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中,月娘一直是个睚眦必报的老太婆。
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和阿荣在外婆家的天台上玩。因为是夏天,所以月娘早早地就挂在天上了。那天的月娘特大特圆,于是我就兴奋地指给阿荣看:“你看,月娘!”
“快把手放下来!”阿荣斥责我,同时一脸的紧张,如临大敌。
我被他这么一喊,惶恐极了,于是急忙把手缩了回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不能用手指月娘,否则月娘会在晚上来割你的耳朵。”阿荣郑重其事地告诉我。
这句话让我觉得我的双耳变得凉飕飕的,已经不见了一般。再看眼月娘,月娘还是大大的圆圆的,但那边缘看来已经变得锋利无比,拿来割耳朵想必犀利异常得心应手。
“赶快跪下来拜月娘,就不要紧了。”幸好阿荣还有挽救的办法。他率先跪了下来,然后拉拉我的衣袖,示意我跪在他旁边。害怕驱使我也跟着跪了下来,然后两个人一起双手合十。
“跟着我念,边念边拜拜。”阿荣对我说。然后他就开始念一段话。当时阿荣念得挺顺口的,但我却因为不知道他在念什么,所以只能跟着支支吾吾。
关于这段话,我在写本文的时候,还是不知道是什么,于是问了一下身边的母亲。母亲竟也知道。她又念了一遍给我听,并解释了一下。我这才理解了。大致翻译如下:
拜月娘,拜月子,
好头发,好牙齿。
牙齿好吃饭,
头发好梳妆。
你是兄,我是弟,
不要拿刀割我双边耳。
这段话用闽南语念起来很有押韵,而且琅琅上口,只是对于4岁的我,实在不好理解。
“你在念什么啊!”阿荣一遍念完,看到我嘴里还在含糊不清,于是皱眉说道。当时的小孩特要面子,我也不例外。阿荣这么一说,我就觉得被他看不起了。于是刚才的恐惧突然忽地一下变成了冲天豪气,我一下子跳起来,大声说:“我才不念呢,我又不怕它!”为了证明我的不怕,我还用手指着月娘,大喊:“月娘你个臭八婆!”
阿荣愣了一下,也跟着举起手来指着月娘,挑逗似地钩钩手指:“来啊,来啊,我也不怕。”然后我们相视,哈哈大笑。
然后麻烦就来了。就在当天晚上,我被一泡尿憋醒了。迷迷糊糊地下了床,迷迷糊糊地对着痰盂尿尿,迷迷糊糊地觉得房门后似乎有着微微的亮光。因为是夏天,所以房门是开着通风的。而光,就是从房门和墙壁之间的夹缝中射了出来。
光源似乎在很努力地隐藏自己,但因为是晚上,周围一片黑暗,所以这一片淡淡的银光还是很显眼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小时候,爸爸在外地工作,所以晚上只有我和妈妈一起睡。
而此刻的妈妈,睡得正沉。虽然一个小孩每天都要经历无数的大事小事,关于月娘的片断在这些事情中实在算不上什么,但是那刻的我还是把这件事清晰地记住了。
我瞄了一下窗外,外面一片黑暗,看不到半丝月光。可能是因为乌云遮住了月娘,也可能是因为月娘此刻就躲在我的门后。
“啊——”我刚想大叫,那道银光却马上激射而出。“割耳朵!”我瞬间反应了过来,双手遮住耳朵,身子迅速蹲了下来。
银光擦着我的左手飞过,我在那一刻看清了,那是个盘状的银白色发光体。由于白茫茫的光,我看不清它的边缘是否锋利,但我也不想拿我的耳朵去试试。不过我心中已经百分之九十九肯定那就是月娘了。
飞过去的月娘不知道割到了什么,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就好像水泼在地上的声音。
好奇心使我转过头去——在地上的是一条手臂,正一点一点地化成水渗入地砖中。
已经没有什么足以形容我当时的惊恐了。
我紧接着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的,只有一双眼睛。因为她披头散发,遮住了脸部,只有一双眼睛露了出来。但此刻这双眼睛中积满了泪水,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而月娘正在她身后不远处悬浮着,左右摆动,似乎对于突然冒出个人来感到不知所措。
最后,月娘决定不再逗留,实施一击即退的方针。它向窗户飞去,却和窗户的铁杆相撞,发出“铛”的一声,铁杆丝毫无损,它却退了回来。因为在小时候的我看来,铁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所以月娘的边缘用来切耳朵虽然锋利,但是用来切铁还是小有难度的。月娘悻悻地在房中又绕了两圈,示威似的。然后它从门口飞出,一下子消失在夜空中。
看着月娘消失,我的思绪才又一点一滴地回到我身上。大人们说人有三魂七魄,所以我想刚才那三魂七魄肯定是被月娘吓得全跑光光了,现在看到没危险了,才又一个接一个地回到我身上。
其实说没危险似乎还有点太早,因为我身后还站着一个水鬼。一个快哭出来的水鬼。
不过小孩子的感情是奇特的。经过割耳朵的威胁,我对于其他事物的恐惧突然降低了许多。而且因为刚才月娘来的时候,水鬼和我是在一起的,还因此被割下了一条手臂,还因为她,所以最终吓跑了月娘。而且,她还一副快哭的很可怜的样子。所以,我对于水鬼突然感到亲切起来。
“我……手……臂……”水鬼说话低低的,一颤一颤的,还有点断断续续,给人一种惊悚的感觉。
不过当时我对此的理解是因为水鬼快哭了。像我哭的时候,说话也是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而水鬼之所以为鬼,当然语调也要和我哭的时候有点不同。
说着说着,水鬼真的就开始哭起来了。她的眼泪一成形,就穿过她半透明的身体,垂直地滴落在地上,然后溅开。
“别哭别哭,我帮你接上!”我自告奋勇地说。不过怎么接呢?给水鬼接手的办法阿荣没告诉过我,大人们闲谈时也不曾说过,所以我虽然满心想帮她接手,却不知从何做起。
“水。用水就可以……”水鬼自己告诉了我答案。
水?一时之间哪来的水呢?我扫了整个房间一圈,最后指着脚下问道:“这个里面的水可以吗?”
我指的是痰盂。
水鬼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开始不间断地落下来,就好像空中有两个在漏水的水龙头。
“好了好了,别哭别哭,我再找找看。”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外面是客厅。客厅有张桌子,桌子上有个碗,碗里面有一些水。
那是妈妈晚上泡给我喝的葡萄糖水,我没喝完,还剩下了一大半。就这个了。
我把碗端回卧室,水鬼还在那里哭,地上已经湿了一片。她的手臂就在一旁,可能是因为失水过多,变细了不少。
“水来啦——”我用手沾了一些葡萄糖水,涂在女鬼的断臂处,然后捡起地上的手臂,接了上去。然后那条手臂就固定在那里了——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葡萄糖水都被我拿来当强力胶用,它每次都很神奇地不负所望。
不过两边的手臂比起来,断过的那条显得纤细不少。于是我很慷慨地把剩下的葡萄糖水都倒在了那条手臂上,手臂马上就又变得丰满起来。
水鬼渐渐不哭了。她把断臂伸过来,我这才发现断臂上的手一直握得紧紧的。拳头在我面前展开,手掌中央是一个铜钱,红丝线还穿在上面。
“谢谢!”我高兴极了,想不到这枚铜钱还能够失而复返。
“嗯。”水鬼低低地点了个头算应答。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一双眼睛。然后水鬼如一摊水般,慢慢地渗入地下,消失了。
这天晚上,我兴奋了好半天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妈妈皱着眉头问我:“你昨晚在房间中间尿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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