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下两中学读高中时,教师构成很复杂,一是文化大革命前毕业的正牌大学生,人数极少,是教学力量的中坚;二是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大部分是初中毕业考上的,也有小学毕业考上的,这些老师有一定教学经验,教高中很吃力;三是文化大革命前考上大学,进校没多久就开始搞文化大革命,文革中才分配到学校来的,即所谓“红卫兵大学生”;四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推荐入学的“工农兵大学生”。
谭主任注重学历,但更注重授课效果。没有学历的他敢重用,右派分子他也敢起用。谭维明向县上打报告,将右派陈联邦调到学校教高中历史,将陈秀碧调到学校教高中语文。但即使进行了补充,科任老师还是捉襟见肘,特别是化学,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老师。
原先教我们化学的老师姓蒋,是工农兵大学生,他教书很卖力气,备课认真,改作业仔细,还是想把书教好的,但因为基础不牢固,加上教学经验不够,讲课干干瘪瘪,照本宣科,教了一个学期,同学们都喊他讲的课听不懂。
赛马台上出好汉
化学老师必须换。换谁?
凉水乡一个叫纪道清的村小教师引起了谭主任的注意。
纪老师是巴中人,1964年中学毕业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本该1968年毕业,可毕业后,全国十万大学毕业生无法分配,不得不留校两年,直到1970年才被分配到南江县赶场乡中心校。纪老师的妻子杨姨在凉水乡医院上班,两地分居,生活不便,多次申请,纪老师才调到凉水乡,因凉水中心小学老师已满,他只好被安排到村小当了孩子王。
谭维明主任才不管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呢,检验老师教学水平最有效的一招就是上公开课。谭主任在全区共请了五个化学老师来给我们讲课。上公开课那天,前面坐学生,后面坐老师,听过老师讲课后,先由学生和听课老师提问,上课老师当场解答。纪道清老师虽然当时不是化学老师,但他在大学读的是化学专业,也破例请他给我们讲了一堂化学公开课。
公开课上,纪老师也许是因为第一次面对这么多老师和学生,心情紧张,开始讲课时声音很小,眼睛不是望着窗外就是望着教室后面的天花板,很少与同学交流互动,只管自己呱呱呱地讲,不管学生听懂没听懂。过了半个小时,讲话速度慢了下来,声音也大了不少,逐渐找到了讲课的感觉,进入到从容不迫的状态。
到了提问环节,学生提的几个问题,纪老师都准确地进行了回答,还引申出其他容易忽略和容易犯错的问题。
“摩尔是怎样规定的?”教我们化学的蒋老师,有意对纪道清老师提了这样一个问题。
“国际上规定,1摩尔任何粒子的个数与0.012千克碳-12中所含的原子个数相等。”纪老师不慌不忙地回答。
“蒋老师能不能告诉同学们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引入摩尔?”回答完蒋老师提的问题后,纪老师反问蒋老师。
“我记不起了。”蒋老师想了想,红着脸回答。
“摩尔就是物质的量,引入的作用,是把宏观物质的质量与微观粒子的个数联系起来。”纪老师的自答引起了全场师生的热烈掌声。
“纪老师肚子里有货,就是声音小了些,如果讲课时声音再大一点,增加一些与学生的交流互动,会是一个很好的化学老师。”教化学的左老师这样点评。
通过上公开课,谭主任把全区化学老师的底细摸清楚了,立即给县文教局打报告,准备将纪老师从村小直接调到下两中学,接替蒋老师教我们化学,准备把蒋老师调到凉水去教初中。
蒋老师很不服气,直接找谭主任论理。最终还是被说服了。
通过“赛马”配齐了教师队伍,教学迅速走上了正轨。
纪老师接手教我们的化学,确实是“临危受命”——就在他来我们学校报到没几天,全县举行了一次高中一年级的化学统考,下两中学考试成绩最差。
首先需要解决教材问题。纪老师到处寻找文化大革命前的课本,找了两周,化学教材仍未找齐。废品收购站也许有?他专程赶到巴中县城,询问负责废品收购站的亲戚。
“你们收没收过学生课本之类的书刊?”
“我们废品收购站废铜废铁收,废书废报也收。收购来的书刊,到一定的时候就拉到造纸厂去化成纸浆。至于仓库里有没有你要的东西,你自己到仓库里去翻吧。”亲戚性格豪爽,快人快语。
“好好。我们马上去仓库。”纪老师立即拽着亲戚到废品收购站的仓库去淘宝。
“你自己翻,要什么,拿什么,找完后把门锁上,到家来吃饭,我们整几杯。”亲戚把他领到仓库门口,将门打开,说完话就走了。
废品仓库收购的废书废报堆积如山,上面的灰尘铺了厚厚一层,纪老师就像搬运废品的临时工那样,将废品搬来搬去,看看有没有需要的东西。灰尘扑面,空气浑浊,纪老师一找就是几个小时,连把中午到亲戚家“整几杯”的事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你怎么连饭都不来吃?还在这里翻啦?脸上弄得花里胡哨的,连我都认不出你啦。”那位亲戚在家把菜炒好,把酒温好,等不来纪老师,匆匆赶到仓库一看,只见纪老师正找得起劲,头发、眉毛都沾满灰尘。
“怎么就到吃饭的时候啦?嘿嘿。”纪老师抬起头,望着亲戚,一脸憨笑。一张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看你这个样子,是不是翻出点有用的东西?”
