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劁猪佬牛鼻子劁了自己,一时成为渡春城街谈巷议的美谈。当年流行的一句口号是:向牛鼻子同志学习!男人见面了相互打趣:你劁了吗?
牛鼻子哭着对张角说,我现在义务上门服务只图过过劁瘾,也没几个人请我了。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对我说,你要是想过瘾,为何不劁了自己?我已经劁了自己,我还能再劁自己吗?牛鼻子咚咚的喝了一气酒,说,兄弟,你媳妇跟别人跑了是不是?你那家伙反正也派不上用场了,能不能行行好,让我把你也劁了?张角骂道,牛鼻子你他妈是真醉了还是装疯卖傻?
今听见哭闹声,从狗窝里爬出来冲进酒屋,见是牛鼻子在哭嘴,它狗毛倒立,发出低沉的威胁声。牛鼻子见是今冲了进来,下意识地瞧见今的家伙闪闪发光,只要今的家伙还在,他就又能干一回好事了。牛鼻子破涕为笑。
李老西不肯写检讨,大卞所长就不好提前把他释放,李老西被铐在树上一夜到亮,差点被冻死过去。大卞所长怕闹出人命惹下麻烦,就强行落灌了李老西一碗热姜汤,然后把他放了,那一板车渡春也还给了他。李老西先跑到街上吃了两碗羊杂汤泡馍,待身子活泛了,就拉着他那一板车酒南北四门叫卖,他得胜回朝似的,仿佛在告诉人们,咋样?老子就不写检讨,没有执照老子照样卖酒。这天他运气不错,上街办年货的乡下人成群结队,他那一板车瓶装酒不到半天时间就卖光了。点点钱数,五百一十七块八,今年过个好年,是足够了。
李老西像是因祸得福,拉着空板车,怀揣数百元,趾高气昂回家去。
迎接他的是牛鼻子。牛鼻子拿着一条尺把长的狗鞭夸功似地举给李老西看。牛鼻子说,李老西,我终于把你家的狗劁了,连鸡巴带卵蛋,一刀干净。李老西说,我啥时候请你劁狗了?牛鼻子诧异地看着李老西,仿佛听到的不是一句人话。牛鼻子说,你没请我劁狗?你没请我劁狗?李老西不理睬牛鼻子,他去看望今,牛鼻子手持狗鞭跟在后面。今卧在狗窝里,把狗头夹在胯下,眼角挂着泪花,不拿狗眼看他们。今算是完蛋了,它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李老西知道,从今往后,他不再拥有今了,他永远失去今了。多好的一条狗啊,李老西骂牛鼻子,你他妈的真作孽。
牛鼻子说,不咋的,过三两天它就认命了,就像我,只要认命了,咋活都是一辈子。
李老西这才问牛鼻子,她呢?咋你一人在我家?牛鼻子知道李老西是问黄叶青,他就把黄叶青和张角一起南下去寻找棋凤委托他看家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李老西听。听说黄叶青是和张角一起南下,李老西的心就泛起一股酸水。牛鼻子问,你咋提前被放了?李老西说,你也盼望老子关到死吗?牛鼻子说,你肯定写检讨了。李老西说,龟儿子才写检讨。牛鼻子说,你没写检讨?你没写检讨咋会被提前放了?李老西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李老西说,你烦不烦人?牛鼻子笑了,他认为自己猜对了,一个写检讨的人肯定是一个下软蛋的。他兴高采烈地跑到渡春河边去清洗狗鞭,他要红烧狗鞭给李老西接风。牛鼻子说,今天这场酒,算我请客。
两人正喝酒时,小卞警察来了。小卞警察问,李老西,哪位是李老西?牛鼻子想,坏菜了,李老西原来是逃出来的,不然小卞警察咋这么快又来抓他?李老西说,我就是李老西,你不认识我了?小卞警察说,哎呀,咋又是你?棋龙是不是你儿子?有这样问话的吗?棋龙不是我儿子,难道会是你儿子?李老西有点生气,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恼怒了。但人家是警察,人家想咋问就咋问,你又能怎样?小卞警察说,是你儿子?长相差别咋这么大?这话问到了李老西的痛处,他张口结舌,不知如何驳斥小卞警察。这时牛鼻子说话了,牛鼻子说,这个我可以作证,棋龙是他儿子,而且是他亲儿子。牛鼻子的话惹得小卞警察想笑,他忍住了。