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二十万字的回忆录交给出版社的哥们儿时,他正使牙签剔着一口人见人憎的四环素牙大放厥词。我请他在大富豪酒店吃了一桌活鲜,以表敬意和谢意。孰料哥们儿娴熟地翻了两页,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浪费了,浪费了!就凭你的才情,就凭这手资料,稍微加点儿虚构,怎么也比南派三叔卖得火吧?怎么整成回忆录了?”我说这就是我姥爷的回忆录,压在箱底二十年了。哥们儿嘬着牙花说:“哎呀,这个就难办了……你不是不知道,社里现在是自收自支,做什么都得看市场,咱老爷子又不是杜聿明戴安澜,出本回忆录,起码得有人知道你是谁吧?照我说,改改,你搞网络文学的,历来最懂得走群众路线,改好了,这就是本好书,兄弟我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我心里明白,给我姥爷出书,确实也难为这孙子,说白了,在外人眼里,这堆稿就是一糟老头的一辈子糟心事儿,人凭什么对你肃然起敬啊?人凭什么给你赔本赚吆喝呀?也是我鬼迷心窍,自以为混迹圈子多年,朋友多少得给点面子。这就是我思想上不成熟了,这年头“里子”要是不实惠,谁给你“面子”呀?哥们儿最后勾肩搭背特诚恳地对我说:“不改也成,我给你出一主意。回忆录这事儿吧,也就是咱做晚辈的一个心情,这样,书号你就别拿了,印个几百本,亲戚朋友们散散,知道咱姥爷是个人物,这就成了。印刷厂那边我联系,装帧设计排版印刷都算我的,谁叫咱是兄弟呢?二十年前也没这机会,今儿就当是补个份子钱吧。”我一听乐了,这孙子门儿精,要是按他说的办,花费倒是和我这桌活鲜差不多,他还倒赚我一份人情。
这事儿到此就算告一段落,总的来说还比较圆满。反正我姥姥和我妈也分辨不出什么是正规出版物,拿手里沉甸甸的一本书,这厚重的分量已经让她们满意得不禁哽咽起来。麻烦的是,张智勇拿到刘三那本装帧气派的回忆录时,动了心。
“那啥,确实不错。”哑光封面上的姥爷刘三头像经过高科技处理,立体的凸凹纹路使脸部有一种伟人般的浮雕感,张智勇摩挲着封面上质感十足的刘三头像,眸子里迸发出焦灼渴望的火花,“你看,我也六十多的人了,是不是也该有这么一本?”
“您?”我简直不可忍受他的自以为是,“别介,给姥爷出本书这是纪念,您算哪门子事儿啊?”
张智勇严重地不以为然:“你姥爷要是不写回忆录,他外孙能这么惦记他?以后我孙子也得知道他爷爷是什么人不是?”
“您孙子的妈还没出现呢。”我一口饭全喷在桌上。
然而我义正词严的拒绝并没有打消张智勇的积极性,相反,他更加起劲儿地见天逮着我说道回忆录的事儿。“那啥,我有好多事从来没跟你和你妈提过。”张智勇眨着那双患有轻度白内障的老眼,有几分可爱的狡黠,他说他虽没打过仗,但他打过架。
我操,这不蒙人呢吗?爷们真是瞧不上这位涎皮厚脸的爸爸,您倒是说您从来都老老实实过日子这多受人尊敬哪。
可不,张智勇硬拉着我不让走,非要说道说道这个打架的重要意义。
话说1969年初春,料峭之寒尚未褪尽,十八岁的张智勇同志以昂扬的姿态走在楚城的南大街上。他胸佩大红花,脸泛春桃之色,如一个羞涩而风光的新郎官,沿途则是夹道欢送的群众,锣鼓铿锵不绝于耳。小县城,东南西北加起来拢共四条街,这天可能四条街上的群众都涌到一处去了,张智勇眼前人挨人,人摞人,乌泱泱一片,大有排山倒海的气势。说到这,我得插一句,鉴于张智勇同志的眼界和世界观,穷尽他的想象,也只能用“人山人海”四字来形容十八岁那年楚城群众欢送他参军离乡的情景。在他尚年轻的生命里,从未有过任何关于二十七年前第200师壮士跨国出征的宏大场面的认识,但给刘三写过回忆录的我,不能不先入为主地在张智勇的骄傲回忆中横挑鼻子竖挑眼。我说,爸,您就别吹了,直接说重点吧,不就参个军么,咱修辞朴素一点成吗?我爸说,你个熊孩子懂啥?一样是参军,人家的日餐标准是三毛七,你爸是一块五。一块五,你知道搁那时候是什么概念吗?嘁!我爸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态都跟贵族似的,搞得我很惶惑。
