的国家里还有这样的事,真是胆大包天。刘秘书,你把纪委书记给我叫来。”

    焦洪雨拉着他的手诚恳地说:“文学,我这个父母官没当好,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你的事我一定管到底,给你个交代,给全县人民一个交代。”他努力使自己的手更加颤抖些来表现自己此刻应该有的激动心情:“好人啊,好官啊,共产党好啊。”

    蒯文学在楼梯口碰见了刘丽,他在电视上常见到她,知道她是县纪委的书记。他想听听焦书记是不是在敷衍他,尾随着刘书记来到了焦书记的门口,侧耳细听。焦书记介绍案情时声音很小,他听不见里面说什么心情非常焦急,他听见的,也是他最想听到的一句话是:“老百姓的事比天大,不论是案子涉及到谁,官多大,要一查到底,坚决惩处,决不手软,一定要给老百姓一个交代。”他的心乐开了花,差点跳了起来,一路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离开了县委、坐上了汽车、回到了村里。在村子井台边他见到了村长老婆,村长老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也不生气,冲她意味深长地一笑,一扬脖把嘴里的歌唱得更加响了,双脚使劲踏着歌曲的节奏向自家大门走去。

    他感叹乐极生悲的人生定律的正确是第二天的晚上,他特意选择夜深人静时回家的时候,面对着圆月繁星发出的感慨。

    这天早晨他刚一起床就被四名持有纪检委证件的人请上了车,车子离开村子直接开往县城。他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发毛,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他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领头的那个人说:“请你去配合我们调查你反映的问题。”说话不温不火,不冷不热,和外面的天气一样。他忙去看对方的脸,同样什么表情也没有,再看同车的人也都一样的“职业脸”,什么信息也反映不出来。

    他被直接拉到了县医院,拥进了一间大屋子。四五个穿白大褂的人让他脱了衣服,里里外外看了又看,做完了X光,给他做心电、脑电,折腾了一小天才让他穿上衣服,穿白大褂的人走了,留下四个纪委干部像看犯人一样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他。又过了有半个时辰负责的干部接了一个电话,他被带出了医院来到了县纪委。那个领头的干部例行公事地自我介绍说他是检查室主任姓刘,简单地跟他交代了两句政策,单刀直入问他:“你必须要跟组织说实话,你身上的伤到底是不是警察打的?”他知道事情不妙,但嘴巴依然很硬:“不是他们打的,难道是我自己打的不成?”刘主任说:“你可想好了,诬告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他忽的站立起来:“你们可不能官官相护,你们要是跟他们穿一条裤子我到焦书记那儿连你们一起告,他是清官,会为老百姓做主的。”刘主任说:“行了,你也别演戏了,专家已经得出了结论,你身上的所谓伤根本不是外力所致,打你的武器是辣椒面,来自于政府边上的‘天天福气’饺子馆,还用我多说吗?”他知道人家把确凿的证据握在手上了,他现在是骑虎难下,再怎么也不能成软蛋了,一旦他承认了人家就会以诬告罪把他送进大牢的。他说:“我是原告,你们打击上访人,是想帮助罪犯一起害我。”刘主任说:“我干了这么多年纪检还真是开了眼了,你说说你吃完饺子抓了人家一把辣椒面干什么?”“我们农民不是穷吗?我又乐意吃辣椒,也是我思想意识薄弱,没能扛住诱惑,顺手牵羊抓了一把,你们不会因为一把辣椒面就定我一个盗窃犯吧?”刘主任说:“你就编吧。我再问你,你皮肤上的辣椒残留成分是怎么回事?该不是你的分泌系统与别人的不一样,有特异功能,吃完辣椒从皮肤排泄出来的吧?”连刘主任在内的纪委干部全乐了,他们以为他无计可施了。他没有心思笑,他需要冷静对待才能保住自己不坐牢:“这些黑心的警察把我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疼得不得了,我就用辣椒搓。我姥姥活着的时候传给我的密方,说是用辣椒搓可以舒筋活血,化淤止痛,谁知道你们要取证啊!自从共产党得了天下,我们老百姓一辈子也摊不上一次这些闹心的事,没这方面经验啊,稀里糊涂地把证据给毁了不说,还要被人家怀疑我是诬赖好人。我那死去的姥姥啊,你可把外孙子我坑苦了。”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的眼泪怎么说来就来了,比在舞台表演时来得都顺溜。后来他跟别人讲起这次上访时,颇有些自我陶醉地说:我天生就是上访的天才。