他告诉李老西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李棋龙贩卖恐龙蛋被抓了,要罚款五千元。小卞警察说,我来是履行手续,我们得按程序办事,对不对?他要李老西在一张纸上签名,李老西很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签。李老西说,你该不会诓我吧?恐龙蛋是啥蛋?我活了这几十年都没见过,我家棋龙会去贩卖?牛鼻子充能,牛鼻子说,恐龙蛋是石蛋蛋,这都不懂?前天你家棋龙……他感到自己失言了,赶紧闭嘴,但小卞警察和李老西都听出他要说什么。小卞警察说,这是开玩笑的事吗?李老西想,这确定不是开玩笑的事,但我到哪里能找到五千块呢?小卞警察告诉李老西,如果不缴罚款,棋龙就要判很长很长的徒刑。贩卖恐龙蛋就是贩卖文物,小卞警察说,这你可要想清楚了。
牛鼻子不知什么时候不在了。他大概听说要罚款,怕李老西向他找钱,就脚板抹油,悄悄地溜了。
李老西躺在酒床上,透过槐树的枝丫数天上的星宿。他越数越数不清,就干脆闭上眼睛想心事。他想了一夜到亮,终于想到了一个来钱的路子:卖了阿婆的棺材,家里只有这口棺材值钱了。反正阿婆一时半会好像也死不了,不如卖了她的棺材,解了这个燃眉之急再说。
李老西就上街,四处打听:哪里有死人?有人感到奇怪,问他,李老西,眼看就要过年了,你寻找死人干啥?李老西说,我这不是急着要卖一口棺材嘛。有人就诓骗他说,好像北隅张老汉死了,你快去看看。李老西赶到北隅找到张老汉,张老汉活得好好的。他知道李老西的来意后,抄起一根木棒把他赶得鸡飞狗跳。
李老西找了一天,也没找到一个死人。他两手空空,垂头丧气,走到巷子口时,发现一条狗钻了进去。他眼睛一亮,那不是明吗?是明回来了?他一路小跑,高声呼叫,明,明,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他一头撞到一个女人怀里,原来是吴家燕。李老西就像撞见了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李老西说,咋会是你?不是说你犯事被抓起来了吗?吴家燕说,抓起来了还能来看你?李老西说,你是来看我的?吴家燕说,不看你看谁?难道是看你家狗吗?李老西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发现明和今在相互亲热。
吴家燕告诉李老西,棋凤在车城学美容美发。吴家燕说,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她请李老西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到时候棋凤会大把大把地寄钱回来。吴家燕的话,李老西半信半疑,现在他是连自己都不敢完全相信了。他问吴家燕,见到黄叶青了吗?还有张角,他们一起去寻找棋凤,你碰到他们了吗?吴家燕很吃惊,吴家燕说,他们去寻找棋凤了?你是说你老婆和张角一起去的?李老西说,咋了?黄叶青和张角的事,吴家燕耳有所闻,她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李老西说,你就不怕你老婆和张角借机私奔了?
这个问题李老西不是没想过,他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早就有种预感,黄叶青和张角可能重归于好,那婆娘说不定哪天又会爬上别人的床。只是没有料到这事会以这种方式,说来就来了。
见李老西发愣,吴家燕就对他发笑,笑得很亲切。她知道她来看看李老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要走了。她召唤明,明,走啦。明就跑过来,绕着吴家燕跑狗圈。见明要跟吴家燕走,李老西很生气,他骂道,明,你个骚货,你不要今了吗?明跑回来,嗅嗅今的后胯,呱地咬了一口,仿佛是在告诉李老西,今连家伙都没有了,你还好意思挽留人家?
