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开始拒绝上学。
女儿热爱上学,每天上学几乎都是跑着去的,因为学校有个图书馆,课间休息时间又长,所以她一有空就在图书馆读书,小学毕业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将图书馆里的书都看完了。
可是那几日,爱上学的小女孩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了,开始我并没注意,因为她只是今天说脑袋疼,明天说肚子疼,我也就带着去医院,吃药休息地过几日,眼见着没有什么毛病了。一天早晨,她却怎么也不肯出门。我生气了,急扯白脸地说了她一顿,没想到她竟然放声大哭,表示绝不去学校。
我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忙询问理由。小孩子只是哭着摇头,什么也不说。见问不出一个所已然来,虽然是早上忙碌时间段,我也立即打电话去学校。
班主任老师语气平和,说孩子最近在学校不大活跃,问是不是身体不好的缘故。当我说道“孩子哭着不愿意上学,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时,老师的语气明显地变得迟疑:“不会吧?应该不会……”一边说一边尽量和善地说,让孩子在家好好休息,别着急来学校,一切慢慢商量。
我知道,此时的老师和我一样,都在担心孩子是否遇到了日本社会最恐怖的“欺负人”事件。
老师答应去班级询问情况,我十分不放心地放下了电话,告诉女儿,她可以不去上学了,但必须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女儿情绪有些平复,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明白了一个事实:她在学校的确遇到了困难。
而这困难却是她无法解决得了的。
数日前,一个事件几乎吸引了所有媒体和民众的注意,媒体称其为:“中国速冻毒饺子事件”。
日本千叶县[1]和兵库县有十几个人吃了中国制造的速冻饺子出现拉肚子等症状,其中一个小孩子中毒严重,已经陷入昏迷。
事件一经报道,列岛一片哗然。
日本人对产品质量非常重视,一旦有个别产品被投诉有问题,所有同一批号的产品都会下架。中国人都熟悉的日本汽车的收回,并不是所有产品都存在问题,而是某一个产品被报有缺陷,厂商所做的回应措施。
记得有一年,日本著名乳制品厂商“明治乳业”被报有消费者出现拉肚子症状后,紧急调回全日本所有产品,并由此引发对生产设备的卫生检查,最终发现某一设备黄曲霉菌超标,于是“明治乳业”股票大跌,元气受到重创。重新生产后在全国免费送了很久新牛奶,才渐渐缓过劲来。
日本的农产品有很多都来自中国,“毒饺子”经检验发现是混入了一种剧毒的杀虫剂,而这种杀虫剂在日本早已经被禁用。
日本全国就此对自己的饭桌安全产生怀疑。后来,虽然中国方面对生产厂家进行了处置,但日本人已经对中国食品产生了巨大的抵触,发展到今日,中国食品出口日本已经很难,只有一些从前的老关系还在维持着。
没想到的是,“饺子事件”竟然会波及我的家。
事件自然传到了学校,女儿上学时,开始被班里的同学讥讽,许多人指责她说:“你们中国的饺子里面竟然有毒,真是太可恶了!我们不和你做朋友!”