    纪委干部折腾了半天,明知道他是胡说八道,拿不是当理说,可是一句有用的证词也没落到纸上,向领导一请示只好把他放了。

    他心里有鬼自然也不想再折腾了,回到家睡了两天安生觉。可偏偏村长的老婆是搅家不贤的主,她男人喝醉了,跟送他回来的村会计吹:“他妈的老蒯,想他妈的告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姐夫是书记,一把手,我姐夫的亲姐夫是公安局长,手下有人有枪,毛主席说什么来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跟我斗?我一个电话说收拾他就是个玩儿。”他老婆以为这次真的把蒯文学收拾老实了,就跑去堵着蒯文学的大门口骂,这次骂的后果一是她给蒯文学起的外号“蒯上访”从此骂了出去,在其成为“上将”的八年历程中成了比蒯文学更被广泛使用的名称,二是激发了蒯文学折腾村长及其姐夫还有村长姐夫的姐夫的决心和斗志。

    他又来到了焦书记的办公室。焦书记连坐都没让他坐,说:“你还好意思来找我呀?”他说:“你是我们老百姓的好父母官,我们老百姓有难不找你找谁呀?”焦书记满脸阴云,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别再给我戴高帽子了,我已经了解了你,你还想利用我对农民的感情和对农民是最纯朴、最实在的人的认识,来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吗?你差点就把我利用了,我的干部差点就被冤枉了。”他说:“焦书记你要相信我,我确实没有诬告他们,他们确实打了我。”焦书记一听火了,把桌子一拍:“你身上的辣椒是他们打你时用的酷刑吗?你是不是要说你进的派出所不是共产党的专政机关,而是国民党的渣滓洞?没追究你的诬告行为已经是对你手下留情了,你还敢胡闹,真是无法无天。我不想再听你说了,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信,你给我走。”他还想解释,焦书记喊来了秘书把他推了出来。他不肯离开,跟秘书厮巴了起来,吵闹声引来了几个秘书很快将他摁在了墙角动弹不得。秘书教训他说:“这是县委机关,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要再闹就把你交派出所。”他说:“我闹什么了,人民政府就是给人民办事的地方,我来反映问题,没人管反而说我闹,你们还是人民政府吗?”秘书们说:“你也算人民?”“算人民也是刁民!”“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争先恐后地教训了他半天,一松手歇过气来的他又要往书记办公室冲,几个秘书又上来费了好半天的劲才制住了他。身体动弹不了,嘴里又喊又骂,把半个楼的人都惊动来了。秘书打电话叫来了警察,他一看警察浑身一哆嗦,立即抽上了羊角疯,警察就不敢动了。秘书打电话又叫来了120,他被拉到了医院,到了医院他就不抽了,起身要走,医生说你不能走,要走得领导同意。他说:“不走你们养活我呀?”扒了开拦路的医生硬闯了出去。

    他走在县城的大道上觉得很窝火,本来自己重施辣椒计,目的是想增加上访的效果,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把事情搞砸了,不但没搞成人家,现在自己的形象在领导心目中无疑成了刁民,要想告成简直是难于登天了。事实上他想得过于简单了,他第一次告的对象是土了巴唧的乡长,而这次告的却是侦查和反侦查都是专业的警察,兵书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没考虑透对手的能力、水平、专业、权力、社会影响的结果必然是失败。他推想:公安局长在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情报”,他的第一反应是责问手下人“干活不妙,拉拉一道”。手下人很是委屈,说我们的活干得绝对干净。局长反复追问手下的人真的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有留下?手下人都快哭出来了,再三表示绝对没留下把柄。局长吩咐马上撒下人马,把他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查明白了,要不老大非扒了咱们的皮。警察一听事态严重,立即行动,他们认起真来也不是吃干饭的,他的伪装很快被扒掉了。手握真凭实据的公安局长一边向焦书记检讨一边一个个展开自己的证据,其结果是书记的脸由红变青,由青变紫,他蒯文学被书记赶出来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古今中外的成功者无不是不服输的人,他们对自己的命运的驾驭都符合那句时髦的词:不服输,不放弃!蒯文学如果不是与生俱来地具备这样的素质,他就不会成就为一代著名“上将”。他说要成为非凡之人必须要想别人之不敢想,为别人之不敢为。他自我陶醉的赖以成名的上访“方法”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形成、发展、成熟的。