总之张智勇和刘三都是以握抢的姿态离开楚城的,就凭这一点,我无法昧着一个男人的良心说三道四,他们背井离乡的身影叠加起来高大威猛,使耽于堕落的文牍生涯的我尽显渺小和纤弱。张智勇跟我唠嗑的时候,照例是手握着一杯酒。自从他不再手握钢枪之后,酒这玩意儿伺机而上,顶替了枪的位置。
“干吗不喝呢?”张智勇矫情地感叹,“拿枪的时候不喝酒,是为了让手稳,现在么,手再怎么抖也无妨了。”
他确实不在乎,当年全军大比武时手枪射击第一名的风光已经永远定格在上个世纪发黄的老照片里,现在的他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退休工人。我看过那张古董照片,摄影师精准地抓拍了他瞄准射击的瞬间,一侧脸颊让阳光削成了性感的雕塑,刚毅无比。他是万里挑一的神枪手,一把“五四”手枪在他手里玩得出神入化,好比现在我手里的键盘和鼠标。我们同样为心中的某项神圣事业贡献了自己全部的才华,但我永远比不上他,因为人们叫他“神枪手”,而我不过是“键人”、“鼠辈”。这得怨我没赶上好时候,所谓时势造英雄,我出生的时候,国土安全已经基本不成问题,人们都在忙于改革开放,等到我一毕业,大家又开始在互联网上讨生活。所以客观上造成我脸色苍白,四肢无力,近视,体虚,气促,肾亏,唯大脑发达矣。张智勇就很不屑我这样的体格,他认为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战斗力基本为零。他的评价着眼于战争背景,严重脱离实际,我懒得跟他计较,现在是法治社会,出来混又不用带刀配枪。
张智勇的青年时代是牛逼的,他目光如炬,肌肉发达,光腹肌就有八块。我现在来描述他都觉得脸红,不到三十岁我肚子上已经积存了一圈发达的油脂,这都怪如今的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出身空降兵侦察连手枪排的张智勇,一顿饭吃掉四个陆军士兵的口粮,他的体格你可想而知。他志向明确,抱负远大,就是想在一场真正的战斗中所向披靡战功赫赫。可惜时不待我,他也没遇着好时候,刘三那样横刀立马的峥嵘岁月,他只能望洋兴叹。后来他退伍到地方上,还是杀气腾腾,脾气坏,不能吃亏,见谁灭谁。这种性格导致他最后总是吃了更大的亏。比如说皖南狮子山上的那一战。
说起狮子山大战,得先交代张智勇为什么会盘踞在狮子山上。
张智勇退伍后,被安排在地质队扛标尺。在如歌的青春岁月里,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扛着两米五的钢质标尺游荡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过着田园牧歌一样的生活。他的工作极富创意,每隔五十米插上一面小红旗,每插一千米算是完成一条较为完整的测量工作线,每日插完四五条这样高低起伏需要上蹿下跳才能完成的测量线路,就搞定收工。这一年他们队上的任务是勘测狮子山。
张智勇的工作流动性特别大,今天狮子山,明天可能是凤凰山,后天可能就是象鼻山,所以他们只能借住在当地的某地质大队。每到吃饭时间,他就跟当地人一起,端着搪瓷缸子跑到食堂门口去排队等饭。排队其实是个挺简单的事儿,只要大家守规矩,队伍就是和谐的。但当地人欺生,你吆喝我,我吆喝你,一吆喝就能插进来几十号人,原本张智勇排前头,结果越排越往后。张智勇气坏了,血气上涌,把脑门上的几粒青春痘都涨得几乎爆裂开来。