这样的指责让女儿十分委屈,更可气的是午饭的时候,小朋友们不让她给大家分饭菜,说她会给大家下毒。女儿拼命辩解,但没有人听她的,班里已经没有人理她了。所以不愿意去上学……
老师的回信很快来了,说他在学校问了一下大家,都说没有任何不妥,大家都很喜欢我女儿,并盼着她能早一点来学校。
我无语。
将女儿的话整理之后反馈给老师,年轻的男教师沉默了许久,辩解着说:“可是,我问大家的时候,都说很喜欢你女儿呀……”
我没有回答。
电话那边也停了下来,沉默了许久,老师终于低声说:“那就暂时在家里待些日子,等大家都淡忘了再上学……”
我知道,老师已经在心里承认,那些所谓的喜欢我女儿的话都是假的。
也就是说,老师和我一样,已经认可了发生在女儿身上的“欺负人”问题。
事情非同小可。
在日本,学校的“欺负人”是一个十分严重的社会问题,尽管有识之士不断出谋划策,相关部门还设立了“欺负人热线”,好像有一年国会还专门设立了“欺负人”应对部门,各种措施五花八门,但都收效甚微。
每年仍然有花儿一样的孩子走投无路,饮恨离开人世,公众或者会一时间唏嘘,但悲伤的终究只有骤然失去孩子的父母,被媒体揭露报道的学校校长们总是重复着:“没有任何欺负人的征兆……”即便有传说是哪些孩子的哪些行为逼迫得死者选择了绝路,但当事人几句“开玩笑”、“没有恶意”的解释,终于还是使事件不了了之,很快地便淡出了公众的视线,直到第二年某处又有新的事件出现。
曾经认识一个在东京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女孩子,淡雅而有品位,举止得体,学业优秀,常常笑着和我说自己是书虫,却一点儿也没有书虫的呆气,我有时会在心里对比自己,在她的这个年纪,我才真是书虫一个,人事不知,浑身上下散发着逼人的杀气。不禁十分感叹:人家那才叫真优秀,情商智商都是一流。
一次闲聊,提到了女儿的教育问题,她很感慨,向我讲述了自己中学时挨欺负的经历。
小时候的她就是一个成绩优秀的孩子,住在离东京较远的一个县,大学之前读的都是公立学校,周围的同学大都不愿意学习,也没有什么理想。
小学的时候人际关系还好,升入初中后不知从哪一天起全班同学开始孤立她:有人在她桌子上写诸如“去死吧!”等带有侮辱性的文字,有人在她去厕所时从门上将冷水兜头泼下,还有人将图钉偷偷放进她鞋柜[2]的鞋里,一踩便扎进肉里……
女孩儿说这些时脸上的肌肉有些扭曲,虽然时隔多年,仿佛仍能记起当年的疼痛。
我心里替她不平:“为什么不告诉老师?老师总应该……”
她打断我的话:“没有用,没有人会承认,即便是看见有人放图钉,也不会有人出来证明,因为如果说了,下一个挨欺负的人就可能是自己……至于其他的,可以轻声一笑说‘闹着玩的’,老师就什么话也不能说了……而且,如果老师在班里说了点儿什么,那么情形可能就会变得更糟糕……而且,忍一忍,过些日子也许就过去了……”
我仍然无法接受:“那你和父母说了吗?他们怎么说?”
“我爸爸只是说:‘再忍忍,忍忍就过去了,所有的日本人都是这样忍耐过来了,这就是社会……’后来,升入了高中,和那些人分开了,就好了。想起来,也是人生的一个体验,而且,我也有责任,因为我和大家想的、说的都不一样……”
“那也不至于放图钉,那是人身伤害呀……”我的声音不觉提高了许多。
她看我有点激动,反而过来安慰我:“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没有分寸而已,也不用那么较真,虽然当时很痛苦,但现在想来,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自小学习好,不免自以为是,说话的时候就不大顾及旁边人的感受,现在反而对‘挨欺负’的经历心存感激,走入社会后不再以自我为中心……”
对她的话,作为中国人的我很不理解,但看她淡淡的样子,也就没了激动的理由。但她的话给我的冲击不小,常常会想一想,想着想着不由记起从前读硕士时的一个同学来。
某年,我在横滨国立大学工学部攻读硕士,同期有一个男孩子,高大英俊,头脑敏捷,很少见的不拘谨的日本男孩子。
一次闲聊,说起各自的中学生活,我说自己只是上课认真听讲,从不做作业,他笑着说自己那会儿每天光和一帮贪玩的孩子们捣蛋,或者欺负欺负人,上课的时候就睡觉,要不就看漫画。
我不禁赞叹:“那你真是天才,不用学习就能考到这里来(横滨国立大学是日本著名大学)。”
他顽皮地笑了:“哪里!我晚上在家里拼命地学,常常整夜整夜地学习,所以上课睡觉。”
