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父母-镶铁皮皮大金牙的语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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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中光老师调走后,杨桃接替班主任。杨老师也教我们语文。

    大老爷们却取了一个女性化的名字,这往往给他带来麻烦。有一次,他参加业务培训,组织者以为他是个女人,就把他分到了女教师宿舍。

    杨老师最明显的特征,是嘴里镶着一颗大金牙。

    说起来也是心酸。他读师塾时,冬天寒冷,几个学生玩斗鸡游戏取暖。他自恃身体强壮,斗得勇斗得准,经常获胜。有一天,他与一个同学较量,殊不知那个同学比他更善斗,只将他膝盖磕了一下,膝盖便发酸,被斗得单腿后跳了好几步。当他稳住阵脚,准备拿膝头狠狠攻击对方时,对方闪开了,他扑了个空,那条“金鸡独立”的腿支撑不住全身重量,一头扑在地上。很不幸,他的嘴恰巧磕到了石头上,一颗上门牙活生生就这样磕断了,自此,小小年纪就成了一个豁牙巴。

    山里人不在乎牙口,哪怕掉几颗大牙,只要别人看不见,都不会管。杨老师被磕断的是上门牙,一张口就是一个黑洞,太显眼,说话跑风漏气,将来找女朋友都会大受影响,父母只得把他领到县上去看牙医。

    全县只有一个姓梁的老头能安装假牙,诨名“梁牙齿”。梁牙齿只会做金牙和铜锌合金的假牙。金子有良好的延展性能,耐酸耐碱耐高温,在口腔中永不变色,然而用真金做假牙不但考验牙医的手艺,还考验患者家庭的经济实力。一般家庭只能镶用铜锌合金片敲打成类似牙齿形状的假牙,镶嵌在缺牙间隙。那种铜锌合金被人戏称为“铁皮皮”,花不了几个钱,戴在嘴里不美观,也不舒服。不少人以为那种铜锌合金是真正的金子,就把铜锌合金牙称作“大金牙”。

    这样一颗假牙,却给杨老师带来了无穷的烦恼和灾难。

    一颗惹祸的假牙

    杨老师出身下中农,本属团结对象,但他运气不好。1948年,旧政权风雨飘摇,元潭乡六保保长没人愿意当,乡政府见杨桃识文断字,就让他当了保长。两年后,南江县解放,新政府调查他的情况,发现他在任保长期间,一没拉丁,二没派款,还做了一些好事,就没为难他。通过民主选举,他还当上了六村村长,成了新生政权的基层干部。

    1952年,农村发展教育,教师缺乏,就让他在仁和小学当了教师。一个只读了几年私塾的人,当教书匠实在吃力,政府便把他送到大竹师范速成教师进修班培训了一年。

    文化大革命运动一开始,他当过“伪保长”的事就被造反派翻了出来。

    “你这个伪保长,埋藏得很深啊,竟混进了革命教师队伍,不斗争你斗争谁!”

    “我不是国民党的保长!我是共产党的保长!”杨老师不服,在斗争会上为自己抗辩。情急之中把给共产党当过村长说成了给共产党当过保长。

    “胡说八道!共产党哪来的保长?你老实坦白交代,当没当过国民党的保长?”造反派声色俱厉地追问。

    “当……当过。我也给共产党当过村长!”

    “桥归桥,路归路,你是伪保长就是伪保长!再抵赖都没有用!解放后绝大多数伪保长都被清理,有的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儿,有些恶霸伪保长还被关被杀,你杨桃这个伪保长却没有受到任何牵连,还当上了人民教师,这还得了!查!”

    查查查!竟把杨老师查成了一颗埋藏在教师队伍中的定时炸弹,给他戴上了“漏网历史反革命分子”的政治高帽。

    杨老师的罪证有两条,一是收听敌台,二是大金牙中藏有收发报机。

    杨老师有一台晶体管收音机,除了用来收听新闻广播外,还用它对表,因为他的手表走时不准,有时一天快慢相差一个小时。他不时对着“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整”的报时声拨动指针。那台收音机收音效果很差,受到干扰会产生很大的电潮声,经常嘎嘎嘎乱叫,造反派竟诬陷那是在接受特务组织的指示。

    那颗假牙也成了他的罪证——与反革命组织联络的发报机就装在里面。造反派没收了收音机,将他押到县里,由专政机关将假牙与收音机一并进行检查。检查结果,收音机正常,没发现任何异样。在假牙里装收发报机更是无稽之谈:小小假牙里怎么能装进一台收发报机?且口腔里有唾液,收发报机能长期经受住唾液的侵蚀?