“呔!往哪儿插呢!”终于按捺不住,张智勇爆出一声怒吼。
若是识相的,自知理亏,断不能高声大嗓跟张智勇对吼,偏有个不省事的,乜斜着眼睛来一句:“老子插你就插你了。”
这还了得?就听“啪”一声,张智勇的搪瓷缸子直接就掼对方脑袋上了。
众人皆惊。
接下来场面瞬间哗变,十几条地头蛇把张智勇团团围住,不说水泄不通,竖着的张智勇肯定是出不去了——对方已经放下狠话,必须让他横躺着出去。
拳脚像狂乱的雨点般砸下来,血腥味也很快弥漫起来,这使张智勇亢奋无比。身体里被压制多年的某些流氓基因正变得空前活跃,它们在他的血管里盲动游窜,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出口。张智勇心花怒放,倏地飞起一脚,踹断了近身处一张饭桌腿,顺手抄起半截残肢舞将开来。他手中的半截桌腿仿佛附体的灵异,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横扫一切脑袋。鲜血如点点梅花遍地怒放,一旦找到趁手的兵器,这孤胆英雄便在战斗中觉出了浴血狂欢的激情。敌人胆寒了,他们从未遇上过如此艺高胆大的对手,眼睁睁地看着张智勇像战神一样杀开一条血路,鲜血在他身后流成一条欢快的小河……
我越听越入戏,嘴巴不觉微微张开来,难免显出几分痴傻模样。张智勇讲述这段往事时口沫横飞,唾沫星子争先恐后地飞溅到眼面前的一盘油炸花生米上。颗粒饱满的玫瑰色花生仁在灯光下泛出澄黄的油光,晶亮诱人。张智勇抿一口酒,眼睛就眯成了一道线,接着夹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巴里。正嚼巴着,见我神情呆滞中透出一股无限神往的疯劲,就语重心长地来了一句:“儿子哎,咱手里就算没枪,也不能装孙子。不过话说回来,你做什么,怎么做,全他妈是命数。”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我一时茫然,不知道怎样去理解才能抓住张智勇思想的真正精髓。后来才知道,张智勇虽没学过说书,却善用铺垫和悬念,他把场面说得热闹纷纭,对真正重要的情节却引而不发。
突围成功后的张智勇一头钻进了宿舍,他以最快的速度收集了全部宿舍区的三十五个热水瓶。在梦里熟读兵书的他知道战斗远没有结束,恼羞成怒的敌人必不甘心,不久,将会有数以倍计的敌人大举来犯。关于下一场更加艰苦卓绝的战斗的想象,激动着他年轻滚烫的心,他把每个热水瓶都灌满了十足十的滚开水,砖头、杂树棍、铁锁链、军刀等冷兵器摆满一床。整整五个小时,敌人按兵不动,碉堡一样的小屋却等来了愁眉苦脸的指导员。
指导员先是指着张智勇操了句娘,在屋里没头苍蝇似地乱窜了一阵子,想干点啥又找不着个抓手,有点气急败坏。估计张智勇备下的武器都太生猛了,指导员看一眼都觉得心里烧得慌,最后只能带着一副濒临气绝身亡的表情,颤声说了一个字,滚!
张智勇有点惶惑,但军人出身的他还是听首长的话的,只好心有不甘地弃守高地,按指令沿着路边的铁轨向轮渡码头跑步前进。跑出一段路,张智勇回过神来,觉得不对味,长长的铁轨一直延伸到江边,这不是昭然若揭的逃跑路线吗?他为什么要连夜出逃呢?张智勇的脚步钝下来,初秋的夜色笼在他肌肉紧绷的肩臂上,江风横卷,萧萧水寒,勾勒出一个不得志的英雄踽踽独行江边的落魄画面。江水滚滚,昼夜不息,这是多么绵长的哀绝。忽有一股子末路穷途的悲怆之感油然而生,张智勇抱着双臂蹀躞难行,胸中一口浊气翻腾不休,一种难以抑制的羞恶之心,迫他狠狠地对着江水啐了一口唾沫!