我十分不解:“为什么?!那多伤身体!而且,上课听讲很重要啊!”男孩子的大眼睛里有狡黠也有认真:“上课不能认真听,那样的话就和大家不一样了,就会挨欺负的。我和大家一起玩儿,一起闹,关系可好了,谁也不会想到我晚上不睡觉在家学习,后来我一下考上我们县里最好的高中,大家十分佩服我,说:‘那家伙,简直是天才’……而且,我在学校呆得很舒服……”
我抓住他话里的漏洞:“可是,你说你欺负人玩儿……”他笑了:“我不主动欺负人,但伙伴们中有人起头欺负人时,便跟着,大家都跟着,如果不跟着,在这个团体里就待不下去了,别人就该欺负你了……”
当时,我刚来日本不久,对他话里的“欺负人”并没有太多的理解,只是记得他说自己在学校不学习,晚上在家里偷偷学的话,觉得不可思议。
这会儿想起来,不由不佩服男孩子生存手段的高明,小小年纪,便如此圆润,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在社会上一定如鱼得水吧。
记得女儿小时候,曾经带她去小川夫人家玩儿,当时女儿刚刚上小学,看见小川家多得数不过来的书后开心得不得了,找一本后便坐下来看,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显得有些旁若无人。
小川夫人看着那个安静看书的小人儿,许久许久没有说话,最后轻轻地对我说:“王,你一定得让这孩子上私立中学,她是一个十分有个性的孩子,日本的私立中学非常好,非常利于有个性孩子的成长,不同个性的孩子可以上不同的私立中学,给她选一个好的私立中学,她会长成一个很棒的人……”
当时,我对小川夫人的话没有太深的理解,但听了东大女孩儿总结说“挨欺负”是因为自己“与别人不一样”时,不知怎么便想起了小川夫人那天看女儿时久久不说话的表情,似乎明白了小川夫人许多没有说出口的含义:日本的义务教育不培养有个性的人,也就是说,有个性的人在日本的公立学校生存艰难。
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挨欺负事件”几乎都发生在公立学校的原因。
日本的学校分公立(包括国立)、私立两种,私立小学数目非常少, 99%以上的孩子都就读于公立小学[3],一部分小学生会在升入初中时参加各个私立中学的考试,这使得私立中学的比例增加至中学总数的7%。
其实,这两个数字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统计,它还说明了一个重要事实,那就是90%以上孩子的整个义务教育阶段,都将在公立学校度过。
日本公立学校的特点是:孩子们就近上学,老师们都是公务员,升学压力比较低,学校对学习成绩没有要求,一般没有考试,甚至连作业都没有,也没有留级制度。孩子们呢,一般都没有太大的理想,不想成为社会精英,因为社会精英的位子不多,有理想的人小时候起便开始上私立学校了。
公立学校女孩子的理想多是正常嫁人(从前冈崎研究所的山田小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甚至连嫁给富翁这类的非分之想都没有,或者是去卖面包,开花店,或者当幼儿园老师,自在安稳地度过一生;男孩子的理想则是打棒球,或者烤面包、捏寿司、卖拉面,娶妻生子平凡终老……
所以,年少而精力旺盛的他们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欺负某个他们看着不顺眼的人,挨欺负的理由可以有很多,可以因为你比别人漂亮,也可以因为你比别人英语发音好,还可以因为你的学习成绩比别人棒,抑或是因为你性格开朗活泼,甚至是你的血型与大家不一致都是挨欺负的理由。
日本人大多是A血型,所以,B血型的人在学校常常挨欺负,我就多次听见女儿的小同学窃窃私语:“那家伙那么讨厌,不会是B型血吧?”我认识一个公司社长,曾经在自己的著作里回忆:“因为是B血型,上学的时候没少挨欺负”……
总之,只要你和别人不一样,便有可能在这个集体里成为大家攻击的对象,曾经在电视上听到一个明星说儿子在学校挨欺负,因为别人家的车都是国产的,而某一天她曾开着“奔驰”路过学校……后来儿子转学,新同学又因为听说他妈妈是明星而孤立他……
所以,中国人熟悉的山口百惠决不让媒体拍到儿子们的照片,因为如果曝光,孩子在学校就有可能陷入困境。而一些漂亮的女明星也常在电视上眼泪汪汪地叙说小时候挨欺负的经历,即便是混到了国民偶像级的人物,离开学校的另当别论,但若是继续留在学校,也必得谨小慎微、安分守己,否则一句与别人不一样,足以让你丢盔卸甲,灰头土脸。