    杨老师不能继续当老师了,他被下放到农村监督劳动。

    后来因为老师奇缺,他才被重新召回到仁和小学代课。其他代课老师每月有二十四元钱工资,他只有五元钱的生活费。但不管发多少钱,他都不计较,只要能教书,他就心满意足了。

    杨老师教我们时,只要他一张口,特别是遇到有阳光的时候,假牙就金光闪闪,很“扯眼球”。所以,只要杨老师一讲话,只要金牙一闪光,同学们就哧哧地笑。杨老师明白其中的缘故,可身为老师,也不便发火。当同学们的笑声大了,他才说上一句:“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注意听课。”

    有同学还偷偷在背后给杨老师取了一个绰号:“金牙巴”。

    乡上斗争地富反坏右时,常常把杨老师弄到台上去陪斗。因为经常陪斗,杨老师的胆子小了,见了人低眉顺眼。

    有一次挨斗留给同学们的印象特别深。

    仁和小学高年级一些同学组织了红小兵造反队,人人都握有一支红缨枪。枪头是一节削得尖尖的菱形竹片,有的拴着几根红线,有的连红线都没拴。红缨枪就成了红小兵做战斗游戏的理想武器。

    有一天,杨老师看到几个学生操着红缨枪在校园里你追我赶,“杀声”一片,就好心劝道:“同学们,你们不要耍红缨枪。枪头太尖了,刺着了肉,就可能出血受伤;刺着了眼睛,可能把眼睛刺瞎,快把红缨枪收起来,不准再耍了!”

    “你又不是我们班主任,你管得着吗?我们偏要耍!”说这话的学生还当着杨老师的面,把一条红缨枪耍得呼呼生风。

    “我虽然不是你们的班主任,但我是老师,我必须得管。你们戳过去戳过来,失手戳在别人身上,就可能戳出大祸。听话,快把红缨枪收起来!”

    “我们是红小兵,是为毛主席站岗放哨的,红缨枪是我们的武器,偏不收起来!”说着又举起红缨枪厮杀起来。

    “站住!”杨老师见状一声大喝。

    “你杨桃子叫谁站住?一个‘伪保长’敢叫我们红小兵站住?这不是破坏伟大的红小兵运动吗?信不信我们斗争你!站住!”

    “杨桃子”是造反派给杨老师取的绰号,只要开斗争会,台上的吼一声:“把伪保长杨桃子押上来!”杨老师就被反剪双手,呼呼啦啦推上台去。

    红小兵一拥而上,抓胳膊,扯头发,押着杨老师去游街。有些娃娃见平时游街者头上要戴高帽,脖子上要挂牌子,就找来两张旧报纸,现场叠了一顶高帽,给杨老师戴上。有学生捡来一块旧纸壳,做了个牌子,用白粉笔歪歪扭扭地写上“伪保长杨桃子”,再用红粉笔在“杨桃子”上面画一个叉,挂到杨老师脖子上。

    杨老师当时如果反抗,几个小学生肯定拿不下他。可他并没有反抗,他一是怕老师与学生抓扯扭打在一起,有失老师风范,二是自己正被造反派揪斗,如果硬顶,很可能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他像一只大绵羊一样,老老实实让学生把手反剪到背后,戴着高帽,挂着牌子,推向校门。他嘴里不停地大声说:“同学们,我这样做是为你们好,你们现在不明白,将来会明白的。”

    红小兵斗争杨老师的事很快从仁和街上传开,两个住在街上的家长听说儿子在领头斗杨老师,提着棍子飞也似的赶过来。见儿子正押着杨老师朝街上走,老远就瞪起眼睛,抡起了棍子。