消息就是这时候沿着长江放出来的——敌人拖出了“文革”期间私藏的机枪,誓要将王八蛋张智勇扫成马蜂窝。队里一口咬定张智勇已经连夜出逃,如需报仇雪恨,请自行把机枪托运至省城物探总队。这是后话,孤胆英雄张智勇当时恐怕恨不得像黄继光那样,把年轻炽热的身体直接堵到对方的枪眼上去,哪里愿意担待一个“连夜出逃”的污名?可惜他已经从驻地出来了,不可能听到敌人在背后勃然大骂,一口一个狗日的王八蛋。
故事发展到这里,有点抑扬顿挫的味道了,但这还不是张智勇之前伏笔下酝酿的全部内容,真正意味深长的结果在后头。回到队里的张智勇发现周围的人全都以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他心里直犯嘀咕,又不好发作。憋了几日,到底忍不住,顺手逮住一个见着他就贴墙走的倒霉家伙,厉声表白:“不是老子要逃跑,是指导员命令我返城。”
张智勇刚吃过凉拌粉,一口蒜味儿毫无转圜地喷到那厮脸上,吓得那厮一哆嗦:“是咧,是咧,都知道,都知道……可惜了。”
这话说得张智勇摸不着头脑,那厮的语气也着实让他生恼,张口就骂:“可惜你妈逼啊?”
那厮吃了个瘪,不敢回嘴,期期艾艾道:“是、是队上的决定,我、我不清楚的。”
“队上的决定?”张智勇迟疑间手一松,那厮趁机飞快地溜了。
原来,队里这阵子一直在考评,张智勇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指导员来宿舍的那天,身上正揣着一张南京地质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推荐表——他本来是要找张智勇填表的。我操!
张智勇和大学失之交臂,这事儿怪谁呢?我饶有兴趣地和张智勇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又捋了一遍:首先,别人要插你,你让不让插?这有两个选择,一、不让他插;二、随便他插。随便插,则无后话;不让插,就会起冲突。张智勇选择了不让插,这个选择对一个有血性的男人来说无可厚非,那么接着往下。起了冲突之后,是被动挨打呢,还是主动出击呢?凡智商70以上的,肯定都不会站在那儿让人揍,被虐狂除外。张智勇既不弱智,又没那种贱症,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所以他出手了。他出手之后就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杀开一条血路。这也没错。之后张智勇积极备战,指导员却勒令他返城。他思想很是斗争了一番,但到底还是相信组织、服从组织了。结果组织把他的推荐表收回了。整件事儿逻辑清楚,走向明确,那么错在哪儿呢?一定是有什么地方错了。张智勇说他琢磨了半辈子也没想明白,最后他相信,这就是命。正所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倒有白掉的砖头,张智勇就是一个命中注定无法当英雄的人。
我和退休老头张智勇聊了几个晚上,青年张智勇的形象就在我心中渐渐丰满起来。以前我觉得张智勇是个特别小富即安的人,他不和人攀比,要比也是往下比,这种没有上进心的比较,让他觉得没权没势还没钱的自己过得倒也十分滋润。他只要左手夹一支烟,右手擎一杯酒,生活的全部幸福就不言而喻了。如果再加上一份油炸花生米,一盘剁椒松花蛋,那么简直就是天上人间了。后来我才知道张智勇竟然是一个“英雄主义”患者,他一口烟,一口酒,其实都是为了醉里挑灯看剑。
“人这一辈子呀,”张智勇“吱溜”一声呷口酒,眉眼上的褶子全都舒展开来,“到底图个啥呢?”他不是哲人,他提的问题统统不需要用大而无当的哲学化语言来表述,在我以为必须经过缜密的思考才能作出回答时,他已经轻松地脱口而出,“俩字儿:吃点,喝点。”