我五年级的女儿,则因为她的中国血统,在“毒饺子事件”发生时受到大家的非难。
因为“饺子事件”,我开始思考日本的“欺负人”现象,我发现,“欺负人”现象可以说无所不在,几乎存在于包括学校在内的所有社会集团之中。
皇室的爱子公主因为行为“怪异”挨欺负,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拒绝上学;平民出身的美智子皇后因为“身份低微”长期在皇室里受排挤,十几年前曾经一度失声;现任太子妃小和田雅子因为学业优异、习惯欧美文化而被宗族们“否定人格”[4]最终罹患抑郁症十多年,至今仍未痊愈……
成人社会里的“欺负人事件”也许来得没有那么直接或强烈,而且成人的耐压能力也比较强,但中小学生却因为年龄小,控制能力和自控能力都比较差,因此,欺负人的一方无论语言还是行为都显得残酷而杀伤力强,而被欺负的一方则因为欠缺经验而穷于应对最终走上绝路。
自杀的孩子一般都在14岁以下,也就是说,过了14岁,大约就过了一个坎儿,可以平安地长大了。
而14岁,正是一个对世事半懂不懂的年龄。
日本社会是一个崇尚集体的社会,这一点广为人知,日本国内国外都对此有太多的论述,可以列举的原因包括:自然灾害频繁,需要人们协同作业的机会很多,再加上国土面积小、人口众多、资源贫乏等因素的影响,若要生存下去,集团内部秩序的维持便显得十分重要。
总之,崇尚集体的日本民族非常注重人的社会性培养,要求的是整体的一致,从幼儿园开始,孩子们受的便是如何与他人相处的教育,家长和老师会教给孩子如何在社会集团生活中克制、忍耐。这一时期,主要培养的是与众人一致的协调性,一切都要有规矩,秋千要轮流坐,玩具要一起玩,最后大家一起收拾干净,因为弄脏了环境便是给别人添麻烦,而给别人添麻烦则是最丢脸的事。
在人的自我意识形成并渐渐膨胀的幼儿期,日本社会教给孩子们的是:每个小朋友都是最棒的,运动会上没有第一名,所有参加跑步的孩子都会得到同样的奖牌,小孩子之间没有争斗,吵架时妈妈训斥的永远是自己的孩子,让孩子向对方道歉,要孩子学会忍耐……
进入小学后,这种社会集团中克制、忍耐、尊卑有序理念的培养更加系统化。
记得女儿当时常拿回来一些有关学校治学理念的宣传单,总是在最醒目的地方写着:“到学校来,交更多的朋友”。简单明了:学校,培养的是人与人的相处之道。
学校里没有班长,如果需要组织什么事情的话,则选出一个“领导”来,而所谓的“选”一般采用猜拳的办法,输了的当“领导”负责。猜拳时赢的人会欢欣鼓舞,输的人则表现得沮丧(真心愿意管人的人也会偷偷地乐),不过,大家对这个以娱乐方式选出来的人仍然非常支持,也配合,所有工作都能顺利完成。
小学的课程安排得极为轻松,中午吃了“午餐”之后便放学。进入夏天以后,常常整个上午都是体育课,孩子们可以一直泡在游泳池里,春秋两次运动会更是盛事,一般会在一两个月前便开始准备类似于体操之类的集体表演,每天上学基本都是在操场上练习。
即便是运动会也没有名次区别,一般分红白两组,将善跑的人平均分到两个组里,然后让组员们自己协商,怎样合作才能让自己的集体胜利。年龄小的孩子要绝对听从年长组员的话,一般不需要老师参与。如果幼小的孩子挨了学长的骂,父母也不会干涉,多是让孩子忍耐,尊重并听从学长的。
因为任何一个集团,都有尊卑秩序,而中小学时期的这些体验,使孩子们对秩序有了基本认识。可以说,中小学阶段是日本社会尊卑有序制度形成的重要时期,这种尊卑有序既包括对尊长、对权威的敬畏之心,也包括处于平等地位的个人之间的互相体谅、互相谦让、互不施压以及最重要的——彼此一样等观念。
从小便浸浴在这样环境中的日本人,非常注重集团中他人对自己的评价,也就是说,日本人的荣誉感很强,获得他人认可、被他人尊重往往比物质上的收获更让人获得心理安慰,体现的似乎是一种精神贵族的感觉。
曾经参加一个国际会议,一个日本学者论述了日本国民医疗保险的根源,将其归结到明治时期各个村落里的互助医疗模式。当时,为了解决乡村没有医生、看病不方便的难题,许多村落都以优越的条件从城里请医生来落户,医疗费用由全体村民共同承担,有钱的人多出点儿,没钱的人少出点儿,实在太穷的人家则可以不出钱,但大家有病时接受的却是同样的医疗。这种医疗方式几乎遍布于日本社会的所有村落,并逐渐发展成为现在的全体国民都可以获得70%补助的健康保险制度。
记得日本学者说完,一个中国方面很著名的学者提了一个问题:“有钱人出了那么多钱,却与不出钱的人拥有同样的待遇,难道这些人不觉得吃亏吗?”