    法一:悲情。以弱、以悲感人,博得人的同情。他要见市长,门卫自然有多种理由不让进见,他把上衣一扒,裸露着青一块红一块的身子,手里举着一块纸箱板做的,上面写着“警察逼供百姓蒙冤,官官相护乞盼青天”的大牌子,早八点,午十一点半,晚五点机关上下班时间跪在市委市政府门口,只一天就让市长和副市长兼公安局长亲自接见,市长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亲自给他穿上。

    法二:歌颂。歌颂党保持上访的政治方向,歌颂领导激发其为你办事的热情。由市长亲点、副市长兼公安局长亲自督办、由市公安局纪委书记亲自担任组长的调查组到山河县折腾了半个月,可以说是轰轰烈烈而来,杀猪不吹气蔫退了。调查组一撤,村长老婆就来刺激他,他上访的意念就膨胀得令他难以安生。他又来到了市政府大门口,打出的牌子是:“共产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市长,一心为民敢比青天,可恨地方官官官相护,弄虚作假,欺上瞒下骗清官。”他还发挥自己早年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时培养锻炼的表演才能,把这些事编成快板,连说带唱,引来不少路人观看,堵塞了市政府正门的交通,办公厅紧急通知上班的干部不准围观和走正门,一律绕道从侧门进入。保卫处动用了警察才将围观的群众驱散。这一切自然有人反映到市长和副市长处。市长听了微微一笑:“这人还有点艺术细胞嘛。”副市长听了立即打电话给调查组长,责成他必须深入调查,不管结论如何必须是真实情况,否则对市长没法交代,告诉他一定把事实查清楚,不查清你别回来。并亲自打电话让山河县派人立即将人接回,妥善做好劝解工作。调查组一加劲问题立马查明:四名警察本想为了不留证据给“刁民”,在他屁股上分别踢了一脚两脚不等,但都不承认是局长指使的。于是打伤村长家猪的案子被推翻,四名警察和所长被免职,全部调离执法一线,以观后效半年,说白了就是给他们留下个吃饭的活口。这也是他们不能咬出局长来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是局长确实没有让他们打人,连教训的话都没说,是他们为了讨好局长想快点结案惹的祸,他们不敢乱说。这也是作为陆局长高明的地方。重新录口供双方各执一词,只好暂时放下。蒯文学做出通情达理的姿态表示同意,也表示感谢,并亲自做了一面锦旗,上书:“市长是人民的包青天”,一路举着送到了市政府,市长不接受,他把它挂在了市政府自动门的扎枪头上,还冲政府门口作了三个揖才转身离开。自然有人会将旗收起并放到了有关部门荣誉室的显要处,市长不让挂,人家说:“这是老百姓对人民政府的一片心。”市长勉强同意了。