    “快跑!快跑!老汉来了!”红小兵见家长一来,发出一声呼吼,作鸟兽散。

    “反天了!你个狗日的还敢斗老师,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有个红小兵跑得慢,被家长一把拿住,棍子“啪啪啪啪”落到屁股上。

    家长下手很重,一棍子下去,一道青紫,再一棍子,一道血印。

    “哎哟!哎哟!”小家伙杀猪样嚎叫起来。

    “你个砍老壳的快给老子跪下!向杨老师叩头请罪!”家长边打边骂。打过后,又像拎小鸡一样,把儿子拎到杨老师跟前,朝屁股上甩起狠狠一脚,将其踢跪在杨老师跟前,接着取下杨老师头上的高帽,摘掉挂在杨老师脖子上的牌子,连声说:“杨老师对不住啊!是我没把这个狗杂种管教好,让您受委曲了,我先给您赔不是。”

    孩子跪在地上,开始还犟着个脑袋,一副打死也不准备向杨老师赔罪的样子。家长见孩子还犟着脑袋,棍子又“啪啪啪”落到孩子屁股上。

    “哎哟!哎哟!我错了!我错了!请杨老师原谅!哎哟!”孩子再犟也犟不过父亲手中的棍子,立即向杨老师叩头如捣蒜,大声认起错来。

    “别打了!别打了!你棍子那样重,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孩子不懂事,算了吧。”杨老师抓住家长手里的棍子,反过来替斗他的孩子求情。

    杨老师劝走学生家长,把那顶高帽和牌子放在宿舍角落,下午又按时到教室给我们上课了。

    红缨枪入库,学校恢复了平静。

    看飞机

    他虽然上过教师速成进修学校,教书也很认真,但教学水平很有限。有句俗话叫“四川人生得尖,认字认半边”,杨老师有时也不懂装懂,认“半边字”,把字读错,而且错得离谱。比如“耶稣”两个字,他就读成“耳禾”,说“耳禾是西方人心中的上帝,耳禾搞的是资本主义,我们搞的是共产主义,不能信耳禾那一套”。

    如此一来,“耳禾”就在我心中扎下了根。当听到别人将“耶稣”念成“yesu”时,我还觉得别人念错了。上了大学,有一次学校进行演讲比赛,我写了一篇演讲稿,里面用到了“耶稣”两个字,我拿着演讲稿征求郭英、孙颖两位同学的意见,当我自然地将其念成“耳禾”时,两人同时叫停。

    “打住!打住!什么耳禾?”

    “这两个字念yesu,《圣经》就是写耶稣如何成神,怎么创造万物以及他的一些弟子的故事。基督教相信上帝是三位一体的,而耶稣正是三位一体中的圣子降世,也就是神。在基督徒眼里,耶稣是人和上帝之间的桥梁和纽带,是西方最知名的人物。西方人可能不知道美国总统、英国女王、罗马教皇,但一定知道耶稣。北平,你以后可别再耳禾耳禾出洋相了!”

    由此,耶稣才在我心中得以正名。

    杨老师还有一件事也留下了笑柄。

    那时上级要求小学生要学习汉语拼音,用普通话教学。仁和小学过去没有开设过汉语拼音课,推广汉语拼音算是一件新鲜事。杨老师到区上进行了短暂的汉语拼音培训,回来就开始教我们,并坚持用普通话给我们上课。

    汉语拼音本身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不进行系统的学习怎么能掌握得了?杨老师过去从来没有接触过,只经过短暂培训怎么教得好学生?他又从小住在大山沟里,一直生活在讲四川方言的语言环境中,让他立马改四川方言为普通话教学,岂不是赶鸭子上架?记得最清楚的是,杨老师教我们学“喝”字,汉语拼音是he,平声,而他却教成霍(huo),去声,硬把he憋成huo。教“脚”字也一样,普通话读jiao,他偏要往四川话上憋,读成“jo”,在汉语拼音中都查不出这个拼音来。同学们记不住那个汉语拼音,可记得“鸡咬脚”,一读就读成“鸡咬脚”,倒也好记好背。他读汉语拼音憋得难受,我们也跟着憋得难受。但再难受杨老师还得憋着劲教,我们也就憋着劲学。