“您这是四个字儿。”我纠正他,有时候真怀疑他酒精中毒,跟他说一事儿,转屁股就忘了,说话做事总有那么一股子颠三倒四的邪乎劲儿。他宁愿说自己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也不承认是喝酒喝出来的毛病。“老年痴呆,”他给自己打圆场,“老人家可不就这样。”
我不能同意张智勇这样轻而易举地把腐朽生活统统归结为年纪老迈,人毕竟得活个精神头儿,七老八十还夕阳红呢,他不过刚刚步入第二青春期。可是,没辙,张智勇没我们这代人的折腾劲儿,也没经历过刘三那样的大音希声。刘三最后说不出话,张智勇却总是不厌其烦唧唧哇哇地说他看透了。看透了,所以没劲。生活就这样化成了一支烟,一杯酒。
给张智勇写回忆录,其实挺考验写作功力的,一个人,一辈子好大喜功而又无功可著,只能可怜华发生了。所以我得有“无中生有”的本事。幸而张智勇的性格中又有乐天知命的一面,这使他的下场没那么凄寂荒凉,反倒有些热闹俗气的喜剧色彩。青年张智勇步入中年以后依旧初衷不改,杀气腾腾,脾气暴躁,不肯吃亏,见谁灭谁。年轻时候血气旺,人们还肯担待,现在则是让人讨厌了。这样的性格,自然不得升迁提拔,领导总是喜欢识时务的下属,笑脸相迎,点头哈腰,尽拣领导爱听的话顺毛捋。张智勇不行,他不仅没给领导倒过一杯茶水,开过一回车门,而且领导对他的宝贵教诲也是一句听不进去。
“狗屎,”他总是不以为然,“老子什么没见过?”他以为他已经阅尽人间沧桑,世事洞明,不愿意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营构无聊的人际关系上。凭良心说,张智勇还是有一定能力的,但是有能力的人太多了,令人眼馋的位子却总是屈指可数。你说你怀才不遇,这不是主动给脑门上贴一字条儿说自己是傻屌么。所以张智勇还不能说自己的一辈子是给平庸无聊的领导瞎耽误了,他得说,这是命。
“命运”一词内涵极其丰富,你想界定它时,会发现它其实毫无边界;往往不能解释、不能追溯、不能改变、不能拒绝的一切东西,你拿它往上一套,也就释怀了。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张智勇以命运为幌子,成就了自己“失败的英雄”的一生?他在醉眼蒙眬中审视自己生命的弧度,简直如同项羽、希特勒、朱元璋这些大流氓一般动人心魄。换句话说,不管怎么着,反正他就认为自个儿是一了不起的英雄,不过在现实面前功败垂成而已。这个令人发疯的情结促使张智勇觍着脸也要写一本回忆录。
我特同情张智勇,他的一生腌臜零碎,与英雄的标准相差甚远。但让我感动的是,他为什么就以为自己“应该”是个英雄呢?“应该”这个词儿,在《现代汉语词典》上的第一个解释是“表示理所当然”;另一重意思是“估计情况必然如此”。据此可以推断,张智勇其实一直怀揣着一个牛逼的信念,那就是,当英雄。我们这儿一到夏天,常有抢救落水儿童之类的新闻报道,孩子倒是救上来了,一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结果成了“英雄”。张智勇若是听说了这类故事,就会像老马一样打个响鼻儿:“你他妈不会水,瞎救鸡巴人哪。”他每年都能从附近遛弯的雨花塘里捞上来三五个孩子。都是皮孩子,趁大人不在家,溜出来玩儿,游到深处,抽筋胆寒了,他跳进去捞出来,晾在岸上。等吓傻了的孩子晾干了,想起救命恩人,他早拍屁股走远了。所以从来没人说他是英雄。类似鸡毛蒜皮的事情,抓小偷啊,痛斥无良小贩啊,路见不平老拳相助啊,爬楼翻墙帮邻居取忘在屋里的钥匙啊,等等等等,写满了也就十万字,就这还加了许多形容词和排比句呢。张智勇说我敷衍他,我说您容我缓口气儿,我已经尽力了。其实我特理解他意犹未尽的心情,可他那些好人好事上不了台面,我就是拿出感动中国的力气给他写回忆录,也不过就是一堆废纸,写得越多,越不利于环境保护。