    法三:死缠。死缠烂打,咬住一头不放,让其不胜其烦。村长和村长的老婆这回彻底蔫了,平时在村子里走个对面碰,把头一低绕开老远,蒯文学则把腰挺得老直,头昂得老高,觉得自己就是凯旋的将军。蒯文学想见好就收就此作罢,但是在上海的老婆来信问他有没有钱,说她的厂子快破产了,每月只发基本工资的一半,儿子的学费却天天见涨。他一掏腰包发现里面除了厚厚的车船旅店票子外只有九百六十元钱了,其中七百元是刚退回来的猪的赔偿款和派出所罚款。他把这些票子捋直了,找张纸一拢发现自己这次上访竟然花了两千四百多,再加上吃的喝的,加到一起近四千,他的头一下子大得快要炸了,赢了官司的喜悦一下子变成了痛心疾首,那是他一分一毛积攒了半辈子的血汗钱,他能不心疼吗?更何况这些钱如果不花可能就成为儿子的学费。儿子女儿学习一直很棒,她每次来信都说儿子女儿又进步了,要是因此耽误了儿子女儿的学习,他就是罪孽深重,这还了得吗?他骂自己为什么非得要跟人家争个高低上下,赢了官司失去了钱,最终亏的还是自己。但蒯“上将”绝非等闲之辈,其表现之一就是能很快从烦、乱、痛、恼、恨、喜、悲之中让自己冷静下来,并寻找到一条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的推理是:这些钱是干什么花的?上访。上访是为了什么?村长说他打坏了他们家的猪,警察又打了他,制造了冤假错案。既然他得到了平冤昭雪,那么这个钱就应该由输了的一方承担,法院打官司也一样,谁输了官司要承担诉讼费的,大道小理,这个钱理应由他们出而不应该让自己的钱受过。他先找到了村长,他认为村长最应该出,因为警察打他是因为局长,局长是因为高书记,高书记是因为村长。村长说你能,我服你,把我家猪打伤了铁板上钉钉的事都让你大白天说瞎话,愣给说成没有了。你能耐,这个跟头我认栽。但是上有天下有地,你自己造没造孽你自己知道,老天也知道。蒯文学说你整这个还有意思吗?你整我的时候下的死手还轻啊?连老娘们儿都上了,天天堵在我门口骂阵,你就说这钱你出不出吧?村长说这个钱你让我出我就出啊?你以为你是谁呀?

    他找高书记,高书记表面很客气,让他坐下说,但他脸上的表情,是很烦对方又无可奈何时才有的。高书记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事我也很同情,但财务方面的事上面是有严格规定的,一点也不能错格,否则纪委是要查的。据我所知目前的制度里没有一条说上访要从乡里给报销的,所以是万万不成的,我还跟你说,找到哪也不能给上访人员报销路费饭费。

    他又来到了市里。市信访办的人拦着不让见市长,还吓唬他说他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要上访路费纯属无理纠缠,再闹就按有关规定把你抓起来。他的脑筋极快,说我告他们问题没查透,公安局长是打我的指使者没有得到应有的制裁。信访办的同志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没有证据证明他指使人打你,你有证据吗?他说我一个老百姓要有证据还找你们这些当官的干啥?就算退一步说没有证据,定不了他的罪,他的下属刑讯逼供他做领导的没有责任?信访办的人没话说了,索性不理他,把他晾到一边。一会山河县就来人,与其说是劝不如说是押着他回山河。第二天他还来,一会上信访办,一会上市政府门口吵着闹着要见市长,见着市长的车一过来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吓得市长的司机脸都白了。如此这般终于等来市长的秘书。秘书告诉他你的事市长已经给你们焦书记亲自挂了电话,让你回去找焦书记想办法解决。

    法四:借势。有势借之,无势造之,因势利导,乘势而上,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之上策。焦书记的秘书让他等一会儿,说书记正在跟客商谈投资的事,他等了半天总算见到了焦书记,他很客气地问候焦书记好,反复说要不是市长非让找您我也不会给书记您添这份乱,您工作这么忙,市长还非让我找您,说别人解决不了,别人解决他不放心。焦书记说市长有话,这事我一定办好,但你也要理解,上访的路费问题实在是不能报,全县这种情况有几百个,给你报了全得炸窝。我跟你们乡的书记说了,从别的地方先给你解决一部分,你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他说高书记对我有成见不可能给我解决。焦书记当着他的面给高书记打电话,显然高书记对这个事不情愿,焦书记说你别跟这磨唧了,这是市长的意思。