    杨老师除了教语文特别用心外,对学生的管理也很人性化,对我们这些带着弟弟妹妹上学的,表现出一种宽厚的慈父之心。

    那时,计划生育还没有被提高到“国策”的地位,也没听说有什么节育措施,山里人只注重数量,不注重质量,敞开肚皮努力生,他们的观念就是“一个猪儿是养,一槽子猪儿也是养”。养孩子的成本也不高,如果妈有一包奶水,那是孩子天生有福;如果妈缺奶水,一碗米糊糊也能喂大。一般家庭都不是生一个,而是生一群。儿多父母苦,爹娘既要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抓紧时间种自留地,还要忙一日三餐,根本照顾不过来,带弟弟妹妹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哥哥姐姐身上,哥哥姐姐上学得把弟弟妹妹背到学校。我们那个班的同学中,至少有一半到学校时背上都背着孩子。有的还要背上背一个,手里牵一个。大姐上学时背我,二姐上学时背二弟,我上二年级时就开始背着三弟黄清平上学。我十岁,三弟两岁。

    这样一来,教室里分外热闹,一幕幕活报剧、轻喜剧就不停地上演了。

    “饿。饿。哇!哇!哇!”有的弟弟妹妹饿了,就在教室里扯开嗓子使劲干嚎。

    “快抱到教室外去哄。哄得不哭了再抱进来。别影响其他同学听课。”正在上课的杨老师见孩子哭闹不停,皱着眉头吩咐。

    吼“饿”的孩子被抱到教室外,哭得更响亮。

    “老师。我妹妹要屙尿。”那边同学刚把吼饿的弟弟妹妹抱出教室,这边又喊开了。

    “快抱到外面去。快点!快点!尿别把地弄湿了。”杨老师指着教室门说。

    “老师。糟了!糟了!我弟弟屙了㞎㞎!”那个说妹妹要屙尿的同学才抱着妹妹冲出教室,另一个同学又在另一头呼喊起来。

    大人屙㞎㞎要提前作准备,找手纸,找厕所,一两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作准备,想什么时候屙就什么时候屙,想在哪里屙就在哪里屙,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已经在教室里摆下了“地雷阵”。

    屙㞎㞎比撒尿麻烦,把㞎㞎屙到裤裆里麻烦,把㞎㞎屙到教室里更麻烦。一泡㞎㞎就能熏臭一间教室。

    “你怎么不搞快点?㞎㞎屙到教室里多臭。别动了,别动了,等我来。”听说孩子屙了㞎㞎,正在黑板上写字的杨老师马上丢掉粉笔,先从讲台下的抽屉里扯出一张草纸,又到教室后面的墙角边拿上铁铲。他先帮着把屁股擦了,再将地上的一堆㞎㞎铲上,丢到校门外的垃圾堆上。为了随时清除,教室门后面一直放着一把铁铲子。好在那时教室地面是黄土,拿铲子稍稍用点力,连㞎㞎带土就铲干净了。为了方便给小家伙擦屁股,杨老师总是在讲台抽屉里放一叠草纸。

    如果一堂课遇上几个撒尿、几个屙㞎㞎的,学生进进出出,老师跑上跑下,课也就没法上了。有的学生见弟弟或妹妹没打招呼撒了尿屙了㞎㞎,就用“高压政策”进行控制,挥起巴掌对着小屁股蛋“啪啪”就是两下子,可“高压政策”压不住屙屎撒尿,越打嚎哭的声音越响亮,弄得教室里哭的哭,喊的喊,热闹非凡。

    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天上突然传来轰隆隆的飞机声。过去,仁和场上空经常会有飞机飞过,可都飞得很高很高,只能看到天空中的一个白点,有时连白点都看不清,只剩下一条笔直的白线。这次不同,飞机飞得很低,肚皮似乎都擦着屋顶了,震得窗户纸嗡嗡响。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巨大的飞机轰鸣声,没有人发话,全班同学都不约而同地起身冲向屋外,哗哗哗响成一片,凳子倒了好几条。尽管有两扇门,可大家都从前门往外挤。当我们跑到教室外面时,飞机已经飞过仁和寨。很可惜,我们只看到了飞机一条大尾巴。