明义无反顾地跟定吴家燕吃香喝辣去了。明抛弃了今。谁说狗不嫌贫爱富?
看着明渐行渐远的背影,今没有去追赶,它知道追赶也没用。今失去了明。一条没有了家伙的狗,今生今世只能做一条癞皮狗了。今狗眼看天,空漠无边。
阿婆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地爬进了棺材,她肯定是嗅到了李老西要卖棺材的心思,她要守住棺材,守住棺材就是守住了自己的命。见李老西朝棺材走来,就像见到了前来拿命的无常鬼,恐慌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连空气也不敢呼吸。这次李老西没有把阿婆从棺材里往外拿,他想让阿婆尽量多享受点。他对阿婆说,妈,这能怪我吗?你尽管放心地睡吧,多睡一天是一天,多好的棺材啊,不睡白不睡。
渡春城终于有死人了,是庹部长的老娘死了,听说李老西有一口上等棺材,为了表达孝心,庹部长亲自前来购买。而且说好了不二价,李老西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庹部长的孝心路人皆知,棺材越贵,孝心越大。
李老西把阿婆从棺材里往外拿,但他拿不出来,平时身轻如纸的阿婆,现在沉得比棺木还重。折腾了半天,李老西才发现,阿婆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了棺材板里,她已经和棺材化为一体分不开了。
庹部长很扫兴,骂了一句,神经病,有抢棺材睡的吗?扭头就走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耗损着人的命,年关就像一场战争一步步逼近了。大年三十说到就到,李老西仍然没有找到五千块钱。他想去卖几管血,但人们告诉他,现在不准卖血了,现在只能义务献血。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钱,但这龟孙子就是不肯走进穷人的腰包。钱跟狗一样,狗跟人一样,都嫌贫爱富。黄叶青仍然没有一丁点消息传回来,她不要这个家了,难道连她娘也不要了吗?
但年还是要过的,年夜还是要守。李老西办了一桌酒菜,摆在酒屋里,酒屋宽敞些。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灯。过年不能没有火。李老西伐了一些槐树枝干,在酒屋中间升起了一堆大火。他把阿婆的棺材也拖了进来,斟满一杯酒,对棺材里的阿婆说,妈,你出来吧,我再也不卖你的棺材了。棋龙自有棋龙的命,我也顾不了他。你出来吧,我陪你好好过个年。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买了这么多的鸡鸭鱼肉,还有这么多的酒,喝也喝不完,你出来吧,出来我们一起欢欢喜喜过个大年。
黄阿婆一点反应都没有,李老西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若有若无。多少天了,李老西一直弄不清阿婆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他倒了一杯酒到阿婆的嘴上,发现阿婆的嘴仿佛动了一下。
李老西开始喝酒,一杯接一杯没完没了地喝着。他从来都没有放开量豪饮过,今夜他要放纵一下自己。
阿婆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她感觉到李老西醉倒在地,就从棺材里伸出手想扶他一把。阿婆的手伸到半路上伸不动了,想缩又没有力气缩回来。她就这样躺在棺材里,张开两只手,像是要把天空抱进怀里……
春暖花开时,棋龙被放了出来。他因是未成年人,所以从轻发落。他走进小巷自己的家时,闻到一阵死人的气味。他发现酒屋中,棺材里亲爱的阿婆已成了一具干尸,父亲李老西的尸体,已化作一堆涌动的蛆虫。
棋龙拿了一把菜刀冲到大街上,棋龙想杀人,但他不知道仇人是谁。棋龙只好举刀朝自己砍去。
棋龙在病床上躺了十天,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他就悄悄地逃出医院。棋龙跑到离渡春城一百八十里远的三官洞,发现洞中的恐龙蛋还在。棋龙笑了,只要恐龙蛋在,就还有希望。这是他的最大秘密,他还要去贩卖恐龙蛋。他再也不会傻儿吧叽的当街叫卖了,他已经有了经验,再也没有人能逮住他了。
棋龙做梦都想有一辆自家的车跑客运,他决心再也不像他父母那样活着。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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