我给张智勇把那一车书送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六月天,家门口的两棵泡桐树被聒噪的蝉包围,进进出出都显得特别隆重,好像有群众夹道欢迎欢声雷动似的。有了给刘三出书的经验,这回我没找熟人,直接联系了一家文印社。废话没有,谈价,交钱,排版,印刷,提货。我这样的算是大客户,小老板觍着脸端茶倒水,跑前跑后,当菩萨供着我,完了还堆一脸笑送到车上。“其实您说个地址,我给老爷子送去就得。”小老板一手依依不舍地拉着车门,一手悬空搭在车沿上我脑袋进出容易碰着的地方,笑眯眯地说,“瞧这大热天儿的,您还亲自跑一趟。”我矜持一笑,算是作答,一脚油门,把他甩在排气管后头。跑一大截了,侧头一看,倒车镜里还有小老板笑容可掬殷殷挥手的身影。这就是上帝的感觉了,我心里美滋滋的,上回那是孙子的感觉。
跟姥爷刘三的回忆录比起来,张智勇同志的回忆录没那么厚重,为弥补分量上的不足,我给加了彩印,二十几张张智勇同志各时期的代表性照片搔首弄姿地嵌在回忆录里,显得情生意动。除那张极具审美价值的射击照片外,另有打球的、下棋的、开会的、吃饭的、参加卡拉OK比赛的照片若干,仿照那些个著名人物回忆录的样儿,分别注明某年某月某日张智勇同志于某地从事某种工作或与某人合影等字样,特有历史感。其实天长日久的,张智勇也不大记得那些老照片的来历,大都由我这个儿子兼责任编辑胡诌一个时间地点,约莫对得上照片里面人物的年代打扮、形貌特征就OK。姥爷刘三的回忆录只有封面上一张遗照,张智勇在这方面比他气派多了,装帧不可谓不精美,设计不可谓不大气,我这儿子当的,不可谓不苦心孤诣。张智勇捧着印刷成铅字的回忆录,先是怔忡了片刻,接着张了张嘴,仰起脸来,有点眼泪吧咂。我理解是,这是欢喜的眼泪,老头看到自己辛苦半辈子,结出这么老大一硕果,所以流出了激动的泪。回忆录,儿子,这两样东西不分彼此,沉甸甸的,挂在枝头。这也是我坚持自己开车把书拉回家的原因——但凡严肃的事儿,不能没有仪式感。开车来的路上,我就想象着父子二人汗流浃背地把一捆捆发散着新鲜墨香的回忆录搬上二楼阳台的样子。我妈种的晚饭花星星似地开遍阳台,在黄昏的夕照里浓香扑鼻,我爸干脆把汗衫给褪了,精赤着膀子把书在阳台上一层一层码放仔细,心里盘算着给三姑子二大爷送多少本去,四舅子六姨娘那边又该送多少本;我妈则端过来一碗冰镇好的绿豆汤,打着蒲扇吆喝我爸,哎你往这边挪挪,给我留点地方晾衣服!接着转身,把绿豆汤递到我面前,亲亲热热还带着点儿心疼地说,我的孩,先歇口气。这场面有一种潮漉漉的温暖。
车开到楼下,情况有点小复杂。这几年吧,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速度简直“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结果车满为患,到哪儿停车都是一考验技术和应变能力的难事儿,特别是老城区,人稠地狭,不少同志因为车位紧张产生龃龉乃至拳脚相向,停车难成为城市里顶重要的一项不和谐因素。我成年之后,第一个远大抱负是和父母分开过,第二个志向就是买辆车。现在我住在经济开发区的一套SOHO公寓,轻易不往二环以内跑。平时来我爸这里蹭饭,车都停在街对面某商场的地下车库。今天不行,车上塞着几百本书,必须挤到我爸楼下去。我小心翼翼地把着方向盘,左右环顾,生怕擦着左手边的电动车和右轮子下面卖老鼠药的地摊儿。我伸头对卖老鼠药的说:“大爷你挪挪行不行?”老头生猛地一瞪眼:“都没地儿了你还愣往里钻什么呀?”我说我家住里头。老头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伸手拽拽地上摆满了腌臜玩意儿的一张塑料皮,算是把摊子往里收了半尺。