中国学者问这话时,几乎所有在座的中国人都颔首表示认同,但日本学者却几乎被逼到了绝路,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解答利落这个问题,表情满是困惑。
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对一个日本人来说,能够在集团中受人尊重远比金钱更重要,这是一个几乎融入日本人血液中的常识,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基本伦理观,是不自觉的,他们自身并没有意识到,所以,日本学者因穷于解释而陷入困境。
理解了这种看重集团或者社会评价的荣辱观念,日本人的许多看似不可理喻的行为其实也都变得入情入理。
从前小川告诉过我,只占人口10%的精英是日本社会的头脑,所以,如果这一头脑决定了要干某件事,那么在整个社会的实施是十分顺利的,因为尊卑有序的组织构成使民众习惯于绝对服从尊长,并因为依赖集团生活而与周围人保持动作一致。
于是,全民军国主义的恐怖现象也就可以理解了,但凡看过当时纪录片的人都会承认,如果只看表象,当时,真的是全民支持天皇圣战,无论男女老少,表现的几乎都是同样的狂热。
可是,谁知道其中有多少人是因为生活在集团中而迫不得已呢?
曾经看过一个零式战斗机[5]驾驶员的遗书,说他接到出征命令后非常想念女儿,很不想去死,但如果不去,即便是活着回国,将来也无法在村里待下去,而且女儿也会挨欺负,所以,他不能不接受命令。在遗书中他最后写道:“孩子,爸爸明天就死了,但你一定要活得快乐,因为,你以后的快乐里有爸爸那一份……”
也许,许多日本人战争中的行为也都可以用这种在集团中不得不为之的观念来解释。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说了一句“将军国主义分子和日本人民分开”的话,就此决定了中国对日政策的基础。这句话听起来似乎轻描淡写,但却是如此的高明,中日关系一下子便远离了似乎永远也解决不了的感情恩怨,站到了理性的高度上。不仅刚经历过日本残酷统治的中国百姓从心理上能够接受,日本的普通民众也变得心理轻松。
虽然没有太多关于毛泽东对日本民族性进行研究的文献记载,但他天才的妙手偶得确是20世纪中国对日外交成功的原点。
所以,日本社会精英或者说执政者的观点非常重要。
就像当初石原慎太郎当选东京都知事,其实是许多因素的综合作用,我在前面也说过,首先是石原弟弟拥有一个实力雄厚的艺能人军团,艺能人在日本社会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中国人的想象,所以,石原哥哥当选了。但成为集团尊长之后的石原哥哥却不是艺能人,他差不多是一个国粹分子,坚决地反对共产主义,因此时不时地会在公众面前发表一些反对中国的言论,人们听惯了,便都跟着信了,也跟着说了。
至于有多少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就很难说了。而日本社会也跟着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日本有一句谚语,是说人一旦离开家乡,即便是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也没多大关系,因为没有人认识自己。
也就是说,如果远离家乡,一个人就有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因此,维持集团内部的关系显得尤为重要。
有一个现象很值得回味,那就是日本全体国民都会送礼,每年腊月,整个社会都会行动起来,给那些曾给过你帮助的人或者会给你帮助的人送礼,包括自己的上司,礼物一般不多,重要的是不要忘记这些人,此次送礼被称作“御岁暮”,是一年中很重要的活动。