    高书记不愿意给钱,见他进来待搭不理的,摆明了想晾一晾他。他说高书记你别这样,我也不愿意找你,市长让我找焦书记,焦书记让我找你,我说你这个人记仇不肯痛快办,他说他亲自给你打电话,我才来找你的。我还那句话,你办不办给个痛快话,要办你就快点,不办我找市长去。高书记说你这个人挺狂啊,上访还有理了咋的?他说你这回算说对了,上访就是有理,没理我能斗得过你们这些当官的吗?没理市长能让你给我报路费吗?我也跟你费不着这么多唾沫星子,你就说到底行不行吧?气得高书记嘴唇发青,手指抖得连笔都握不住,啪的一声掉到了桌子上,喊道:“你,你纯属刁民。”他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样子说:“对付你们这些狗官,还就得我们这些刁民,上帝就这么公平,造出个周瑜就得生出个诸葛亮来,要不然就失去和谐了。”高书记真的蒙了:“你敢骂我是狗官?”蒯文学说:“这可怨不得我,是你先骂我刁民的,用不用我跟你去问问焦书记,共产党的官员兴不兴骂老百姓是刁民?”高书记实在是没嗑唠了,像是见了麻疯病人似的让人赶紧领他去经管站长那儿取钱。经管站长是个女的,见了他一个劲问他跟市长是什么关系,也许在她看来不是特殊关系一个市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为老百姓又平了冤又给钱的。他似乎是想说又不想露底地说:“也没啥,就是孩子他舅在上海管着一个大公司,具体是什么我也整不明白,市长去招商引资,也就是认识,没啥。”人的想象力是最丰富的,女人的想象力更是发达,“啊。”女站长像是终于明白了。她这一啊在“蒯上访”的心里激起了万千涟漪,他觉得这个女人不但比屯子里的女人腰身迷人,一对大奶子更是诱人,脸盘圆润。女站长让他在一张纸上签字,随手取出一捆钱查了二十张扔到他手上,说:“你可以走了。”蒯文学像是被她施了魔法的木偶听话地走了出去,游魂般出了政府大门,小风一吹激灵灵打个冷战,他的七魂八魄才回到身体里,他一看手里的钱觉得厚度不够,一点果然才二千,比他花的钱少了一大半,是自己弄掉在路上了,还是让那个令他失魂落魄的女人趁他灵魂出窍时匿了去,难道她是专门变成漂亮女人迷惑男人的狐狸精?要不自己一见她怎么就能迷糊呢?清醒了的他觉得钱比女色更重要,他必须找回来,因为这关系到他儿子的未来,在他看来他这辈子只能这样了,儿子是他的希望,他的一切未尽追求只有儿子能为他完成,现实的儿子和虚无缥缈的狐狸精之间他必须选择儿子。他必须找她问个明白。女站长说:“你行了,见好就收吧,我见过这么多上访的,就你吧,要不是市长能给你钱?这不是报销路费,是从困难户补助金里硬挤出来的,你一个占好几户的呢。再说了你在我这儿磨也没一点用,领导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让我给多少我就给多少。”他再次找到高书记,高书记不客气地告诉他这是领导的意思,要你就拿着,不要你把钱放这,你找谁我也管不了,反正乡里一分钱也没有。他说市长让找你的。他这么一说高书记果然软了下来,说不是市长有话这两千块钱还没有呢,其他的以后再说,乡里有钱我一定想着你。

    蒯文学想到手的钱先拿着再说,余下的以后再要,自己有理还有票据在手还怕他们不认账?他先来到邮局给老婆邮钱,他把钱全掏了出来,又一想一下子全邮去了,过两天他们再要钱自己拿不出钱来,时间长了他们对自己的心一定会冷的,要细水长流,这样他们娘仨在心里才总念着他。与他们分开后他最担心的还是儿子与自己的关系淡化,将来儿子不认他这个屯子的爹。他取出一千元邮走了,将另一千元钱揣好直奔小酒馆,要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炒豆牙,半斤小烧,自己给自己摆了一顿庆功宴。

    太阳的余晖把玉米缨染得通红通红,像给大地罩上了红纱巾,正在成熟的玉米散发出的芳香沁人心脾,走在静寂的毛毛道上让他本来就不错的心情更加惬意,再有半斤小酒助兴,他又哼起了:“今日痛饮庆功酒……”

    刘老实埋着头蹲在蒯文学门口睡着了,鸟蒙眼时节蒯文学才回来,开门时碰到他的腿他嗷的一声猛地站了起来,蒯文学纵有半斤小酒壮胆也被吓得“妈呀”一声一跳老高。两个人各捂胸口,同时发问:“你,你是谁?”当搞清了对方的身份后又开始不住埋怨对方把自己吓死了。

    蒯文学说你撒癔症呢,黑灯瞎火的不睡觉像个没家狗似的蹲在我家门口干什么?该不是踅摸哪家老娘们儿呢吧?刘老实一脸的苦笑说看大哥说的,我哪是那样的人啊。这不有难了来求你的嘛。