我爸住的这楼建得有些年头了,比我小不了几岁。那个年代的建筑,格局可想而知,哪里会给现在的人预备停车的空场?可人是发展的,发展到今天,小车成了代步工具,不说人手一车,起码自觉有点人模狗样的,都把四个轮子视作进步的标准、嘚瑟的标志。我这打眼一瞧,真是给卖老鼠药的说中了,我恐怕真得把自己折叠起来“钻”进去——楼前不大的一块空地上,挤挤挨挨地停满了车,看来唯有见缝插针。
别说,楼角那儿还有一小块倒三角状的隐蔽地带,勉强可容辆车栖身。可还没待我审时度势琢磨好从哪个角度进入,斜里头忽然横过来一辆小面包,娴熟地一头扎了进去。真他奶奶的!我一生气,开了门下去找司机理论:“还有没有先来后到哇?明明见我车在这儿!”小面包上走下来一个小年轻,咣当关了车门,不屑一顾地拿鼻孔哼了我一声:“你要是先到,为吗不停进去?”我说我正准备停,你就插进来了。那厮不理我,自顾往前走,冷笑着扔下四个字:“脑子有屎。”这下把我给惹毛了,没留神一句国骂脱口而出:“你他妈的骂谁呢?”那厮顿了顿步子,慢慢回转身,嘬着牙花,斜睨着我:“嘢,你小子活腻歪了吧?”我看他眼神里透着凶狠,一步一步逼上前来,心里不免发憷,下面的话就有些底气不足:“你,你……”我本想说你想干什么,但是“你”半天没“你”出名堂,想着回车里算了,咱不跟流氓一般见识,哪怕有丢盔弃甲的嫌疑。
我他妈也是叶公好龙,一直狂热地崇拜流氓,可流氓真到眼面前了吧,就他妈情不自禁地腿软到恨不得拜倒在其裤衩之下。就在我眼神飘忽寻思着退路,懊悔自己招惹了一个流氓时,张智勇站在二楼窗户上探出脑袋吆喝了一嗓子:“拉回来啦!等着啊,就下来!”这一嗓子真是及时呀,我如闻天籁,立马就挺直了腰杆,掷地有声地向那厮撂了一句:“你想干什么!”对方有点意外,抬头看看张智勇,又看看我,伸出一根手指虚晃着朝我点了一指头:“你他妈有种,等着。”说完拔腿就跑。
我望着他仓皇的背影,觉得有点好笑。张智勇已经下得楼来,汗衫,短裤,一副退休老头的标准打扮,看到一车书,咧开嘴笑,伸手就要拆包看货。我挡开他摸上来的手,有点瞧不上他的猴急样:“爸,回头再看,有的是时间忆苦思甜,咱先弄上去。”正搬着书,那厮又来了,另领着一个秃头在后面,远远地,手里似乎还拿着家伙。我一惊,“爸!”我喊张智勇。来人好快,影子一闪就奔到眼面前了,张智勇一抬头,一把长笤帚呼一声扫过来。真是长见识,说时迟那时快,张智勇向后一倒身子,两腿还牢牢铆在地上,顺手抓住了笤帚把子,往身后一带,接着一掌横切在来人背上。那人随即完美地向前跌扑出一个狗吃屎的高难度动作,半天没爬起来。据张智勇事后说,这还是轻的,要是那掌切在颈子上,管保他跟我姥爷一样半身不遂。张智勇眼一瞪,后面那秃头硬生生收住狂奔而来的脚步,反倒拱手打个哈哈:“误会误会。”匆忙扶起前面趴着的那厮,扭头说:“这是我弟。”
后来的场面出乎意料地一团和气,被打趴的那厮被秃头揪着后衣领向我们郑重道歉,说了一堆大水冲了龙王庙之类的江湖废话。“要知道是张哥您的公子,”秃头涎脸赔笑,“我早把小兔崽子拦家里了。”说着随手往他弟脑袋上搂了一巴掌,“快,给张哥赔个不是。”他弟弓着身子,脑袋跟捣蒜似的:“对不起对不起张哥。”“还有小张哥呢。”秃头又提醒。“对不起对不起小张哥。”也不知这是什么辈分,我憋一肚子笑,暗暗佩服老头在这一带的威风。歪脑袋瞅瞅我爸,还是那件油渍麻花的老头汗衫,还是那条肥得能塞下一只老母鸡的大裤衩子,这时候怎么就无端地多了一分不拘小节的大人物的范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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