    “估计明天这架飞机还可能往回飞,明天我们早点出来看,我们提前作好准备。为了大家明天都能看到大飞机,大家必须遵守秩序。从这排开始,后面几排的同学走后门,前面几排的同学走前门。只要大家不拥挤,我保证大家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大飞机。现在我们演练两次。”见我们带着深深的遗憾回到教室,杨老师这样说道。

    听杨老师这样说,大家都露出了笑脸。按照杨老师的安排,认认真真地演练起来。有组织地从教室跑到操场,第一次用了将近半分钟,第二次就更快了。

    杨老师把我们的胃口调得很高很高,我们都盼着第二天看大飞机,晚上做的梦都和它有关。

    第二天,那架飞机真的从原路飞了回来!一听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轰鸣声,在很短的时间内,全班同学井然有序地跑出教室,站到操场上。那架飞机正从仁和寨方向飞来,飞得很低,好像是贴着山顶在飞。飞机的脑壳、翅膀、肚皮,我们看得真真切切。飞机看起来好大好大,足足有我们那间教室大,那样大的飞机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当它飞过仁和场上空,消失在石峰台山那边时,我们还伸着脖子,瞪着眼睛,仰望着湛蓝的天空……直到再也听不到一点儿飞机的动静,才不情愿地回到教室。

    “同学们,今天我们看的飞机,大家都觉得很大,其实飞机的实际体积比你们看到的还要大得多,我们这个操场都装不下。机舱里宽敞得很啦,有沙发,有厕所,有厨房,困了可以躺着睡觉,饿了可以吃饭,想方便了可以上厕所,相当相当舒服。但坐飞机是有条件的,一般人不能坐,得是专家、科学家或县级以上大干部。希望同学们好好读书,将来当专家当科学家当大干部,就能坐上飞机了。”回到教室,杨老师发表了即兴演说。

    不知杨老师是从哪里获取的关于飞机的知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没有坐过飞机——就凭当年坐飞机需要达到的那些苛刻的政治条件,一个戴“伪保长”帽子的代课老师连坐飞机的资格也不具备。而且还可以肯定,从我们头顶飞过的那架飞机,并不是什么喷气式大客机,很可能是地质部门勘测用的小飞机。

    杨老师介绍那些飞机知识时,多少带有炫耀的成分,我们一个个全都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或许可以说,他带我们看大飞机,他的那番即兴演说,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插上了飞翔的翅膀。

    美好的结局

    杨老师喜欢记东西,身上经常揣着个本子,随时随地摸出来翻翻写写。那不是日记本,是用来记录班上学生和学生家庭情况的记事簿。比如,跟哪个同学谈话,谈的什么内容,家访的结果,课堂提问提的问题,考试哪个学生考多少分,哪怕是学生写错了一个字,他都一一记录在案。有人说他是被政治运动整怕了,什么都记录在案,便于再次挨整时“有据可查”。也有人说那是杨老师做事认真,对学生进行教育时有根有据。我赞成第二种看法,那是杨老师对学生负责任的表现。

    正因为有那么个记事本,杨老师给我们谈话时,从来都是有的放矢,有什么缺点错误,说得有鼻子有眼,年终为学生做的鉴定结论,也完全用事实说话。当然,杨老师那样不厌其烦地常年累月记流水账,也不能排除有自保的目的。在当时那种政治环境里,一个头上戴紧箍咒的人动辄得咎,为了不让自己被诬陷,做到说话有依据,办事有规矩,那又有什么不对呢?