    刘老实两口子都老实巴交的斗大字不识一筐头子,生个姑娘却是冰雪聪明,从小学到初中回回学校考试都是第一名,而且特别懂事,想到家里经济困难初中毕业主动要求考师范。那年县教育局分配给他们学校一个中等师范名额,毕业就直接分配当老师。回回都第一的孩子这次却出人意料地考了个第二,考第一的居然是平时成绩也不错但照她差一大节子的乡里高书记的女儿。高书记的女儿考试时打了小抄,监考老师不管,早就传开了,但超过她却令包括学校老师在内的很多人感到意外。但他们家并没有多想,只叹自己没当公家人的命。孩子只不高兴了几天就又背上书包到高中上学去了。这事过去了半年,一天孩子高中同学对她说,她从在教育局工作的父亲那里听说他们乡考师范有一个尖子生让书记的女儿给顶了,问她是不是你?孩子不相信,说这次考试是县里统一组织的,怎么可能呢?她同学说考试分你比她多二十八分,那个人有个县级三好学生证,一个证加三十分,总分就比你高二分。孩子说不能啊,她连学校的三好学生都没当过怎么可能是县级三好学生呢。同学告诉她说是高书记在教育局找人给办的。孩子哭着喊着回到家,他领着孩子找高书记评理高书记不承认,还把他们赶了出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开始了上访,县里、市里、省里都去了,都说管但一年多了什么结论也没有,这不听说你把高书记和公安局长、县委书记都告服了,我这才来找你了,你不看我们两口子,看在你大侄女分儿上可无论如何得帮我们一把。

    蒯文学一拍胸脯,你高度放心,有我在就不能让孩子吃这个亏。刘老实问你有法儿?蒯文学说,你造的声势小。刘老实说我都找到省里了,还小?蒯文学说你得分啥事,这事闹得越大越好,明天我跟你上北京,咱们告御状。刘老实还要跟他说,蒯文学的酒劲上来了,眼皮直打架,他撵刘老实,你这人真磨唧,我不说了嘛,这事我包了。说完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刚冒出头来刘老实就叮上门来了,他的觉也醒了酒也醒了,不住地拍打着脑门:“你看我这酒喝的,你看我这酒喝的。”就是不提上北京告御状的事。他一醒就后悔昨天喝点小酒把牛皮吹大了,上市里的罪他都遭够了,上北京告御状,那是容易的事?他想打退堂鼓。刘老实急了,他叔啊,昨个我回去跟家里人一说她们娘儿俩都哭了,你要不帮我这个忙我们一家三口都活不成了。蒯文学说不是我不去,你看我要是走了这家里扔得坯儿片儿的不说,庄稼地也没人照料。刘老实说我跟我家你弟妹都商量好了,我们不白用你,你上北京的费用都由我出,另外只要办成了每天我再给你出二十元钱旅差补助,为了给孩子找回这个铁饭碗倾家荡产我豁出来了,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帮我办成了。蒯文学说我昨天不说了吗,知道吗,市长叫我啥“上将”,还有我访不明白的事告不赢的状?他随口这么一吹“上将”的外号就这么叫了出去。

    他到北京时天都黑了,当晚他在国家信访局不远处的“上访胡同”住了下来,整个胡同都是专供上访人租住的小旅馆,这种旅馆价格便宜,更主要是离信访局近,方便。在这里住还有一个好处,这里住的人都是上访的,有的人举家都来,最长的住了都半年了,有的今天回去明天再来,跟这里的店主、房客都是老相识了,这些人同病相怜,有什么事彼此之间多少都有个照应,还能增长一些上访的学问。

    这些人吃完饭没啥事都在楼下打连连。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在人群中不断找人搭讪,却没人理他,刚来正卖呆儿的蒯文学也正无聊,两人一搭话就黏糊上了,没多大一会把自己形容成“见义勇为”的蒯文学,把一切都告诉了对方。“眼镜”刚走,一个好心的大嫂就凑了过来:“大哥你是初访吧?”蒯文学说:“我头一次来北京上访。”大嫂神秘地说:“以后见到不熟悉的,或者瞧着像探子的一律少搭理。”他不解地问:“咋的,咱上访还怕人知道?”大嫂的先生走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说:“为了防止进京上访,各省都派人到北京接访,经常有人装成上访的人或者装出同情的样子跟你套话。”