腊月送“御岁暮”是日本人懂礼数的重要表现。
如果一个人对上司点头哈腰,对下级声色俱厉,在中国便会挨骂,在日本却是常态,被认为是理所应当。所有的日本人都懂得看人眉眼高低,诺贝尔奖获得者都知道做人不要太棱角分明。
始自幼儿期的做人教育,让所有的日本人都具有相当丰富的处世经验。日本,可以说是一个情商非常高的民族,既识时务,又肯努力。
按中国人的认识,识时务、懂世故的人大多不努力,而努力认真的人大多是杠头。日本人却不这样,日本人的情商在幼儿园起便由整个社会培养了,其中的精英们后来进入优质的学校接受良好的教育,最终成为智商情商双高的人。而进入公立学校的绝大多数人,则从小学到中学,逐渐建立起尊卑有序的集团生活理念和习惯,成就了整个社会秩序、伦理道德形成的摇篮阶段。
而欺负人,则是这种道德伦理教育的副产品,因为要最终建立一个尊卑有序的集团,则必须将那些与众不同分子的棱角磨掉,在去掉一部分人棱角的时候,因为用力不当,便出现了欺负人的现象,正像东京大学那个女博士说的那样:因为是小孩子的行为,所以欠了一些分寸,但终究是促进了个体人的成长。
中国人熟悉的《哆啦A梦》,里面的大熊常常挨欺负,但周围人包括大熊父母却从没有提出过异议,因为,日本人都知道,小孩子从小就要练就服从比自己力量强的人的能力。
可以说,对离不开集体的日本人来说,欺负人现象将永远不会消失。
自26岁起,我便生活在日本,几近二十年。数千个日日夜夜,许多朋友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给我原本平凡的人生增添了无数色彩,对我产生的影响也无法估量。
东京,既留有我的心酸,也留着我的欢笑。银座大街的繁华,上野小巷的静谧,散落在住宅区内的小公园中昏黄的街灯夜夜照着我的身影,青春渐渐远去,二十几岁青嫩挺拔的我转眼已变成一个成熟的妇人。
忘不了小川彰。
这个只活了47年、永远微笑的人,直到去世之前都是那么精力充沛,每天凌晨总能收到他的邮件,他有着非凡的组织和联络能力,文笔超群,待人诚恳。据说,小川还有着日本皇室血统,他的祖母似乎是水户藩主[6]的私生女,他的老父亲曾经和我谈过,年轻的时候,小川曾远赴水户查考自己的身世,最终无果。
日本著名评论家吉崎达彦在博客里这样评价小川:“如果,冈崎久彦从外务省退休后没有来到博报堂,或者说,冈崎来到博报堂而小川彰并没有跟随他,如果,这两个人没有相遇,那么冈崎研究所这个极具特色的智库可能便没有现在这样成功。而且,1995年之后的日美关系、日韩关系和日本对台关系等肯定会有些许不同。所以,在正确的时候认识正确的人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在我,此时此刻,这种想法尤为强烈。小川的离世虽然是件非常让人遗憾的事,但小川带我认识了那么多的朋友,对此,我心怀感激。”
我对小川同样心怀感激,我对日本社会的许多认知都来源于他的悉心指教,而他的夫人则是我的异姓姐妹,是我跨越国界,超越民族的闺中密友。
忘不了冈崎久彦。
这个出身世家名门的日本人,才华横溢且无比爱国,一生的信条是屈原的“鸷鸟不群”,毕生奋斗的目标是像诸葛亮一样建功立业,电视采访的时候他的身后常常映着《出师表》,他熟读司马迁的《史记》,以汉高祖的谋士陈平为偶像,闲来吟诵李白的《峨眉山月歌》,认为人类历史进程即便发展到冷战之后也没有进入到真正的文明世界,国际关系的实质仍旧是“春秋无义战”式的荒蛮,他将自己对中国历史的深度理解应用到日美关系、日中关系、日韩关系、日朝关系以及所有国际关系之中。他是如此热爱中国古典文化,一次酒酣,他曾经对我说,“只有中国,才是亚洲的贵族啊”,语气中不知有多少艳羡。