“收获大大的。哈哈。”纪老师指着被他选出的一堆书籍,哈哈大笑,声震仓库。“你找人给过过秤,看有多少斤?我给钱。”
“你需要拿去就是了,过什么秤?两分钱一斤的破烂,能值几角钱?我都懒得找人给你开发票。快收拾收拾,到家里喝酒去。”那位亲戚豪爽地一挥手,把收费的事免了,还找来绳子,帮助纪老师把选出的书刊捆扎起来,提着朝家里走去。
人逢喜事千杯少,因为高兴,纪老师那天与亲戚对饮,放开了喝。苕干酒微酸中略带苦涩,口感很不好。纪老师平时不是好酒之徒,那天却酒性大发,很畅快地干了四五两。天黑时像驼子一样背着一大捆书刊回到学校,还满嘴喷着酒气。
纪老师不但背回了一批文革前出版的化学辅导材料,解了自己的教学之急,还背回一些物理、语文、数学参考书,送给了其他科任老师。在那个资料紧缺的年代,这可是雪中送炭,夏天送扇,救了大急啊。
纪老师的课越讲越好,我们的化学成绩慢慢跟了上来。高二下学期,达县地区组织全区高二学生进行化学竞赛。临考的头天下午,我们几个参赛人员还拿起书复习。纪老师不准我们看书,说:“考试主要是检验平时的基础知识扎实不扎实,临时抱佛脚没有用。考前要放松,别紧张,平时我怎么教你们的,明天你们就怎么答。”
他带我们参观校园,逛公园,晚上又领我们看了一场川剧。考试结果,我们班在全地区属中等偏上,宋敏智同学还一举夺得全区三等奖。达县地区辖十三个县市区,有省级重点中学和百年老校十多所,小小南江县的下两中学,竟然冒出个全地区三等奖,这让人们不得不对下两中学的化学教学刮目相看。“红卫兵教师”纪道清崭露头角。
两件小事
还有两件事同样让我铭记一生。
南江县山高林茂,是重要的木材供应基地。各区乡要道口设有木材检查站,对来往车辆进行检查。我在四川医学院读书时回家探亲,返程从下两坐班车到广元,每次车费要花去四元一角,是个不小的数目,纪老师的父亲在木材检查站上班,为了帮我省车票钱,纪老师经常找他父亲给我拦车。
“停车检查!你车上拉木材没有?”纪老先生立在木栏杆前,见有大货车驶过来,驾驶室里有空位置,老远就把手一伸,等车停稳,上前问话。
“纪大伯,没拉,没拉。”
“没拉吗?好吧。帮我带个人到广元行不行?”
“行!行!请上车。”驾驶员马上打开车门,把我让进驾驶室。我平平安安到了广元。
1990年,纪老师退休定居成都。有一天,他突然来到达州,说是准备在我这里耍几天。师生见面,自然是欣喜万分。
“北平,我退休后没有事做,一个朋友上门动员我搞直销,说是只要我投资买两台摇摆机,花7800元,就可以成为正式会员,以后我推销一台,就返回我两千元,如果我发展两个下线,还可以在他们的业绩中抽成。我的上上线给我说,他每个月单靠抽成就可以得两三万。这个摇摆机对治疗腰肌劳损、骨质增生、椎间盘突出都有很好的效果。你接触的人多,抽业余时间推销几台,肯定比你的工资还高。”晚上,几杯酒下肚,纪老师向我说明来意。
“纪老师,既然卖一台摇摆机都可以得两千元,那说明它不值这个钱。我在医学院学了五年,内外科都系统地学过,腰肌劳损、骨质增生、椎间盘突出的病因不同,治疗方法也不同,单独‘摇摆’一下,也不可能有什么效果。”我泼冷水给他。
“那你劝我莫做啰?”
“纪老师,我劝你莫做。光卖机器又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就能赚大钱,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如果你腰部有问题,可以买一台试一下。”
“家里人有的说这事做得,有的说这事做不得,说得我也心上心下,所以特地跑来找你,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干还是不干?”听了纪老师的话,我心里涌出一股感动,他亲属都帮他拿不定主意时,竟想到我这个学生,说明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比他的亲属还重要。
“直销虽然是一种新的商业模式,但我凭直觉,感到你所说的这种直销不是个正经职业。它是以高回报为诱饵,推销低价值的单一系列流行产品,基本上是熟人赚熟人的钱。如果产品质量不好,熟人老来找你,你也感到心烦,到时还把朋友得罪了。”
“那好。北平,我听你的话,坚决不去参加什么直销了。老实说,我这次到达州来,问计于你,我还准备把你也拉进去一起做呢。我想,你的网网那样宽,只要你参加,你再发展几个下线,那我们可以坐在屋里挣大钱了,哈哈。”纪老师说罢,哈哈一笑。
纪老师在达州住了两天,高高兴兴回去了。后来,国家把所谓的直销都定为传销,对其严厉打击,一心要拉纪老师参加传销的那位老兄,就被关进笼子里了。
“黄北平,你阻止我参加直销算是阻止对了。如果你不阻止,说不定现在关进监狱的传销骨干分子中,就有我的名字呢,哈哈。”纪老师后来在电话中又送来一片哈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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