    一个老师,只要能把全部心思用到学生身上,哪怕基本功差一点,勤也能补拙,成为一个合格的老师。杨老师就是一个把全部心思都用到学生身上的好老师。

    我读五年级的时候,杨老师被借调到公社扫盲教育办公室。我上大学后,他就退休回元潭乡老家去了。元潭离仁和八十里地,我们就没有见过面了。

    后来,我从四川医学院口腔系毕业到达州当了牙医,想到杨老师,自然想到了他那颗大金牙,我萌生出一个心愿,一定要抽空把杨老师接到达州,用现代的牙科技术和最先进的义齿材料,将他那颗大金牙换成美观逼真的义齿,借此表达我对老师的感恩之心。换一颗义齿,使恩师的口腔更健康,应该说是举手之劳。可是,我只有想法,没有行动。时间到了2001年,一位家住元潭的中学同学到达州办事,我托他带信给杨老师,请杨老师趁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到达州来耍几天,顺便把他那颗“铁皮皮”换成烤瓷牙。

    “杨老师不久前已过世了,我看到过街上贴的讣告。”同学说。

    得知杨老师已经仙逝,我后悔不迭,限入了深深的自责。

    后来,事情却发生了180度大转变。那是2017年5月,另一位同学到达州来看我,摆谈中说起杨老师,我说起心中对杨老师的愧疚。

    “你听谁说的杨老师过世了?那肯定搞错了。我前两天还看到他的,他住在巴中市他大儿子家里。”

    “杨老师真的还活着?”

    “杨老师不但活着,身体还特别好。好到什么程度?他现在住在八楼,没有电梯,天天都要从八楼下到小区散步,步行的速度连小伙子都跟不上。这是他大儿子的手机号码,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他。”同学立即从手机里调出了杨老师大儿子的电话号码。

    得到这个信息,我振奋异常,与杨老师已经快四十年没有见面了,我迫不急待与杨老师的大儿子杨松柏联系,得知杨老师现在正住在他家里,立即启程赶赴巴中。

    杨老师1924年生,到2017年5月,虚岁已经九十四了,眼不花,耳不聋,头脑清醒,思维敏捷,说话逻辑严密。我见到他那天,他正在与几个老朋友围在桌子上打牌呢。他一眼就认出了我,高声说:“黄北平来啦,快坐。”

    几十年后喜相逢,自是亲热。我问起为什么会从元潭传出他过世的谣传?这十多年了为什么又没有他一点消息?他哈哈一笑,说:“黄北平啦,真是无巧不成书。误会。误会。”

    原来,元潭乡也有一个人叫杨桃,岁数与杨老师差不多。杨老师1984年退休回到元潭家中养老,元潭就出现了“双杨桃”。2001年,彼杨桃去世,不少人错当成了此杨桃,误传出是教我们的杨老师去世了。那一年,杨老师患难与共的老伴离他而去,在三亚工作的小女儿为了让杨老师改变一下生活环境,就把他接到了海南岛。杨老师在三亚一住就是十六年,直到2017年才回到巴中市,住在他大儿子家。所以,这十几年中,除了杨老师的儿女了解他的行踪外,外人都以为杨老师真的去世了呢。

    杨老师历经了人生太多的风风雨雨。“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如同紧箍咒牢牢地把他箍住。五元钱一月的生活费一领就是好多年。上有老母需要照顾,下有五个儿女需要抚育,日子真难过呀。七岁多的大女儿得了病没钱治疗,死在他怀里。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二女儿早早辍学,学习缝纫。

    有意思的是,杨老师自当上村长,就一直在写入党申请书,从春写到夏,从秋写到冬,年复一年。文革结束后,戴在他头上的“漏网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被摘掉,又补发了工资。最让他引以为荣的是,他加入共产党的要求,在年满八十岁那年得到了批准。当地党报还把他当作追求政治进步的典型,详细报道了他的事迹。如今,五个子女中有四个是党员,“我家一门五个党员呢。”杨老师望着眼前的几个儿女,不无骄傲地向我介绍道。

    我最牵挂的是杨老师那颗大金牙。这次急着要见面,就是准备把他接到达州,给他把牙换成高质量的逼真义齿。但仔细观察,发现他嘴里镶有一颗美观逼真的烤瓷牙。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大儿子嫌大金牙不好,参加工作第一年,省吃俭用存了点钱,专门陪他到县医院换下了那颗显眼的大金牙。

    仁者寿。杨老师离百岁只差六年,我暗暗祝福杨老师活过百岁,成为我所有老师中的长寿冠军。凭他老人家现在这个状态,我的祝福应该不会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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