然而,他又是如此旗帜鲜明地反对中国,主张和美国缔结同盟关系,因为要远交近攻,力量均衡。他巧妙地处理了对中国的“热爱与敌对”关系,利用中国的文明和中国式的智慧,为他服务的首相出谋划策,终于成为一代名士。
冈崎与我相交忘年,是书友也是诗友,他让我明白什么是国家利益,以及如何在复杂的国际关系中安身立命,并求得国家的发展。
忘不了村山富市。
作为首相,村山富市同样爱国。日本的首相中“何不食肉糜”者居多,而村山富市出身寒微,他生长在偏远的渔村,读书天分不高,但朴实、善良,主张左派思想却善于团结右派,宽容而顾全大局,具有自我牺牲精神;他悲天悯人,清廉正直,也更加崇尚人道,并懂得顾及邻国的感受,因而能为战争反省;他既充满睿智也懂得变通,拥有卓越的政治远见,同时还具有为历史承担责任的巨大勇气,所以更能获得人们的尊重。
因为理解作为弱者的受害者心理,他的“村山谈话”成为战后日本政府战争认识的里程碑,他创立的财团法人“亚洲女性国民基金”成为日本人对“慰安妇问题”的总决算,而时至今日,“慰安妇问题”仍是护短的日本一部分统治阶层人士极力掩饰并加以否认的问题,其实,不过是说起来难听的缘故,所以恨不得将其在历史上彻底涂抹干净。
大分县村山家的旧木屋已经超过百年,至今仍在风雨飘摇中伫立。一年中的大多时候,九十岁的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便陪着他腿脚不方便的老伴儿住在那里,静静等岁月流逝。
愿岁月不老。
总记得那个下午,光线暗淡的冈崎研究所会客室里,身材挺拔、风度儒雅的冈崎眯着眼睛问我:你愿意做一个批判你祖国的名人吗?
我静静地回答:我愿意像您一样做个爱国者。
于是,我失去了在日本一夜成名的机会……
如今,那老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而对他极其推崇的首相安倍晋三领导的日本则与中国摩擦不断,倘若我旧日里在东京的所见所闻能为踌躇不前的中日关系带来些许思考,让智者找到一把解开双方心结的钥匙,我将感到无比欣慰。
※关于“给食”
日本的公立小学实行配餐制,日文叫“给食”,每个月大约交四千日元(约合人民币200元)伙食费,学校食堂按照营养搭配统一做料理,每天饭菜都不同,日餐、西餐或中餐,饭菜、牛奶和水果,很有营养,也很好吃。每天中午,各班的值日生会去食堂将装有饭菜的小车推到自己的教室,再给大家盛饭、盛菜,其他同学则将课桌摆在一起,随后,大家围坐着一起吃饭,吃完后,值日生又将配餐车送回食堂,其他人则将课桌重新放回原位。整个过程没有老师参加,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到小学毕业,既没有浪费,也没有喧哗,非常有序。中国对外友协副会长李小林女士访问日本时也曾去过某小学,并和小学生们一起吃了一顿“给食”,感触很深,连连称赞是一个培养小孩子协作精神的好办法。
注释
[1]日本的县相当于中国的省。
[2]日本的中小学教室都是地板,进教学楼时要换室内专用的鞋。鞋柜不上锁,但写有名字。
[3]小学总数为22000所,私立小学仅为213所,约占1%;中学总数为10815所,私立中学仅占7%;高等学校(高中)的数目为5116所,其中私立高中为1321所,占25.8%;大学总数为778所,私立大学为597所,占大学总数的76.7%。
[4]十余年前,皇太子曾经发表过公开讲话,坦言皇室中有人否认太子妃的人格,被称为“人格否定”发言。
[5]零式战斗机是二战时日本的一种飞机,也就是那种自杀式飞机。飞行员往往驾驶飞机冲向敌机或者敌方船只,企图与对方同归于尽。
[6]江户时代被封于水户的德川家康家的藩王,水户是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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