    第二天天还没亮,“上访胡同”就骚动起来了,他以为出了什么事,从屋里探出头,正好看见昨天那个大嫂,他问:“这么早你们忙三迭四的去干什么呀?”大嫂边系着扣边急匆匆地向外走:“你也麻利点吧,去晚了排不上队。”他连脸都没顾上洗,随着人流来到了信访接待处。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里早已排了长长的队。他发现了排在队里的那位大嫂夫妇,他靠上去想套套近乎夹个塞:“你们俩人去一个得了呗,让一个位置给我行不?”大嫂说:“行,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可我们也排了一大早的队了,不能白排啊,要的话二十元一个号。”他诧异地问:“排队还要钱?”大哥说:“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是经济社会,干什么都讲究价值,再说了,我们都访好几年了,家里的地全让村长给分了,一点进项没有,不靠这个我们靠什么活到上访胜利的那一天?”

    他中午也没吃上饭总算在下午三点半轮到了自己,他填了一张表,把自己的上访信留下,简单跟接访的人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以及自己的诉求,他问什么时候能有结果,人家说调查清楚了就告诉你,接着就喊叫下一个,他没办法只能出来了。自己花了二十元钱,又排了小一天的队,两顿没吃上饭,饿得眼冒金星,整个办事过程还不到十分钟,他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说不明白是因为什么原因,似乎也有饿、累、困的缘故,又似乎不是。他刚回到自己的住处准备打点行装回府,四个操着本省口音的人随后跟了进来,很显然这些人是尾随他来的。来人说是省里的干部要带他去办事处住,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大嫂夫妇的话,心里暗骂那个“眼镜”真不是人揍,十足的狗特务。他说我哪也不去,来人说在这怎么能解决问题呢。说着不由分说架起他扔到外面的车里拉走了,也不管他连挣带骂,甚至把那个干部的手都弄出血了他们也不生气。

    他被带到省里驻京城办事处的当天晚上,乡长和县信访办的领导就坐飞机赶到了北京,把他从办事处接出来连夜往回赶。办事处的人说今晚的火车票买不到了,说到省城的飞机票还有一班打二点五折问他们走不走,乡长一算说比坐火车还便宜当然坐了。他们就坐飞机返回了省城。这是蒯文学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到了省城换乘火车,乡长买了卧铺票,坐卧铺对蒯文学来说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回到家刘老实就赶来了,问他怎么样?他说:“我这次让国家领导都知道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就等着吧。”刘老实问:“真的。你怎么回来这么快呢?”刘老实本来说的是你这么快回来了,事是不是没办?给他拿的路费剩下多少?又觉得人家刚回来就提这个有点说不出口。蒯文学只猜对了一半,以为刘老实怀疑他没给他办事呢,忙说:“是县领导和乡长亲自接我回来的,我不愿意回来说要在北京等消息,中央领导说让我放心,县领导怕了,给我买了飞机票飞回省城,又给我买了卧铺票我睡了一宿好觉就到家了,没告赢,会有这待遇?你上访这些回哪回有这好事?”刘老实有些着急:“咱可没说坐飞机呀,那得多贵呀?”蒯文学说:“这个不用你担心,钱政府给我掏了,不过你也得按火车票给我计算,我们可是大葱炒鸡蛋有言(盐)在先(鲜),我省下来多少是我的事。”第二天全国的各大网站和一些报纸相继登载了文章《乡干部弄权作假女儿顶替别人上师范,仗义农民不畏强权进京告状盼申冤》。一石击起千重浪,引起了全国的关注,网站上到处都是一片声讨声,更是忙坏了各级,吓坏了作假的官员,省市相继作出批示要求严查。不久问题查清了,高书记和县教委的四名干部相继被撤职。刘老实的女儿被安排上了师范,蒯“上将”的大名也被刘老实传扬了开来。蒯文学对别人说这次声势浩大的媒体声讨,是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自己的声情并茂打动的编辑。又过了半个月,蒯文学正在地里铲地,村书记来叫他说县上宣传部的人带记者来要见他。他回村一看,是在北京时跟他聊过天,他还骂过的“眼镜”,原来他是一个记者,这次是来做连续报道的。蒯文学说你小子知道吗,我骂了你半个月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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